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十四 栖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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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城,郊外一片农田,方圆几里之内除了住家,只有这处小亭独立,供往来行人休憩。亭外树阴下已经停了一辆骏丽马车,赶车的小厮懒洋洋靠着车辕剔牙,亭中两个丫头围着一个妇人奉茶打扇子。白杨远远见了,对轿夫道:“你们树阴下歇着罢,小姐亭子里坐会儿。”

    紫眸由她搀出来,在亭子一角坐了,那两个丫头朝她点头微笑,端了盏凉茶来,道:“都是赶路在外的,不嫌弃的话,请用杯茶。”

    紫眸忙道:“多谢了。”

    “呦,这声音怪耳熟的。”那正座的妇人放下茶碗转过身来,讶然笑道,“这不是紫眸么?”

    紫眸和白杨见了那妇人,都是大吃一惊,紫眸叮地将茶盏失落在地,站起来颤声道:“妈、妈妈。”

    “这话怎么说的。”那妇人掩嘴一笑,“你现在是官家的二奶奶,能管我叫声栖霞姐姐,我就要念佛了。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我们……”紫眸脸色煞白,吞吞吐吐一句。

    白杨忙道:“我们上香去。”

    “上香?”栖霞笑道,“这里方圆十几里可没听说有寺有庵,你们这路可走得长远了,难怪心疼家里的轿夫,自己轿子不坐,雇了人抬着。”

    “是。”紫眸勉强道,“我们路远,这便告辞了。”

    “别,”栖霞上来拉住紫眸道,“晚一点有什么要紧。长远不见,说会儿话。”

    白杨陪笑道:“我们真是赶路,妈妈放我们走吧。”

    栖霞笑了笑,“我和你主母说话,轮不到你插嘴,现下就是有你这种刁奴,撺掇着主人做坏事。自己不想想,卖身契还在我院子里搁着呢,就当能清清白白做人,大大方方说话了?”对自己的两个丫头道,“这还是我们院里的姑娘,你们陪她聊聊。”

    两个丫头上前,不顾白杨挣扎,架到一边,先喝了一声:“闭嘴。”

    栖霞拉着紫眸坐下,叹道:“听姐姐我一句话,今后这香咱们不烧了。当初可不是我逼着你嫁人,问了你三遍,是你自己说愿意的。我欢欢喜喜办好嫁妆送你出门,你说喜欢白杨这个丫头,我一两银子也没要你的,便让你带去,为的就是你尽心尽力地服侍探花郎。你到底哪一样不如意?哪一样不称心?为什么现在还在招惹那个姓安的?”

    紫眸早就吓的魂飞魄散,低声泣道:“当初是我错了,妈妈饶了我。我心里喜欢的,还是安家公子。”

    栖霞笑道:“你真是个痴情的人,可惜就是有些水性儿,也罢,由得你。”

    紫眸听她这么好说话,才觉惊讶,只听两个轿夫已在嚷嚷:“可瞧见前面了么?好大的烟,敢情是着火了不成?”紫眸奔到亭外,只见两里之外浓烟冲天,正是安家大院的所在,回首望着栖霞,震惊恐惧之间早忘了悲恸,“你、你……”

    “姑娘,这不是你要去的地方吧?”轿夫上前来问。

    栖霞的丫头出来啐道:“呸,你们嘴里真是晦气。这姑娘是来访我家奶奶的,如今路上遇见,用不着你们啦。”付了来回轿资打发轿夫走人。

    栖霞笑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你真是往那里去的?如此也好,你那点丑事再也无人知道,免得探花郎丢人现眼。你不用前行了,我的车大,载你回去。”

    白杨听她说到“再也无人知道”,便知自己性命难保,才刚要呼救,已被那小厮上前一记嘴巴扇昏,塞在车里。两个丫头服侍栖霞和紫眸上车,那小厮仍是叼着牙签,懒洋洋甩着鞭子,慢慢赶着回城。

    栖霞安置紫眸回家,眼见霍炎家人出来接了进去,才放心回转兰亭巷。车到门前,正赶上姜放按时到了,自己一个人下车,迎上前去,笑道:“姜爷,少见呐。”望着他身后两个年轻人,明知故问道:“这两位小爷是姜爷手下?”

    姜放道:“你说对了,这两位是今科武试的榜眼探花,游云谣、郁知秋,过来见过栖霞姑娘。”

    栖霞叹了口气,“要说这天下的才俊总是百川归海,只要是皇上身边的,都是人物,怎不叫人叹服?快请里面坐吧。”

    今日乃是重新调派宫中侍卫的日子,新入选的侍卫也点名儿分派到各门各处。游云谣和郁知秋两人因前几日得罪了宫中掌权的大太监吉祥和辟邪,心里十分惴惴。果然,新往乾清门调派的名单中连胡动月等人点到了,只有游云谣和郁知秋被派在宫城当差,做了俗称的紫南门侍卫。姜放见两人沮丧,过来笑道:“有什么!你们还是二十出头的人,来日方长,有的是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不急于一时。怎么说这也是你们入仕的第一天,来,咱们喝杯酒去。”

    游云谣和郁知秋年轻豪爽,听他这么说,只将不如意的事抛在脑后,换了便衣,晴日之下跟他漫步而出,哪料姜放转了几个弯,竟拐到兰亭巷来了,他们都是世家子弟出身,家教甚严,从未涉足烟花柳巷,心中正觉大大不妥,却见栖霞从车中低头出来,三十多岁的人,仍是十分秀丽,谈吐文雅,气度高贵,与他们所想的寻常烟花女子自有天壤之别,再见苑中格局悠然宁静,人物风流美艳,一时恍惚不知所至。

    姜放笑道:“这是京城里顶顶大名的清雅馆子,我是个武夫,懂不太多,只是这里厨子的手艺当真称得上技冠京师,多日不来解馋便觉骨头痒。”

    栖霞笑嗔道:“姜爷不解风情也就罢了,这话要是让姑娘们听了去,伤心之余定要拆了厨房。”

    姜放三人都是朝廷命官,在正厅里露面多有不便,栖霞径直引到后面的回眸楼,上了二楼,廊下已然站了个华服少年,倚着栏杆从身旁的美姬手中的帕子里接过酒盏,笑着一饮而尽,回头对姜放道:“等了多时了,大统领怎么才到?”

    游云谣和郁知秋见他笑颜雍容,正是辟邪,想到前几日才刚对他出言不逊,自是尴尬。

    栖霞笑道:“原来六爷也在这里,几位要不要一起坐。”

    辟邪道:“姐姐不知道,我是等他们来的,早叫人摆好了席面。”

    “叫的什么菜?”姜放问道,“可有醋椒的桂鱼?我去厨房瞧瞧,学了他们的法子回去。”说着竟和栖霞、海琳下楼走了。只剩下游云谣和郁知秋,不得已拱了拱手道:“大总管。”

    辟邪道:“不敢当,这是别人私下的戏言,奴婢现在还是宫中无品级的奴才,两位这么说,可要折煞奴婢了。请吧。”他推开门,打起里面的垂帘,请两人坐了,只空了上座留给姜放,亲自执壶过来替两人斟了杯酒,道:“今天来,是要先给两位赔个不是。”

    两人吓了一跳,郁知秋忙道:“公公这是什么话,要说到不是,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那日里言语上多有得罪。这杯酒我先干为敬,只当赔罪。”

    辟邪见两人将酒喝完后仍是一脸惶惑不解,笑了笑道:“二位心里在想,既然因得罪了你们师兄弟,害得我们被派到了紫南门外,如今摆这鸿门宴,不知又要耍什么花招,还是小心为妙——对不对呢?”

    “不敢不敢。”两人被他一语道破心事,都涨红了脸。

    辟邪道:“人之常情,甚易揣测。我也算半个学武之人,二位更不必说,咱们只管爽爽快快的。”

    游云谣笑道:“听公公这么一说,我也不妨问一句,公公到底有何深意?”

    “想不到游兄真是痛快的人,”辟邪笑道,“老实说,我们师兄弟虽然出身微贱,只因在皇上身边伺候惯了,个个都有些古怪脾气。若非是当世的人物,我们师兄弟还真懒的打交道。二位是人中的豪杰,咱们这也算是物以类聚,意气相投。”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傲气飞扬,洒脱磊落,游云谣和郁知秋两人虽然性格迥异,但少年人心底都一样的狂傲不羁,立时生出些亲近之意。

    辟邪摆手,叫他们不要谦辞,道:“万岁爷年轻,一句话就要奴婢代点了武进士,不知里面生了多少周折。不瞒二位,自那之后,我毒也中过,打也挨过。万岁爷皇恩浩荡,顾惜奴婢的性命,不然今天你我也不会坐在一处说话。万岁爷道,宫廷之中,处处都是陷阱,现在的武进士锋芒毕露,且不说被人压制,有几个显眼点的,不定还会遭人毒手,好不容易选来入仕,无论如何要保全这些朝廷将来的栋梁精英。我已经招了人嫉恨,你们又是我代点的,原本都是为皇上效命,没有什么私心,只怕有些人鼠肚鸡肠,以为我们结党营私,少不得要把你们当作眼中钉,所以奴婢前几日校场上故意得罪两位,免得人多生口舌,二位可要担待则个。”

    游云谣和郁知秋恍然大悟,想不到宫中斗争已是如此剧烈,都先打了个寒战。

    辟邪道:“这回两位派到紫南门,是皇上和姜统领商议的,乾清门侍卫驻守内宫关防,乾清宫侍卫是皇上贴身护卫,不能说不重要,但常人不知道,紫南门侍卫监守前面三大殿,内阁,六部,内务府,整个朝廷都在紫南门侍卫和禁军手里把着,皇上说,虽然过去紫南门的禁军和侍卫都不算是皇上最亲近的人,但二位才堪大用,时日一长,定能替皇上守住这朝廷要冲。”

    郁知秋才知道已得皇帝信任赏识,不由意气风发,游云谣却是凛凛一怔,望着辟邪欲言又止。辟邪看的清清楚楚,向他微微摇了摇头,命他不要说破。郁知秋道:“皇恩浩荡,臣自当倾力效命。”

    辟邪笑道:“原是我小心眼儿,对皇上说,他们还年轻,不知体会皇上的重用之意,还是须说明一声才好。万岁爷当时就笑我。现在一看,还是皇上圣明,两位深晓圣意,以大局为重,倒是我白担心,这鸿门宴也是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