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二十三 王举 (三)
辟邪点了点头,“好像还没拿定主意。”
姜放领震北军,对辟邪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果,只是皇帝还在犹豫不决。但北边飞传来的谍报却是火上浇油,不容辟邪喘息。均成和长子阿纳似乎等不及秋季南侵中原,已有十万匈奴铁骑先行出发,为均成大驾南下抢夺努西阿河渡口。必隆也得细作禀报,带伤与王骄十督战,双方只隔了百里,虎视眈眈对峙。兵部奉皇帝谕旨,自洪州另调骑兵两万,会同乐州十万新兵,严阵以待,只要一声令下,即刻开拔雁门。
四月初八王举到京,百官俱往离都正北攘狄门迎其凯旋,鼓乐吹打加之繁文缛节,十分热闹。之后皇帝便屏退众人,单独召见王举,这番密谈耗时良久,辟邪料定王举见了皇帝,日子决不好过,不愿看着他们君臣吵闹,请了旨意,由小顺子捧着素衣随侍出宫。
今日是贺冶年七七,正是发引出殡的日子,赶上王举进京全城欢腾之际,不免减了很多排场,送殡的世交之家的车马也少了许多。贺天庆与贺冶年三个儿子扶柩,清冷街头嘈杂丧乐中,白花花渐向南去。辟邪和小顺子银白的素衣,绕道迎头赶上,勒住黑马,跳下来向灵柩施礼。贺天庆上前寒暄,辟邪道:“前些日子在上江侍驾,未到府上祭拜,礼数有亏。皇上特命我今日来拜一拜,送先贺将军一程。”
贺天庆向北跪了,叩头道:“皇恩浩荡,无以为报。”
“贺兄请起。”辟邪自己上前扶了,“节哀。”
“是。”
辟邪握着他的手,点点头,重新上马,默默跟在灵后。一路上都是各家大臣的路祭,行人回避得甚远,几个年轻人站在路边瞧热闹,盯着辟邪看了一眼,也匆匆地走了。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悄悄挨到辟邪马边,递了个贴子给他,道:“妈妈说了,爷定会在这里。虽说不是时候,却是顺便,就不打扰宫里了。”
“回去告诉你妈妈,费心了。”辟邪收好了栖霞的贴子,正好贺天庆几次三番地请回,才又作了揖,拨马回程。
栖霞只说了三件事:海琳已被成亲王府里的人赎了出去;栖霞的义子忧官儿混入洪王府作了一名杂役;而忧官儿传来的第一个消息是,洪州兵马正在向东调动,去向不详。
辟邪命小顺子找地方将贴子烧了,才回宫中,对皇帝道:“洪州兵马正在悄悄调动,只怕也是为了匈奴。”
“洪王那些兵马是觊觎中原的本钱,岂会与匈奴交战?”
“匈奴就算在关外得胜,也会伤了元气,打进来正碰上洪王在乐州以北的兵马,洪王乘机大败匈奴,拣个便宜。”
“除了震北军,朕手里并非无兵可用。”皇帝不解,“他做这样两败俱伤的事,不怕朕从中取利么?”
“奴婢也不明白。”辟邪道。但无论如何,倘若皇帝的震北军败,洪王的洪州兵胜,对洪王洪失昼的声望来说,总是了不得的好事。“除非洪王防的,既不是皇上,也不是匈奴。”
“难道是东王?那也太远了些。”皇帝蹙眉,“中间差着几千里路,如何遏制东王异动?”
辟邪笑道:“奴婢也糊涂了。”他细细思索了半天,等见到姜放传递进来的谍报,洪王调兵的事果然确实。
姜放也道:“看二先生的口气,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调动了多少兵马他确实不知,只知道去向的确是乐州、洪州的边界。若兵马再往东去,就是离水京畿一带,不知于朝廷是何打算。”
“知道了。”辟邪点点头,“东王杜桓那边什么动向?”
“近几个月不断宴请蔡思齐、于步之与杨立和,来往频繁。”
辟邪笑了笑,“这三个人还干净么?”
“属下着吴十六去查。”
“雷奇峰呢?”辟邪突然问道。
“这个……”姜放迟疑道,“果然从去年夏天以后,就再没有他的消息了。”
辟邪深为忧虑,“速速查明。洪王调兵突然,朝廷里并没有多大的变故,无须他如此仓促应对。除非是东王在背后做了什么手脚,令他不得不防。只怕这就有什么我们猜不到的事情突如其来,令我们措手不及。”
“是。”
姜放也是极忙的,领命即行,从辟邪值房里出来,撞见成亲王也从上书房下来,揽住姜放道:“皇上要我在家里摆宴替王举和巢州王庆功饯行,你说说什么花样儿热闹?”
姜放笑道:“两位都是王爷的长辈,胡闹大概不行吧。”
“说的也是,说的也是。”成亲王接着冥思苦想。
姜放道:“却不知王爷日子定在哪一天?”
成亲王道:“自然是四月十五,明月当空的时候。”
“不知是不是晚了,王爷府里的牡丹也该过了吧?”
成亲王抚掌笑道:“没过,没过。他们搭了棚子蔽荫,好花儿刚开,到十五正是盛时。牡丹夜宴,也是风雅得紧啊。”
姜放忙道:“王爷可别高兴得太早,此番宴请的兵部的大将,我这般的粗人多,多半还不领情。”
“这却不去管他。”成亲王道,“我犯不着替他们操这个心,有人领情便好。”
他是个爱热闹风流的人,回去命王府长史等极力操办。至四月十五日傍晚,朝臣多奉命至成亲王府助兴,王府的长史、内臣忙不迭迎入,在外堂奉茶。及人通报良涌和王举联袂而来,成亲王才迎了出来,笑盈盈寒暄。
王举一样气宇轩昂,只是面上失了几分锐气,很少说话。众人也不敢揭他的短,敷衍几句便退在一边。良涌和成亲王归座,百官先齐齐叩头问安,才按品级各寻位子座了。
此处是成亲王的牡丹院,南北“夺霞”,“剪云”两座翠亭,盛宴铺张,席下歌俑无数,拥簇着一园富贵。成亲王点头示意,乐班先奏得胜之歌,百官举杯遥祝皇帝万岁,饮尽了才传席开宴。才刚筛了一遍酒,成亲王还不及开口,便有内臣凑过来说了几句话。
成亲王喜不自抑,道:“他果然来了!”
话音刚落,辟邪便领着小顺子悠然步入,向两位亲王磕了头,被成亲王搀起来。
“皇上肯放你出宫?”
辟邪笑道:“奴婢是替皇上来凑个趣儿。万岁爷原本预备下给巢州老王爷和大将军的赏赐,想到好端端的宴会,又是磕头又是谢恩的,怕扫了大家的兴致,就作罢了。老王爷和大将军明儿请宫里来,万岁爷还要和两位多亲近。”
“是。”良涌和王举垂着手听了。
辟邪忙上前要给众人行礼,却被百官闪在一边,将他按在成亲王一席上。众人因他是皇帝最宠信的人,平时待人也和气,又加之受了他不少好处,都上前敬酒,闹哄哄围了一堆人。
小顺子见了道:“各位大人,奴婢的师傅病刚好,太医说了戒酒,各位大人包涵则个。”
辟邪皱眉道:“多嘴。”
成亲王笑盈盈将面前的酒杯授与辟邪,道:“既如此,小王代大伙儿敬一杯。”
“恭敬不如从命。这杯也祝震北军驱逐鞑虏,凯旋还朝,圣上之社稷如金瓯永固。”辟邪接过来饮了,夕阳似火,正照得他双唇啖血般鲜红,眸子里流转的,也是玫瑰色的目光,似有妖邪附身,丽色异常。成亲王一边静静看着,冷不丁一记寒战,总算众人轰然共祝,才转过神来,连连击掌。乐声再起,顿时仆人内臣川流不息,一片觥筹交错。
成亲王和良涌都是作乐惯的人,此时听席下文臣以牡丹联诗作对,少不了凑趣,反倒冷落了王举。辟邪因笑道:“大将军启程吉日可定了?”
王举自重身份,为人清古,不屑与内臣结交,故而板着脸,道:“只要皇上一声令下,为臣的即刻赶赴前线。小公公总在皇上身边伺候,应该知道得比我清楚。”
“这倒也是。”辟邪声色不动,“大将军此次又多领乐州新军十万,军务劳顿,皇上言及此事,也十分牵挂,言道:倾朝廷所有,助将军功成。看来这满朝的大将,只要是大将军看得上眼的,皇上都准大将军携其北行。不知大将军看这朝中,哪位才能为大将军分忧一二?”
皇帝为遣副将,一直拿不定主意,先前王举面圣,皇帝除了宽慰一番,实在懒得和他多言,现在想起来,才叫辟邪问问王举的意思。
不料王举道:“老臣一把岁数,披肝沥胆,军中独断惯了,这些皇上身边的京官只怕受不了老臣的脾气。小公公回禀皇上知道,老臣只管将一腔热血洒在关外,不叫匈奴掠得寸土,以报皇恩。”
辟邪笑道:“保存疆土是一件,保存三十万将士也是一件……”正说到这里,一朵银粉牡丹扑地落在他的怀中。
众人大笑道:“原来这个酒令行到辟邪公公。”
隔席一位头簪红牡丹的文臣当即吟道:“琼葩到底羞色艳,国色原来不染尘。昨夜月明浑似水,只疑瑶岛集仙真。”又叹道:“辟邪公公人清似冰雪,恰如这白牡丹的精神。”
席上礼部郎中杜豫笑道:“此比有错。你道小公公似这白牡丹,其实不然。”
众人奇道:“你说呢?”
杜豫道:“只是这牡丹似公公耳。”
辟邪怔了一怔,忽而放声大笑,“多承美言。”
成亲王道:“这个酒令要簪花于帽上,然后或诗、或赋、或歌、或舞,再见那牡丹掷到谁身上,将那人与这花一比,才算完了。”说着拿起花要插在辟邪帽上。
辟邪忙接过花来,笑道:“这酒令着实风雅。但奴婢不比各位大人,没念过几年书,诗赋歌舞都不会,不如变个戏法,各位大人看了笑一笑就饶了我吧。”他拈住花茎,内力暗透,才在花上轻吹了一口气。便见白牡丹的重重叠叠百多枚花瓣片片飞落,飘飘洒洒飞向席间,沾人襟前,拂拭留香。
众人目瞪口呆了一会儿,才想起叫好来。成亲王见此辉煌火烛之下,素白的落英美景,也是感慨,却听王举对良涌低声道:“此乃妖邪,皇上宠信这样的人,并非吉兆。”
成亲王不由大怒,口中却笑道:“这个不算,这个不算。”
辟邪为难道:“奴婢再也不会了。”
“你师傅七宝太监歌舞皆精,我还记得七宝太监多年前持剑起舞,洒脱绝世。你定会上一手。”
辟邪笑道:“王爷既然这么说,奴婢倒想起来了。这舞奴婢是不会的,曲子倒还记得。请王爷赐琵琶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