庆熹纪事二十五 寒江妃子(三)
“佛祖保佑皇上北伐凯旋。”慕徐姿默诵完佛经,轻声祈福,随后又默然半晌。
皇帝一笑,正要走出去,慕徐姿却接着颤声道:“如果皇上有什么意外,佛祖可怜见,千万别让我知道,只求能在皇上之前一刻,抛却这孤独尘世,地下能对皇上笑脸相迎。我只求这一件,其他荣华子嗣一概不要,就算皇上从此再不眷顾临幸,也没有什么……”
“娘娘!”一旁的宫女已然惊呼起来,“不吉祥的话,千万别说。”
“说也说了。”慕徐姿如释重负,“磕了头走吧。”
抛却所有的尊贵幸福,只祈求早死——皇帝觉得慕徐姿有点痴了,傻了,掏空了一切都给了自己——倾听着她的脚步远去,他撩起帐幔走到佛堂外的阳光下,百般的忧虑中又多了一件心事。
“朕打算抬举訸谐两个淑仪。”他道。
辟邪对这种事提不起兴趣,懒洋洋地敷衍,“是。奴婢给皇上道喜了。”
女人想要的东西,男人通常都给不了。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哪怕是死在一处,对此刻的皇帝来说都没有斩钉截铁保证的勇气。
“都册妃。”皇帝的声音明朗起来,与其说一瞬间摆脱了些微内疚,倒不如说是尽其所能,给喜欢的人恩典和依靠,忍不住有无限的欣慰。
“那么今日就得交给内务府预备。”辟邪道,“至少金册少不了置办。”
“快去吧,谕知内务府之后,两个淑仪的宫里都去报个喜。”
“皇上,奴婢领过旨意,不得往嫔妃宫里走动。”
“眼前没有别人,就是你了。”皇帝笑笑,“给你机会发财,还要挑三拣四的么?”
辟邪无奈,去过内阁和内务府,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向椒吉宫走去。门前的小太监看见他不住的点头哈腰,一迭声的“六爷”请入宫内。
“给娘娘道喜。”辟邪笑盈盈叩头,“万岁爷的旨意,也请得了太后娘娘的懿旨,就要册封娘娘为妃呢。”
“是么?”慕徐姿在喜讯之下茫然,漆黑的眼神遥望着远方,更显深邃。
“娘娘大喜啊!”椒吉宫的宫人开始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一瞬间便跪了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叩头贺喜。
“皇上怎么想起来的?还说了什么没有?”
辟邪掩饰自己的冷笑,“娘娘圣明,不用奴婢说,也明白的。”
“你们都出去。”慕徐姿向众人微笑道,“一会儿好好乐。”
这便是有要紧话说了,众人风卷残云似地退出门外,殿上只有辟邪一人仍跪在地下。
“有一件事麻烦公公。”慕徐姿道。
“不敢。娘娘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
慕徐姿站起身慢慢踱着步,裙摆流云轻拂,在辟邪眼前飘忽。
“娘娘。”辟邪觉得有些眼晕,忙道。
“啊,公公起来说话。”慕徐姿回过神来,“我有位兄长,名灿、字离姿。现在京营里当差。”
“京营里没有这个人,”辟邪道,“娘娘确定?”
“的确在京营里,不过改了什么名字,便不知道了。他这次一定会扈驾北上。”慕徐姿道,“公公!无论如何,请将他活着带回来。”
“奴婢斗胆说一句,娘娘此言差矣!这件事只要和皇上一提,万岁爷定会将娘娘的兄长调至御前当差,要不留下紫南门当差,这便绝无有闪失的道理,岂不是稳妥。再说,奴婢是个微贱之人,也无什么本事,京营中不过是监军,插手不得调防的事,如何能替娘娘效劳?”
慕徐姿道:“不,这件事怎么能惊动圣上?公公,你有多大的本事,宫里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如果这件事公公不能办,天下便没有人能保住我兄长性命了。”
辟邪极快地回味了一下慕徐姿话中的意思,笑了笑道:“娘娘这是难为奴婢了,奴婢办不到的事,不能随便答应主子娘娘。”慕徐姿眼中异常深远的神色凛凛逼近,他说了句告退,竟有些顾不得礼仪侧了身要走。
“辟邪,等一下。”慕徐姿抢上一步,拉住了辟邪的衣袖。
“放手!”辟邪心中突有一股无穷的厌烦嫉恨之意,猛地挥袖甩开慕徐姿的手,慕徐姿被刺痛的表情让他霎时冷静下来,缩回手躬身慢慢道,“娘娘,放手。”
两个人微微喘着气对视着,彼此眼中的恼怒让双方渐渐有所领悟。
“原来如此。”慕徐姿明白得更快些,轻柔地绽开笑容,一如既往的桃花扑水,秀霞满天,她坐回椅子里道,“算我求你帮这个忙。”
辟邪仍在迷惑着“原来如此”的含义,冷冷道:“不敢,奴婢只能尽力去办。”
“那就好。”慕徐姿慢慢收回了刺人的目光,静静垂着眼,“跪安罢。”
辟邪磕了头出去,身后椒吉宫的小太监追上来,“这是娘娘的赏赐。”
“奴婢谢恩。”辟邪接过那二十两银子,道,“要紧话忘了说,等旨意下来,娘娘可要准备着沐浴斋戒。”
“小的们会伺候,六爷放心。”
眼看就是大日子,皇帝为册妃和亲征两件事,共要斋戒三日。自五月初二起,就挪在斋宫里住。各府部院寺早忙得足不沾地,奏折反而少了,只有各地的谏书仍在源源不断地上来,指望皇帝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
“都当朕是儿戏,不看也罢。”皇帝看着送折子来的霍炎,突然道,“跟朕一起出征的人里面有没有你?”
“回禀皇上,臣算是个文臣,内阁里各位大人都没想起臣来。”
“也好。成亲王监国,政务繁多,你要鼎力相助。”
“臣虽不才,皇上从前对臣说过的话,臣总是记在心里的。”
“好。”皇帝颇为赞许,“你的老母和发妻什么时候接到京里来,儿子不在跟前,总不能称得上孝顺。”
角落里悉悉索索的,是辟邪在偷偷的笑。霍炎涨红了脸,道:“皇上教训的是。不过皇上亲征之后,臣身处要冲,京中事务繁忙,一样冷落臣母,反而不美。”
“你是极聪明的。”皇帝叹道,“没有后顾之忧,办事更方便。去吧。”
皇帝看着他退出,扭头对辟邪道:“你说的不错,他既然不肯接家眷过来,必对景仪心存戒备,可见还是靠得住。可是话说回来,天高皇帝远,到时离都就是景仪的天下,他一旦有什么异动,我们拿得出什么良策?”
辟邪摇摇头,“凡事只能先仰仗太后娘娘做主。”
从来太后似乎就更偏爱成亲王一些,要是闹出武姜共叔段的风波来,倒颇是棘手。皇帝丝毫没有宽慰。
五月三日,皇帝祭告天地神祠行祃祭礼。五月四日,服通天冠、绛纱袍,省牲视涤。五月五日,端午,皇帝告太庙、世庙,皮弁御清平殿宝座,承制官奏发皇妃册宝,降自中陛,宣道:“册慕氏、卫氏为妃,命卿等持节展礼。”女乐丝竹中,訸谐两位淑仪具六龙双凤冠,服祎衣,至殿上受册。
几日未见,此时不过匆匆一瞥,一双绝代佳人便在紫烟的朦胧中被女官簇拥而去,叩谒太后、皇后之后,又是外命妇朝贺。皇帝咀嚼着慕徐姿忧郁的神色,也是怅然若失。
“皇上。册妃已毕,大臣们都候在清和门外,是不是传宴?”
“赐宴,赐糕粽。”皇帝起身,“看太后皇后那边赐宴差不多了,来告知一声。”
皇后连月来一直病重,端午赐宴命妇也只有太后主持。外朝内宫各敬酒九行,繁文缛节才算告一段落。皇帝换了武便装,神采奕奕出来,这一日的热闹气像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