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五个故事 锁心劫 二
二
浓厚的夜色中,厢式货车驶下了G2高速,拐进漆黑的楼宇丛林之中。
白起静静坐在车厢里,透过黑衣人肩头的那一点空隙,默默观察着挡风玻璃外的世界。
这里远离北京市区,五年前还是一片葱绿的麦田,现在已经成为一座崭新的卫星城,高楼林立,但是入住率很低,大部分写字楼从建成的时候开始就一直空到现在。因为缺少人气和灯光,这个并不太大的开发区显得死气沉沉,漆黑的楼宇像是一堵堵森严高耸的围墙,把城市的生气隔绝在外。
狩一路上都坐在白起对面,也不说话,只是阴晴不定地笑着,那个变态杀人狂一样的笑容已经足够让普通人吓尿裤子了。
厢式货车左转右转,直接开进了一座大厦的地下车库,在电梯入口处停下。所有人都下了车,只有狩和白起两个人登上了电梯。
“他们不够资格。”他向白起解释,语气轻蔑得如同在说一群猪猡。
白起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只是冷冷看着电梯的楼层按钮,淡蓝色的电梯灯映得他的双目愈发幽深不可捉摸。
狩低低尖笑了两声,按下顶楼二十七层的按钮。
这是一部高速电梯,理论上从地下三层升到顶楼只需要十秒,但为了乘客的舒适,起步和停止阶段都会有一定的缓冲。在距离二十七层还有三层楼时,速度就已经放慢了许多。隔着电梯的门,白起已经听到了阵阵的音乐声。
电梯门在交响乐声中打开,一座白色的防疫隔离棚和电梯门紧紧驳接着,连地面上都铺好了医用塑料,像口雪白的棺木一样令人不适。两个裹在白色隔离服里的男人在这里等待着他们,隔着防毒面具的呼吸声顿挫粗涩。他们手里都拿着一件隔离服,想要让白起和皮影男穿上。这是他们主人的习惯,任何来访者都不能把细菌和病毒带入自己呼吸的空间。
“不用了,做个全面的灭菌处理就好,总不能让主人看不到白起医生精彩的面部表情吧?”狩为了压过音乐大声地喊着,对白起阴阴一笑,“接下来是我最喜欢的部分。”
他的话音未落,头顶的喷淋器中传出阵阵蜂鸣,喷雾紧跟着涌出,洒在白起和他的皮肤上,有种灼烧的痛觉。
“请吧,白起医生。”他掀起白色帘门,为白起让开了道路。
帘门后的房间有三个诊所会客室那么大,黑色大理石为主题的装饰,摆放在四周的古罗马雕塑,让整件屋子显得气氛森严,和那首雄壮骄横的交响曲交相辉映。
而那位主人此时坐在落地窗前的皮椅上,背对着他们,投入地听着音乐。
狩垂首立在白起身后,屋子里除了他们三个,只剩下药品手推车边的一个美艳女护士,身穿粉色的超短裙护士制服,紫红色的大波浪长发披在肩头,正一边用注射器抽取着一支试管中的青绿色液体,一边对白起抛着风骚入骨的媚眼。她血红的眸子散发出妖气,对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男人都有致命的吸引力,宛如丛林中最艳丽的浆果,甚至让人忽视了它其中的剧毒。
白起当然不属于那绝大多数男人,风骚的女护士在这个不解风情的男人身上碰了钉子,没趣地撇了撇嘴,举着针筒走到主人身前,像只乖巧的小猫似的坐在他的腿上,轻轻将针头扎进他脖颈间的血管中,把不知名的药物推进他的体内,而后在创口上轻轻一吻,印下一个紫红色的唇印,神气地从白起和皮影男身边走过,消失在隔离棚之后。
而那位主人依然专注地欣赏着交响曲,右手投入地打着节拍,仿佛眼前俯瞰到的整个世界都是他的交响乐团,而他就是控制这个世界的指挥家,一呼一吸、一强一弱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此时那首交响曲正到高潮,盛大的交响奏鸣,仿佛在电闪雷鸣之中,头戴飞翼银盔、身束红袍的战士骑上了白色天马,在夜空中肆意奔驰,盔甲闪烁的光辉化作了极光,炫耀着他们极盛的武力和野心。
白起默默看了看狩,那个嚣张的家伙正乖乖地等待着,温顺得好似一只羊羔。
音乐结束了,主人转过皮椅,那张脸依然沉浸在刚才的音乐之中,带着满足的笑意。
“抱歉,让你久等了。”
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国际雇佣兵集团的首领,一个能让妖物们俯首称臣的男人,竟然只是一个中等身材的普通男人。他就像你在任何一家金融公司所见到的中层管理者一样,穿着考究但并不算特别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嗓音既不高也不低,神色平和,仿佛这一生从未和人发过怒。平心而论,这个男人甚至算得上是英俊的,但眉宇间却流动着一股阴气,让人不敢轻易对他做出判断。
“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主人笑着起身,到酒柜前倒了两杯红酒,走到白起面前递给他一杯,“我想白医生也应该听过吧?”
“瓦格纳,《女武神的骑行》。”白起接过酒杯,却没有喝。
“没错,我是在一部电影里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的,那部片子好像叫《现代启示录》。镜头里美军机枪扫射、炮火轰炸,配上这首曲子简直棒极了!”主人突然注意到白起没有喝酒,“酒不好么?”
“你保存红酒的温度太低了,破坏了它的口感。”白起毫不避讳地回答,“这里气温比整栋大楼的其他房间要低二十度,也是为了抑制细菌么?”
“你说得很对。”主人微微点头,仿佛很满意白起的回答。他示意白起在那张宽大的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坐到了对面。
“狩,去忙你的吧。”
狩恭顺地鞠躬,对白起阴阴一笑,缓步退出了房间。
“在下上官炼,久仰大名了,白起医生。”上官炼微微颔首,“因为某种原因,我现在被这个地球上大部分国家列为不受欢迎的人,不太适合在公开场合露面。今晚让你跑这么远,真是辛苦了。”
他讲话周到客套,却也透着虚伪,让人感觉和这个人做交易,完全是在与虎谋皮。
白起没有作答,眼睛依然看着狩消失的方向。
“好可怕的眼神啊,白医生……”上官炼微微一笑,“在我们合作期间,你完全不用在意他。狩就是条疯狂的野狗,除了非常擅长杀人之外,这家伙只有一个优点,就是忠心。”
“不必担心,他不是那种我会在意的人。”白起冷冷地说。
“你们妖物真是有意思,表面上看你们很强大,比人类有着更长的寿命,更强大的力量,但现在统治这个世界的仍然是人类,也可以说是比较聪明的人类。而妖物这个弱势群体,就像发情的雄狮一样严格地划分着领地,只要一见面就意味着流血争斗。我不否认你们的确是万兽之王,但这个世界真正的君主,既应该有狮子的凶残,也要有狐狸的狡诈,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这番话可以说锋芒毕露,但他的表情始终都很平静,又透着些许得意,很少有人能和白起直接对视还能保持着掌控者的自信。
这种人永远都要比狩那种杀气外露的人可怕,有一句俗话说得好,会叫的狗不咬人。
“大动干戈地把我找来,不是为了讨论政治学吧?而且我对马基雅维利主义毫无兴趣。”
“哈!是我跑题了!”上官炼笑着说,“我想请白医生为我先做个诊断。”
“你是个凡人,准确地说,你曾经是一个凡人。”
“很好,请继续。”
“你有一具人类的躯壳,而且这具躯壳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至少三百年,这对于一个人类来说是极不正常的。你能活这么久,是因为你在某些机缘巧合下,获得了强大的力量,你不是妖物,却也不是人类。”白起淡淡地说,“你是人魔。”
人魔,是介于妖物和人类之间的存在,有着妖物的力量和人类的肉体,却不能像妖物一样不断补充妖气。
白起继续说:“你现在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很正常,只有心脏除外。这颗心脏的细胞分裂早已到达了极限,刚才那个女妖物给你注射的应该是某种类肾上腺素,让你的心跳强度明显增加了百分之五十。但是这些治疗都无济于事,两周之后,你将死于心率衰竭。在你人生的最后十四天中,你想让我为你做些什么?”
“白医生,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上官炼的右手在空中一画,指向这屋子里的各种医用设备。
白起没有作答。
这种人他其实很熟悉,他们杀人时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最怕的就是死亡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你要做的,当然是让我活下来。”上官炼喝掉了杯中的酒,神采奕奕地走到酒柜前再度倒满一杯,抿了一口问白起,“我听说你很喜欢听病人讲故事?”
“不,只是很多病人喜欢讲自己的故事。”白起冷冷地回答。
“你说得很对,很多人都喜欢回忆自己的过去,就像当兵的喜欢数自己身上的伤疤一样,当年混得越惨,现在就越有谈资。”上官炼踱步到落地窗前,望着远方灯火辉煌的城市,“你看看这座城市,它其实和几百年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最强大的人依然住在最高的地方,像个造物主一般俯瞰着自己的领土。而那些小角色们,只看得到自己面前的一点灯光,为今天多赚了几个铜板开心着,却不知道自己其实永远都只能生活在那些高塔的阴影里。”
“你想说什么?”白起冷冷地问。
“当然是要讲一个故事,就像你说的,每个人都爱讲自己的故事。”上官炼停顿了一下说,“那个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城市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