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六个故事 平安夜 七
七
那天的演出如我所料，大获成功！
虽然有些话我并未跟婉仪说起过，但其实在我的调教之下，她已经是一名非常优秀的音乐剧演员了。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她都很棒，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要好！
当谢幕到来时，观众们对着婉仪欢呼，全场起立鼓掌，她的脸上从未绽放出那么开心的笑容。
成了！一个演员的自信就是在观众的掌声中建立起来的。如此一来，婉仪就算是成功地出师了。
可是当台上的演员们准备邀请我上去谢幕时，我默默地离开了。我有点怕，怕自己上了那个舞台之后会难过。
而且现在，那个舞台已经属于婉仪了。
接下来的日子，凭借着婉仪的爆红，剧院终于有了些起色。
演出的场次一加再加，甚至到了一票难求的程度。观众们不惜花大价钱买黄牛票，也要来见识一下婉仪的风采。
而婉仪的自信也慢慢增长起来，她开始能在表演上提出自己的见解了。这让我很欣慰，一个真正的大演员就是要有一份这样的自信，甚至可以说，应该有一定的霸气才对！如果一个演员在个性上毫无魅力，那他凭什么让观众去爱上自己的角色呢？
婉仪也真心地爱上了那个舞台，这点我太能理解了。别忘了，我曾经也是那个世界的王啊！站在世界之巅受万人敬仰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不过就在事情仿佛渐渐向美好发展的时候，又一件我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我被宋妈妈叫到会客室里，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
会客室里除了我、宋妈妈、婉仪三人之外，还有两位我不认识的先生。一个身材消瘦，穿着一件裘皮大衣，戴着水獭皮的礼帽和金丝眼镜，叼着胡桃木烟斗，是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另一个却是一位外国先生，穿着倒是十分朴素，西装和皮鞋都是老年间的款式。
婉仪坐在一边沉默不语，仿佛有什么心事，也不敢看我的眼睛。
“阿莱，快来见礼。”宋妈妈说着放下了咖啡杯。
她比之前更加苍老了，仿佛那一场变故已经抽去了她灵魂里的所有重量，人一天天地清瘦下去。但此时她的精神却要比之前好了一些。
“这位是明大剧院的谢老板。”宋妈妈为我介绍两位来客，“这一位是从美国来的，威廉姆斯教授，在耶鲁大学教授戏剧学。两位都是我当年在美国时的好朋友。”
“两位前辈，幸会幸会。”我虽然跟那两位先生从未谋面，小时候却一直听宋妈妈谈起他们，他们都是在美国戏剧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今天找你来是有事和你商量。”宋妈妈把我拉过来坐下。
“有什么事您就说吧。”我一头雾水，按理说这都是宋妈妈的朋友，有事情也轮不到跟我一个小辈商量。
“小姐，还是我来说吧。”谢老板把话接过来，把烟斗熄灭，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我们是为了婉仪小姐的前途而来的。”
“婉仪的前途？”我的心不知为何沉了下来，仿佛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对！我和威廉姆斯先生看了婉仪小姐演出，真的是大开眼界！”谢老板诚挚地夸奖了婉仪，“毫不夸张地说，婉仪小姐是我们近三十年里见到的最有天赋的音乐剧演员！”
“然后呢？”我望着沉默的婉仪。
“当然，我听宋小姐说，婉仪小姐能有今天多赖阿莱先生的培养，这一点我们也是十分钦佩的。”
“我是说，然后呢？”我冷冷地问。
“阿莱，不得无理！”宋妈妈轻声呵斥了一句，转头对那两位说，“这个孩子本性耿直，两位不要太在意。”
“言重了！言重了！凡是艺术家，都有自己的脾气，这也是理所应当的。”谢老板的金丝眼镜闪着光，“我们今天是代表美国三家百老汇的剧院，邀请婉仪小姐去做一年的巡回演出。”
美国百老汇？！那可是一个音乐剧演员心中的圣地啊！
我们从小就听宋妈妈说起过，那条名为百老汇的大街全长二十五公里，南北纵贯曼哈顿岛，大街两旁分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剧院，是音乐剧真正的发扬地！在美国，只有在百老汇各大剧院中担任过主角的演员，才能算是真正的音乐剧明星！
“那可真是太好了！高兴点啊！你不是一直想去百老汇看看么？”我兴奋地跳过去拉住婉仪的手，“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婉仪却一直低着头，脸上不见一点喜悦的神色……
“这个……”谢老板为难地说，“美国方面只邀请了婉仪小姐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我仿佛刚刚从澡堂子里出来又直接掉进了冰窟窿。
只邀请了婉仪一个人，那这个剧院的其他人怎么办？我们才刚刚算是有点起色，眼看就要活过这口气来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你把我的女主角拉走了，这跟明火执仗来拆我的台板有什么区别？！
“我看两位还是别打这个主意了！”镜子里的我脸色很难看，“这不是在签卖身契，你们也得看看婉仪她同不同意！”
“这个嘛……”谢老板和威廉姆斯先生对视一眼，不再说话了。
我心中忽然不安起来，转过去问婉仪：“婉仪，你不会答应他们的，对吧？”
婉仪沉默着，头低得更深了，像是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小猫。
“你不会真的答应他们的，对吧？！”我控制不住地吼了起来。
“阿莱！”宋妈妈皱眉打断了我，“别这么大声讲话，你不能替她做决定。”
我一时语塞，心中的万语千言全都被憋了回去。是啊，我不是婉仪，我不能替她做这个决定……可如果她真的答应了这个条件……
“阿莱先生，如果您是从剧院的经营角度来考虑的话，那大可不必。”威廉姆斯教授说着一口很标准的中文，“那三家剧院已经开出了十分丰厚的解约金，我相信您会满意的……”
“那是生意，但我们之间不是生意！”我强忍着怒火瞪着眼睛，生生把他后面的话逼了回去。
“好了！”宋妈妈生气了，板着脸训斥着我，“吵吵闹闹，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让婉仪自己做决定！”
我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她从未对我说过一句狠话，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动怒过。我也不再说话，而是像她说的那样，等待着婉仪的决定。
屋子里静悄悄的，几乎都听不到人们的呼吸声。
“婉仪……”宋妈妈叹了口气，柔声说，“我从前跟你讲过，妈妈不希望你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明白么？”
婉仪默默抬起头，眼眶里已经全是泪水：“您觉得我该留下么？”
但宋妈妈的回答，却让我惊讶万分。
“不，我不认为你该留下。”她轻轻抚着婉仪的脸庞，温柔地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就在育婴堂的祈祷会上，你和你阿莱哥哥都是唱诗班的领唱。当时我就在想，这两个都是这天底下最有天赋的孩子，我不能把你们埋没在那个看不到希望的地方。现在我还是那句话，你是这天底下最有天赋的孩子，应该去一个能配得上你的舞台。”
婉仪的泪水顺着两颊无声地滑落，她抬起头看向了我，那眼神让我心碎，因为我从那里面看到了期望。
我没有再说任何话，像个游魂似的夺门而出。
直到婉仪离开北平那天，我也没再见过她。她曾经来阁楼敲了很久的门，可我却没有开。
我明白一个演员对更大的舞台的渴望。越是伟大的演员，对世界的需求就越大。我也明白其实留在北平对婉仪自己的艺术生涯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而去音乐剧之都的纽约，却能给她的梦想插上翅膀。
宋妈妈问过我，如果我是婉仪的话，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可我心里知道自己的答案。世界和家之间的抉择，早在十几年前的护城河边我就已经做好了。
婉仪在美国期间不断地给我和宋妈妈写信，她把自己在那边赚到的演出费寄回来，贴补维持剧院经营的费用。
我没再看过她写给我的信。宋妈妈每次都试图劝服我，可是都无济于事。她知道我的脾气，加上自己的病情渐渐恶化，也就随我去了。
北平的局势越来越糟，战火几乎在一夜间席卷了整个华北。街上的人烟一下子少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铁蹄和刺刀。人们都沉浸在亡国丧家的痛楚中，谁还有闲心来看戏啊？
宋妈妈最后一次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加上婉仪从国外寄回来的钱，全都用来养活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每天从两顿馒头，减到两顿窝头，从窝头再到稀粥，最后只能吃杂合面，那是一种难以下咽的，不能称之为食物的粮食。可在当时，有杂合面度日已经是万幸了。
到了后来，和婉仪之间的通信也中断了，我们失去了最后的帮助。剧院里的人不断减少，有的死了，有的逃到能活命的地方去了。我不能走，因为宋妈妈绝不肯离开这里。我拼尽全力想要挽救这个家，可能换回来的钱也只够勉强糊口。
最后，在一个下着雪的冬天，我最后的亲人也离开了我。
宋妈妈临终的时刻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我带她去舞台上。
我忍住了泪水，抱起她瘦弱不堪的身躯，来到舞台上。
“开幕。”她气喘吁吁地在我耳边说。
“好！”我踉跄着跑到台口下，摇动牵引着幕布的绞车。
大幕缓缓拉开，台下空无一人，只有破碎的天花板上传来北风呼啸的声音。
她张开双臂站在舞台上，迎接着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谢幕，像是在跟来迎接她的天使们拥抱。
那个身影倒下了，我心底里最后一块家的碎片也消失了……
她出身名门，少年时求学于西洋，受过高等教育，思想自由开放，深爱着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也深爱着那片舞台。
她从小教我不要去恨，要去宽容别人，宽容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
可偏偏一个如此宽容的女人，却最终倒在了一个饥饿寒冷的雪夜里……
这个世界，真的还有什么值得宽恕的么？
冰雪总会消融，长夜终将过去。我活着见到那群恶徒们占领了这座城市，也活到了他们离开的日子。
记得那天街道上处处都是锣鼓声，处处都是灯火，商家打开货柜向人群抛洒着多年存项，饭馆的伙计们到街上拉客人进来，不需要一分钱白吃白喝。多年来悬在国人头上的屈辱和阴霾，终于和那面太阳旗一起消失了。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独自穿过欢庆的人群，沿着长街走回剧院。
剧院门前停着一辆黑色汽车，仿佛已经在那里停了很久。可能是以前的老观众吧？战争胜利之后，这里也不会有戏演了。因为到了现在，这里只剩下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了。
我跌跌撞撞地去开门，身后汽车的门开了，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阿莱哥！”
那个声音我无比的熟悉，她曾为我在深夜里祈祷，曾在那舞台上放声歌唱，曾经是我的家人，却也曾经抛弃了我们。
我漠然转回头，婉仪正站在台阶下的黑夜里。
她长高了，也漂亮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头发枯黄的瘦丫头了。她身上的衣服华丽无比，像是美国电影海报里的明星一样，头发烫成时下最流行的波浪，化了很得体的妆。
“阿莱哥，我回来了……”
我的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她见状要上来扶我，却被我阻止了。
“阿莱哥！”
我什么都没说，转身进去把门关上，然后整个人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这个家在几年前那个下雪的夜里，就已经不在了。
现在的婉仪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上台前会紧张的小丫头了。宋妈妈当年说得没错，她的确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
不仅仅是在美国，婉仪几乎已经红遍了整个世界的音乐剧界，大家都在传颂着她的名字。
现在她回来了，也许是为了弥补当年离开时的愧疚吧，她决定要召集当年剧院中的老人们，在这个曾经她放弃过的舞台上再度演出。
很可笑！我当时就是这个心情。当年的老人？现在整个剧院剩下的活人只有半个，就是我。
她想带我去医院治疗，也被我拒绝了。她想重新拉起另一个班子排练，就随她去吧。反正宋妈妈在自己的遗嘱里，把剧院留给了我们两个人，这里面有她的一半。
但想要让我去原谅，让我去忘记，这不可能！
这其间她无数次地试图来找我，敲我阁楼的房门，可我都没有开。听说她的班子重新拉起来了，里面都是一些仰慕她的年轻人。
我在阁楼上能听到他们排练的声音，那群门外汉实在是太嫩了，需要她一遍遍地从头教起，教得很吃力。
可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终于，这座饱经风雨的剧院再次迎来了新戏的上演。
首演那天晚上，我躺在阁楼的床上不停咳嗽着，听着楼下观众们入场的嘈杂声，胸口不住地翻涌。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很熟悉的脚步声，很优雅，让我想起了宋妈妈。我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忍着咳嗽问是谁。
“阿莱哥，是我。”
是她啊……她已经长大了，和我记忆中的宋妈妈越来越像了……
“回去吧。”我翻身又躺倒在床上。
“一会就要演出了，我想……让你来看看。”婉仪在恳求我。
我没有回答，把被子蒙在头上，不让自己的咳嗽声传出去。
仿佛过了很久，婉仪还是没有离去：“你知道的，没有你，我做不到的。”
“真是太抬举我了！”我被气笑了，咬着牙说，“您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了，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随时随地可以扔在一边的废人！”
“你别这么说！”
隔着门，我听在她在哭，哭声很小，却清清楚楚地透过门板穿过来。
“我……有点怕……”
将近十年前，她站在台口的幕布边，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似的颤抖着，也是对我说的这句话。
“怕什么？怕唱不出来台词么？”我失去理智地讥讽道，“那就去跟观众道歉，看看他们会不会原谅你！哦对！你当年也把他们抛弃了！不是么？！”
“不是的……我……”她哽咽了，但又仿佛无话可说，过了一会便抽噎着离开。
那天晚上，我听见钟声响过了三遍，可舞台上的歌声再也没有响起。那一晚观众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等待了很久，但女主角却一直都没有登台。
怨恨已经占据了我的头脑，我甚至恶毒地期盼再也不要有人占据那个舞台。那个舞台不只是个舞台，那是我唯一的所有，是我曾经拥有又失去的家啊！我不希望它被别人占有，然后再次被无情地抛弃！
只不过，我当时却没有想到怨恨的力量会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