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四个故事 玉麒麟 二
二
鼓楼大街向南不远,一片片的老房子连在一起。青灰色的房瓦仿佛琉璃一般流转着日光,群鸽从低空中掠过,鸽哨如水波纹一样漫天回荡。
清朝年间,北京城的官员大多会在南城租房而居,就算显赫如曾国藩这样的封疆大吏,也并不在京城里买房置业,他们或是住在同乡会馆或是另选豪宅租用。因为再大的官员也有调任或者归乡守孝的时候,到底在京城都只是暂居。
而北城却不一样,老北京人还记得,当年这里住的多是清朝贵族子弟,王府如林,所以说北城多王侯。就算是一般的房子也要比普通四合院大气讲究,更别提庭院深深的王府了。
胡同最深处的一所宅院里,从进胡同口就能听到里面阵阵响亮的歌声。咿咿呀呀,透着那么一股童真和脆劲儿。
小院不大,收拾得很利落,没有铺任何石砖,只是用厚厚的黄土砸实。三五个光头的小男孩,一水儿的黑灯笼裤,腰里扎着板儿带,拉开了云手,正在院子里跑着圆场。
所谓的跑圆场,是京剧表演中的一个术语,指演员在舞台上以圆形路线走的台步,是京剧演员的基本功。
这群男孩显然是受了很好的训练,他们左手端拳,右手单山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目不斜视,脚下讲究越走越快,像是旋风似的。
还有三五个孩子正在刀枪架边上耗腿,一个个踩着“朝天蹬”,跨在墙根。耗腿也是京剧的基本功之一,旨在拉开演员的韧带,一是增加柔韧度,二是加强肌肉的耐力。
台下十年功,台上才有那一分钟啊!京剧名角们都得自小下苦功夫,比十年寒窗可要艰难多了。否则凭什么那么多人中,只有你成了“角儿”呢?
院子里还有一座小小的戏台,倒是白条石砌成的,上下场门一应俱全,年深日久台板不知道换过多少次了,台边的石头都被磨得油光水亮。
戏台边上,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刚刚唱完一段《长坂坡》,正在听他的老师说戏。
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很帅气,还真有那么点少年赵云的意思。老师坐在他面前的太师椅上,背冲着门外,从后面只能看到他手里的纸扇摇动。
“咱们这行当是武生不假,可是光有武功还是不够的,你的武戏不错,唱段可得更下功夫了。”老师的嗓音柔中带刚,话里虽有训责的意思,但却始终不疾不徐,颇有大家风范。
“可人家不是来看咱们打戏的么?”男孩有点不服气,“武生有打就可以了呀!我看现在的大武生唱得也就是那样吧,等以后估计还不如我呢。”
“满口狂言。”老师轻轻用纸扇在他额头敲了一下,并没有用力,只是为了表示训诫。
男孩挠挠头,咧了咧嘴。
“现在的武生唱功不好,并不是说这武生自根上就不善唱。”老师依然平心静气地说,“武生的唱腔虽然脱胎自老生,可应该要比老生更高更宽,要有力有度,否则怎么唱吹腔?”
“不懂……”男孩倒是坦诚,嘿嘿一笑。
“不懂没关系,慢慢练习,老师当年也跟你一样。”老师轻摇着纸扇说,“再来一次吧。”
男孩点点头,把腰腹之间的板儿带子扎紧了,挺了挺胸膛,又开嗓唱起来。
院门口,白起和喇嘛已在那里站了有一会了,并没有去打扰那对师徒,只是远远听着他们的对话。
“怎么样?”喇嘛悄悄问白起。
“京剧行当分生旦净末丑,生行和净行、丑行都是扮演男性角色的行当。但区别是生行一般都是素脸,行话叫‘俊办’,也就是扮演洁净俊美的男子。又分为老生、小生、武生等等种类,武生的角色都是擅长武艺的青壮男子。”白起娓娓道来,“像是赵云、武松甚至猴戏里的孙悟空都是武生扮演的,唱腔一般是以吹腔、昆腔为主。所以老年间武生开蒙大多都是选择昆曲。这位老师说得很在理,当年的大武生不仅武打精彩,唱腔上更是出类拔萃!”
“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你这位老师怎么样。”喇嘛说。
白起聚拢目光再次看向那个太师椅上的背影,那柄纸扇看似不经意地摇着,实则是给那个孩子打着板眼。
他看了一会,轻轻吐出八个字:“举重若轻,大师风范。”
喇嘛嘿嘿一乐:“还是你懂行市,要我看都是狗带嚼子胡勒一气!”
“你是个俗人,还是专心喝酒、念佛、见网友吧。”白起冷冷地说。
“京剧这玩意儿就雅了?”喇嘛有点不服气,“这不也是江湖上的玩意儿么?”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自打有京剧那一天,到流传至今,这里面埋了不知多少人的心血。”白起正色道,“一招一式,甚至是一个举手和眼神的动作,都是几百几千几万人总结出来的。唱念做打里都是中国人独特的美学,否则怎能成为世界三大表演体系之一?”
喇嘛点点头,和白起一块在院门口听着男孩的唱段。
过了大概一刻钟,学生们今天的功课结束了。大伙穿好了外套,到老师的太师椅前排队鞠躬,三五成群走出院子。
小院儿里顿时静了下来,那位老师收起了折扇,慢悠悠地从太师椅上起身,转过头来。
“让两位久候了,实在抱歉。”
白起愣了一下,这位老师的面孔倒不像自己想象般那样威严,甚至看上去还有些稚嫩,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他披着一件貂裘,面容极美,如同一个玉琢出来的人儿,眼神中的精气隐而不发,没有少年人飞扬,却多了几分儒雅气质。
“别跟我们客气。”喇嘛粗声粗气地说,“听听孩子们唱戏也挺好玩的。”
“这位就是白医生吧?”少年鞠了一躬,“久仰您神医妙手的大名了!”
“好说,好说!”喇嘛擦了擦哈喇子,“我说,你赶紧准备准备,为了这瓶酒我可忍了很久了!”
“活佛还是这般性急。”少年笑了笑,“那二位稍候,我去去就来。”
等了不大的工夫,少年去而复返,拖出一只竹几,上面摆着四碟小菜。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一碟老腌萝卜,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麻油拌的嫩香椿,唯一的荤腥就是那碟清酱肉。
三个人在戏台边坐下,喇嘛心急火燎地打开牛皮酒壶,先舔了舔盖子上的残酒,而后给每人都满了一杯。
“我先干为敬!”喇嘛也不让别人了,自己端起酒杯一口干了下去,陶醉地闭上双眼品着口中的余香。
“在下玉胜麟,白医生请!”少年举杯。
“白起,幸会。”
白起和他碰了一下,慢慢喝下了那一杯白酒,酒浆清冽甘醇,毫无辛辣之气,勾起了腹中的馋虫,让人胃口大开。
“白医生,这酒还入您的口么?”玉胜麟眯眼笑着说。
“茅台,老窖。”白起的话中难得有一丝兴奋。
“宝剑赠英雄,这酒也得识货的人喝!”玉胜麟点头,“这瓶酒自从我赠给了活佛,他就说一定还要拉着您品尝品尝,也难为他忍了这么久!”
喇嘛这时已经顾不得搭话,一连自斟自饮喝了三杯,又夹了片清酱肉大嚼,这才算喘了口气。
“老白,你知不知道这茅台酒的来历?”
“当年贵州的食盐虽然是从四川进口,但是入黔的盐业却是被陕西山西的富商所把持。当地气候潮湿,需要饮酒祛除体内的寒气。盐商们喝惯了家乡的汾酒、凤酒,贵州那时大多是以玉蜀黍酿的土酒,实在难以下咽。可到了遵义这个地方时,人们却发现那里盛产酿酒所用的高粱,于是花了重金从家乡请来酿酒的师傅,带着酒曲一并到了遵义茅台村,酿出来的就是这茅台酒。”
白起不急不慢,喝一口酒,吃一粒花生米:“当时盐商往来川黔之间,为了避免随身携带大量金银有什么闪失,一般都会在当地购买药材土产,然后到重庆这样的大埠倒卖。茅台也是这样扬名全国的。”
“那这老窖又怎么讲?”喇嘛故意要考白起。
“最早茅台酒并不窖藏,有一年高粱丰收,多酿出来的便挖窖储藏。窖藏过的茅台酒却比新酒更要纯粹,因为其中的辛辣之气都被河沙吸收干净了。”白起说,“像华家酒窖会在开窖放酒的同时,注入新酒勾兑,这样酒的味道能始终如一。所以现在市面上的茅台酒都是勾兑过的。而当年成义老窖却会一次放干,再存一窖,那就是从未勾兑过的老窖酒!”
“白医生果然博闻多识!这茅台酒的掌故,已经很少有人会知道得如此详细了。”玉胜麟鼓掌叫好。
“过奖。”白起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问,“玉先生,茅台老窖酒当今世上剩下不过五瓶,说得上是举世奇珍。请我喝这么好的酒,是想求我看病么?”
虽然玉胜麟看上去只是个少年,但行动坐卧、语气神态,却仿佛一位久经世故、心灰意冷的隐士,所以白起并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简单的少年来看待。
喇嘛此时放下了酒杯,收敛起了酒鬼的烂气,一双铜铃眼瞪来瞪去。
“活佛早就提醒过我,说您是火眼金睛的孙悟空,什么都瞒不过去。”
玉胜麟微微笑着拉起自己的衣袖,他胳膊上肌肤乍一看白皙胜雪,但借着阳光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大吃一惊!
那皮肤和骨肉,几乎都是透明的!就像被水染过的国画,墨迹淡薄如云,即将消失。
“我已经多年没登过台了,都是因为这个。”玉胜麟放下衣袖,淡然地给白起满了一杯酒,自嘲地说,“给孩子们说了很多的戏,可是自己连条大枪都拿不起来。”
“只是简单的无力么?”白起幽幽地问,“对于一个妖物来讲,你其实还有很多年的寿数。”
“可对于一个武生来讲,这就是绝症。”
“那他有没有跟你讲过我诊所的规矩?”白起瞥了喇嘛一眼,继续说,“无论是人还是妖物,都必须付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说过了。”玉胜麟从皮裘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在白起面前,“只求我有生之年,还能登台再唱一次戏。”
那是一只小小的锦盒,边缘的丝线有些已经破了,但依然很干净,没有一点污渍。
白起并没有打开那只盒子,只是冷冷地问:“如果有这么一次机会,你会选哪一出戏?”
玉胜麟一愣,仰头望着天空想了想,黯然说道:“《挑滑车》吧……”
“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出戏?”白起追问。
“你不是从来不问病人问题的么?”喇嘛在一边插嘴。
白起瞪了他一眼,没有解释。
“聊聊也无所谓,反正酒还有。”玉胜麟轻轻举杯,“白医生,有没有时间听我讲一个故事?”
“说吧。”白起也举起了杯。
“故事还是要从我的师父讲起……”
玉胜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眉宇间忽然英气逼人,落杯铿锵之间,如铁马金戈,大江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