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城这家人(平安扣)第十一章2
她问林老喜欢哪出。林兆瑞想了一想,说:“我最早学戏,学的就是小生。既然小冯要反串,那就《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段‘说什么愧对愚兄一片情’吧。”
穿着儿媳做的枣红色寿字图案织锦缎唐装,林兆瑞端坐在铺着棉垫的藤椅上,手边放着儿子给他买的金镶玉拐杖。他指头在茶几上敲打着拍子,哼起板胡前奏。冯红清了
一下嗓子,亮出高亢的男声:
“说什么愧对愚兄一片情,
千悔万悔,我悔,悔我当初心不明。
怪不得她羡慕鸳鸯成双对,
怪不得她比牛郎织女星,
怪不得她说井中男女成二影,
怪不得在观音堂中拜花灯,
怪不得她说我像个呆头鹅,
怪不得她假做雌鹅叫哥哥,
怪不得她还说对牛弹琴牛不懂。
怪我痴,恨我傻,怪我痴傻在梦中。
恨只恨,相逢恨晚姻缘断送。
恨只恨,竹篮打水一场空。
……”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王树生不敢相信,这苍凉的男声,竟然出自冯红。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初舞台上的李铁梅,记得那句脆亮的“奶奶,您听我说”。这反差也太大了,他想。
老林的寿辰唱这样悲悲切切的唱段,爱国觉得有些不适合,可既然老林单点这出,又是鼓掌又是叫好的,他也不便阻拦。一曲唱罢,林兆瑞起身鼓掌:“真是绝佳的小生嗓儿,高音不破音,低音不塌嗓。好,好!”
看老爷子这么高兴,刘爱国有点美滋滋的,于是拍巴掌附和着:“真是不错。从前,冯处是唐城第一花旦,我看现在可以称得上唐城第一小生了。”
见笑见笑,冯红像戏里的翩翩公子一样,抱拳拱手道。满屋里人,听懂没听懂评剧的也跟林兆瑞鼓起掌来。杨丽华听清楚了充满哀怨悔恨的唱词,偷偷瞭一眼林智诚,林智诚一声不响进了里屋。
冯红的突然出现,让
他心生不悦。可人家上门的理由冠冕堂皇,听听,代表局里!理直气壮,给足了老爷子面子,他当儿子的,也说不出个二五六来。敢情刘爱国玄乎了半天,请的角儿是冯红啊,这让他后悔不迭,怪自己事先没问清楚。他觉得爱国做这一切都是预谋好的,就为冯红再进这个家门铺路。回头再跟你算账,林智诚恨恨地想。
连唱了几折戏,林兆瑞让小冯歇歇,喝口水。这时,宋乔拉着女儿凑过来,要跟冯红拜师学艺。冯红摸着孩子脑袋,问喜欢不喜欢唱戏,孙颖摇摇头。宋乔弄个大红脸,忙捅了一下女儿,你不是成天又蹦又唱想当明星吗?“那我也不想唱戏,我喜欢流行歌曲,想当模特。”孩子实话实说。
说说笑笑正热闹,王卫东左手大寿糕,右手拎个鼓囊囊大塑料袋进家。袋子里是她给爸买的大衣,普通的黑色面料,内胆却是貂绒的,是当下不少官员爱穿的御寒外衣,低调却不低档,颜色样式也合林兆瑞的风格。只是吓人的价签,让她偷偷拽下扔掉了。林兆瑞没急着试衣服,招呼闺女进里屋,要说几句话。他冲坐床上正无聊摆弄着手机的儿子说:“人家小冯大老远来了,你倒是出去说几句话,陪陪人家呀!”
林兆瑞从箱子里拿出上次装订好的稿纸,递给卫东:“这是地震前给你写的那出戏脚本,还记得吧?以前我想,总有
机会能排出来这出戏。可现在看,留给我的日子不多了,怕是做不到了。你留着吧,也是个纪念。”
拿着棉线装订的厚厚的一沓稿纸,王卫东心里一热。在感情上,她爱拿林兆瑞跟她死去的老爸王天喜做比较。对子女的爱,王天喜是粗线条的,而且在家一言堂,动不动动粗,而林兆瑞的关心呵护,是和风细雨、润物无声的。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她和柱子的交往,出面化解了她和父亲的矛盾。当初,她在指挥部忙得脚不沾地,偶尔回家不是吃完就走,就是倒头大睡。有回她一觉醒来,下地穿鞋时发现一双开裂的鞋被缝好了。妈告诉她,是你林叔串门来,一晌午没歇着给你缝好了。嘴上没说啥,心里她觉得林叔真好,这也是后来她和爱国撮合老两口的一个原因。平时跟林兆瑞见面不多,也没有更深的沟通交流,可心里却实实在在装着这个最疼爱她的人。每次出差或是在外学习,她可以不给妈买东西,但一定想着给爸买些地方戏曲磁带、土特产什么的。
随着王卫东一步步高升,从建委副主任、副区长,再到区长,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带回或让司机捎回的东西却越来越“重”,林兆瑞替她担心起来。女儿给他订了不少报纸,这些报纸林兆瑞派上了用场,他把自己看中的文章剪下来,贴到一个大本子上,还在上面用红笔勾勾画
画。女儿回家,他会默不作声把那个大本子放到她休息的床头。王卫东翻开一看,一个个黑体字大标题,不是反腐就是倡廉,要么是一些干部贪污受贿被处理的案例。此外,还有共产党员修养之类。起初觉得老人家有点文人气,没理会,后来只要她一来,爸就会就把这个不断更新的本子放到床头。卫东嗅出了几分警示的味道,老人家在用他独特的方式,提醒她不要犯错误。卫东先是感激,再是好笑,后来甚至心生几分不快。爸呀,你沉浸在你的艺术天地中,又知道多少外面世界的变迁,知道多少官场的潜规则呀。要是都按这些标准去做事做人,那这官儿一天也当不下去。不过,再怎么着我有分寸,知道党纪国法的底线。不然,这么多年我岂不是白干了……当然,这些只是她的心理活动,她没法跟老人家解释。既然老人家不说,她也不挑明,只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越待越短。
父女间的隔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产生了。现在,卫东听着林兆瑞既是欣慰,又不无遗憾的话,抚弄着稿纸,就像抚弄着自己的青春岁月。她突然感到那只受伤残指,和心一样一跳一跳地疼。“爸,我会好好收藏,好好珍惜的!”
“唉,时间过得真快。那会儿创作本子时,你可把我感动得掉泪。小环啊,你有今天不易啊,珍惜,好好珍惜吧……”
客厅里,刘兰芝拉冯红坐到身边,问着孩子多大了,在哪儿上学。说起儿子,冯红一脸骄傲,这是一个离异母亲的支撑和依靠。儿子长得帅,继承了她的艺术天赋,刚上大学就四处演出,花插还在电视上露个脸。刘兰芝心里有些扎得慌,一个念头老在翻腾着:要是当初跟小诚能成,孩子怕也上大学了吧?
两张桌子拼在了一起,寿宴开始。林兆瑞左手边王树生,右手旁刘兰芝。大刚厚着脸皮,想挨着舅舅坐,好跟他斗酒。王树生手一拨拉:“一边坐去,这地儿给你小诚舅舅留的。”
林兆瑞不让晚辈动手,他亲自挨个倒酒,还特地给坐在对面的冯红斟满,他知道当官的都有酒量。王树生提议,酒不管多少,一会儿都得干了。大伙儿都响应。刘兰芝抿嘴看看老伴面前满满的一杯酒,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半杯,伸出手来调了个个儿:“我替老头子喝满杯。”孙颖叫起来:“哇塞,太姥姥,你多大酒量啊?”刘兰芝笑不滋的:“我也知不道,反正没醉过。”
“你太姥姥啊,那酒量可是女中豪杰。兰芝,今儿个孩子们高兴,你也别控制我了,让我敞开了喝一回吧。”林兆瑞说着,把半杯酒递到王树生跟前:“来,这个也满上!”
刘爱国、王树生两家人敬过酒后,王卫东站起来:“爸,感谢你老这么多年对我的关怀教育,你叮嘱的话我
都记下了。我长这么大,最敬佩的就是你,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老闺女祝你老健康长寿!”
老头子心脏不好,喝了一轮白酒后,刘兰芝还是给他换成了干红。全家人给林兆瑞敬完酒,冯红举起杯子:“林老,论辈分,我是你晚辈;论行当,咱们是同行。这么多年,你又是排戏,又是出书,又是扶植新人,又是筹划大戏院,为振兴地方戏立下汗马功劳,你是唐城的大功臣啊。祝你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林兆瑞说着谢谢,一饮而尽。冯红又说:“前些日子戏曲家协会换届,你这个名誉主席没参加,大家都念叨你呢。”
“唉,人老了,自然要淡出江湖,我把社会兼职都辞了。这把年纪,人生早就进入倒计时。有工夫把从前的本子整理整理,给后人留下点东西,再看着大戏院落成,我走着也踏实。”
“爸,你老活一百岁没问题。”林智诚插嘴道,横了斜对面的冯红一眼。听了儿子这话,林兆瑞大发感慨:“一百岁,想都没想过!经过那么多大灾大难,沟沟坎坎,能活到八十,我就非常知足了。没有啥事比一大家子人和和睦睦,更让我心甜的了。今天呢,当着大家的面,我也有几句话要叮嘱。树生丽华呢,你们也一把年纪了,别光想着别人,也要心疼自己,注意身体。小诚卫东呢,你俩事业有成,但也要时不时地
停下来,检点下自己,哪些地方对,哪些地方不对。钱多少是多啊,官多大是大啊,不知足就永远不会高兴。要学会知足知不足,珍惜现在的拥有……”
儿女们纷纷点头称是。
杨丽华起身,把热腾腾的寿桃端上来,叫过来儿子:“去,端好了给爷爷,让爷爷咬口桃尖。”看着个头赶上他爸的大孙子,猫腰站在自己面前,林兆瑞心里美滋滋的。他像个孩子似的,低头夸张地咬了一大口。大家一齐鼓掌。杨丽华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爸,咬了桃尖,就再也没有为难着窄的事了,我们祝你老长命百岁!”
吃完寿桃,又切大寿糕。王斌、孙颖、刘帅,几个孩子闹嚷嚷的,攀着老人胳膊,让他吹灭蜡烛……这时茶几上的电话响了,王婷在北京正赶上考研回不来,电话里问爷爷好。林兆瑞拿着听筒,满脸是慈爱的笑:“功课重要,就甭回来了。我和你奶奶呀,想你了就去北京看你。”
一屋人屏气静声,听了这话都乐了起来。刘兰芝喜眉笑眼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却想着冯红。她跟小诚岁数都不小了,听爱国说又离了婚,要是能跟小诚破镜重圆,那该多好。这么想着,她把孩子切给她的蛋糕,递给小冯。林兆瑞也想到了这层,看看冯红,又看看儿子。他让树生给自己倒上一杯酒,缓缓站起身来,一桌子人也都跟着起立。
“来,咱们全
家敬小冯一杯。大冷天来给我这老头子祝寿,还献上这么美的唱段。感谢啊,感谢!”
大家一块碰杯。林智诚仰头第一个干了,坐下来,脸一阵白一阵青。杨丽华在厨房遇到来找勺子的丈夫,小声嘀咕:“小诚好像有些不高兴。你说小冯来是不是有啥想法,爱国该不会往一块撮合他俩吧?”
王树生嘘了一声,爸妈对冯红有些殷勤过分。他悄声道:“别瞎猜。好马不吃回头草,依小诚脾气秉性,即便小冯有想法,他也不会同意的。”
寿宴散后,林兆瑞问小冯怎么来的。冯红说歇礼拜,不好用公车,打车过来的。林兆瑞忙催儿子送送她。林智诚本打算让刘帅跑跑腿,意思一下就行了,没想到爸妈送冯红送出楼口。他只好先上了车,坐在了后排,这是他的习惯。冯红没坐副驾位,开门也坐到后排。尽管地方很宽绰,林智诚还是往里挪了挪屁股。
“在林老面前唱小生,有点班门弄斧了,我捏了一把汗……”车子开动,冯红打破车里的沉闷。林智诚没接茬,透过茶色玻璃往外看着。越野车庞大的车身,夹在小汽车车流中,就像一头大鱼劈波斩浪,他喜欢这种所向披靡的感觉。但是,今天冯红这个不速之客坐在身边,让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真中啊,你跟姓张的那么黏糊,还好意思在我爸八十大寿时候来凑这热闹?”他终于说
出憋在心里很久的话。
密闭很好的车厢里,林智诚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冯红跟刘帅都听得一清二楚。冯红明白他意思,准又有什么闲言碎语传他耳朵了。不是唐城太小,而是命运太捉弄人,又把他们几个人扯到了一起。
她没有说话。
“你不想说些什么吗?”林智诚转过脸来,冯红的沉默反倒让他不安起来。
“有那个必要吗?”冯红反问道。这种事情,往往越描越黑,她不想解释。
“是,是没那个必要。”林智诚叨咕道。到这份上,冯红当面承认跟柱子的关系,他觉得难堪,否认呢,也断然不会相信。嗐,我他妈吃饱撑的,这跟我有啥关系?他在心里骂着自己。
车里全黑的内饰,让人觉出几分压抑,两人明显地感到心理上的距离。冯红这次上门,还是不愿放弃两人感情,想借给林兆瑞祝寿机会,拉近与这个家庭,与林智诚的距离。林智诚花边新闻不少,可毕竟是单身,再说哪个男人不吃腥,都可以理解。这些,她没搁心上,也不会计较。自己还没到人老珠黄的地步,相信林智诚愿意成家的话,她是最佳人选。从老两口和全家人对她态度上,冯红知道达到了一半目的。但现在,她觉出了希望渺茫,一种失落感渐渐笼罩了她。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林智诚径自说着,不管冯红听没听,“
官场是这样,商场是这样,情场也是这样。以后,我得向冯处你学习。”
这话太扎耳朵了,冯红再也坐不住,她借口局里有事提前下了车。“谢谢你来给老爷子祝寿。不过,你已经不是原来的小冯,我也不是原来的林智诚了,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林智诚说罢,车门嘭的一声关上。
车子咆哮着卷起一阵沙尘扬长而去,冯红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王卫东一点不知道冯红跟柱子还有往来。她的朋友圈子,除了官员就是商人,请客吃饭连个挡酒的、活跃气氛的女伴都没有。意外发现冯红是块料,她有几分窃喜。冯红呢,感觉卫东不像林智诚那样小心眼,都是官场同道中人,两人很快黏到了一起,关系的密切程度甚至超过了从前。
几个月后,省里搞重点项目拉练,带队的是一位副省长。观摩完区里项目,王卫东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从领导频频点头中,她读出了上级的认可和满意。饭桌上,省领导心情不错,陪同的市领导也都松弛下来,杯盏交错间,酒精带来的愉悦在周身涌动着。瞅准机会,王卫东试探着问领导想不想听听家乡戏。
她早就打听好,领导的老家就在唐城。果不其然,领导放下酒杯,眼里放着光:“好啊,我妈可是老戏迷了,《杨三姐告状》《刘巧儿》《花为媒》,大段大段的,她全能唱下来。成天受熏
陶,我都能哼哼几句了。”
领导显然喝高了,一改平时的严肃和矜持,随口哼唱了起来:“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呀……”
尽管领导五音不全,跑调跑到了东北二人转,一桌人还是鼓掌叫好。王卫东悄悄给冯红发了个短信。不到十分钟,冯红就出现在门口,穿着鲜红的针织开衫外套,内着白色小坎儿,下身是一条雪白的长裤。她显然化了淡妆,如果扮上行头,那绝对是一个俊俏的公子。王卫东介绍完,冯红落落大方,不用劝,自己端起酒杯连干两杯。在掌声中,她右拳捶打了下前胸,豪气中又透出女人的妩媚:“各位领导好,我姐叫我十分钟到,我不敢一刻钟来。我给大家清唱一段吧,大家喜欢评戏的话,我一张嘴,就知道唱的是哪一出了。”
这回,她唱的是《马寡妇开店》中的狄仁杰唱段。字正腔圆,让服务员忘记了倒酒,让省领导举着筷子为她打节拍,让满桌人觉出了评剧音韵之美。王卫东心想,冯红啊冯红,往后你要帮我大忙了……从此,只要有重要客人,王卫东都会叫冯红过来。有当年科班唱旦角底子,评剧、京剧、越剧、黄梅戏,冯红学啥像啥,要什么有什么。连流行歌曲都学得惟妙惟肖——“辣妹子从来辣不怕,辣妹子生性不怕辣,辣妹子出门怕不辣,抓一把辣椒会说话…
…辣妹子辣妹子辣辣辣,辣妹子辣辣妹子辣,辣妹子辣妹子辣哟,辣辣辣!”
就这最后一句“辣辣辣”,声音高亢嘹亮,并且习惯性地往上一甩头发,每次都能得到一片叫好声。这时,冯红已不是什么处长,而是一个进入角色的演员。
迷上了听戏唱歌,王卫东越发附庸风雅,一听说北京戏院有名角演出,便拉上冯红开车进京。这天散了戏,冯红顺便去大学里看了看儿子,时间太晚了,她们干脆找家星级酒店住下。两人洗了个热水澡,冯红打开化妆包,先是眼霜,后又保湿水,一遍滋养乳液,再又涂抹了全身保湿液。这么繁琐的一套下来,王卫东看得有些眼发直,她让卫东试试她的外国化妆品。王卫东像是应付差事,在脸上胡乱拍了点水,看着镜子里自己粗黑的眉毛和双下巴:“行了,我这老脸抹啥都这样。”冯红坐在床上说:“姐呀,你可别这么说,人到中年更要学会保养。有人说女人活着给男人看,男人活着给自己看。不管对不对,我反正活着一天就美一天。”
关了床头灯,窗外霓虹灯闪闪烁烁。王卫东睡不着,问冯红,你跟小诚还有戏吗?“有戏?你不知道他说话有多噎人,简直是要多绝情有多绝情。我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现在彻底绝了念头。”黑暗里,冯红幽幽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