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二十一 皇后王氏(二)
“哪里有什么训示?习武之人,只当交手切磋是乐事,”辟邪笑道,“当日你我还未分出胜负,今日分个高下如何?”
黎灿见他痛痛快快地单刀直入,反倒有些诧异,想了想才叹气道:“公公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已洗心革面,今后甘愿为公公座下差遣,请公公手下留情。”
辟邪奇道:“你身为朝廷命官,却刺杀皇上心腹的内臣,事已败露,定是死罪,凭什么讨价还价?”
“也不见得。”黎灿凑近了些,“这件事可是因公公滥杀闻善和尚而起,说什么奉皇命除奸,公公当我小孩子么?”
辟邪一笑,“说到这个,你我可是一条绳子拴的蚂蚱。就算我不杀他灭口,你事后也不会放过他。好歹你也是闻善法眼中的万乘之尊,想来不笨,不会不知道拿这个要挟于我,可没有用的。”
“是是是,”黎灿忙点头道,“你说的对。再者我现在攥在你的手心里,只要在这个京营之中,你便有一千个法子要我的命。”
辟邪眉尖微蹙,道:“你履历上写得是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并无后顾之忧,以你的本事,逃出京城易如反掌,何必滞留京营之中不去?”
黎灿朗声道:“在下是朝廷命官,身受皇恩,敢不倾力报效皇上?怎能因和公公的私怨就……”
“呵呵。”辟邪静悄悄喝着茶,突然笑起来,顿时打断他的激昂陈辞。
黎灿道:“公公?”
辟邪专注在碧绿的茶色里,映得他脸上浮光飘摇,寒意逼人,冷洌的眼神随着微笑的眼睛转来,黎灿第一次不由自主避开了目光。
“京中可有一定要办的事么?”
“没有!”黎灿脸色一变,低声道。
“没有就好。”辟邪好像也松了口气,笑道,“我只是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低一低头求我容情。才刚说什么来着?你愿为我座下差遣?”
“还是算了吧。”黎灿苦笑道,“你这样的人,糊弄不得。你要想杀我,尽管动手,我等着便是了。何苦让你把持在手中,今后死的不明不白。”
“好!也算你有些胆色。”辟邪击掌而笑,端正了语气,又道,“将军过虑了。今儿请将军来,原是奴婢已对姜统领禀说,黎将军枪法出众,海内未逢敌手,与姜统领商议之下,觉得京营将士如由将军指点枪法倒不失为上策。将军意下如何?”
仿佛上元灯会杀气冲天的青年与他全无干系似的,黎灿依旧神情自若,语声骄傲,微笑领命,“受命于军前,安敢不从?”
辟邪点头不语。黎灿施施然退回营中,果然接到命他教习京营枪棒的手令。京营操练甚紧,姜放在离都、小合口之间往复奔波,虽然辛苦,却无一日放松。辟邪奉驾内书房,只是隔三岔五巡视一次,再也不来理睬黎灿。
庆熹十三年二月初一,景优公主启程和亲大理。晨,公主礼服辞奉先殿,再至乾清宫诣太后、太妃、帝、后。公主面上冷冷的,任杨太妃低声啜泣地揽她在怀中,也是无泪。皇帝知她苦楚,一时也是无语相对。
太后只道:“尔往大理,当勉之敬之,夙夜恪勤。”
景优公主垂首领训,道:“是。”又拜了四拜,起身退到门口,突然甩开内命妇的手,“皇上!答应臣的事,不要食言。”她抬头噙泪叫道。
擅闯禁宫,私会公主,这样的人如何能留他不杀?皇帝想到这里,还是极怒。景优公主见皇帝不出声,扑在他脚下,泣道:“皇上如果反悔,臣也不嫁了。”
“胡说。”皇帝搀她起来,微笑道,“谁说朕反悔?放心去吧。”
皇后忽然起身道:“臣妾相送。”向太后与皇帝行了礼,扶着景优的手,缓步而出。
皇帝站在殿门前,看着景优公主和皇后相拥而泣半晌才升辇而去,心中感伤之余,却有些疑惑,见皇后转回来,不由问道:“你对她说些什么?”
皇后笑道:“才刚公主对臣妾言道,如果皇上食言,一定要臣妾急告她得知。臣妾答应了。”
“你在给朕添什么乱!”皇帝对她有万般的怨恨愤怒,不过一句话便气得大吼。
皇后讶然道:“臣妾虽然不知皇上和公主打了什么赌,不过既然是皇上亲口答应的,臣妾就算是答应了千件万件,也是无妨吧?只是让公主放心罢了。”
皇帝当着这么多奴才的面,实在不便与皇后争吵,忍住气道:“也是。公主嫁在千里之外,又能怎么样?”
皇后脸上有些挂不住,赌气淡淡道:“也是。她已贵为他国皇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皇上也管不到她。”她看着皇帝的脸色由通红变成了铁青,不由快意地微笑,胳膊上却是禁箍的剧痛,身子一轻,被皇帝直拽过了几道门槛,羽毛般扔在暖阁的地上。
“朕早该废了你,废了你!”皇帝压抑的低吼像一根快要绷断的琴弦似的颤抖不已,“朕还想给大家留层脸,你还要上赶着逼朕么?你对朕的骨肉狠下毒手,还要挑拨公主和朕作对。说什么贵为皇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那点坏心自己收着吧,要景优跟着你造反么?”
“皇上既然这么认为,不如干脆废了臣妾。”皇后在眩晕过后迅速站起身,微微喘息着盯着皇帝的眼睛,“不如把臣妾从坤宁宫轰出去,将臣妾的全家一同治罪。”她笑道,“皇上这是在怕什么、等什么?”
皇帝从来没有让人这么顶撞过,蒙了一会儿,才指着她的脸,狞声道:“你滚回你的坤宁宫去!若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此刻朕便扼死你。”
“皇上以为此刻臣妾还在乎什么生死?”皇后道,“为什么臣妾要担着这个虚名天天的在太后太妃面前承欢?倒不如冷宫里住着,少受多少罪;倒不如让皇上扼死在手中,少忍多少寂寞。”
“你这是说朕的不是了?朕哪里亏待过你?不可理喻,出去!”皇帝忍无可忍,伸手来抓皇后的胳膊,却被皇后一掌挡开。
“臣妾自己出去。”皇后以惊人的倔强,冷冷地道。
皇帝的震惊倒多过愤怒,张大了眼睛。
“这倒让皇上正眼瞧臣妾了?”皇后的表情似乎是啼笑皆非,“自从皇长子夭折了之后,皇上还是第一次正正经经看上臣妾一眼呢。”她恭身福了福,“臣妾告退了。”
“等等,”皇帝道,“你是不是觉得皇长子夭折,是朕的错?”
“难道是臣妾的错?”皇后灼灼反问道。
——就是这种眼光!皇帝猛然一惊——躲了这么多年,这道目光还是刺得自己冷汗涔涔,羞恼交加。他勉强道:“这是天命,怨不得谁。”
皇后仰头冷笑了一声,“皇上就当訸淑仪也是应了天命罢,怨不得任何人。”
“不要提她!”皇帝恼羞成怒的声音像远处的奔雷般的沉闷愤怒,劈手抓住皇后的衣襟,狠狠推倒在炕上,“你还有什么脸面在朕面前提她?”手中握着皇后纤细的腰身,陌生的记忆让皇帝想起他曾经是如何爱慕和贪恋着眼前的女人,有别于妃嫔们的呈欢作态,年轻的皇后恬静聪慧,当她盛装朝服地出现在坤宁宫的正座上,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沉迷在她圣洁的光晕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他微微摇着头咬牙切齿地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乖僻狡诈,连嘴角悦目的微笑也变成了阴桀的冷笑,这难道是同一个人?皇帝的伤心和憎恶交织着,“朕从来没有像这样恨过一个人。”他无可奈何地道。
“臣妾也是。”皇后的脸上涌起病态的血红,凶恶的眼睛攫住皇帝心底的愧疚不放,仇恨似乎撕裂了她的咽喉,她嘶着嗓子道,“儿子还来不及吃上我一口奶,还没有来得及抱上一抱,就让太后和皇上抱走了,又那样莫名其妙地死了,连最后一眼也没看着……”
“住口!”皇帝心里翻腾得难受,忍不住喝道。
皇后静了一会儿,才轻声道:“皇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求皇上给臣妾一个交待。”
“朕也不知道,朕没有照顾好他。”皇帝涨红了脸,说出这句话,突然觉得好受了很多。
皇后吸了口冷气,怅然无声,在她哀伤幽怨的目光里,皇帝似乎找到了些旧日的影子,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感触到柔软的体温,他的鼻息有些粗急起来。
皇后脸色一白,猛地弓起身挣扎。皇帝回手将炕桌掀在地下,抓住她的身躯,“朕这么说,你如意了?解气了?咱们可算扯平了,从今往后,朕犯不着躲着你——躲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躲过。”
“为什么要躲呢?”皇后冷笑,“臣妾就算死在皇上手中,也是愿意的呀……”
那就死吧,皇帝心中忍不住这么想,就算是时隔七年之后再次得到这个女人,就算再次发现她惊人的美丽和至深的情意,他的恨意仍未有一丝一毫的减退。就像要吞噬掉对方,帝后剑拔弩张地相互挑衅,凶狠的目光彼此留连转动在对方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未从沉重的喘息中透出半点哦吟。
皇帝终于有些冷静和清醒,才发现皇后已经咬破了嘴唇——殷红犹如胭脂——他俯下头去吮吸艳丽的血珠。
“哼!”他吃痛地仰起了身子,捂着被皇后咬中的嘴唇,快意地冷笑,“胆子不小。”
皇后迅速掩上了的长腿,披着衣服踉跄走到门边,颤抖着用金簪重新挽起散乱的长发,才又平静地道:“臣妾告退。”她依旧静静地福了福,抽身转出门。
皇帝从一瞬的疲惫中回过神来,只觉胃里恶心地抽搐,伸手将掉了一床的珠玉拂到地上,叫道:“吉祥、如意。”
吉祥乐呵呵地进来,道:“万岁爷,如意才刚跟着公主南下了。”
“朕忘了。”皇帝道,由着吉祥替他整理衣裳,“姜放可去小合口了么?”
“还未,”吉祥道,“正带着奉旨调离的侍卫在外等着磕头谢恩,然后才一起走呢。”
暖阁里还飘散着皇后身上独有的淡香,皇帝一刻也不想多呆,用手巾擦了擦脸,道:“朕去上书房。叫吧。”
奉调京营的侍卫三十五人,跪候在上书房,皇帝坐了,勉励劝诫了几句。最后问贺天庆道:“你的兄长为何不曾进宫谢恩?”
贺天庆叩头道:“臣的兄长近日抱恙,对臣言道,京营重任,只怕难以独支,加之重恙缠身,就算是有再多的感恩报效之心,也无机会为皇上肝脑涂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