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二个故事 隐龙泉 3
三
龙泉宫温泉会所，一座名副其实的宫殿。
远远看去只是一座地处半山腰的别墅，但那是因为被山峰阻隔了，露出来的部分连实际大小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这座宫殿真正的建筑面积和山脚下那座小村庄的总面积一样。仅仅是门口的那座金龙雕像就有六米高，相当于一栋两层楼房。
四周的音乐喷泉开放时，水柱的第一层能喷到二十米高空，第二层能到三十米。喷泉里的水都是引自地下的温泉，经年不冻，一旦开始喷水，水雾便如同云烟梦境一般。那只张牙舞爪的巨龙好似活过来了，圆睁着一双巨眼，虎视着山下的村庄。
白起的车刚到，就有等待多时的服务生上来开门，还殷勤地把行李从后备厢里拖出来。
“林小姐，请跟我来，汤总已经等您很久了。”
“你怎么知道我姓林？”林夏问，“万一是别的客人呢，你们今天不是做活动么？”
“这不会弄错的。”服务生一笑，“我们汤总已经把整座龙泉宫封闭了，今天不接待外客，只有你们三位客人。所以我们今天的活动就是招待您！”
“不至于吧……我们那天才第一次见面……”林夏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哇！财大气粗啊！这一天的流水得多少钱，说扔就扔了！”阿离张大嘴巴，偷眼看了看白起。
可白起自从下车之后就没有动，一直默默站在那里，看向另一个方向。
“第一次到这么厉害的地方来吧？看傻了吧？”林夏嬉皮笑脸地开他的玩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侧门的卸货区停着一辆重型卡车，几个工人正往下搬运沉重的铁皮桶。
“哼！这不是那个神经病么？”林夏认出了这辆车，就是在进村之前差点把他们撞下山崖的那一辆。
白起没作声，他走到了那辆车旁边，伸手摸了摸车上满载的铁桶。
“干什么的？！”有个凶眉厉目的家伙从车上探出头，冲白起吼了一嗓子，随即跳下车警惕地走向白起。
“柱哥！别发火，别发火！”接待林夏他们的服务生赶紧跑过来，拦住了那个柱哥，“这几位是老板请来的客人。”
“客人？！”柱哥翻着一双怪眼上下打量白起，扬了扬下巴指向大门，“温泉从那个门进，这里是我们内部的卸货区。”
“好嘞！好嘞！我这就领他们过去。”
服务生满脸堆笑地凑到白起跟前：“这是我们公司的保安部长，您多多担待。”
白起不想给服务生找麻烦，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用眼神告诉正挽袖子的林夏不要再生事了，跟着服务生走向大门。
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那满车的铁皮桶说：“以后运送这种易燃货物，请你开车小心点，剧烈的颠簸会引发静电火花，车毁人亡的时候倒霉的可不只你一个，不要伤及无辜。”
“知道了！”柱哥低低吼了一声，扭头走向卸货区的大门，嘴里还喋喋不休的，“真是多管闲事……”
“那里面是什么东西？”林夏好奇地凑上来。
“汽油……”白起眉头微皱，转身跟着服务生往里走。
“汽油？！”林夏追上去问，“一整车的汽油？用来干什么？”
“那就得问你那位汤先生了。”白起神色淡然地看着她。
“汽油……温泉……难道是烧锅炉用的？”林夏努力思考出一个答案。
白起无奈地摇摇头，上了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的电瓶车。
“小夏姐，这里是天然温泉，需要烧锅炉的是澡堂子。”阿离从林夏身边经过时撇下一句。
“万一泉水不够用呢！”林夏天真地自言自语，也跳上了那辆电瓶车。
如果只靠两条肉腿想要游遍整座龙泉宫，恐怕得走上一整天。
这里实在太大了！单单是那座巨型温泉主馆就有体育场那么大，场馆里铺着能容得下两辆电瓶车掉头的大理石车道。水雾弥漫，空气湿热，汤寻甚至从海南专门挖来了棕榈树，栽到室内车道的两侧，搞得像亚马孙丛林一般。大大小小的温泉泡池有一百多个，还有恒温的五十米标准泳道，甚至连供人们行走的玻璃地板之下都能看到游动的观赏鲨鱼。
“我们一会儿就在这里泡么？”林夏张大嘴巴问。
“不，这里是对普通游客开放的，我们只是路过。”驾驶着电瓶车的服务生笑着说，“你们几位都是本会所的贵宾，当然要有特别的招待。”
这就已经很特别了！林夏愣愣地看着一个游动着无数小鱼的池子问：“那个池子是做什么的？养的鱼能吃么？”
“那个是鱼疗池。”服务生回答，“那些小鱼可以吃掉游客身上的角质，对皮肤很好。”
“角质……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林夏摸着脑门思索。
“就是死皮！那些小鱼是吃人身上的死皮的！”阿离脸色苍白地小声说，“你们人类真是太恶心了！”
“啊？！”林夏被他说得也有点想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些都是给散客们玩的噱头，咱们这里最棒的还是私家温泉。”服务生颇为得意地说，“以前咱们这儿可是皇家温泉，明清两朝的皇帝每年冬天都要来，‘隐龙泉’这个名字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传说当年还有人在泉水里看到过真龙呢！”
“真龙？”阿离仿佛颇为不服气的样子，“真龙会来这种地方？”
“只是传说嘛，还有人说咱这地下现在还埋着龙脉呢！”服务生念叨着把车开出了主馆，驶进了一片依山而建的别墅群落之中。
这里大部分都是两层的小洋楼，唯独有一栋房子，也就是最后的那一栋，是一座占地巨大的中式庭院。雕梁画栋，飞檐长廊，雾气缥缈中仿佛一座深山古刹。
电瓶车在院子中央的甬道上飞驰，穿过一层层庭院，仿佛穿越了历史的长河，让在繁华都市中躁动的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我们到了。”
服务生把车停在一个跨院的月亮门前，把三人的行李搬下来。
“三位今晚就在此下榻。”
林夏扒着月亮门从外往里张望，院子里有一座汉白玉砌成的温泉池，泉水咕嘟咕嘟不断涌出，依然飘荡着热气。泉边栽满了翠竹，院落虽然不大，倒也显得十分雅致。
在冬天北方的室外能看到这么绿的竹子十分不容易。这里虽然海拔高，但是四处都是温泉，气温和湿度都比其他地方高出许多，所以植被是四季常青的。
廊下是三间坐北朝南的客房，虽然古朴但布置得很精致，摆设的都是包着柔软皮垫的竹制家具，冬天坐上去也不会觉得冷。竹床上铺着软厚的被褥，挂着青丝床帐，另外还特地引了温泉地热供暖，所以就算是没有暖气也十分舒适。
“这么一个院子平时对外得收多少钱啊？”阿离自言自语地感叹。
“这整个院子是我们汤总的住所，只招待自己的贵客，普通人花钱也进不来。”服务生微笑着放下行李，退到了门外，“林小姐，汤总让我跟您道个歉。”
“别别别，道歉这事儿我听着心里瘆得慌。”
“他现在有些紧急的公务需要处理，得过一会儿才能亲自来招待您。”服务生指了指墙上的电话，“如果您有任何需要的话，打这个电话就好了。”
服务生说完深深鞠了一躬，退出了院子。
白起走到回廊下点了一支烟，安静地端详着那一汪泉水，身后忽然爆出两声欢呼。
林夏和阿离几乎跳起来异口同声地高喊万岁，像两个放了寒假准备疯玩一场的小学生……
“泡温泉喽！”
两个人大笑着，一溜烟地拽着行李箱跑回自己房间，不过片刻全都换好了泳装，光着脚跑到温泉池边解下浴袍，“扑通”“扑通”跳了下去。
白起愣愣地看着在池子里上下翻飞的两个人，烟上的火星都被他们溅出来的泉水浇灭了。
“老大，你还不快下来！”阿离从水底冒出小鸭子般湿漉漉的头，吐了口泉水，冲白起招手。
“来嘛！来嘛！快点！”林夏也在催促着白起，“身材不好也没关系，姐姐保证不笑话你！”
“你们玩吧，我不习惯和别人共用一个浴池。”白起漠然摇头。
林夏和阿离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嘿嘿嘿”地笑了两声。
白起刚刚转身要回自己房间，便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没反应过来，两只胳膊就被人架住了。
还没等白起搞清楚状况，林夏和阿离已经把他架到了池子边。
“你们要做什么？”
“都到这儿了还想不明白，你还有脸嘲笑我的智商！”林夏邪恶地笑着，使劲在白起的前胸上推了一把。
白起“扑通”一声倒入水中，瞬间溅起巨大的水花。他从池底站起来，浑身上下的西装都已经湿透了，连头发都贴到了脑门上……池边两个罪魁祸首已经笑得想哭了，扶着腰抬不起身来。
白起冷冷看了他们一眼，双手闪电般抓住了两个家伙的脚踝，稍稍一用力，池子里又是“扑通”“扑通”两声。
林夏和阿离都呛了水，可还是止不住笑，笑两声咳嗽两声。白起看着自己这一身落汤鸡的打扮，无奈地解开了领带……
与此同时，月亮门之外的大院子里，参天古槐脚下有一眼枯死的泉水，泉水周围砌着一圈青石。在那日光照不到的石墙阴影里，一双衰老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月亮门内嬉闹的他们。
那双眼睛泛着羸弱的绿光，像一盏在风中挣扎的油灯。
夜色渐渐袭上枝头，院子里只有微风扫过竹叶的沙沙声。温泉池里三个人围坐着，连白起都是满脸的惬意舒适。
“好美呀……”林夏睁开眼睛，抬头望着漫天星辰。
没有城市的灯光和高楼的阴影，夜空无比纯净，不是纯黑色的，而是有些发蓝，像一块柔软的天鹅绒。那些星辰就是无数散落在天鹅绒上面的钻石，闪烁着微光。
阿离已经倚着池边上的石头睡着了，白起此时缓缓睁开眼睛，默默望着星光中林夏安静的侧脸。她的眼中充满了憧憬，比天上的任何星辰都要美丽。
可惜这个时刻太短暂了，院落外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白起的思绪。
“林小姐，抱歉，我来晚了。”汤寻快步走进小院，身后跟着的手下推着满满一车香槟茶点。
他走到林夏面前抱歉地一笑，又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你忙你的，没必要亲自招呼我们。”
面对他的时候，林夏总有点莫名的拘谨，那种感觉很奇妙，因为在她心里完美的男人就应该像汤寻一样。可汤寻仿佛又太过完美了，就像一轮PS掉了陨石坑的月亮，皎洁如镜到不太真实的地步。
月亮只给人最明亮的一面，它背后隐藏着什么，没有人知道。
“不不不，怠慢客人是我的失职。只不过最近有几个收购的项目一直很棘手。”汤寻诚恳地说，他忽然感到身上很冷，像是独自在黑暗丛林中被凶猛的野兽凝视一般。
“这位先生是？”他终于注意到了白起的眼神。
“这是我们诊所的老板兼主治医生，白起大夫。我是护士兼助产士，阿离。”阿离抢在白起之前说，气势十足地仿佛是在跟汤寻较量着什么。
“幸会！幸会！”汤寻吞吞吐吐地问林夏，“这两位是林小姐的什么人？”
“什么人？！那可是亲如一家人啊！”阿离插了句嘴，又补充道，“但也没亲到不能谈恋爱的那种地步！”
汤寻脸上有些窘迫。这两人的气质都很奇怪，自称护士的男孩子身上都是文身，又戴着各种金属环钉，像个摇滚乐手。而另一个却是冷得一塌糊涂，虽然帅到没朋友，可那眼神加上健硕的胸肌，很容易让人误会他不是什么大夫，而是个冷血杀手。
“我们吃住都在一起，日久生情什么的也说不定呢……”阿离继续胡喷。
“闭嘴！”林夏一瞪眼，一脸歉意地对汤寻说，“他们俩租了我家的房子开诊所，我住在他们楼上。”
“原来是这种关系！”汤寻一脸“这我就放心了”的表情，释然地笑着招呼大家，“来来来，我已经让后厨准备酒宴了，不过还得等一小会儿才能上餐，不如我们先喝一点开胃酒吧。”
“泡温泉喝香槟也太没品位了吧？我老板泡温泉的时候只喝日本顶级的纯门大吟酿。”阿离斜着眼说。
汤寻拿着酒杯尴尬地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小鬼你吃错药了么？”林夏使劲瞪了阿离一眼，扭头对汤寻吼了一嗓子，“他不喝我喝！来，干杯！”
阿离悻悻地吐了吐舌头，把脑袋缩回水里。
“林小姐，今天晚上能赏脸跟我单独吃个饭么？”汤寻在林夏耳边低声说，“有些话当着别人还是不方便讲……”
“啊？”林夏有点毛了，心说这是真的要表白么？
“那就这么说定了！”汤寻趁热打铁地说，“让他们两个去宴会厅，那里有人陪着他们吃。咱们去我那栋楼，我留了一个风景最好的房间。”
林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院子最后面是一栋古今结合的木楼，是整座山庄的制高点。
她正在犹豫，眼前的水面上忽然冒出一个小脑袋瓜……
“汤公子，鬼鬼祟祟说什么呢？”
汤寻脸色一变，尴尬着哑口无言。林夏一把拧住阿离的耳朵：“我看你今天真是吃错药了！有完没完？！”
“那你也不能撇下我们单独跟他去吃饭吧？”阿离捂着耳朵，冲白起嚷嚷，“老大！你也不说句话？！”
白起闭着眼睛静静坐在水里，仿佛睡着了。
“我今天还非去不可了！”林夏一看白起的样子就莫名地来气，从水里跳上岸，把湿漉漉的浴巾扔给汤寻，“等我去换衣服！”
林夏转身进了房间，汤寻捧着那条浴巾一脸尴尬，也没再跟白起和阿离搭话。
好在没过多久，林夏就换好衣服出来了，她裹紧大衣走到汤寻面前，挽住对方的胳膊，对池子里的阿离和白起招招手。
“再见喽！”
“小夏姐，小心撞鬼啊，听说这里不干净呢。”阿离很欠揍地说。
“别在意。”汤寻见林夏脸色有些不好，赶紧安慰，“那都是竞争对手搞出来的假新闻，为的是给我脸上抹黑。”
“当然……”林夏勉强地笑了笑。
“我说的是人心里的鬼。”阿离冷笑着，“人心里的鬼可比真正的鬼可怕多了。”
“有完没完了？”林夏瞪了阿离一眼，把他后面的话顶了回去，挽紧了汤寻的胳膊，“我们走。”
“好的！”汤寻被林夏拽着走了两步，转回头冲阿离得意地笑，“一会儿有人会领二位去宴会厅，我已经安排好了。”
“没关系，一顿不吃也饿不死。”阿离咬着牙还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一直等到他们两个人走远，这才绷不住了，冲白起大喊，“老大！你还真沉得住气啊！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啊！”
白起依然闭目养神，理都没理阿离。
“老大！别说你没看出那小子有问题啊？之前沈醉那时候跟现在可不一样，人家沈公子是条土豪到坦荡的汉子，你不担心也就罢了！可这个姓汤的，外表是个一笑俩酒窝的暖男，可我总觉得他心里藏着事儿呢！”
“那你能告诉我他心里藏着什么吗？”白起缓缓睁开眼睛问。
“这……”阿离噎住了，无语地坐回泉水里，激起一片丧气的水花。
白起也没有再打击阿离，只是默默坐着。他知道自己不能否认阿离的全部观点，因为他也从汤寻身上看到了一些不太正常的东西——他的眼睛。
那个男人的眼睛里有一股过于强烈的执念，一股能让灵魂变成妖物的执念。可那股执念该不该引起他的担心，他还不能确定。
毕竟这个世界上抱着执念的人太多了，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