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弗洛伊德最终卷 此间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下午三点,病房窗外的树上阳光灿灿。风一吹,细细碎碎的像旧时光,朦胧,却闪耀。甄意靠在门边望着窗边的两人出神。
言栩坐在轮椅里,安静而沉默,安瑶半跪着给他整理衣领。没有言语交流,可一举一动里全是默契。整理好衬衫,她含笑看他。言栩亦看她,眸光很静,不深,也不浅。
原来有这样一种爱情,无声,却细沉。甄意想。想着想着,就有点儿想言格了。他对她也是如此。不说,但就在那里。
独自走下停车场,想给言格打电话时,手机响了:“甄意,你男人电话,快来接哟——”
笑容自然爬上唇角:“好巧哦,刚想给你打电话,真是心有灵犀。”
那边微顿一下,才轻声唤:“甄意。”
“诶!”她朗朗地回答。那边又顿了一下。
“你在哪儿?”他嗓音清沉。
“你在哪儿?”她声音轻快。
“我在K城。”
“我在深城。”又是异口同声,他便不说了。
“你什么时候去K城没叫我?”她嘟起嘴,“言栩出院你都不来看看。”她摁下车钥匙,车子滴滴叫唤,在地下停车场里格外空旷刺耳。
“你在哪儿?”他似乎紧张,声音很低,语速也比平时快,“现在一个人?”
“是啊,怎么了?”她坐上车,钥匙插进孔里,正要扭。
“和言栩他们一起,不要一个人。”
甄意纳闷:“可我现在要去K城,明天是林警官葬礼。”
“淮如逃走了,我担心她会去找你。”
甄意背脊一凉,立刻四周看,安静空旷的地下没有人影,只有无数空空的车子:“她不找淮生?”
“警方会第一时间监视淮生,她不会自投罗网。”
“可她应该在K城,来深城……过不了关。”
他嗓音平淡下去:“嗯,我也这么想。”
他的心理,她哪里不明白。
“在K城等我哦。”
“……好。”
第二天,林涵葬礼。
初秋的K城下了雨,天灰蒙蒙的,又低又沉。很多市民冒着雨排队给他送行。满世界都是黄白色的菊花。
言格撑黑伞,甄意一身黑裙,望着棺柩,却隐约看见人群里一个熟悉的人,脸白如鬼,隐匿在众多悲伤的面孔里,仇恨地盯着她。淮如?定睛一看,那惨白的脸闪一下,消失不见了,仿佛幻觉。
起棺了。棺木上覆着鲜艳的紫荆花旗,警司抬着棺木正步从人群里走过。甄意的眼泪再度落下来。
回去的路上,她兴致不高,蔫蔫地趴在车窗边望着玻璃上汇集的雨水发呆。
言格看她情绪恹恹的,始终挂心,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不要难过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话。可即使是这样简单的话,对她也很有效果。
她回头,精神好了一点,点头:“好呀。”她一直都这样,特别好哄,一点不拖泥带水。言格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努力想了想:“我们说话吧。”
甄意明了他想安慰的心思,顿感窝心。她窝进座椅靠背里,懒懒地放松下来。车厢里安安静静,外面是朦胧的雨水和模糊的世界。这样的氛围真适合聊天。
“言格,你一直都对我很好。我不开心的时候,其实你有努力想让我开心,让我不难受。”她歪着头,细细的手指在玻璃上写他的名字,又回头笑,“记不记得你背过我?一开始不知怎么背上去的,后来每次我一不开心,你就会背我。”
有一次,她没任何原因,突发奇想在大街上让他背她,他不肯,站着不动,她猴子一样往他背上爬,跟爬树似的。他脊梁不弯,也不吭声,身板被她捣鼓折腾得时不时轻晃,偏是不折腰。
她最终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撅着屁股,双腿圈在他腰上,没地儿依附又滑下去。可真滑下去时,他终究弯腰,握住她的双腿把她托起来。
她拿脚踢踢他:“诶,好多次呢,你记不记得啊?”
半明半暗中,言格轻轻点了一下头。记得。当然记得。比如第一次。
中学时代,他生过几次病。他不去学校也没关系,可从不会请假旷课。倒不是因为他多爱学习,而是,她的教室在一号教学楼四层,他的教室在二号教学楼五层。
除去提前下课和自习,下课十分钟,她会在下课铃响的一瞬间冲出教室,飞一样下楼,跑过小操场,冲上楼跑去他教室,又在上课铃响的瞬间,一溜烟跋山涉水般地原路返回。
一天五次课间,两次上学,两次放学,一星期五天,一月四星期,一年九个月。他不知道如果她兴冲冲气喘吁吁狂奔到他教室门口却没看到他,会是种怎样失望落寞的心情。
而他,不希望她失落。想到她可怜巴巴的失望的样子,一个个拉着别人问“言格去哪里了呀”,他会难受。
那次,他热感冒,身体病痛,嗓子也很不舒服。可他本就话少,即使身体不舒服,表面也不会显露出来,所以甄意没察觉。在一起不到一个月,两人的相处模式还不熟,她不太清楚他作为男朋友的习性。
课间,他一句话没讲,甄意以为他心情不好,很忐忑,还有点小惶恐。她话也少了,安静地陪他立在栏杆边眺望大海。
很快,上课铃响。
都没有说几句话呢,甄意心里好遗憾,恋恋不舍地和他招手:“别想我哦,一下课我就跑来啦。”言格嗓子痛,没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她笑容灿烂地招着手,转身飞速跑了。
上课铃还在学校上空悠扬地回荡。
言格回到教室坐好。课堂很快安静,老师准备讲课。有同学从外面进来,随口说:“言格,我刚看见甄意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那个彬彬有礼从容淡定坐下起身各种动作都不会发出声音的男孩,哗的一声桌椅晃荡,有人冲出去。似乎一瞬间,老师和同学们来不及惊愕,他就风一样消失在走廊里。
言格飞速下楼,很快看到甄意。她一动不动倒趴在楼梯上,可能太疼,所以过了这么久她都没动静。楼梯间里学生们来来往往赶去各自的教室,没人管她。
生平第一次,他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戳中,闷钝,麻木,透不过气。后来,他知道,这种沉闷而窒息的感觉,叫作心疼。
他还没来得及赶去她身边,她挣扎着爬起来,吹吹手上的伤,捂着痛处一瘸一拐地下楼。
“甄意。”他很少叫她的名字。
平空传来他的声音,她吓一跳:“啊,怎么了?”一回头见他脸色不佳,她想起答应过他不会翘课,慌忙摆摆手:“我跑得很快的,马上就去上课。”说完要跑。
“你站住!”他语气有些重。
甄意真就原地不动了,紧张地看他下了楼梯,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他眼眸微微沉郁,向她靠近。
甄意脸都白了。果然和她一起,他反悔了,可这段时间她小心翼翼,没有不乖啊。她很难过,又害怕他是来说分手的,低着头往后退了一小步。
他却到她面前蹲下,掀起她的裙子。
她惊呆了,捂住嘴。
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都去上课了。
然后,他往她裙子里看……
他在看什么呀?她的脸慢慢变红,想后退。
“别动。”他制止。她细细的腿上全是伤,膝盖都流血了。
甄意硬着头皮杵着,只觉裙摆下凉凉地透风。世界很安静,隔壁教室里老师在讲课:“氯气中混有氯化氢气体,不能用碱石灰除杂……”
哎呀,他究竟在看什么呀?她纠结地拧眉毛,早知道今天就不穿画着海绵宝宝的小内裤了呢,嗷呜——
“提着裙子。”他指示,“不许碰到伤口。”
“哦。”她点头照做。
言格带她去医务室,卫生员给她涂药水。她疼得哇哇大叫,还牢牢记得他的话,攥着裙子不松手,眼泪吧嗒吧嗒地砸,一边抹泪一边笑:“哇,紫色好漂亮!”
最后一节课,他不上了,送她回家。
见她走得缓慢而痛苦,他表情冷淡地蹲下。她不太相信,没动静。他指一下自己的背:“上来。”
她受宠若惊,立刻蹿到他背上。那年她个子还很小,他却已长得很高,她趴在他背上,像大哥哥背着小妹妹。
一路上,她小声地软软地叽叽喳喳。他始终没说话,表情酷酷的静静的。
到她家楼下,她于心不忍,要下来。可他不作声,也不松手,其实他生着病,背着她走了两公里的路,体能将近极限。可最后的五层楼,他依旧走得缓慢而平稳,她根本没察觉他的腿在发抖,手快抽筋。
到门口,她幸福了一路,忽然紧张起来:“言格,你忽然对我这么好,是不是要和我分手?”她深深蹙眉,哀哀的,“别呀。我还不想和你分手呢!”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我知道。”他说,“不会的。”
甄意开心地笑了,转身要进门,又回头唤他:“言格?”
“嗯?”
“还从来没有男生敢掀我的裙子呢!”
“……”第一个也是唯一个掀甄意裙子的男孩,想起裙子下修长细腻的双腿,余光里白色柔软的内裤和可爱俏皮的海绵宝宝……后知后觉地,脸红到了耳朵根。
“你说,你是不是看见我的内裤了?”她仰头,往前一步,昂着头嚣张地质问他,“看见我的海绵宝宝了是不是?”
言格闷不吭声,脸愈发滚烫,只是余光……瞥见……而已……但他也没脸说这不算,太不绅士。他居然做了掀女生裙子看女生内裤这种……事?行径?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不承认,而他的自尊让他不好意思直视她,别着头,红着耳朵,梗着脖子,终究点了一下。
她踮起脚,手指戳戳他的肩膀,趾高气扬地嚷嚷:“那你要对我负责!”
他不吭声,也不看她,又点了一下,嗓音已不清晰:“……唔……好。”
要对她负责。这个承诺,言格一直记得。
回过神来,她坐在车窗边画玻璃,离深城越近,雨越小。“这几天在深城和K城之间来回跑,比过去八年都频繁,过关的工作人员都认识我了。”她自言自语,“知道吗?庭审后,网络上有好多人注意你讨论你诶,猜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言格对这种事没兴趣。她又说:“所以去参加同学聚会,肯定很多人揪着你问。你不会不喜欢么?”
他们这趟赶回深城,正是去参加中学聚会。甄意有些意外,毕竟言格对聚会不热衷,和班上的同学更没联系。
起因是言格中学的班主任秦老师前段时间得了癌症,并战胜病魔,恢复了健康。不知谁借此机会号召秦老师教过的学生聚聚,一来见见中学老师,二来校友们熟络熟络。
她倒是不怵和精英校友们见面,只是所有人都和你不太熟却都知道你读中学时干过什么,这感觉着实微妙。
果然,当甄意和言格同时出现时,原本言笑宴宴的餐厅有一瞬鸦雀无声,言格是一个传奇,甄意则是另一种传奇。甚至有人立刻在网上发状态:天,言格和甄意一起出现在校友聚会,就在刚才!
杨姿热情地招呼甄意坐下。几个女同学见了言格,眼神生姿,不过都知道他淡如水的个性,没人贸然靠近。他还是他,不温暖,也不冰凉,不冷酷,却不易亲近。
分明是风云人物,大家对言格的近况却知之甚少。不知他家境来历,也不知他职业生活。倒都听说过甄意,在K城混得风生水起,职业生涯起起伏伏,最终成了“大律师”。
同学甲:“都说进了社会,学习成绩不代表一切,果然。看看,甄意比我们风光多了。”
秦老师道:“甄意这孩子性格好,能抗压。最重要啊,她大胆又热情,光这两点,做什么都能成功。”
“追人会成功吗?”
甄意装没听见,拿杯子喝水。杯子呢?扭头看,言格安然自若拿着她的玻璃杯喝水。
“呃,那是我的杯子。”
他放下,清淡地说:“我知道。”
“……”三个字,甄意心咚了一下。
“言格?”
“嗯?”
“你没喝酒吧?”
言格扭头注视她,清淡道:“我看上去像醉了吗?”
他声音略低,怕她听不清,迁就地朝她倾身。隔得太近,甄意隐约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她恍惚地别过头去,小声:“不像。”
同学乙不好意思地问:“甄意,当律师很赚钱吧,我当老师,贫困死了。”
甄意:“当老师很酷啊,假期那么多。”
乙开心道:“这倒也是。”
秦老师笑:“各行都有各行的风光,也有各行的无奈,找准最适合自己的就行。”
“是啊。”杨姿说,“当律师也有道德风险,走错一步是犯罪。运气不好会当不成律师呢。”大部分人没注意,但有几个女生交换眼神,想起甄意曾因知法犯法被判三个月社会服务令。现在律师执照拿回来还成了大律师,难道有后门?
杨姿忙道:“抱歉,我说错话了。”这一说反而明显。
甄意爽朗道:“所以要以我为鉴,别干坏事。不然一瞬的思想误差也会把你之前努力的一切变成泡影。好在我倒下去又爬起来了。”她这样轻松,大家也点头说是。
有人呼:“检控官师兄!”
尹铎也来了。他是标准的阳光型学长,现场气氛顿时活跃。男生女生都和他打招呼。
甄意专注着拿筷子捡玉米粒,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侧头看言格,他看上去心不在焉。
“言格?”
“嗯?”
“真不吃吗?过会儿肚子会饿哦。”
“也还好。”仿佛“饿”这种感觉也是可以“心静自然不饿”的。
尹铎拉把椅子在甄意身边坐下,语气调侃:“小师妹也在?”不经意柔和下来的嗓音,各色目光唰唰过来。
甄意执着地拿筷子戳玉米粒,语气尽量轻松:“我过来蹭饭,嘿嘿。”
“筷子夹多麻烦,”尹铎用勺子舀了两勺玉米粒在她碗里。
女生们全往这边看,甄意是一脚踏了两棵校草?
甄意坐在大家的目光里,不太自在,偷看言格一眼,他没表情变化,不显山不露水的。她又不免有些沮丧。
旁边有人和尹铎讲话,问法律问题,找他要名片。
“今天没带。”尹铎很抱歉,蓦地想起,“哦,钱包里有一张。”刚掏出钱包,不巧服务员添水,不小心撞到。钱包掉在地上。要名片的女同学赶紧俯身捡,拾起地上散落的卡片,却愣住:“照片里这人怎么长得像甄意啊?”
四座无声,四方目光同时聚焦。尹铎学长钱包里放着甄意的照片?甄意一愕,虽一度隐隐感觉尹铎学长对她有意思,但她以为是自作多情。
一室的安静内,言格手中的玻璃杯稳稳放回桌面,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
平平静静。
可只有甄意察觉到不对。别说放杯子,他放筷子都不会发出声音。
甄意反应极快:“我之前报名参加培训班,让学长帮我交证件照。”
但女同学嘴直:“不是证件照,照片里你在睡觉啊!”
什么叫越描越黑……
所有的目光变得探寻:不简单啊,甄意和尹检控官睡过觉?难怪成名速度像坐火箭。
“你胡说什么?”比起众人对自己的误解,甄意更在意言格的感受。
即使他不在意,她却在意校友们说“当年追言格的甄意放弃言格转投尹铎怀抱”,听上去像她心爱的言格很不济似的。在她心里,谁都比不上他。所以这些年她格外爱惜羽毛,和男人一点暧昧都没有。
“我看看!”她生气地把照片夺过来,一愣,照片应该是一两年前拍的。
那时她还梳着马尾,露出光光的额头,趴在桌子上睡觉。她有印象。去旁听尹铎的公诉案,耗时的拉锯战,她头一天熬夜,实在撑不住打瞌睡了。
难道庭审结束后她还没醒,他经过,就把她拍下来?甄意脸红起来。被这样优秀的男人暗恋,谁都难免意乱。但现在不是感动的时候,她稍稍提高声音:“什么睡觉?不过是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言格转眸,目光落到甄意手中的照片上。
她几年前是这个样子吗?青涩而朝气,睡颜安稳知足,带了点幸福感,还有些小迷糊。
男人看到很难不心起波澜。把甄意这样一张懵懂可爱的安睡照片放在钱包里,时不时看到时,尹铎心里在想什么?言格不想去猜。
猜了,会——生——气!
好事的女同学不多说了,其他人交换眼神,不可思议,尹铎的暗恋对象是甄意?
甄意心里哀号:她就不该来。现在连装傻充愣都不行了。
尹铎倒格外镇定,不尴尬也不解释,仿佛极其自然的事,居然文质彬彬地问甄意:“看完了吧,能把照片还给我吗?”
这照片还是不还?甄意混乱。有人小声疑惑:“怎么回事?甄意不是在追言格么?”言外之意:怎么和尹铎搞在一起了?如此大的误会,甄意绝不能让它发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是啊,现在还在追呢!”说出口发现:真可怜,追个人追十二年……
尹铎淡定自若地拿起杯子喝水。甄意心一咯噔,伤害到他了。对不起,可她只会顾虑言格的情绪。偏偏这时,言格扭头看她,淡淡疑惑状:“不是已经追到了么?”
……
现场冰封,落针可闻。
“而且是我追的你。”他微微蹙眉,似乎不满她的健忘。
甄意脑子一片空白,蒙了,他什么时候自作主张擅自下的决定?
她张着口,却说不出话,呼吸……好困难……言格看她的脸一寸寸变红,心莫名柔软下来。见她手里还攥着那张照片,他伸手抽了一下。甄意感到手中一股力量,赶紧松手。
言格手指夹着照片,朝尹铎示意:“我收回了。”拿回自己的东西,理所当然的语气。
甄意霎时间血液沸腾。
尹铎依然风度翩翩,不露丝毫败者之色,彬彬有礼地点一下头。言格亦微微颔首,把甄意的小照片装进口袋。
两个英俊优雅的男人仿佛中世纪决斗的骑士,各自绅士有礼,谦谦君子。但再如何风淡云清,也掩盖不了“决斗”带给人的硝烟味和沸腾热血。
众人都不插话,可个个眼睛发亮。天啊,甄意真和言格再续前缘了。都以为言格当年答应和她在一起是无可奈何,长大了就会分掉。可听言格的语气,他反过来追甄意了。当年是甄意甩了男神?如此劲爆。
作为决斗中心的甄意,被言格简简单单两句话击败,耳朵里只剩自己的心跳声。
吃完饭,秦老师先离开,同学们提议去KTV,这是大江南北各地同学聚会的法宝。甄意和言格双双默然,KTV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言格今天来的目的已达到,吵闹的地方,他天生排斥。有师兄听言格和甄意不去,极力邀请:“难得聚一次,再见面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上次就隔了八年。”
这话是真的,很多同学说一次再见,其实就是永别。
甄意想,言格也需要同学和朋友的,便眼神期许地望他。以往,只要她露出这种眼神,他就会应允。但这次,他没有。
且不说KTV这三个字是他的梦魇,每每回想伴随着万箭穿心的绝望,重要的是他此刻只想单独和她一起。
他低头看她,温和道:“我有话想和你说。”语气如此柔和,叫师兄和一旁的杨姿都诧异。
甄意再次心跳紊乱,现在十匹马也别想把她拉走:“你们去玩吧,我和言格不去了。”
准备离开的秦老师回头,朝这边招手:“言格。”
“我过去一下,别乱跑。”他轻声叮嘱。甄意轻“嗯”一声。
杨姿笑:“你们现在才在一起吗?你之前就说在一起了。”
甄意不想回答,经过今晚席间的事,她觉得和她要陌路了。正想着,尹铎过来,看着甄意:“你要先走了吗?”
“噢,我还有事。”她稍稍尴尬,“学长,抱歉。”
他淡淡一笑:“是刚才才在一起的吧。”
“……是。”甄意如芒在背,暗叹他眼光真毒。
“是我慢了一步,还是说你该感谢我推了你们一把?”他尽量豁达,可语气里还是透出一丝自嘲。
甄意无言以对。杨姿淡淡地开玩笑:“估计是因学长的功劳,男人潜意识里都会想竞争。”
甄意稍稍蹙眉:“我先走了。”手腕却被尹铎握住,男人的手心有些发烫,甄意一惊。“甄意,”尹铎笑着,却看不见笑意,“那请你转告他,我并没有放弃,更没有认输。”
她一瞬间头皮发炸,与此同时——
“甄意。”言格的声音传来,就着夜风,微凉,“走了。”
甄意一个激灵,跟捉奸在床似的慌地挣开尹铎的手,轻声道:“言格叫我了,我要走了。”说完着急忙头也不回跑去言格身边,眼神忐忑。
言格目光却平和,不带苛责,抬手拂了拂她散乱的发丝。凝视她良久,极淡地扫了尹铎一眼,虽然很淡,却也露出不悦的凉意。他看得很清楚,尹铎抓了甄意的手;他也听得很清楚,尹铎仍对甄意虎视眈眈。
不吃醋,是不可能的。
他转身离开,牵起甄意的手。
甄意深吸一口气,不作声,也不抗拒。任由他牵了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稍稍用力,握紧他的手。嗯,宽厚而温暖,修长而骨节分明。她心跳呼吸皆不稳,快乐又哀伤,上一次这样被他牵着,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读初中时,她总大大咧咧,都是她先对言格动手动脚,一点儿不像女孩子。可要哪次言格主动拉她的手,她会瞬间安静变小鸟;他主动抱她一下,她能犯傻一下午;他主动亲她一下,她一天都废了。
她一直认为自己能像女汉子一样无坚不摧不要脸地追他;可她从未意识到被他守护的时候,她也会像其他陷入恋爱的普通女子一样,无措,发蒙。
“言格?”
“嗯?”
“我们现在,是在一起了吗?”
“没有。”
“……”一瞬间,甄意要气爆,甩开他的手:“你这是典型的占着茅坑不拉屎!”
“甄意,不要妄自菲薄。”他眸光清浅,慢慢地,认真地说,“你怎么会是茅坑?”
“……”她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了。
“甄意,别生气。”他抿了抿唇,郑重地说,“我的意思是,我还没开始追你。”
这样的反转,甄意全然没料到,愣住,跟做梦一样:“那,你刚才在同学面前,是在表白?”
路灯微朦,他脸色微红:“嗯。”
“怎么会选这种情况下,我以为你不喜欢让大家知道你的私事。”
“是不喜欢。”他侧头看她,黑眼睛在夜里愈发深邃,“只不过,你会难过吧?”
“我?”
“八年,很少回深城。是不是觉得,如果回来,如果见到同学校友老师,会很有压力,觉得身上烙了言格的标签?会害怕被问有没有追到言格有没有放弃言格有没有重新开始有没有觉得当年犯傻?你会觉得很累,心里不好受吧?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甄意的心底,忽然就没了声音。不知为何,鼻子莫名发酸,他对她哪怕一点点温柔,她都能感动欢喜得天翻地覆。今天他寡淡地坐在热闹而陌生的人群里,待了那么久就为向所有人证明,他们在一起了。
他微微俯身,再度缓缓牵起她的手,她心里幸福得一塌糊涂。
“言格?”
“嗯?”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年我那样疯狂地追你?和你在一起后,也每天那样尽兴地恋爱?
“因为我觉得,明天不会对任何人承诺一定到来,再见或许就再也不见,转身或许就再不回头。总担心哪天挥手分别,意外就让我们分离。总担心前一秒还在远远地对你微笑,后一秒就车祸台风意外海啸。总担心买好电影票,捧着爆米花,你却没有出现。总担心明明约好去哪里,却最终独自前行。
“这个世界上,时时刻刻都有意外发生,或主观,或被迫,太多了。所以把每一分钟都当作最后一秒来过。活着每一天,都是人生最后的时刻。你不知道,你对我,像全世界一样重要。人生的最后时刻,当然要用百分之百的热情和你快乐地过。所以,你知道吗?分开后的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后悔,也从来没有遗憾。即使是分开的这些年,想起过去做过的事,也会很开心。”
他停住脚步。
刚好站在路灯下,灯光微白而迷蒙,轻纱一般笼在她的发间眉梢,女孩肌肤细腻如玉,几近透明,黑黑的眼睛明澈灿烂,仿佛繁星。
她眼睛里不自觉含了泪水,泪光闪烁,有些哀伤的怀念,更多却是激动和欢欣。
他的心便再不似以往平静,有莫名的情绪涌动,渐渐蓄势,要从胸腔里涌出。
八年的隐忍和期盼……他低下头,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鼻尖也抵在她的鼻翼,温暖的呼吸喷在她唇边,痒痒的,撩人心肝。
她的心便醉了,嘴唇微微颤抖,埋怨又委屈:“不公平。你要追我,分明就是一句话的事。你一开口,我分分钟就扑上去了。”
“因为我不会放弃,所以你可以放心。不要那么容易让我追到,也不要担心我会放手。”
“哪有这么好的事?”她鼓着嘴抱怨,心里却幸福温暖得一塌糊涂。
“这次我努力。”他凝视她,眼眸灿烂如星辰,说,“这次在一起,就永远不要再分开。”
一瞬间,甄意觉得路灯的光灿烂地细碎开来,白花花地晕染在他们周围。
她缓缓闭上眼睛:值得了。“好。”
言格,我这一生最骄傲的事,就是在我最青涩最美好的年华,在我敢为爱奋不顾身的年纪,不计名禄,不计现实,毫无杂质地爱上你,不顾一切地倒追你。
我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全用来爱你,最青涩的年纪和你一起度过:值了。
甄意探出脑袋,往工作室里望。她亲爱的言医生身姿笔直像一棵树,低头在做记录。看了不知多久,他写字的手顿住,缓缓抬起头来,目光笔直而柔软。
甄意抿唇笑,摆摆手:“嗨,言医生。”
他云淡风轻地低下头去,继续写字。划了一笔,意识到他在追她,于是再度抬头,温和地回应:“嗨。”
甄意笑容放大,快步进去把包里的资料一股脑儿倒出来放桌上,自顾自的:“最近接了个案子。不用管我,你忙你的就行。”
他想起口袋里的两张电影票,把本子合上,说:“我已经忙完了。”
“是么?”她边翻资料边扭头看他,“你最近工作时没戴眼镜了。”
“视力变好了。”他清淡地说。以前他的生活里只有工作,没事也要找出事来做,从几个月前开始不是这样了,“什么案子?”
“民工村的。”
言格转身去洗手。她是K城律政史上最年轻的大律师,现在多少有钱人重金排队求她打官司。民工村的当事人,也只有她会在意。
以往提到案子,她都精神抖擞,可这次带了丝严肃的愁容:“上个月全K城都在关注许莫和淮如时,深城发生了一件大事。生活在K城的林芝怀孕两月,回深城探亲,在地铁站被八个年轻人围殴致死。”
殴打,暴踢,猛踹猛踩,甚至淋尿。甄意咬牙:“要是我在场就好了,一定抽死他们!”
言格关上水龙头。警察,律师,记者,她做这类工作太久,遇到相似的事情太多:“甄意,因为你从不习惯,所以才格外可贵。”
没前文的话,甄意却懂了。她不太好意思:“很多人和我一样。”说完又难过,“言格你知道吗?地铁站那么多人来往,却没一个出来帮她。”
言格解释:“其实很正常,社会心理学的Bystander Efect(旁观者效应)。”
“什么?”
言格抽了张纸巾擦手:“人们认为出事时,在场人越多,受害者得到帮助的可能性越大。事实相反,旁观者的存在会抑制个人的利他行为。人越多,人们越倾向于袖手旁观。”
“为什么?”
“Diffusion of responsibility(责任扩散)。单独的人有责任帮助受害者。多人在场,责任就扩散。人越多扩散越严重,都想着下一秒别人会提供帮助。”
言格把纸巾扔进垃圾篓,不徐不疾道:“如果沦为被害者,要有目标地呼救,从人群中挑一个正关注案发,有体力,最好有同伴的人,指定他帮你,告诉他带着众人一起救你。”
“言格,你好厉害。”
他微愣一秒,轻声回应:“学这个的都知道。”
她深深地看他:“你总在我困惑的时候告诉我我不知晓却应该知晓的东西。让我豁然开朗,又给予解决途径,让我充满希望。言格,有你真好。”
她如此直白的一番话叫他心跳不稳:“这个案子你要做什么?”
“深城的检察官会提起诉讼,两边的民众都很愤怒,我要帮受害者家属和深城公诉方联系提要求。过会儿和尹学长去深城。”
言格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把电影票拿出来给她:“研究所发的,一起去看吧。”
她拿过来瞧:“《微观世界》纪录片。好好玩的样子。”
言格一愣,拿错了。应该是爱情片来着,网上推荐9.8分。
“果然是研究所发的电影票,好高端。”
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言格觉得自己弱智了,研究所怎么会发爱情片?差点露馅。不对,为什么要说是研究所发的?
他低下头,摁了摁眉心。
深城的秋天气候怡人,空气温凉清醇。阳光和煦,蓝天高远。
甄意坐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手指不经意在桌上敲。看看手表,快下午四点。这样大的事情居然拖拖拉拉。这次会面,K城来了一个检控团几个坊间律师;深城这边一个检察团,另有名校来的社会专家和法律专家。深城的官员们早到了,可深城来的专家们晚了。
甄意忍不住“哼”一声:“呵,专家们!”
尹铎倒脾气好,从容淡定,感觉到她烦闷的小动作,慢悠悠道:“晚上有约?”
呃?忘了。不提醒倒好。“没。”上次同学聚会后,再看到尹铎,难免尴尬。估计回不去,她抬手给言格发了条短信。等了几分钟,言格没回。
听尹铎在议论:“我在视频里看到那几个施暴者踩她的头时……”
甄意手机静音,收进口袋。
一位检察科员很愤怒:“庆幸深城有死刑。一刀捅死城管的小贩死了,撞倒妇女几刀捅死的大学生死了。现在围殴、爆头、淋尿,把人活活打死。一定要为死去的林芝讨回公道。”
尹铎叹气:“公众希望施暴者都受到严惩,至少无期。可围殴的人数太多,八个。”
甄意拧眉,此时会议室的门推开。负责案件控诉的深城检察官们刚才已见过,五六个专家则个个戴着眼镜,面容严肃,透着考究的学术气质。
方姓检察官把专家们和K城检控团的成员互相介绍后,开门见山道:“这次的事件引发了全国关注,警方检方压力都非常大,请各位过来是想就这个情况商讨。”
尹铎沉肃地问:“深城检察院对犯罪嫌疑人提出的控诉罪名是?”
“肯定是故意杀人,但具体量刑……”
“方检察官,我们对此有意见。”一位犯罪学专家提出异议,“民众反应强烈,但这应该是一起故意伤害和过失致人死亡案。”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几道声音异口同声:“反对!”“反对!”“反对!”
阳光投影在红色长桌上,刺眼。
犯罪学家淡定地推推眼镜,说:“这群人是一时冲动,没有蓄谋,也没料到把人打死。事件影响恶劣,但作为专业工作者,不能受情绪影响,应该客观地看本质。”
甄意语气微凉:“以所谓的‘客观’来凸显自己的‘专业’,是不是没人性了一点?”
犯罪学家皱了眉。他身旁的社会学家开口了,像老师训学生:“我们不能一味顺从民意,迫于社会舆论压力而放弃我们的专业性,去做民众呼吁的选择。”
甄意:“显示‘专业’是根据客观判断做出对的事;而不是逆反地不经判断一味盲目地站在反对的一方,以为只要反对就是专业,只要反对就是理智,只要反对就是标新立异。”
“你……”
方检察官道:“的确,执法者不该受舆论的左右和摆布。可这次根据现场目击者证词和地铁监控录像,施暴者是故意杀人无疑。”
犯罪学家仍不赞同:“犯罪嫌疑人在主观上没有想把人打死。我去看守所看过,他们说没想到那个女人打几下就死了。我们要看客观证据。”
“客观吗?”甄意把笔记本打开,利落地翻转,推过去,“首先,视频里女人倒下后惨叫,捂着肚子喊‘我有孩子’不下七次,结果遭来施暴者对其腹部猛踢;其次,这几人踩受害者的头,把她的头踢向墙壁,十八次。他们‘没想到那个女人打几下就死了’?”甄意忍着怒气,“人要多无知才会相信他们的话?”
对面一群专家噤声不语。
“不要玩文字游戏说不是故意杀人。作为法律专家,你们比谁都清楚,行为人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发生致他人死亡的结果,希望或放任这种结果发生即为故意。”
方检察官不经意点头。
法律专家满面愁容,痛心疾首:“我理解你们和公众的愤怒,可每当发生这种事,舆论便会把执法者抛到风口浪尖,用民意影响大家的情绪和抉择,这是以暴制暴!”
“在摆明了的证据面前,说以暴制暴?”尹铎皱眉,“公众相信法律,请求法律为受害者主持正义。”
法律专家争辩:“制定法律的目的不是杀人。我们顺从民意,不保持冷静,这是亵渎法律尊严。”
“法律的目的的确不是杀人,是惩戒。”甄意道,“不仅为了告慰死者,更为保护活着的人。所谓的专家,你们明白法律的尊严是什么意思吗?不让每一个受害者枉死,不让每一个幸存者心寒。你们捍卫的法律做到了吗?!”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专家团们彻底再没了言语。
走出大楼时,天色已晚。甄意他们走下大理石台阶,每个人心中都很沉重。最终确定是故意杀人,预期量刑是两人无期,三人有期,一人拘留,一人接受教育。
尹铎给大家打气:“这已经是比较令人满意。”
甄意情绪不高:“对林芝的父母和丈夫来说不够。”
“甄意,我们都知道,不可能全重判。”
“是啊,我知道,却无法理解。”甄意寂寞地笑笑,“你又要说我激动,感情用事了。可我真的不懂,一直不懂。生命本就无价,杀人的罪恶也无法衡量。为什么要用无法衡量的东西来做计算题。八个凶手杀一个人就比一个凶手杀八个人罪孽要轻吗?”
尹铎转头看她,只见夜幕中她的侧脸格外白皙柔弱,他轻声道:“你清楚的,法不责众。”
甄意苦苦一笑:“因为凶手是八个人,死者只有一个,所以这种责任可以平均分担然后减轻。是不是以后杀人都群体行动就可以免责?的确会免责。发生过很多次了。货车翻车,众人哄抢;群体打砸,群体斗殴,这样的事件少吗?可偏偏,偏偏啊,法不责众。”
尹铎默然半刻:“情与理很多时候讲不通。而理,有时本身就讲不通。”
甄意扯扯嘴角,无意识看看手表,快八点了。
猛地一惊,慌忙翻出手机。没有未读短信,只有一个未接来电,下午五点,言格打的。刚要回,尹铎拍拍她的肩膀,回头看众人:“大家别沮丧,一起去吃顿晚饭。”
甄意此刻哪里有心思吃晚饭,拒绝的话还没出口,就望见——
秋天的夜里,玉兰花路灯的光乳白而朦胧,从层层叠叠的树叶间流泻而下,像轻纱笼罩的梦境。
路边的树木仍是茂盛遮天,临海的风清凉沁心,一吹,青黄相接的落叶便纷纷坠落,在白纱般的路灯光里翩跹飘旋。
言格一袭墨蓝色风衣,双手插兜,悄然无声立在灯光下透明的落叶里。
碎发下,眉目如画,眸子深邃清湛,望着她。
夜里的海风吹着他的衣角翻飞,他身形笔直而修挺,像一棵临风玉树。
甄意呆了几秒,没意识到尹铎的手还搭在她肩膀上。片刻前沮丧幽闷的心此刻被一种渐渐涌起的惊喜替代,她没告诉他开会的具体位置,而他居然找来这里了?
脑海中莫名想到一只冷淡又骄傲的小白狗,顺着她的气味,这边凑凑,那边闻闻,一路嗅嗅,最终追来这里。然后乖乖坐在路灯下,一下一下,缓缓摇着尾巴等她。
不看路边的蝴蝶,也不看路过的猫咪,黑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移,只盯着这里。天黑了也不走,不等到她绝不走。
嗷!
当然,面前的男人俊颜清淡,丝毫没有小狗的可爱和暖萌,但……
这一刻,她终于有了一种被他追逐的感觉。这种感觉……太美妙。
暮色四合,夜风清凉。
甄意飞快跑下台阶,鸟儿一样飞去言格身边,满心欢喜:“你怎么来了?”
言格垂眸,她脸上笑容灿烂,像要把世界点亮。他眸光微闪,不自觉抬手捋了捋她鬓角的碎发,轻轻别去耳朵后边,他声线清润:“约好见面,你却没来,想见你了。”
话说得平实质朴,却叫她心里最柔和的一根线轻轻颤动。加上他亲昵的动作……甄意立在夜风里,要醉了。
她对身后的同伴们招招手,拉上言格一起走:“现在看不成电影了,饭也吃不成了。”
他倒还好,她在身边叽叽喳喳,他就心底安宁了。
甄意歪头想想:“明早还有工作,晚上还是要回K城的呢。要不现在回去吧,冰箱里有菜,笔记本里有电影,一举两得。”
听上去真不错。两个人,安静。他点头:“好。”
回K城的路上,他心无旁骛地开车,她懒散地窝在副驾驶室,有一阵没一阵地嘀嘀咕咕,和他说着漫无边际的话。说这个案子,最后不知怎么说到淮生,说这几天去民工村看望林芝家属的路上遇到了淮生。
“言格……”她声音低落,“淮生现在好可怜。”
遇到淮生时,他提着一袋子青菜,个子高高的,很清秀,在破败的环境里一瘸一拐地走,十分醒目。上次坠楼给他留下严重的腿伤。甄意心酸,追上去和他打招呼,问他换肾手术后的恢复情况。
淮生邀她去他家里坐。甄意这才知道,姐弟俩一直住在这里。
楼道很脏乱,像甄意曾住过的工厂旧房。开了门,只有一间房,淮生睡床,淮如睡沙发。
却是非常干净整洁的小居室,甚至很温馨,窗台上种着白色的花,挂着贝壳装饰,桌子上摆着一对陶瓷小猫咪。一切看上去都很廉价,却拼凑出一种家的感觉。
墙面涂成淡淡的紫色。淮生告诉甄意,淮如说,紫色是幸福的颜色。
甄意问及他的身体状况,淮生说康复情况很好。问他需不需要钱,他摇头,说最近他的卡里不知道谁给他打了一笔钱。等他休息一段时间就开始工作。
甄意莫名难过。淮生没读过书,身体也不好,不论脑力还是体力,找工作哪那么容易?
“我要开独立的工作室了,要不你去我那儿帮忙吧。”
“不用了。”淮生勉强笑一下,很苍白,“我现在是过街老鼠,别影响你了。”
几个月前甄意做记者采访他时,他乐观向上;现在他病好了一半,却不会笑了。比起当初身体上的病痛折磨,如今他面临的是更痛苦的心理困境。
窗边有张米色的桌子,摆着厚厚的十几本笔记。甄意无意翻了一下,有本已经发黄,是淮如小时候的字迹。那时可能不到十岁,劣质的圆珠笔,字歪歪扭扭的:“100克西红柿,碳水化合物2.5~3.8g,蛋白质0.6~1.2g,维生素C20~30mg,苏氨酸4.2~7.2mg,胱氨酸1.8~3.6mg,蛋氨酸0.6~1.2mg,矿物盐……”蛋白质和氨基酸上用醒目的黄色马克笔涂过。
蔬菜水果干果,肉类海产品,几百种门类,几千几万种分类。特殊食品资料及烹饪方法,尿毒症患者疗养方法,变成面前十几摞纸。
窗外的风吹进来,书页唰唰地轻响。甄意心里苦涩又感动。
淮生翻看着淮如留下的笔记,用天平给食物称重,拿计算器计算蛋白质氨基酸含量。少了就加几片叶子,多了就切掉几小块根茎。他做得不熟练。几小样东西让他手忙脚乱。
近二十年,淮如每天这样给他做饭,毫无怨言。“你怨淮如吗?”
淮生沉默好久,才说:“只怨我自己。是我把姐姐拖累成这样,她都是为了我。”他背身对着甄意,声音很低,“甄意,我就是我姐姐的病。”
甄意无言以对。贫穷的徐俏,一场病榨干她的家,让父母负债累累人财两空;淮生一场病,榨干他姐姐的人性和生命,让她泯灭良知逃亡天涯。
“淮生,你以后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看多了人和事,现在在付费网站上写小说,能勉强维持温饱。”
“啊,我喜欢看小说,告诉我你在哪里写,我去支持。”她并没这爱好,看过的小说只有一本。甄意记下来,暗暗决定号召她认识的人都去支持。
淮生成功做出一顿饭,非常难吃,他一点一点全咽下。
甄意没待多久便离开。出门时意外遇见唐羽和索磊;两人提着一大包PKU特殊食品来看淮生。一问才知,唐裳唐羽和淮如小时是好朋友,只不过唐裳唐羽很乖,很小就被收养。虽然家境不富裕,但也幸福成长。
说到这儿,甄意累了,望着前方灰暗的公路,长长地打哈欠,口齿不清地问:“失去双亲的孤儿比较容易犯罪吗?像淮如和安瑶。或者容易成为被犯罪的对象,像唐裳和宋依。”
言格有些漫不经心。宋依的身世他查过,和唐裳唐羽类似。只不过她在婴儿期就被收养,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的情况,和甄意一样。
但甄意“父母”死得太早,重回过孤儿院,然后再被爷爷接回。
甄意嘀嘀咕咕一路,见他没点反应,扭头:“言格,你没听我说话?”她微微皱眉,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甄意。”他声音略微严肃。
“嗯?”
“以后不要让别的男人碰你,我会不高兴。”
甄意讶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知道了他在说什么。世界很安静,狭窄昏暗的车厢里连发动机的声音都听不见,甄意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咚,咚,一点点放大。
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吃醋和对她的在乎,她心里涌起大片大片的甜蜜。
“诶!”她撒娇般地回答,听上去真乖,尾音里拖着满满的幸福,“我听你哒……”
他抿抿唇,一路板着的侧脸微微松动下来。夜晚回家的归程,昏暗静谧的车厢,因为身边女孩轻柔的絮絮叨叨,变得格外温馨。
这一天,终于安宁。
两个小时后到她家楼下。她睡了,缩在毯子里,格外柔弱。
他下车,拉开她那边的车门,见她合着眼,悄无声息熟睡着,小脸白皙,睫毛乌密,一时竟不舍得叫她醒来。
他俯身靠近,指尖碰了碰她柔嫩而温暖的脸颊,声音极轻:“甄意?”
“唔?”她在睡梦中听了声音,稍稍惊一下,皱皱眉,不开心地鼓起嘴,眼睛不睁开。
她不满地“哼哼”一声,动一动,滚个身子,别过头去了。
嗯,初步判断,如果叫醒了,起床气会很重啊。言医生遭遇了棘手的问题。
他直起身,立在车边盯着副驾驶的一小团女孩,像看一只实验对象,认真思索半刻,再度俯身,轻轻摁她头上的穴位,语气更轻缓,竟有一丝哄她的意味在里边:“到家了,去床上睡好不好?”
这次,她软趴趴地睁开眼睛,目光呆呆的,笔直而柔软,仿佛能看进他心底。她蒙蒙的:“唔?到啦?”
他扶她起来:“能自己走吗,能醒过来吗?”
他好温柔,她真不想醒来。头一歪,索性扎进他脖颈间,带着鼻音软软地咕哝:“言格,你背我好不好?”
“你羞不羞?”他低眸看她,嗓音却醇和。
“不羞。”她哼一声,在他身上又滚又蹭,“我是只虫子,软嘟嘟的,没有骨头。”
“这样啊。”他没办法似的叹气,人已蹲下。
甄意揉揉迷糊的眼睛,满意了,手脚并用地爬上去趴好:“好啦。”
他稳稳起身,将她背起。
唔,他背上的感觉还是那么熟悉,安全又牢靠,带着他特有的香味。甄意闭着眼睛,半梦半醒,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唇角弯起幸福的笑意。沉迷半晌,忽然想起来,说:“言格,车门没关哦。”她的鼻息喷在他脖子里,像羽毛,痒痒的。
他稍稍不太适应,想揉揉脖子,可手心背着她。回头看,她的脑袋歪在他肩上,脸颊的肌肤在夜色中显得很轻很薄,长长乌黑的睫毛小梳子一样安静地低垂着。明明睡得不太清醒了,还记惦着这种事。“没事的。”
“哦,那就好。”她喃喃的,隔了一会儿,又在他耳边呼气,“言格,我要吃松仁玉米。”
又是温热的呼吸吹进他耳朵里,好痒。
路灯迷离,树影斑驳。
甄意洗完澡,睡意全无。她裹在浴巾里,趴在沙发上盯着厨房那边的人,两眼冒心心。
言医生卷着衬衫袖子,正有条理地切菜煮菜。她哪里是想吃他做的菜,她想吃他的人!她翻了个身子,吃吃地笑。可真等到饭菜上桌,她才知肚子都饿空了。
言格头一次做饭,居然非常好吃。
甄意往嘴里塞东西,不满地抗议:“不公平,为什么男人做菜比女人好吃?我好喜欢做菜,可难吃死了。你看你,第一次弄就这么好吃。”
“感觉像实验一样。”他盛一碗紫菜汤递到她跟前,“我弟做饭连量杯天平滴管游标卡尺都用上。在美国时,言栩特喜欢去他家吃饭,每次都要帮他量食材。”
甄意想象一下那种场面,暗自腹诽:你们家的娃都那么奇葩?
她戳着盘子里的玉米粒,忽然想起淮生做饭的样子,随口道:“言格,淮如出逃的事很奇怪。有手铐,进女厕所时有女警陪着。可司瑰说女警什么都不记得了,像灵异事件。”
他“嗯”一声,把玉米餐盘端到她面前,离她最近。
“最近太忙我差点儿忘了。那天我问淮生为什么跳楼,他说他很痛苦,但没想跳楼。也不知怎么的,醒来就在医院里。他甚至不记得去过楼顶。”
言格淡然喝汤,这些早在他意料中。
“现在一想,所有人的死都很奇怪。”甄意咬着筷子,“唐裳,宋依,崔菲,还有未遂的淮生。”
言格点头,示意在听。
“宋依站在楼上,一开始话语坚决,后来语速变慢,说明犹豫了,可突然就……崔菲更奇怪,还没开始审案,且红豆那么小,她怎么舍得?”甄意蹙眉,“我也不懂她们为什么选择跳楼,这样死太惨烈了。至少选不痛苦的。”
这下言格开口:“没有不痛苦的死法。”
甄意质疑:“我看电视里很多人割腕,放进水里开出血花。”
“90%的人割不到正确位置和深度,要一遍遍尝试,有些大脑缺血成植物人。”
“……安眠药不痛苦吧?”
言格“嗯”一声:“药物刺激胃部引发呕吐,呕吐液进入肺部鼻腔,引起灼烧,饱受煎熬。毒药更不用说,抽搐痉挛呕吐大小便失禁。”
甄意一头黑线,他说这些东西怎么就不吝啬词语了?
某人犹自不觉,没点醒悟,认真地科普:“至于溺水和上吊,肺像要爆炸,知道为什么溺水和吊死的尸体死相恐怖?因为太痛苦。而且,”他迟疑半刻,“男性死者选择上吊,死相更难看。”
甄意好奇:“为什么?”
“人死后血液流向下方,尸体会出现勃起现象。”
“……呃……言格,你要想死的话,不要上吊。”
“我不会自杀。”
“嗯嗯,不管怎样不要上吊。不然,我会忍不住想非礼你。”她踢了拖鞋,光着脚趾在他小腿上抓了抓。
餐桌对面,言格手顿住,抬眸看她,沉默而又安静。她不管,昂着下巴抬起脚,钻去他大腿内侧,取暖似的贴住他的腿根,亲密地蹭了蹭。
“……”言格微微僵硬,强迫自己恢复淡定,继续吃饭,仿佛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说:“关于他们的跳楼,我有另一种猜想。”
“什么?”
“催眠。”
甄意诧异:“有人给他们催眠,让他们自主跳楼?”
“之前没往这方面想,但那次近距离看淮生。他的确被人催眠了。”他解释着,心思忍不住往身下挪。她的小脚还挤在他的腿间,没有半点收回的迹象。
甄意闻所未闻:“当时除了徐俏的父母,没人接触淮生。”
“极其厉害的催眠师能在人脑里设置一个催眠点,一句话,一个手势,即使后来说这句话做这个手势的人不是催眠师,也能启动催眠。”
“宋依当时在楼顶上,谁会给她说话做手势……”甄意一愣。
唐裳死后,唐羽曾痛哭,说那段时间姐姐压力大想退出,她说如果这样就不会原谅她;崔菲死前和戚勤勤打过电话,请求她照顾红豆,请求她原谅;徐俏父母痛斥淮生:“我不会原谅她,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原谅你。”
那天她在广场上狂奔,喊:“宋依,如果你跳楼,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原谅。”
是这句话?她说给言格听,脸色微白:“这句话是触发点吧。可言格,谁会给他们催眠?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言格知道厉佑的实验,却不知该如何对甄意解释,且他并不希望她探寻这件事。
可她的好奇精神不会消减:“我应该找找他们几个的联系。如果被同一个人催眠过,他们的生活一定有交集。”
言格没回应。他的饭先吃完了,刚准备放下筷子,可一瞬间整个人猛地凝滞住,浑身刺激得跟过了电一样。片刻前,甄意的脚趾头大胆地往他那个部位点了点。
他抬眸看她,她一脸兴奋,小脸像被光芒点亮,兴致勃勃,像一只盯着到嘴肉肉的小狗。
这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
是被盯上了。他隐约发觉,她一开始看似无意地提议回家吃饭看电影,或许早有预谋。而今晚,要出事了。
言格克己地吸了一口气,手探下去捉住她滑润的脚,缓缓地挪开,这才起身。
甄意的脚板心便残留了他手掌的温度,以及那里饱满的触感。萦绕脚趾间,挥之不去,真是撩人心肝。她喜滋滋地扒拉饭粒。一边吃,又一边嘀咕:“自杀这种事,真是叫人头疼。”
言格正在给她洗葡萄,蓦地想起那年的事,说:“记不记得,你也自杀过一次?”
“哪有?”她反驳。喝一口汤,愣了愣,想起来了。“乱说。那次我没想自杀好吧?我只是吓唬吓唬他们。”
他舀了一勺盐撒进葡萄碗里,轻轻道:“但好像没有人被吓到。”
除了我。
那次,下课铃响了,甄意欢快的声音却没有随之响起。两分钟,三分钟,甄意都没有出现。言格立在水泥小操场边,目光扫视课间游戏的同学们。
自她那次摔倒后,言格下课都会下楼在小操场上等她,不想她一直跑那么远。
操场在他眼中是空的,她人去哪儿了?不会又摔倒了吧?
心神不宁。
他低下头,思考了几十秒,迈开腿往她的教学楼走去。
一号教学楼的新晋高一生都很规矩,见了他纷纷点头打招呼:“学长。”
他没反应,隔了好久才思索,为什么甄意对他没大没小,天天“言格”“言格”地满校园嚷叫。
上到四楼,一大群学生围堵着某个教室张望,吵吵嚷嚷。他知道,甄意肯定在那里。不知她又惹什么事了。走过去,耳朵以“甄意”为搜索词,从喧杂的声音中自动挑出几句话:
“甄意偷钱啦!”
“甄意又要被训导处老师教训了。”
“甄意干吗偷X同学的钱?X是13班唯一考试能过500分的人,班主任多护她。”
他个子高,一眼看见甄意孤独地立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咬着牙,倔强,不屈,警惕地盯着众人,紧紧抱着书包不松手。
教室里外的学生全看着她,她脸红耳赤,表情羞辱,却十分坚决。
训导处老师和班主任要搜她的书包:“甄意,你要是没拿钱,给我们看一下证明清白。”
“为什么不搜别人的书包,只搜我一个人的?”她气得舌头在打战,“我是不听话,也不爱学习,可我不会偷别人的东西!”
“你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出来给我们看,就解决了。这么固执反抗,大家更加怀疑你!”
在场的“大家”都窃窃私语。
甄意立在众人的目光里,脸红得滴血。老师不耐烦了,上前去:“把书包拿来。”
啪!书包被狠狠砸在课桌上;“咚”“咚”两声清脆,她踩着椅子,惊天动地地站到桌子上去。
现场议论声小了。
她立在窗边,居高临下地威胁:“你们搜!今天谁要是动我的书包,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鸦雀无声。
“你们搜啊!”她尖叫。
“甄意!”言格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
片刻前她脸上的决绝悲愤瞬间消失,变得茫然无助,她扶着窗棱发愣。看见他从人群里走出来,目光隐约紧张,片刻不离地注视着她,绕过一张张桌子,走到她脚下。
他抬头仰视,伸出手,声音异常柔缓,是头一次:“甄意,把手给我。”
她没大家看到的那么冥顽,其实很害怕,手脚都在抖,动不了。她愣愣俯视着他,真的动不了。
“那我来牵你的手了。”他轻声说,上前一步,缓缓握住她,心里便落了一口气,可感受她剧烈而细微的颤抖,心又无端沉闷起来。
“到我这里来。”他牵着她的手,缓缓朝她张开臂弯。
她发抖,微微屈膝,往下滑。他手腕用力,一带,把她带回地面。
她扑进他怀里,之前还强硬得和什么一样,这一刻就柔弱无助起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委屈,惶恐,更怕他不信她:
“言格,你不能听老师他们的话呀。我没有偷别人的钱。真的。你千万不能听他们的呀。”
“我没听他们的。”他说,“我只听你的。”
她的眼泪开闸般哗地涌出来,悉数砸在他的胸口。
言格拿起她的书包,平缓地问:“可以打开看吗?”她泪水吧嗒吧嗒,点点头。
他拉开,书包里面的东西一目了然,几枚硬币,一包卫生巾……
他低着头,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碎发遮着眼睛,也看不清表情。
良久,抬眸,眼神已然冷了,看一眼周围的人,两位男老师,更别说数不清的男同学。
非常安静。
无数双眼睛盯着。
“言格,我们走吧。”她眼泪汪汪,揪他的衣袖。
“等一下。”不能这么走了,会有人认为她是小偷,可也不能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出来。
他看到甄意的同桌:“你过来看一下,这书包里有丢失的钱吗?”
杨姿探头看:“没有。”
言格又看向站在老师身边的女学生:“是你的钱掉了?”
“是。”
“过来看。”
她走过来,看。
“这里面有你的钱吗?”
“没有。”那女生紧张起来。
言格利落地拉上书包拉链,语气微凉,近乎命令:“道歉。”
那女生脸红,低着头,在一群人的注视下,开不了口。
“看上去是成绩不错的学生,做错事就要道歉这么基础的道德品质却缺失了?上了那么久的学,不懂‘礼貌’两个字怎么写?你是‘好’学生?不,我认为你比甄意差远了。”
这样尖锐的话,言格居然表情安静,语气平淡,说得看上去非常无害。
“对不起。”女生承受不了男神学长的话,跑回座位上埋头流泪。
老师让同学们散开,快去上课,可是……“两位老师不该道歉吗?”言格的声音凉淡地响起。
同学们全不走了,瞪大眼睛观望。甄意一愣,看着老师们尴尬难堪的表情,轻轻扯扯言格的衣角。
他扭头看她:“这件事交给我,你别管。”
他生气了。甄意不敢说话。
老师想着息事宁人:“甄意,不好意思啊……”
言格摇头:“不好意思,让一下路;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这不是道歉。”
“老师不会道歉,我教你们。”绅士而礼貌的语气,“对不起,我做错了。这,才是道歉。”
如此寸步不让,老师们更难为情。
言格平静地等了几秒:“我会向校管理会投诉:两位老师不尊重学生隐私,冤枉学生偷窃,逼学生跳楼。”
“甄意,对不起,老师做错了。请你原谅。”
甄意蒙蒙的,傻了眼,以为做梦。
……
那晚回家的路上,她还是后知后觉地伤心了,想起老师的质疑,同学们的眼神,当时那样孤立无援,却没一个站出来帮她,全在看好戏。
那时她多绝望而羞耻啊。
言格知道她难过,背她回家。
她趴在他背上,心里委屈,一路都在默默流眼泪,拿手抹了又搂他脖子,他脖颈间,头发上,脸颊上,衣服里,全蹭了她的泪水。她不吭声,也不呜呜,只有湿漉而凉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