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六个故事 白发鬼 九
九
我叫杨戬,是个天兵。
我生来就是个天兵,执行任务是我唯一会做的事情。而我最初的任务就是追捕那张通缉榜上的所有逃犯,我很善于完成这个任务,抓住了一个又一个逃犯,立了很大的功劳。可是这一切都在我开始追捕你的时候结束了。
当时我看着通缉榜上那个没有名字的位置,像往常一样接下了这个任务。但我追查了你很久,都没有找到关于你的任何线索。我从没有遇到过抓不住的犯人,但从没有遇到过你这样没有名字和任何资料的犯人。
我失败了。
后来我总结了一下自己失败的原因,我认为我一直待在总局里,是不可能抓到你的。于是我申请到各个分局中去,想要更接近你有可能活动的地方。我在各个城市中寻找着,终于有一天来到了北京。也就是在北京,我终于从上官炼身上找到关于你的线索。这个一直都解不开的难题看上去也很快就要被解开了,我好像一直都在做一件对的事情。
但从我问了总局上司一个问题之后,我的一切都改变了。
自从我问过他这个逃犯究竟做过什么之后,我就开始被不断地降级。最开始的时候我是执行局一线的天兵,冲杀在战斗的最前线。后来我被降级成了联络处的职员。一个月后我又从联络处职员降到了专门负责收拾残局的清洁组。没有过一个星期,我又被清洁组赶了出去,被关在一间小房子里负责整理那些根本无关紧要的文件。
在我第一次被降职的时候,那个上司跟我说,天兵9527杨戬,你病了,不能承担你现在的工作了。后来当我再度被降职的时候,他们又对我说,天兵9527杨戬,你病了,不能再承担现在的工作了。再后来每一次我被降职的时候他们都会对我说那三个字,再再后来所有从我身边经过的天兵都会说出那三个字。
“他病了。”
关于那些降职处分,关于那些不公正的对待,我从未向任何人抱怨过。可是我真的病了么?!我究竟是哪里病了?!
我不断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而后来我脑海中的问题越堆越多,就像一座不断漏下沙子的沙漏。
我从前绝不会思索这种问题,我从前也绝不会问为什么,我从前更不会关心随便一个路人心里正在想些什么,我从前也绝不会因为电梯里听到别人的一句闲聊而思索一整晚!
我现在的确和他们不一样了,他们从不问为什么,从不会考虑除了任务和权力之外的任何事,他们也不会像我一样听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真正在说些什么!
难道和他们不一样就是病了么?!
如果这是一种病,那我究竟病在哪里!我那样做、那样想究竟错在哪里!
“你告诉我!难道病的真的是我么?!”杨戬双眼血红地吼着,“我只是像一个普通人那样问了一句为什么,我只是想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去生活,我只是想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知道有人等着自己回家吃饭是什么感觉!难道这样也有错么?”
白起冷静地吸着烟,听着始终都寡言如一尊雕像一样的杨戬一口气说完了上面的故事。他能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已经隐忍太久太久了,他藏在心里的话也太多太多了。虽然这是白起所有病人中讲述的故事中最短的一个,可对于杨戬这样的人来说,这已经是火山喷发一样的倾诉了。
他们身边的一切都在不断垮塌,黑色的巨口在不断吞噬着他们存在的空间,离他们越来越近。
“你既然是个医生,那你能告诉我问题的答案么?!”
“你没有病,你也没有错。”白起幽幽地说,“你只是醒了。”
“醒了?!”杨戬反而糊涂了,他没有料到白起会说这么一句话。
“醒了,从一场漫长的沉睡中醒了。”白起眼中泛起一片冰蓝,“你从前只是一只行走在黑暗中的白发恶鬼,而现在你已经是个活人了。”
“白发恶鬼……活人……”杨戬喃喃自语,“我真的已经算是个人了吗?”
“当然。从你问出为什么的时候开始,你就已经是一个完整的人了。”白起轻轻一笑,“可是那个问题对于天兵来说,的确是一种不可治愈的疾病。天兵从不怀疑,天兵也从未有过自我。从你问出那个问题开始,你就有了自我。”
“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曾经也是一只行走在黑暗中的恶鬼,只不过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让我感受到光明的女人。”白起淡淡地说,“一个能让我成为人的女人。”
“自我……可我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没关系。”白起苦笑,“你也不需要明白了,我们马上就要死了。”
杨戬抬起头,空间垮塌的边缘已经到了他们近前,很快就到了他们的脚边。
白起深深吸了一口气,扔掉了已经熄灭的烟头站了起来,重新整了整自己的领带,以及在打斗中被弄乱的头发。
即便是迎接死亡,也要有一个绅士该有的风度。
杨戬和他背靠背站着,眼前的地面不断塌陷,最终只剩下他们脚下不到一平方米的地方还保持着完好。
“谢谢。”
“跟一个逃犯说谢谢,你还想继续做天兵么?”
“虽然你说的话我还没有完全懂,但是这样也比什么都不懂就死掉的好。”杨戬又重复了那两个字,“谢谢。”
白起没有再理杨戬,坍塌的地面已经蔓延到了他们的鞋尖,两个人仿佛站在汪洋黑海上的一个锥子上似的。再过不到十秒钟,这一点点立锥之地也将随着结界的消亡而垮塌。那个时候,什么天兵什么白起,都将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
杨戬回过头看了一眼白起,发现他又闭上了眼睛。
“你还在想念那个女孩子么?”他记得白起说过,临死之前的人会见到自己最想见的场景,而白起最想见的就是一个女孩子的影子。
白起皱了皱眉,没有理他。
“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子?”杨戬又问。
这个天兵真的是把人烦透了!白起今天连死都不能安静地死了!
“你到底想问什么?”白起头也不回地问。
“我是想问,她是不是长头发、大眼睛、个子高高的,之前在站台上和你站在一起的那个?”杨戬在他身后说道。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白起依然不回头地问。
“如果是的话……”杨戬语气听上去有些意外,“那我们可能最想念的是同一个人。”
“什么?”白起被这没头没尾的话说愣了,睁开眼睛回头瞪着杨戬,“你什么意思?”
“你说过,人死之前会看到自己最想念的人。”杨戬指着前面说,“我看到的这个和你想念的那个应该是同一个人吧?”
白起越过杨戬的肩膀看过去,猛然发现地铁隧道里站着一个满脸泥水的女孩,正是疲惫不堪的林夏!
就在白起发现林夏的一瞬间,重楼蜃境消失了!
但消失的也只有那个结界。白起和杨戬都还完好无缺地站在那个空荡的站台上,而林夏正在站台上的隧道里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们两个。
白起没来得及多想,一个箭步跳下站台,一脸惊讶地走到林夏面前。
她的脸上已经被汗水和泥水弄花了,头发和衣服上也都沾满了泥,尤其是那双今天中午出门时还雪白的皮鞋,现在已经分辨不出它本来的颜色了。
她是从两公里以外的地铁站的隧道里走过来的,这就是她想到的计划。她等不及消防员挖开这个站台的入口,只好用最笨拙而且也是最危险的办法来找白起。她跑到了离这里最近的另一座地铁站,趁着工作人员不注意的时候跳到了站台下的线路上,沿着检修工人们行走的路线,一路用手机照着光向白起这座车站缓慢地行进。
隧道里的空气闷热潮湿,很快林夏就脱水了。不仅如此,最危险的还有时不时经过的地铁列车,每从她身边经过一次,都把这个平时胆大包天的姑娘吓个半死。可她还是坚定地走着,地面上的距离虽然只有两公里,但是地下的距离要比这长得多。隧道中布满了岔路,一不小心就会迷路,有几次林夏都觉得自己已经走不出去了。
虽然被震裂的水管从头上浇了一身冷水,虽然在黑暗中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虽然在每每有列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时不知道有多害怕,可她还是找到了白起。
“白起……”
白起见她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不是让你远离这里么?”
“白起……”
“怎么了?”
“咱们……回家吃饭吧……”
从今天出门开始,林夏就一直跟白起重复着这句话,直到他们分开之前,依然都在重复着。
“放心,我答应你了。”白起轻声说。
林夏做的菜很难吃,但白起这时候真的很想再尝一尝她亲手做的饭。
林夏轻轻嗯了一声,身子一软倒在白起身上。白起心中一沉,飞速地给林夏打了一个脉,这才稍稍放心。她太累了,已经睡着了……
白起轻轻转过身去,俯下身把她背了起来。
“是她的闯入让重楼蜃境破散了么?”杨戬不解地问白起,“可是你不是说重楼蜃境不可能有人能闯得进来么?”
“重楼蜃境是天道造物,我们都无法破解。”白起轻轻扶了扶背上已经熟睡的林夏,“可是有一种存在是能超越天道的。”
“超越天道的存在……”杨戬看着那个熟睡的女孩,心中忽然生出一分敬畏。
“白发的恶鬼,我们今天还打么?”白起忽然问。
杨戬看了看被自己扔到站台下的匕首,又看了看刚刚和自己一起逃出升天的白起,摇了摇头。
白起对他微微一笑,这次既不是冷笑也不是负气而笑,而是有一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以后还要继续抓我么?”白起又问。
“我……”杨戬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我不知道。”
“很好,关于你自己的问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大可以来找我,我是个收费很合理的医生。”
白起又是一笑,转身背着熟睡的女孩,一步步向她来时的隧道里走去。
杨戬捡起他留在站台上的卡片,上面只有七个字:白起,蓬莱间诊所。
等他再度抬起头的时候,那个迈着优雅步伐的医生已经消失在隧道的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