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杀三 尚贤.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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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东扬引着陈禹来到海门大学教师公寓,敲响了一个房门。
开门的是一位方届中年的女人,戴细边眼镜,面容斯文,标准的女教授的模样。“我叫柯青萍,我猜你是为了那本书来的。”
陈禹忽然想了起来,张若熙曾说过,她找的那位国内研究符号学的权威,好像就是海门大学的柯教授,“是不是有个电视台的记者找过您?”
柯青萍点头,引着二人来到客厅坐下。“你们运气不错,张若熙给我看的那个相字纹,就是我在河南鲁阳的一个小村子发现的。我还曾经专门发过一篇论文,可惜关于墨子的研究实在太冷门,你们不会看到这篇文章。”
王东扬突然插嘴,“要是这论文发在今天,你就可以上《百家讲坛》了。”
柯青萍淡然一笑,“上《百家讲坛》那么重要吗?”
“至少,可能会避免这宗杀人案。”
陈禹从二人对话的神态语气,感觉得到他们非常熟悉,他对《百家讲坛》没兴趣,直截了当地问:“书呢?”
柯青萍起身到书柜前,取出一本厚厚的书,放在陈禹面前。那书正是从图书馆借出的,上面还有图书馆的标签和感应芯片,整本书纸质柔软,空白处不时出现文字标注,看来已经被翻过很多遍。陈禹翻到记有“贤者举而尚之,不肖者抑而废之”的那页,却完好无损。显然,左富民案和这本书没有关系。
他把书推还给柯青萍,默然一会儿,盯着王东扬:“为什么借书不还?”
“因为当时她很需要这个版本的书,市面上又买不到,她本人刚来海门,还不能去图书馆办证,所以我帮她借了书。”王东扬笑笑,“反正我的图书证是他们馆里免费给办的,我也用不上。”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有必要吗?你也没问我。”
陈禹想了想,“你对墨子的了解超出普通人,提到墨子的时候你的情绪很激动,我想知道为什么。”
王东扬耸耸肩,“这和案子有关吗?”
“我不知道,也许有。”
“等你确定有的时候再来问吧……”
柯青萍突然开口,“告诉他吧东扬,这孩子不容易。”
陈禹心中一凛,惊异地看着两个人。
王东扬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吧,她是我的情人。”
陈禹震惊无语,柯青萍却从容淡定,看向王东扬的目光中充满温柔。
“我当时已经成家了,也有了孩子,可是,我们还是抵不住爱情的诱惑,在一起了。”王东扬出神地看着那本书的封面,好像那是一个时光影像机,正在播放曾经的故事。“那会儿她刚刚到海门大学读博士,我刚刚在电视台当上专题部主任,我们的事业和爱情都在最好的时候。我们相约厮守一辈子,我计划好要离婚,哪怕净身出户,哪怕丢了职务和饭碗。我是认真的,非常认真,我已经去请离婚律师了。可是——可是她的博士研究课题,是墨子。”
三人沉默一会儿,王东扬突然激动起来,“墨子!她开始反反复复地和我谈墨子!谈什么兼爱!她要有墨子一样的大爱,她说她离开我才是爱我!”他突然抓起面前的书,狠狠甩了出去,瞪着柯青萍,“可我还是离了婚!我要告诉你我自己知道什么是爱!我不需要墨子来告诉我!”
柯青萍低下了头。
王东扬痴痴地看着她,“可是,你中毒太深了,你还是坚持你的爱……青萍,你……”他说不下去了,沉默一会儿,走过去把书捡起来,回到座位,“所以我讨厌墨子,很讨厌。讨厌他的虚伪,讨厌他的爱的说教。直到这个案子出来,让我重新思考,让我开始觉得,我们为什么不能接受这个世界上有圣人呢?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圣人,而且也许,真的有呢?”他渐渐平静下来,目光悠远,神思飘飞。
陈禹点点头,站起来,“对不起,打扰了。”
“等等,”柯青萍忽然叫住他,“这个案子,你觉得还会继续吗?”
陈禹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
“我整天坐在书房里,无从知道凶手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从我的研究角度分析,要是还会继续的话,一定还有两起案子。”
“您说!”
柯青萍拿出一张白纸放在面前。“墨子的主要社会主张有两个层面,一是关于人的日常行为的,要求人们勤俭节约,即节用。”她说着,在纸上写下“节用”二字。“二是关于社会管理的,要求任人唯贤,即尚贤;要求思想统一,即尚同。这两个层面各自向纵深延伸,就是他的两大经典主张,一是关于人的心灵修行的,要求爱无远近等差,即兼爱;二是关于国家之间的相处的,要求和平止战,即非攻。”说到这里,柯青萍面前的白纸上出现了这样一排字:
兼爱节用尚贤尚同非攻
柯青萍显然一直在关注发生在海门的这个案件。“已经发生的三起命案,一,非攻;”她说着,在“非攻”二字下面注上阿拉伯数字“1”,“二,节用;三,尚贤。如果我的推测不错的话,接下来的两起案子的排列是:四,尚同;五,兼爱。”她边说边标注,说到这里,纸面上出现这样的排列:
兼爱节用尚贤尚同非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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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顺序呢?”柯青萍说着,在1和2之间画了一条上弧线,接着是从2到3、4的一条直线,接着是从4到5的一条下弧线,于是,纸面上出现这样的图形:
柯青萍看了看一脸惊奇的陈禹,“这是因为,这个形状,就是巨子令的形状。”
陈禹这些天颇读了些有关墨子的书,知道巨子令是历代墨家大首领,即巨子的信物,巨子凭借巨子令传递号令,墨家弟子见令如见巨子本人。想不到这被赋予了无数想象和传说的东西,竟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形状。
“巨子令相传是黑铁所铸,由两瓣对称的弧片组成,平时合二为一。有重大任务时一分为二,执行任务者执其一,完成任务后还令归位,其功用和古代军队中的虎符类似。”柯青萍指着纸上的图形,“你看,这正是一个完整的巨子令正在拆开的样子。”
陈禹凛然,如果她的分析是对的,那这杀手显然在行动之前是经过了极其周密的策划。他忽然想起了徐震曾说过的一句话:有的杀手会故意在犯罪现场遗留物件,遗留的方式往往是经过特别设计的,用来传达某种信息。难道,这位杀手连杀人的顺序都经过了特别设计?他要传达什么?正在拆开的巨子令,是不是在警告这个世界?
这时,只听王东扬缓缓说出他正在想的话,“巨子令已出,违道者杀。”
小小的客厅里突然静极了,陈禹觉得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似乎什么地方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盯着这个空间,盯着这个世界。柯青萍和王东扬同样神色凛然,似乎同在体验着这种感觉。
陈禹甩甩头,率先摆脱这糟糕的感觉,“按照你的思路,那接下来就是尚同了?”
柯青萍点头。
“您怎么理解尚同?”
“墨子主张一同天下之义,希望把天下人的思想统一起来,认为这是行政管理之根本,这就是尚同。”
王东扬哼了一声,“这不是焚书坑儒吗?”
“不,墨子从来不主张粗暴的思想统治,”柯青萍拿起桌上的书,翻到一页,“看这里,他说,只要为政者对人民疾爱而使之,致信而持之,富贵以导其前,明罚以率其后,就一定能实现尚同。所以,他的理想是先树立一个规范,然后用赏罚分明的管理去维护它,这样自然就能达到思想的统一。很多人认为墨子是黑帮头子,是暴动者,其实,他是那个时代最有现代法制精神的大师。他最大的问题,就是过于高尚,领先世人的普遍水准太远了。”
陈禹脑子里全是同一个问题:“那破坏尚同的人,就是破坏了思想统一的人?”
柯青萍神情严峻。“尚同是一个复杂的概念,不像节用、非攻的所指这么明确。所以,很难说。”
陈禹心思急转,“假如你是凶手呢,你会怎么想?”
“我会找一个最能引起社会关注的目标。”
“什么目标?”
“媒体。”
陈禹和王东扬同时大惊,“媒体?”
“这只是我的假想,”柯青萍看着王东扬,“在墨子看来,尚同实现的基础是信任。思想传播靠的是媒体,维持社会公信也要靠媒体,如果媒体失去了公正坦诚,就毁掉了信任。”
王东扬哂然,“你想得太多了。”
“三起杀人案,三个死者的行为都是从你的节目里曝光的,网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你身为最主要的媒体一声不吭,”柯青萍担忧的神色中有一丝责备,更多的是担忧,“这是尽责吗?”
王东扬摇头,“你是在拐着弯儿骂我吗?”
陈禹突然一震,一个强烈的念头冒了出来,触电般地蹦起来就往外跑。
柯青萍和王东扬都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谢谢!”陈禹不回头疾跑。
王东扬大叫,“拜托,他是个杀人狂,他只是编个理由杀人,他才不会琢磨什么尚同!你们都被他吓着了!”
陈禹冲出房间,砰地关上了房门。
房间内一下静了下来。半晌,柯青萍回过神来,缓步向外走。
“青萍,”王东扬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这些年,你还好吗?”
柯青萍眼眶一热,不愿让他看见,疾步走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