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十一 陆过(二)
乾清门此时两侧百官侍立,武举人立在空阔的广场中央,五十名服色鲜明的侍卫仗刀将他们与乾清门外的御座远远相隔。一付珠帘垂在门内,内置太后御座,旁有侍座一椅。辰时三刻,乾清门内转出司礼监杏衣五品太监,手持静鞭,啪啪鞭地,导引太监出来唱喝:“皇上驾到——众臣匍匐——”乐工齐奏吉乐,乾清门内一片脚步山响,珠帘微动,先是吉祥、如意两人倒退出来导引皇帝入座,皇帝身后除了执仗之外,还有一个青衣太监紧随皇帝身边,侍立御座一边。
“圣躬万福。”众臣以成亲王领头称贺,三跪九叩。
吉祥宣道:“宣今科武试郁知秋等八十五人晋见——”
八十五名会试得中的武举人齐齐上前跪倒叩头。
皇帝道:“中原太平已久,民众弓马荒疏,如今外敌窥视,朝廷岂不励精武治?幸有尔等文武双全,才堪大用,今后军纪肃律,报国杀敌,不负朕望。”
殿试一项乃是皇帝的加试,原无定制,乃命八十五名武举人,各就所长,无论马上步下长短兵器,尽数施展。
此间外臣内臣站满整个广场,兵部中久经沙场的大将不必说,皇帝周围的辟邪、姜放、吉祥、如意等人更是内外兼修的高手,有人花拳绣腿如何能瞒过他们目光如炬。直到会试中第十四名游云谣在架上取了一柄长剑,站在广场正中,禀道自己擅长的为剑法,他身材单薄,貌似书生,声音舒缓沉稳,轻轻松松地说话,整个广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乾清门内瓮然似有回声,顿时令辟邪等人打起精神。
游云谣手腕轻振,长剑蜂鸣,缓作白龙,悠闲游走。他这套剑法使得缓慢舒展,长剑映日,过处一片连绵的银光闪烁不断,直到酣畅淋漓之时,似乎整个人在放出光彩。
姜放不禁连连点头,猜测这便是失传已久的游家剑法。游家曾是居于少湖以南的世家大户,近三十年门廷凋落,原来后人已经入仕为官,如今才有机会目睹。游家剑气势上须得气定神闲,静逸自如,剑招却是纷繁复杂,每一招内都有三四十个变招,讲究的就是以气御骨,以骨驱剑,脏腑百骸无时不刻奔动不息,才能驱动剑招变化。游云谣剑招过后仍有余光,正是剑底瞬息变招所至。据说游家真正的高手能将内息变化催至极微,以至一套剑法使下来与寻常剑法无二,才算达到自如的境界。果然听一边的如意低声自语道:“好在只有七分火候,不足为惧。”如意等人自小浸淫宫中,却有非凡见识,比之游云谣,姜放此时对如意师兄弟的赞赏倒是更多些。
剑术一项,今科会元郁知秋却也报名,他年级约在二十二岁,身材矫健,眉目浓郁,白皙的面庞透出勃勃英气,实是少年才俊。他的剑法以外家见长,大开大合,气势磅礴,犹如虎跃龙腾,精彩纷呈。兵部大将中有人颇擅外家功夫,此时面有赞色,若非皇帝在场,只怕便要叫好。
直至最后马上弓法,应者甚多,皇帝命以五十步、八十步、一百二十步为则,分别立鹄,自五十步起,连中三矢者可顺次再射,使内臣纪录各人成绩。至一百二十步,仍有五人箭无虚发。皇帝大喜,命五人走近,分别报名。陆过也在这五人之中,抬头回话之时,见皇帝身边一个清丽绝伦的少年宦官正向自己微笑,认出是来东弘愿寺探访的驱恶无疑,不由吃了一惊。
皇帝道:“原来郁知秋也擅骑射。”
“是。”郁知秋竟也报名马上弓法,着实令人不可小觑。
皇帝已经将状元意属郁知秋,点头道:“你深谙兵法,无论马上步下,都称武艺娴熟,当真是朝廷将来的人才。你们,”皇帝对其他四人道,“可愿与他再作切磋?”
陆过听出皇帝弦外之意,本要禀辞,却见那少年宦官向自己慢慢点了点头,冰冷的目中因充满鼓励之意而变得异常温暖。陆过躬身道:“回禀皇上,都国峰武举陆过,愿与会元再比高下。”
其他三人不愿就此将头名状元轻易相让,也都附和。
皇帝笑道:“好,不畏强敌,是大将的本色,陆过是会试的第二名,应与郁知秋不相伯仲,现在就让你们分个高下。”
五人再次翻身上马,鹄的已经挪至一百五十步,又淘汰三人,只剩郁知秋和陆过,再试一百八十步时,武臣们已经悚然动容。此时所用的弓早非寻常人能够张开,却仍不能射至一百八十步,姜放命人将自己所用的两张巨弓从侍卫值房里取出,亲自送至两人面前。两张弓俱以腕口粗的遒木揉制,饰犀牛角,几与人的身长仿若,弦有小指粗细,隐然作金色,陆过随手张了一张,顿时目露诧异,对姜放道:“此弓绝非俗人可用的神物,小人僭越,不敢领赐。”
郁知秋也道:“能开此弓的人定为天下无敌的上将,小人等怎敢相提并论?”
姜放笑道:“凡是兵刃都为凶器,极阴之物。用的人少了,戾气久居不散,主人反会身受其害。你们只当帮我个忙,替它们松坦松坦。”
两人感佩他豁达爽快,心生豪迈,相视一笑,持弓再战。这两张弓除了姜放之外,只有辟邪开满,陆过和郁知秋在马上只能开到八成,也足以射至两百步开外。陆过扣白翎箭,郁知秋张黑翎,战马飞驰,弦作金声,六箭连发。远处传来内臣叫声:“六箭都中的。”
百官忘乎所以,轰然叫好。
郁知秋圈过马来对陆过笑道:“如此不能再比了,就算我们能射两百步,此处也没有那么大的地方。”眼角转望碧蓝天际,一只燕儿高飞而过,“我们便射这只雀儿分高下罢。”
“不可!”陆过大惊,想要出手阻拦已经晚了。天上悲鸣在空中断绝,燕子翻滚几记,啪地落在御前。
群臣大惊失色,姜放忙奔过来用衣袍将燕子盖住。
皇帝神色不变,笑道:“这里没有地方让你们再比,就此作罢吧。”
吉祥传旨命武举人重在御前行礼谢恩。皇帝道:“武人讲究的是个痛快,要的是速战速决。不必像文闱,现在便分出名次来。”命吉祥拿过刚才所录的成绩,突然朗声道:“拿给辟邪罢,他精通兵法剑术,不妨替朕点出头甲三名。”
乾清门内外一片死寂,过了半晌才有群臣一片低沉的哗然。拜李师所赐,辟邪的名字如今在武举人中间也是广为流传,武举人人面上均有诧色。刘远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喃喃道:“不成体统!不成体统!”他甩开身边学生苗贺龄搀扶自己的手,大步上前,正要说话,只见那个青色秀丽的身影已经跪在御前,清澈的声音犹如醍醐灌顶,“奴婢谨遵圣旨。”
“原来如此!”刘远狠狠地打了个冷战,那个乘夜色而来的小阎王,如今正在青天白日下登上朝廷殿堂。
“奴婢僭越,窃以为头甲三名应以陆过、游云谣、郁知秋顺次为宜。”辟邪拿过吉祥手中的折子,流畅地继续禀道,“二甲为唐栋、胡动月、汤加邈……”他用安祥镇定的声音从纷乱的记录中将所有的名字报出,“……夏佩等四十二人三甲顺次为宜。请皇帝陛下旨意。”
皇帝问兵部尚书道:“翁卿,你看可有遗漏、可有重复?”
“回禀皇上,没有遗漏,没有重复。”
“翁卿有何异议?”
翁直神色难堪,“回禀皇上,臣无异议。”
“太傅怎么看呢?”皇帝盯着刘远问了一句。
刘远无法忍受辟邪投来的冰冷微笑,知道自己的话一旦出口,朝廷的命运便向另一个未知方向奔去了,他弓起肥硕的身躯,低下头慢慢道:“臣以为合情合理,绝无偏颇。”
皇帝沉静的声音从群臣更大的哗然声中刺出,在刘远心上又狠狠剜了一刀,“如此,准辟邪奏请。”
“皇帝哥哥疯了!”珠帘之后的景优公主低声自语,转脸对太后道,“母后,皇兄怎会任用一个糊涂小太监?明明那郁知秋武艺最好,却只点到探花……”
太后从阴沉的脸色中绽出微笑,“你小孩子家懂什么?郁知秋不知自律,贪功心切,冷箭杀生,不但惊动圣驾,还是大大的不吉。点他探花是因皇帝爱才不计较小节之故,已属慈悲了。辟邪深谙圣意,评点公允——点得很好啊!”
“原来如此。”景优公主的目光徘徊在上前叩头谢恩的郁知秋身上的同时,成亲王也正用饶有兴趣的目光打量着他失望的面孔,没有人注意到洪司言悄悄俯身在太后身前。
“这个辟邪,留不得了。”太后用细若游丝的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