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九 高以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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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在八月头上接到必隆的折子,与群臣商议批复之前,先叫了成亲王和刘远来议事。

    刘远看了必隆的折子,连连点头,道:“凉王所虑极是,增兵一事已经刻不容缓。”

    皇帝早料他有此言,不以为意地冷冷笑道:“也不见得。现在雁门出云一带的匈奴人也不过三四万,必隆口口声声说的单于均成也没露过面,朝廷随随便便增兵西北,不过劳民伤财。前两天户部也说了,国库空虚呀!”

    “屈射氏凶残善战,如不屯兵防范,只恐日后有失。”

    皇帝道:“太傅,过虑了。凉王手中有八万兵马,现在前线的大多是汉人将士,镇守北边是他们历代凉王对朝廷的承诺,他还有五万善战胡兵还未动用,就要朝廷替他出兵么?”

    “是。”

    “他要是粮饷匮乏,朝廷有多少就给他多少,逼不得已,朝廷就从藩地征。太傅从前说过,藩王专擅各地赋税,致使国库空虚,现在国难当头,向他们借一些总是可以吧。”

    刘远想到皇帝终于纳谏,不由大喜过望,咚咚叩首道:“皇上圣明。”

    皇帝道:“这是大事,太傅回去先拟个章程出来,明天早朝再和兵部、户部议。凉王在前线好几个月了,眼看就要入秋,景佳公主一直陪他在大寒之地,朕于心不忍,让必隆回凉州去办调兵的事,雁门以外的大军交给他手下那个刘思亥带着,加封正二品骠骑将军。朕这里去问太后的意思,太后要是觉得妥当,总能在藩王们面前说上话。”

    成亲王呵呵低笑了两声,等刘远走了,才道:“早些年是母后将封地赋税悉数赏给了四个亲王,现今皇上要收回,只怕他们不答应。”

    “解铃还需系铃人,”皇帝道,“要他们把银子吐出来,只有母后说话了。你跟朕一同去请安。”

    “是。”成亲王道,“臣在一旁给皇上跑龙套。”

    “这个‘跑龙套’用的好,”皇帝笑道,“你这又是跟谁学的油腔滑调。”

    成亲王笑道:“谁和臣走得近,皇上还不是一清二楚。”

    皇帝觉得他的笑容里另有些不是味儿的东西,便只管拨弄浮在面上的茶梗,听见外面吉祥尖着嗓子道:“皇上起驾了。”又啜了两口茶,才扔下茶碗起身。

    走到慈宁宫外,康健早已得了信儿,抢在御驾前叩了个头,道:“万岁爷吉祥如意。皇后娘娘与谊妃娘娘正在里面给太后请安,不知道成亲王要来,现在正往里面回避去了。”

    皇帝更惦记胎儿,回头对吉祥道:“一会儿对谊妃说,今后少走动,好生养着少出来。”

    片刻就有洪司言出来行礼笑道:“皇上快里面请,成亲王也好久不来了,太后主子惦记得厉害。”

    成亲王跟着皇帝磕了头,太后向他招了招手,搂在怀里道:“瞧着瘦了不少,你府里的人怎么当差的?没有一个尽心的。”

    成亲王笑道:“母后只是疼儿子才这么说,儿臣最近还胖了些。”

    “胡说,”太后笑嗔了一句,命人看座,对皇帝又道,“皇帝最近忙得很,怎么下午就得闲过来?”

    皇帝道:“这会儿有正经事请母后的懿旨。”

    成亲王道:“原是今天得了凉王必隆的折子,他那里正要朝廷替他出兵呢。”

    “匈奴已经闹得这么厉害了?现在就要动用朝廷的兵力?”

    “儿臣也觉得太仓促,”皇帝道,“所以打算驳回他的奏请。”

    太后笑道:“皇帝要驳就驳了,什么事要来问我?”

    成亲王道:“还不是为了粮饷的事,必隆要兵咱们没有,粮饷还是要拨的,毕竟对抗屈射氏是朝廷的大事。”

    “户部又在叫穷了?”太后的微笑渐渐漫不经心起来,一边叫洪司言从盘子里捡出些粒大的葡萄奉与皇帝和成亲王吃,“皇帝什么打算?”

    皇帝叹气道:“儿臣也是无计可施。想请教母后的懿旨。”

    成亲王在太后身边道:“母后,皇上为了这件事寝食难安,单靠朝廷往各地加赋,再收起来,也不过杯水车薪,这么大笔出项,要户部挤出来,也是为难他们。”

    太后蹙眉想了一会儿才道:“这不算什么难事。亲王、郡王们在藩地舒舒服服的,向他们要百八十万两银子先支撑着,也未必能伤得了他们的元气。不过咱们宫里也须得节省开支,不能让外边人说出些不好听的来。”

    “是。”皇帝没有料到太后这么快就说破了厉害,大喜之后隐隐生出些忧虑,面上仍笑道,“儿子只怕他们会抱怨。”

    “抱怨什么?给他们藩地的十成税收是我破例的恩赏,现在要些银子应急,谁敢抱怨。”

    皇帝点头道:“洪王原是舅舅家,自然无话。东西两王更是母后加封的亲王,有母后说话,儿臣放心了。”转而对吉祥道:“你传朕的旨意,从今儿个起,除了太后、太妃和谊妃几处,大内各宫各院各衙门的开支用度一例裁减,就是你们司礼监总管这件事。”

    吉祥答应得甚快,道:“遵旨。”

    “这便好了。”太后微笑道,“吉祥记得,就算是奉了旨意办事,也要讲究个稳妥渐近,切勿操之过急,不然逼急了各宫的主子娘娘,都要找你们司礼监的麻烦。”

    太后的话另有所指,吉祥低着头,尽量不去看皇帝脸色,忙着道:“谨遵太后懿旨。”

    太后看起来有些乏了,皇帝和成亲王起来告退,太后向洪司言招手道:“你来。”

    洪司言跟着太后进了内殿,望着太后正用晶亮的皓齿狠狠咬着嘴唇,忙走上前轻声道:“主子这是生的什么气?主子自己也说迟早有这么一天。”

    太后的声音刻薄无情,缓缓道:“你给我问清楚,到底是什么人给靖仁出的主意。”

    “是。”

    “他们没一个替我安分守己的。必隆想的是保全凉州兵马;皇帝更是要借匈奴消耗藩王势力。他们个个都在搞这些玩火的把戏,全不想大敌已经兵临城下。你替我研磨,我要给几个藩王写信。”

    洪司言见太后执着笔不住思量,轻轻将墨横在砚台上,道:“他们日后兵戎相见,势成水火,主子要站在哪一边,可要早作决断。”

    太后冷笑一声,“皇帝是我亲生的儿子,由不得我选择。只是,”她低头望着自己在雪白绢纸上写就的洪王名字,怅然半晌,道,“洪王是我手足,人非草木,岂能自残其臂。”

    洪司言道:“奴婢听说皇上最近耳目聪明得很呢,主子写信也要小心。”

    太后微微一笑,落笔如飞,将四封信一挥而就,道:“只当是我的懿旨便是了。让皇帝的人看见也无妨,只是要赶在皇帝旨意之前送到,以免生变。”

    洪司言用太后的印信火签将信封了,命人加急送出。

    离都至洪州快马兼程五天的功夫,太后的信进洪州王府的时候,朝廷那边刚刚将藩地征粮一事议定,旨意到洪州,只怕还是半个月以后的事。

    洪王将太后的书信交给身边的参士范树安看了,笑道:“皇帝急了,这便想对我们动手。”

    范树安十七岁上追随洪王,迄今已逾二十五年,这些年更是成了洪王主要的谋士。一个人心思用得多

    了,难免折福,原先清朗矫健的沙场战将,如今瘦巴巴的,昏昏欲睡的眼睛总是眯缝着,连洪王这样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他也难免生出痛惜之感。

    “以臣之见,皇帝此举试探之意倒是更多些。”范树安说话也是慢条斯理,有气无力,让听的人百感交集,“大敌当前,量他不敢此时行险。”

    洪王道:“就算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你看如何应对。”

    “以太后的书信来看,皇帝心意甚坚,不过几十万两的银子,王爷这边也不便用强。话说回来——”范树安吸了口气,慢吞吞喝了口茶,内监李呈在一旁已经急得朝他直使眼色,洪王倒是习以为常,捋着长髯微笑不做声,听得范树安的声音在书房的片刻寂静后又悠悠道,“一味应承只会让皇帝得寸进尺,王爷只管答应朝廷在先,日后捡个软钉子让他碰,不能让他摸出咱们的底细来。”

    “说的是,”洪王道,“再者太后亲自开口,驳了她的面子,便硬是把她推到皇帝那一边去。定国在多峰也有些日子了,他手下的人没有见过大场面,不见得能干,这孩子又多刚愎自用,想到原先让他驻守多峰的用意,我只怕他弄巧成拙。现今朝廷多事,多峰东望离都,更趋险要,我想还是你去定国那边督阵。”

    “是,臣明日就启程。”

    “那边还是按原来的计议行事,只须与顽寇周旋,不得完胜,拖得越长久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