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二 东王世子(五)
杜闵轻轻推开正殿的门,寂静中吱呀的一声,殿内清冷的空气让他微微打了个冷战。当中的正座上并没有人,听得右手珠帘之后有人轻笑一声,道:“这边。”
杜闵掀起帘子,太后正侧卧在凉榻上,穿了件白色染牡丹的轻衣,黑发只用一根金簪别着,素白的右手执着一柄绣金团扇,懒洋洋低垂在胸前。
“太后万福金安。”杜闵跪倒叩头,这个礼行得潇洒自如,结实的肌肉将夏日轻薄的丝袍撑得鼓涨。
太后笑道:“一年不见,世子还是这般威武英俊,我很是放心。”
“太后一样容颜不减,安泰吉祥,实是社稷之福。”
“你好的不学,变得油嘴滑舌,”太后微微一笑,“外边很热吧。”
“是有些热,”杜闵站直身体,松了松领口,“这屋里也不凉快。”
太后嗤地一笑,斜着眼看着他。杜闵解开袍子,甩在地上,慢慢向太后走来,太后牵着他的手,引他坐在凉榻上,“你还想得到来看我?”
“我一路狂奔就盼着早点见到太后。”杜闵的嗓音低低颤动,深沉动人,低头俯视太后柔媚如丝的双目,太后的面庞在明亮清澈的空气中异常晶莹,饱满的双唇透出一声悠长的感叹,杜闵情不自禁深深吻了下去。
太后白皙的双臂搭在他闪着金子般光芒的黝黑肌肤上,“你明年还来么?”
“一定。”
皇帝歇了两个时辰,起来第一件事就想到那五匹凉缎,命人即刻取来,自己又看了一遍,见吉祥和如意仍满头大汗地忙着安置御用事物,便道:“朕要去太后宫里请安,你们接着在这里忙,这个叫驱恶的是你们的师弟,由他跟着去就是了。”
吉祥脸色一变道:“驱恶没在主子身边伺候过,还是奴婢去。”
“一样是七宝太监的弟子,只要朕提携,一定会有出息。”
“谢万岁爷恩典。”驱恶急忙跪倒磕头,也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当下有两个小太监跟着驱恶捧了缎子,随驾往望野别墅。远远就看见洪司言在宫外坐着,一抬头看到皇帝一行,扭身就往宫里走。
“洪姑姑!”皇帝高声叫道。
洪司言这才在宫门边停住脚,跪下笑道:“奴婢没见到皇上,罪该万死,万岁爷恕奴婢失礼。”
她是太后娘家带进宫来的旧人,十岁上就服侍太后,皇帝对她十分客气尊重,笑道:“洪姑姑起来,太后做什么呢?午觉起来了么?”一眼瞥到一边匍匐在地的年轻人,问:“这又是谁的小厮?抬起头朕瞧瞧。”
“皇上万福金安。”年轻人眉目清澈,神情却迷迷蒙蒙,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楚。
“长得到不错。”
洪司言干笑一声道:“这是跟东王世子的人。杜闵正在给太后请安。”
“正好,朕也进去请安。”
“且容奴婢通禀一声。”
“里面是朕的亲生母后,有什么打紧?”皇帝见洪司言神情闪烁,更不和她多说,领着人径直进去。
“万岁爷且慢。”洪司言跟在后面一迭声地叫。
皇帝一把推开门,就听见太后的声音道:“外面吵什么?”
皇帝匆匆行了个礼,“母后万福。”撩开帘子进了侧殿。
太后理了理鬓角从凉榻上坐起来,“什么事这么急?奔波了半天,也不知好好休息。瞧着晒黑了不少。”
皇帝四下打量,不见有其他人。“儿臣听说杜闵在这里请安,现在怎么没瞧见人,太后身边怎么也没个人伺候?”
“他说了会儿话,就走了,我有些乏,睡着怕人吵,伺候的人都屏退了。”
皇帝盯着侧殿北边洞开的窗户,低头掩饰正在抽搐的眼角,道:“是。”
“皇帝来有什么别的事?”太后冷峻的目光仔细扫在皇帝身后的三个太监脸上。
“啊,凉王进贡了两百匹上好的缎子,儿子带了些过来,母后先看看。”
三个太监将缎子奉到太后面前,太后漫不经心地翻了翻,“难得皇帝费心。”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皇帝心不在焉地道:“母后既然乏了,儿子这就跪安。”
太后言不由衷地笑笑:“这就快到晚膳的时候,皇帝就在这里吃了饭再走。”
“儿子还带了几件政务过来,要和景仪商量,不打扰母后休息了。”
太后微笑道:“皇帝忙吧。”
皇帝自从那天下午回来,就整天阴着脸,动不动大发脾气,不但吉祥如意等人都噤若寒蝉,连一早陪太后先到上江的成亲王过来请安,也没见皇帝有个好脸色。
“要你这个蠢才何用!”皇帝一掌把小合子奉来的笔拍在地上,“有这么沾墨的么?”
“皇上息怒。”成亲王忙道,“何必和这小奴才置气。”
“你不要多嘴!”
成亲王愣住了,无言以对。整个屋里只有小合子咚咚叩头的声音。
“这是奴婢没有教导好,皇上息怒。”吉祥是小合子的师傅,跪下平心静气地道。
皇帝叹了口气,把众人晾在外面,在窗下轻抚棋盘默然不语,清风也不能少减他心中的烦厌,一股从未有过的凛然冰冷的决断之意从他心中涌出。
——“杀!”
——“夺!”
一粒黑子清脆地落在棋盘里,一只白得透明的手稍纵即逝地缩了回去。
“皇上万福。”辟邪清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来的这么快?”皇帝吓了一跳,炙热的额头似有冷风拂过,转眼望着众人,都是一脸的如释重负。
“奴婢想着皇上太后会有所差遣,就在今天一早赶过来了。”辟邪声音清澈却显得有些疲倦。
“中暑好些了?”
“有皇上眷顾,自然已经好了。皇上这是在生谁的气?”
皇帝笑道:“没有,只是天气热了,有点烦。”
“奴婢这是第一次到上江行宫,没想到行宫后面群山连绵,林子也多,皇上素谙弓马,定是大有收获。”
皇帝已经精神大振,道:“说得不错,来了一天,也没有找什么乐子,咱们这就行猎去。”
成亲王连忙赔笑:“是,臣也想着去呢,这回来的人多,不如叫侍卫先把围场净一净,省得有人冲撞圣驾。”
皇帝开始摩拳擦掌,“好!你们取朕的弓箭来。辟邪,你也跟着去。”
“奴婢也去?”辟邪笑道,“奴婢的马上功夫可不行。”
一时围场中的号角响起,悠长凄厉,是围场肃静的意思。皇帝住的聚露斋门前已经备了十来匹坐骑,一行人翻身上马,成亲王领了王府里的伴当在前开道,大内侍卫飞骑传令,出征号角齐鸣。早有行宫的侍卫从四处将兽禽撵入围场,皇帝领着百十骑战马跃入丛林,顿时百兽乱奔,万矢齐飞,杀声撼天。
皇帝年轻,两个时辰之后才觉累了,勒马笑着命人清点各人所获。
皇帝自然猎的最多,除了小兽二十多匹,还射着了两头大鹿;成亲王也有斩获,不过是些獐狍狐兔,内臣里除了如意射了一只山鸡外,别人都一无所获。
皇帝道:“你们还要再用心些,下回让你们和成亲王府里的人比试弓法。”
众人都一脸难色,成亲王笑道:“皇上这不是在为难他们,是为难臣。”
皇帝才笑了笑,忽听前方仍隐约传来百兽喧嚷和阵阵弓矢之声,皱眉道:“不是已经传旨停猎了么,是什么人手下的侍卫还在多事?”
侍卫副统领姜放道:“臣觉着不是侍卫,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御驾前面放箭。”
不一会儿有人回报道:“不是侍卫,是东王世子杜闵领着自己王府里的人进了围场。”
成亲王怒道:“混账东西,不知道围场肃清,只有皇上在里面么?”
“原是这么问他,回道是太后恩准他入围,现在知道皇上在,已经领人退出去了。”
皇帝脸上的肌肉在不自觉地抽搐,英俊的面庞变得异常狰狞,“都不准动!”皇帝冷声道,夺过吉祥手中的箭壶,大喝一声,策马向前飞奔。扑面而来的风刺得他眼睛灼热发痛,前面已经隐约见到杜闵着团龙战袍的身影,也不顾林子里的树枝擦破手臂,从后面掣出三支羽翎,张弓向杜闵就射。
黑翎破风,势如破竹,却有三支利箭追得更快,流星般在皇帝面前一闪,前面传来“叮”的清脆一声,六支长箭绞在一起,落在草地上。杜闵似乎听见声响,还回了回头,一会儿就走得看不见了。
皇帝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弓,盯着前方,浑身都在发抖。
“奴婢情急之下射落皇上的箭,”辟邪从后面策马赶来,滚下马鞍道,“皇上恕奴婢万死之罪。”
皇帝早已凶神恶煞,低头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辟邪,手背上的青筋随着颤抖节节暴起,突然怒吼一声,从马上跃下,将辟邪扑倒在地,双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恶声吼道:“你竟敢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