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八 凉王必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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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不是见你这么大岁数跟我北上,此刻就要掌你的嘴。”

    马车突然一晃,顿时停了下来,外面一片马嘶人沸。季嬷嬷掀起前面的帘子,探出头去问:“这是怎么了?”

    禾蓝掉转马头过来,指着北方一线滚滚飞尘,道:“这是有四五千的人马,距此不过十里开外。”

    窦兢急急赶上来,正好听到这句话,脸色已经惨青的一片,语无伦次道:“公、公主,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禾蓝道:“中原将士两千人,凉州护送的侍卫两千人,勉强能与他们血战,但难保公主周全,现今只得由你们四千人抵挡一阵,我带着公主往东南那座山丘后面躲藏。”

    汉将鲁修也拢了过来,点头道:“就依禾蓝妃子所言,窦大人钦命在身,也请一同先行回避。”

    “是是是。”窦兢如蒙大赦,对着车夫道,“还不快随禾蓝妃子去。”

    禾蓝道:“这时还怎么用马车,公主,请移驾到外面来,臣妾带着公主骑马走。”

    季嬷嬷道:“公主千金之体,与外臣相见,与礼数有悖,不妥。”

    窦兢急道:“这时逃命要紧,还能讲究这个?”

    季嬷嬷立时语塞,回到车内请公主示下,只急得窦兢满头冷汗,围着马车乱转。

    景佳公主在里面沉吟了半晌,才带着厚厚的面纱,由季嬷嬷扶出来。

    季嬷嬷道:“公主不会骑马。禾蓝妃子请多照应。”

    “我晓得。”禾蓝伸手将景佳提到自己马上,大喝一声,领着自己的使女和窦兢等人,向东南疾驰。公主紧紧环着禾蓝的腰,只管将头埋在她背心里,身体仍在不断发抖。

    战马跃上山坡,眼前一带开阔山谷,身后已传来滚滚马蹄雷鸣。禾蓝回头望了望,喝道:“快走!”

    窦兢身若筛糠,忙道:“是。”第一个冲下山坡。禾蓝贴身使女阿琉紧随其后,与窦兢并驾齐驱,从腰中抽出马刀,望窦兢颈中一挥,白光凛冽,伴着骨断筋折之声,窦兢的头颅飞出丈外,断躯尚在鞍桥僵持半晌,才摔落马下。

    禾蓝疾驰过来道:“带上他的马。”

    公主似乎仍不知发生何事,只顾抱着禾蓝不放。十几骑彩衣骏马,向着草原深处不停飞奔。顷刻众人已经越过两座缓坡,阿琉上前对禾蓝道:“妃子,此间仍不见追兵,难道事情有变?”

    禾蓝皱眉道:“带着她总是麻烦,不如趁早就地解决。”回身一把将公主从马上推了下来。

    公主一声惊呼,翻滚出好远,伏地哼叫不止。众胡女圈回马,围着她嬉笑。

    阿琉在马上道:“凭你这样,怎配作凉王的王妃,还妄想要压着我们禾蓝郡主一头?”

    禾蓝冷笑时也有惊人的妩媚,流动着深蓝色的双眸向阿琉使了眼色。阿琉跃下马来,持刀就来抓公主的头发——利刃入体,血光飞逝,一瞬寒芒从阿琉身上透胸而出,倏然即没。禾蓝大惊之际已见公主凌空飘飞,一柄水色长剑从华丽的嫁衣里生出,迅疾无声,挟着冰冷剑气向禾蓝刺来。面纱之后眉目清冽,漆黑得反倒犹如万里蓝天下的一抹白云。

    “男……”禾蓝半声惊呼被长剑刺断在咽喉里。

    青年长剑雷霆奔袭,尚在众使女惊愕之际已连杀五人,余下的五个使女疾疾策马向四处逃散,那男子摘下死尸身上背的箭壶,五箭连发,五个使女应声而毙于马下。

    禾蓝捧着喉咙,伏在马上兀自挣扎,身前的衣服早已被鲜血浸透。那男子走到她马前,将她拖到地下,“凉王还有句话带给你,”他俯下身慢慢道,“‘今天,只当是本王对不起你罢。’”

    禾蓝的感叹窒息在胸膛里,在她垂死的眼中,年轻人说这段话时,脸上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凄楚神情,以至让禾蓝幻想到凉王无限的凄婉爱意。

    鲁修掌持军旗,令四千人退至缓坡上,居高临下散开成新月型,将公主嫁车围在正中,凉州将士多擅控弦纵马,排列在最前,只等一通箭射了,就跃马而出杀入敌阵。随公主来的中原官兵有很多是宫里侍卫或五城兵马司里的人,不擅马战,领命围拢在嫁车四周,以静制动。鲁修虽说官位已至参将,但是多年一直在五城兵马司任职,从未亲历沙场,心里也没有谱,捏着一手冷汗,向凉州的侍卫统领赤胡望去。赤胡会意道:“将军布阵甚妥,无妨。”

    片刻之后,远远那线飞尘就遮天蔽日地到了眼前,更有一骑脱众而出,当先奔来。鲁修令旗高举,正要发令,赤胡突然大声道:“将军且慢!那人手里持的是凉王的旗号。”

    “凉王必隆恭迎公主凤驾。”那人将手中杏黄的旗帜张开,高声疾呼。

    鲁修喝道:“不要动。小心有诈。”

    “的确是王爷!”队伍里有凉王府里的侍卫,指着前面“凉”字大旗之下一骑黑色骏马道,“那是王爷的马。”这边四千人方才额手称庆,一阵欢呼。

    凉王箭伤已然痊愈,旋风似的赶到阵前,勒住马首,轻捷地跳下来,匍匐在公主嫁车前,叩头请安:“臣必隆谒见公主凤驾,公主吉祥如意。”

    车内传来公主平静的声音道:“凉王军务繁忙,尚出城三日来见,本宫足感凉王盛情,凉王请起。”

    凉王起来又恭身道:“公主千金之体,不远万里至此荒凉边疆下嫁,臣必隆诚惶诚恐,犹感朝廷隆恩。”

    “凉王言重了,凉王镇守险要,乃朝廷重臣至宝,朝廷仰仗凉王犹多,请保重贵体。”

    他们互相彬彬有礼致意,既然凉王绝口不提禾蓝,公主也不愿多说一个字,就连窦兢也被人忘得干干净净。

    公主平安到达雁门关,与凉王择吉日行合卺礼,凉王的谢恩折子也不日到京。皇帝得知窦兢与匈奴匪徒遭遇之际,为护驾殉国,着实感叹了一番,在窦兢身后追赠犹厚。

    至于禾蓝的那点故事,凉王与王妃不提,辟邪也不提,皇帝自然就无从得知。

    姜放忍不住问辟邪道:“主子爷觉得这件事不用和皇帝说?”

    辟邪道:“既然公主安然无恙,咱们也没必要去捅破他们皇亲国戚间的丑事。再者,这件事我还没搞清楚原委,说得多了,不知会牵扯出什么来。”

    “主子爷在想什么?”

    “雷奇峰。”辟邪慢慢合拢谍报,叹了口气。

    姜放不免一怔:“又是他?”

    辟邪将谍报递到姜放手里,道:“你看,十二个人在方圆五丈里死得干干净净,你自恃有这么快的身手么?”

    姜放匆匆看了一遍,苦笑道:“没有。”

    “从前有谣传说雷奇峰是洪王养大的人,现在看来,果然不错。”

    “何以见得?”

    辟邪道:“咱们总说天下五分,除了皇帝外,四个亲王各占一份,其实以现今的情形看来,应该说是天下四分才是。白东楼有自知之明,早就投靠了东王,他们杜家占了东南大半的地盘,现在正是咄咄逼人的时候,岂会满足东南一隅?五月中凉王府里的消息说是东王派去凉州贺喜的人和必隆的侍妾禾蓝过从甚密,这个女子在凉王府里以善妒出名,何以六月十三日竟护卫公主去雁门?凉王当时得知这个消息会作何想?”

    姜放道:“更何况这个禾蓝是从前月氏的郡主,当年凉州归降中原,月氏从中作梗多年,现在也会不安分。”

    “正是,”辟邪道,“公主若死,凉王与朝廷交恶,月氏又有口舌作乱。匈奴窥视在外,凉州动荡,无疑使门户崩坏。一旦匈奴南下,凉王和朝廷自顾不暇,洪王的势力与凉州一衣带水,当中只隔着离水,也不会有安枕之日。就算是东王不发兵举事,一样也是扩大势力的好时机,如此一来,这四分之一的天下说不定就变成了半壁江山。”

    姜放嘿嘿一笑:“他宁肯将一半中原白白送给鞑虏,也算他够狠够毒够卑鄙。”

    辟邪笑道:“这招咱们可要铭记在心,好生学着。”

    姜放道:“若雷奇峰是洪王布在东边的棋子,他得知这等大事必定亲自回洪州报信。凉王多少还要卖月氏的面子,怎会当众处决或拘禁禾蓝,既然有个现成一等一杀手回了洪州,这个差事自然就落在雷奇峰头上,这样便说得通了。”

    辟邪叹道:“就算禾蓝没有加害公主的意思,只怕凉王仍是要杀她。她是月氏插在必隆肉里的针,又善妒如斯,纵使往昔多少情分,也比不上凉王自己雄心和公主体面要紧。”

    姜放道:“主子爷既然猜得肯定,为什么还说其中原委不明?”

    辟邪道:“就是窦兢了,必隆既然不肯得罪朝廷,应该也会保住窦兢不死才是。为何让禾蓝轻易带走窦兢,搞得身首异处?”

    “属下想,凉王要秘密处决禾蓝,在送亲队伍里知道底细的人大概只有雷奇峰,当时不会有其他人阻拦禾蓝带走窦兢。另外,禾蓝死了,总要给月氏一个交待,公主既然无恙,便只有刺杀朝廷钦差一条足够死罪,窦兢也是必隆不得已牺牲的小卒。”

    “如你所说就好,”辟邪道,“我就怕另有缘故。假设凉王一心想假禾蓝之手,将窦兢铲除,那么这个窦兢会是什么身份?若他是东王的人,禾蓝不会杀他;若他是洪王的人,以雷奇峰的武功,不会不救他,那么他是谁的人?”

    姜放微微打了个寒噤,道:“属下这就着手查明。”

    “这里还有要紧的事,既然对匈奴用兵已迫在眉睫,大理的事一定要快办,以保届时南方安定。”

    “主子爷的心思属下明白,不过这也是急不来的。”

    辟邪突然向外面张望了一下,悄声道:“这件事上东王在明,我们在暗,理应成功。若是大理缺人手,寒州有宋别出身大理望族,有勇有谋,让十六郎打听一下他的意思。”

    姜放连忙点头,也向着门外瞥去,“是,属下就办。”

    两人急急将话说完,见外面没有动静,才松了口气。姜放笑道:“明珠还是常来?”

    辟邪道:“正在沏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