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第十三节
第十三节
蒋鼎文和侄女到底是血亲,听说病了疼惜不已,午饭都没吃就去联合医院探望。他经过浴血奋战、官场争斗、政敌倾轧,性情被锤锻得非常残酷,残存的温柔在亲人身上放大了数倍,从这个缺口爆发出来,更比寻常人看重亲情。他问完病情,把随从和医生都辞了出去,拿出个文件袋,抽出两张照片,递给病床-上的蒋宝珍。
蒋宝珍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两张黑白照片,却使她眼前五彩斑斓,头晕眼花,咬紧牙关尽量不失态。第一张照片模糊不清,应该是傍晚时分,隐约能认出武伯英正从亭子里走出来,一个女-人挽着他的胳膊,显得异常亲密。第二张十分清晰,因阳光照射而曝光过度,能轻易辨出武伯英的影像,正从一个门口走出来,后面紧跟着那个女-人,门上的招牌是“新新旅社”字样。
蒋鼎文带着怜惜宽慰:“这两张照片,是四科的人恰巧拍到的。你常骂狗东西的徐亦觉,今早给我的。这女-人叫沈兰,可能你不知道,就是他的前妻。”
“我知道沈兰,怪不得昨天下午,拿话欺负我。原来旧情未了,只是盼我快挂电话,好去旅社!”
“你痴情,武伯英也不薄情。但是不薄,不是对你。他和前妻,余情未了,藕断丝连。你参加进去,不一定有结果。”蒋鼎文可怜侄女的单纯,“看看这个,他们相会,还在旅社,干什么去了,虽然你是姑娘家,也能想得到。”
蒋宝珍盯着新新旅社那张照片,眼睛有些模糊,却不愿在叔父面前示弱,狠狠用目光把泪水压在眼球上,薄薄一层。
武伯英和沈兰相会,被误解更好,固执要求前妻做联络人,果然有极大道理。就算被拍了照片,蒋鼎文也拿旧爱难舍去看,根本就想不到真正企图。于是一组照片,就组成了一个故事,藕断丝连,旅店相会,旧情难忘,寻欢作乐。跟踪武伯英的,正是徐亦觉派的丁一,交给特别经费批件之后,就安排盯上了。那天蒋鼎文真的有些后怕,武伯英今天能弄出个牵扯自己的证言出来,明天还不知道能弄个什么出来。
蒋宝珍脸色很不好看,有种解脱后的落寞。毕竟对他情窦初开,心中才痒,没有过多痛苦。只觉得不顺,好不容易看上一个,还是别人的。再想想他的不好,打动人的好也淡了。她是个自私女-人,何况女-人从来都不管男人好不好,只管男人对自己好不好。
“叔叔,你放心,这些事情,我都明白,不会吃亏。”
吃罢午饭,李兴邦开巴克车回武家,给守尸的赵庸带了饭菜。梁世兴和彭万明开着吉普车,按师应山指拨去叫人,阴阳先生,婚丧司仪,清器租主,厨子头人,来武家办丧事。师应山有九成九把握,杀死王立的凶手,就是要抓的洪富娃。他既惭愧撂了大话,没把洪富娃及时捞住,害了王立一命,又可怜武伯英一个文人没有当过安葬大事,想通过主动料理弥补。况且当面相处这几日,觉得他是个能交的朋友,今后在西安地面上,还要经常打交道。看他的势头,必将对自己的前程有所影响,落个好没有坏处。自己对这些世俗事又都在行,多操个心的举手之劳,何乐不为。师应山虽未被延请,自然而然成了丧事总管,连主家武伯英也管了起来。见他病体加了心痛,又在骊山淋雨不适,强硬地安排他到自己居住的陕北会馆歇息,暂且抛开一切,以免伤了身\_体。武伯英盛情难却,只好上了他车,罗子春开车,二人坐在后排。
师应山喋喋不休:“天气热,亡人盼土,王立没有亲属,也不用等人。我这样安排,今晚就成殓,后儿个就下葬。这事如果你要管,就把你身伤了,也把你神伤了,你和这娃太亲了。今晚你住在陕北会馆,我给你安排。我手下人多,鸡鸣狗盗,能干啥的都有。赵庸他们四个,跟我就把这事操办了,你是亲长,罗子春专意陪定你。安埋就交给执事的,我给你当执事头儿,风光圆满,叫娃在地下也安个心。下葬那天,你再回来主祭,安客、上香、烧纸,就把人事尽了。要不然受不了,过丧事最伤人了,你还有大事要干。”
武伯英默不作声听完:“现在就咱三个,你说下,有啥收获?”
师应山看看他,遗憾道:“我是侦缉大队长,整天和地痞流氓、惯偷蟊贼打交道,他们就是我的庄稼,没他们也就没了我。我有我的办法,我有我的眼线,杭局长听到你家出了命案的消息,赶紧就吩咐我快查。早上我随他来看了现场,上午就动用了线人,很快就得出确切消息,王立的死,正是烂腿老五所为。”
武伯英把牙咬出声音:“他又害了一命,要是早一步抓住,王立也就不会死了。”
师应山只好歉意道:“知道和抓住,完全是两码事,何况还有人给他通消息。他连犯两命,藏得更隐秘了,更不容易抓,只能碰运气。武专员,我说个不该说的,王立的死,有一部分是你造成的。你逼人太甚了,这话不好听,道理却不坏。你查绑架案,查到了何金玉,他就死了。你找杭局长,让我抓洪老五,王立就死了。”
武伯英没怪他,更像自问:“我逼人太甚吗?”
“我听说,你拿蒋主任当假想目标,已经把他逼得无路可走。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他指使,不会是蒋主任。我是办案老手,如果绑架宣侠父这种通天大事,去找地痞流氓来干,那主使就愚蠢到家了。你的调查很秘密,我这侦缉大队长,在警界也算个头面,但开始只以为你在调查日本间谍,破反专员嘛。后来你托杭局长抓捕洪老五,分派给我公干,我才知道你在调查宣侠父失踪案。你把蒋主任逼成这样,他那么大的官,很少见这样,都不知你有什么其他用意。”
“我没逼他,也不是别有用心,我没有派别,只对事论事。”
“正因为你只对事论事,不属于任何派别,才让大家都有被逼的感觉,你不是硬逼,你是软逼。你看杭局长,多牛的人,你家出了事,亲自来查看。这待遇不低,也就大员家出了案件,他才亲自过问。你没这地位,却有这待遇,都弄得很不安。”
武伯英沉默良久,没说什么。
师应山并未就此打住:“宣侠父失踪,是个烫手山芋,杭局长也怕。怕啥,怕你查不出来,把责任推他身上。我们办案子,没结果都这么搞,找个替罪羊。要说他参与监视宣侠父和八办,也就是按照安排,在后宰门增设了一个派出所,就近专意对付八办。第一任所长是丁一,专盯宣侠父,后来被发现了,为此宣侠父还怪罪过杭局长。从此之后,杭局长就再也没参与过任何行动,丁一也调到四科了,你应该见过这个人。”
武伯英点头,想想名字只有三画的年轻人。
“你的这几个人,和蒋主任的人,在公馆前对枪,我是才听说的。很多事传得满城风雨,因为隐秘,都是一定程度、一定层次上的满城风雨。宣侠父失踪,弄得满城风雨,只是在军政上层满城风雨。你查宣侠父失踪,弄得满城风雨,只是在特务界满城风雨。很多事情,都有一堵墙,推墙很难。所以你想把宣案查清楚,就要连推几堵墙,难上加难。今天墙砖下来,砸了你的王立,我帮不了也不敢帮你推墙,只能抠抠灰缝子。我就是觉得你,还是个弄正事的,带着正气,带着正义。如今这社会,包括我,干事能想起正义的,没有几个。”
陕北会馆老板带着三人去看天字一号客房,上房就是上房,三开一套隔着四间房子,家具用度一应俱全,整齐洁净。师应山安顿停当就要告别,回侦缉大队去找人料理丧事,临走被武伯英叫住,让罗子春把还剩六千元的存单交给他去操办。师应山坚辞,明说杭局长吩咐,因为没尽到责任,致使武专员干儿子被害,一切丧葬费用由警察局承担。他笑着说自己不会给杭局长省钱,一定把丧事办得浑全漂亮。武伯英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有些逼人太甚,居然连杭毅都是这个态度。他坚持要师应山收下,言说自己埋人不能让别人掏钱,师推辞不过,只好把存单纳入口袋。
武伯英非常疲惫,洗洗涮涮要上炕睡觉,罗子春带着一脸悲戚前后跟着。伺候他洗脚时,罗子春突然落了眼泪,大滴大滴落在木盆里,失神地用手揉-搓脚掌。武伯英半躺着,看着他,没有管。罗子春越来越伤心,不禁抽泣起来,当着老处长一个人,无所顾忌地哭了出来。“以前都是王立,给你洗脚,今后就是我,给你洗脚。”
武伯英不感动,反倒冷冷说:“除了你,还能有谁。”
罗子春知他心中一定有症结:“也是凑巧,我去见未婚妻,时间太晚雨又大,就没回来。早上推开门,就见王立在前门里躺着,鬼使神差,还是回去迟了。太惨了,我现在鼻子里脑子里,还全是血腥味儿。”
武伯英脸色难看,罗子春去找未婚妻,自己和蒋宝珍在骊山打情骂俏,王立却被戳死在家中。“不要再提了。”
罗子春难以结束:“唉,是我把王立害了。我要是回去住,也许就没这事。就算洪老五上门,我有枪,打不死也能撵跑。就算他得了手,及时送医院,也许还能救一命。”
武伯英长叹一声,把脚从他手中抽回来,--湿--淋淋垂在炕边,起身坐直看着自责的罗子春。罗子春空了双手,用沾着洗脚水的右手,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不是人,是我害了王立,我把王立害死了!”
武伯英皱眉厉目,突然抬脚蹬在罗子春肩膀上,把他踹倒在地。然后顺势跳下炕,光脚站在泥地上,抓住头发把他拉到自己脸前,恶狠狠逼问:“说实话,你他妈的,是不是故意,给烂腿留空子?!”
罗子春泪眼中满是坚决。“没有,绝对没有!”
武伯英逼视了片刻,相信是真话,一把将他扔开,坐回炕边喘了口粗气,恢复了理智。“我们被人监视了,我,你,我们这些人,都被监视了。我给你说过,我用挤压来逼迫对方犯错,或者弥补,就会露出破绽。谁料想,挤出来的却是洪富娃这样的烂蝎子,死了何金玉,死了王立。对方根本就不怕露破绽,敢弄宣侠父,就敢弄任何一个。也被人利用了,看似蒋总裁有令,让我追查宣案,实际追查本身就是个幌子。让我来查,就是为了暂时平息共产党责难,如果幌子有麻烦,随时都会被撕碎。与其说我这专员,带着你们查宣侠父失踪,不如说是落实谁来承认。实际洪老五,要来杀的是我,不料我去了华清池,王立替我死了。”
武伯英黎明才睡着,起来时近十七号正午,罗子春到会馆街面上的馆子买来了午饭。荞面凉饸饹,小米熬稀饭,都是陕北风味。武伯英边吃,边提起下午回家的事,尽管师应山大包大揽,也相信他能办好,但身当大事,不回去不妥,也对不起王立。本来说好要回去,罗子春的话却改变了原有打算。“我刚才去馆子买面,师应山老婆带着孩子也在那里吃饭。她也是妇救会的,说是蒋宝珍小姐昨晚高烧不退。今天上午,她和妇救会的几个夫人相约,到医院去探视了一下。耽搁了做饭,就带着娃在馆子吃。”
武伯英停止咀嚼,想了一下。“那下午我们也去探视一下。”
蒋宝珍住最高档病房,有会客间,有洗手间。她躺在病床-上脸色潮红,非常疲惫憔悴。武伯英伸手试试她的额头,微笑着说:“不烧了,感风寒,烧退了就不要紧-了,昨天淋雨弄的。”
蒋宝珍虽病嘴仍尖利:“还烧着,拿手试不出来,要用嘴唇试。”
武伯英知她打趣,笑红了脸,看看罗子春。
蒋宝珍歉意道:“都怪我,缠你去华清池,家里出了大事,想起来就后悔。”
武伯英安慰道:“不存在你说的,就是我在家,该出事也会出事。也许他们要对付的正是我,因为不在才殃及王立。去华清池,还逃过一难。只是可怜了王立,年纪轻轻,就把命送了。”
蒋宝珍朝上躺了躺:“听师应山老婆上午来说,选在明天下葬,我想去看看。你家里过大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何况对王立抱有愧疚,应去送送。”
武伯英带着谢意阻止:“我代表亡灵谢谢你的厚意,还是养病要紧,哪里都不要去。师应山全权替我打理,连我都不让插手,你就不要去了。”
蒋宝珍看似随意,实际尖锐:“我听说沈兰回来了,我再过去,有些不合适。还听说你们见了面,眼见着就要破镜重圆了,我可不能打搅。还听说了,她是离婚不离家的,如果碰见,怪不好的。”
武伯英还没答话,罗子春激动地插问:“嫂子回西安了?啥时候?我咋不知道呢?”
武伯英嫌他多嘴,看看他道:“不是你嫂子了,改嫁了,嫁了别人。”
“哦,老处长,蒋小姐,你俩说话,我去上个厕所。”罗子春知道自己多余,找了个不太文明的借口,赶紧出了病房。
蒋宝珍听沈兰改嫁,愣了片刻,不自觉间转变态度。武伯英疑惑问:“你咋知道沈兰回来了,听谁说的?你咋知道我们会面了,听谁说的?你这些听说,都怎么来的?”
蒋宝珍耸着鼻子冷哼:“你管怎么来的,我喜欢你呗,所以我就知道呗,要不然关心这些事干什么?真的,武伯英,我一开始,对你一点感觉也没有。但是在某个瞬间,很奇怪的感觉,就被你拉进了深渊。明知是深渊,原本不想进来,却发现已经在下坠。唉,命里注定,我要掉进你的深渊,你还故意拉我。”
武伯英对沈兰死了心,终于回以热情:“就是要把你拉进来。”
蒋宝珍娇嗔道:“你也别得意,我现在还没有认准你,和你还没有一定。不要因为我做了那样的事,你就看轻我,不一定你能吃到嘴里。”
武伯英知道所指骊山索吻:“不会的,哪会呢。不管你做什么,在我心中都是高贵纯洁的。就算做了什么过分事,也不过是大方。”
蒋宝珍假装生气:“不许说!”
“用什么拉你落深渊,我自己都不清楚,心里打鼓,起码有个一点两点的。”
“说不来,就举个例子吧。前日募捐会,你发现没有,你我两个,都和周围有些格格不入。”
“我们是同类,都有些傲气。”
“既为同类,何得不相亲近,也许这就是出发点。不过你的傲,在骨子里,我的傲,在面子上。”
“我和沈兰,互为弥补。我和你,互为同类。新式婚恋,也就这两种。”
女-人生病时最虚弱也最易动情,蒋宝珍笑道:“哼哼,好像批准我似的,你别得意。必须你来追求我,要不然,我多没面子。”
武伯英微微点头,似乎在搜寻追求的方法。
蒋宝珍轻松中带着疲倦:“好了,你去忙吧,免得感冒传染。你顶着这场大事,节骨眼儿上,可不能生病。只要我大好一些,明天一定去你家,都说咱们两个好,也不是白好的。既然沈兰已经改嫁,那就没有这些忌讳了,我更该去的。”
武伯英站起身:“好吧,再说,你还是身-子要紧,多将养。”
巴克车从联合医院出来,武伯英突然问罗子春:“你那个未婚妻,叫什么?”
“玲子。”
“明天让她过到宅子来,出殡时可能要来些女宾客,帮着接待一下。”
“她没见过世面,不懂事,恐怕不行吧?”
“就陪着蒋小姐,她明天一定会来,别的人不用她管。”
“那倒合适,蒋小姐,也不懂事。”
“别这样说人,你觉得她,能做你新嫂子吗?”
罗子春一愣:“能,太能了。”
医院探视耽搁了时间,武伯英改了回家的打算。现在和师应山合作,就要多依靠他,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把丧事交给了他,就要信他能够办好,要不然人家心里不舒服。说起查案,破反专署首件密务就是查案,但经验自己真没有多少。尽管师应山只查刑案民案,凡事一理,也要依靠他。说起丧事,自己虽是亲主,却向来和社会隔得较远,对世俗没个抓挠,免不得要仰仗他。师应山说发现了自己的正气,自己何况不是发现他也正气尚存。大到蒋介石、何应钦等人,中到蒋鼎文、胡宗南一层,小到刘天章、徐亦觉之流,办事从来就只想利益。就算有正义,也是掩盖利益的假正义,立牌坊和当婊子同时实行。能量大小有分别,大人物就是不在乎民意,小人物就是不择手段。二人相互嗅到了与众不同,就都有些惺惺相惜。除--去关系极其隐秘的伍云甫,武伯英觉得将来在西安城范围,唯一能交也值得交的朋友,也许就只有一个师应山。
巴克车子停在陕北会馆门前的树荫下,在厅堂口喝茶打牌的人中,站起一个人来,武伯英识得就是侦缉大队副队长侯文选。他穿着中式短袖汗衫,对襟盘纽,衣身栽了两只西式短袖。相貌堂堂,皮色白净,小分头用头油梳得整整齐齐。武伯英这两年当平民百姓,经常见他在城中耀武扬威。喜欢养德国大狼狗,经常在城里遛狗,有时几条一起出来,不用索套,跟前撵后,吓得人远远躲避。狗是侯文选的骄傲,据说不吃剩饭白馍,只用生肉喂大,野性十足。很长一段时间,他误以为侯文选就是大队长,师应山是总探长。原来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师为正,侯为副。
侯文选笑着迎过来,昨晚被叫到武家,帮忙料理王立后事,无事可做光是按照风俗闹丧,打了一夜麻将。睡到日上三竿吃了午饭,师应山想让他干点正事,派来陪伴武伯英。他到陕北会馆,武伯英已经出去了,于是召集三个腿子,又支起麻将摊子。侯文选喝开一个牌友,谦让他坐下打牌,武伯英被半求半强拉上牌桌。牌瘾大的人,一是牌技好,二是想赢钱,侯文选就是。但这两点都招架不过手气好,武伯英手气好得抓破天。侯文选是陕南人打四川麻将,除自摸,和牌光赢放炮。武伯英就光赢他,另两人没有多少出入。侯文选输得额上冒细汗,直喊天气太潮,闷热闷热。武伯英并非手气好,牌技谈不上,只是用上了下棋的缜密与算计。侯文选觉得他几次停牌不和,专等自己点炮,故意较量。
侯文选打牌不耍千却耍赖,不赖钱却赖牌。开始还算干脆,后来每打一张,手在牌上停留瞬间,听人要杠要碰要吃,就说看错了提手换牌。武伯英几圈之后就没了兴趣,让他赢了几把,准备离桌。谁料侯文选以为转运,要拿牌报仇,死活不让走。武伯英就让罗子春上桌,替打几圈,侯文选还有些不情愿。罗子春打了一把,就被试出牌技不行,侯文选这才兴奋了起来。武伯英转到侯身后观战,发现他有个毛病,左起摆着风、条、饼、万,一对将牌摆最右。如果知道他这个毛病,同桌从出牌的位置,就能把他手里的牌推断个八九不离十。他还非把每张牌朝上摆着,按大小顺序排着才舒服。
侯文选又赢了一把,武伯英觉得没意思:“我去办公室一趟。”
侯文选没挽留:“武专员你去,小罗留下打牌。我来是给你务劳心慌的,找两个人陪你打打麻将。看你也不心慌,不好意思,闹丧闹到陕北会馆来了!”
武伯英开车到了新城黄楼,跟尚未下班的徐亦觉打了招呼,进了自己办公室。拿起电话问总机要了武汉,问武汉总机要了中统局,问中统局总机要了幕僚长办公室。
葛寿芝直觉很准:“出了什么事?”
武伯英不想就此和盘托出:“没啥,想了几步棋,找你走走。”
葛寿芝不相信:“先说事,后下棋。”
武伯英犹豫着叹了口气:“上次给你汇报的,挤压蒋鼎文。现在倒是出了效果,死了两个人。一个是何金玉,平民坊的赌棍。半夜耍钱回家,看见有人绑架。认出了领头的,是洪老五。城北的一个恶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葛寿芝很吃惊:“洪老五?”
“有迹象表明,就是他弄死了何金玉,但这个人找不见了。我请杭局长协助抓捕,他派了侦缉大队长师应山,还是找不见。”
“另一个死的是谁?”
“王立,我那干儿,我不在家,被人杀了。”
“他?”
“是的,正是洪老五干的。”
“挤压蒋鼎文,怎么挤出了这样个货色。你不觉得,洪老五要杀的,是你吗?”
“是的,我当时也这么想。但是现在,觉得不是。对方也在反力挤压我,要杀的就是王立。趁我去华清池,才动的手。”
“如此看来,对方真是不好惹,你一定要小心。”
武伯英下意识摸摸腰间,银色柯尔特硬邦邦附在-胯-尖。“正是王立的死,提醒了我,不是蒋鼎文。否则不会使用洪老五,不会杀何金玉,不会杀王立。他有很多手段可以使,而这些手段→文¤人·¤·书·¤·屋←,都不是最佳。所以我觉得,原定的策略,从上层查也许错了。这些下三滥手段,正说明绑架宣侠父的,是下层人。我想是下层绕过了上层,需要调整策略,变成自下而上。”
葛寿芝沉吟着道:“我还以为死了两个人,你怕了。既然你有决心,我支持。一会儿,就向总裁报告。”
“葛主任,我问个不该问的。都知道军委,分为三派。何派、陈派、白派,不知你属于哪一派?”
“我不属于任何派,问这干什么?”
“我想知道,因此我,属于哪一派。”
“属于蒋派,要不然,他们怎么这么怕我,这么怕你。”
“我明白了,也更有干头了。不管密裁宣的是谁,不管嫁祸给谁,最终嫁祸的就是蒋总裁。我背后有你,你背后有他,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你早应该明白这一点。”葛寿芝得意笑笑,“不说了,你想的新棋呢,走几步?”
“好,象五退七。”武伯英走了这步必然之棋,对方平兵闪开底车照将之路,不防就要被错杆车错死。
“兵二平三。”葛寿芝见他没犯错,就继续把兵朝中间靠。
“卒三平四。”武伯英也把卒沿着河岸朝中间靠,他是七星卒,早一步到达了葛寿芝的左肋竿,看住了红棋前车当头照将。
“兵三平四。”葛寿芝又并了步兵,到达了武伯英的左肋竿,和前车一道。
如果葛寿芝应招兵三进一,拱卒而非平卒,表面看给前车腾路,能继续威胁黑帅。那么武伯英就可以催杀了,一步士五进六,象、士都已让开中杆,就可用帅照着红棋宫心的黑卒下底叫杀。这样一来,红棋前车不能照将,无法可救只能临死杀士,等着被黑棋中心卒拱死。葛寿芝没有进卒而是平卒,如果武伯英再撑士闪开中杆,他兵四平五遮住当头,黑棋就无法催杀。
“校长厉害,上次我只走了一步。今天能走两步,已是多了。容我好好思考,争取下次能多走几步。”
“你是该好好想想,残局,更难收拾。”
“有个很不对劲的地方,很不对劲。”
“什么?”
武伯英没回答,不打招呼就扣上了电话。真正不对劲的地方,不在棋局,不在现在。从查案开头,就有些送死的意味。
武伯英开始冥想,一切都太复杂。想过去的事、眼前的事甚至往后的事,想沈兰、蒋宝珍甚至吴卫华,想王立、罗子春甚至师孟,想蒋鼎文、胡宗南甚至葛寿芝。一切都太突然,宣侠父突然失踪,自己突然被起用,组织突然委以重任,沈兰突然变心,蒋宝珍突然痴情,王立突然被杀。王立的死让人特别痛苦,竭力装作平静豁达。若非自己调查宣侠父失踪,他还好好活着,娶妻生子,度过一生。越想越觉得欠他太多,欠的不光现在,还有五六十年光阴。也欠沈兰很多,欠她幸福,已经没机会弥补。他眼前清晰呈现着三条道路,第一条是共产党的,走这条路,国民党没发现倒好,否则一定会被严肃处理。第二条是国民党的,走这条路,共产党一定会惩罚。第三条最不该走却正在走着,在国民党的路上为共产党干事,将来被双方严厉惩罚都有可能。根本不存在第四条路,就是给双方都不做事的路,自从二弟被秘密枪毙之后这条路就断了,自从被齐北拉进调查处起就断了。只能走第一条路,就算看不见终点,也有信仰可以慰藉。但坎坷不断,荆棘密布,何时才能变成通天大道,实在看不到希望。
门被敲了两下然后推开,徐亦觉惨淡一笑走进来。“老武,我今天才听说,你干儿子被杀了。最近太忙,没顾上招呼你,不要见怪。明天安埋我过去一下,这是我行的门户,刚好趁现在给你,明天人多,不好看。”
徐亦觉将一个信封放在桌上,看厚度数目不小。武伯英长叹一声,眼里含着悲伤心酸:“你说会是谁干的,和我这么大的仇?”
徐亦觉有些感慨:“谁知道呢,干咱们这事的,到处都是仇人。”
“要说报仇,我如今还没有仇人,除了你和蒋主任。”
徐亦觉大吃一惊,跌坐在客椅上,手又捏成个“七”字,激动地里外摇晃。“哎,你咋能这样讲呢!你可不要怀疑我,对天发誓,决没这心思。蒋主任也绝对不会,他行事光明磊落,就算你跟他过不去,也不会这样。他是明白人,你小他大,早都原谅你了。”说着把信封推了一下,“这里面还有蒋主任的份子,托我带给你的。你可不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真要是这样,咱们的交情就到此为止,我什么都不说了。”
武伯英苦笑一声:“和你开个玩笑,师应山已经查到了,又是烂腿老五洪富娃干的,就是抓不住。”
武伯英说完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徐亦觉反应正常,还有点生气:“这个玩笑,以后不要开了,我不怪你,别人不一定不怪你。烂腿老五洪富娃,我有点印象,是个地痞无赖。是不是你当了专员,不小心露了富,他认为你发了财,奔钱财去的?”
“这个不清楚,等师应山抓住他,才能明白。”武伯英把信封朝外推了下,“这个你拿走,我不能收。”
“这是礼兴,不能少。何况还有蒋主任的,你要推辞,就是不给他面子。”徐亦觉又把信封推回来,“主任吩咐我,一定把门户给你行了。我还说明天过你宅子再给,刚好你回来了。”
武伯英略带感激:“他托你带礼钱,我托你带谢话,替我好好谢谢主任。”
“他现在就在办公室,你亲自上去,他这人说两句好话,比什么都好使。他对你太好了,你要不领情,是会伤人的。人心伤了很难补,你前一段做事,把主任的面子里子都伤了。我早都想提醒你,你又是那样,我也不好说。现在你的心态变了些,我才给你提这个醒。咱们虽说是特种业务,由中央下派,但在地方还是要依靠一方诸侯,不然寸步难行。”徐亦觉这段话足能掏个七八五十六出来。
武伯英不好意思:“我前一段确实有些过分,现在想真是不该,-羞-于当面见他,拜托你把我的歉意传到。”
徐亦觉的许多疑惑都被解开了,哈哈大笑道:“你这读书人,就是好面子,连做错事也顾着面子。”
“百无一用是书生。”
“百无一缺也是书生。蒋主任行伍出身,不会多计较,实际早都原谅你了。咱就说宣侠父,主任也经常对他发火,但从不记仇,回头就原谅了。所以你怀疑蒋主任,从根子上就错了,这不是他的秉性。你让我代为致歉可以,但是我说大了,你可别怪我。”
“你尽管说,你比我了解他,啥好听说啥。”
武伯英回到陕北会馆,侯、罗都不在了,倒是师应山正在等他吃晚饭。他回陕北会馆找武伯英,把麻将摊子斥散了,把人差回武宅帮忙。他顺道回家和儿女亲近,这几日为了武家的事,倒把自己忙得不着家。晚饭由会馆特意准备,都是陕北的夏天饭食,洋芋擦擦,糜子窝窝,小米粥汤,还有几样小菜。师应山老婆又送来两样亲做的饭食,一盘苜蓿麦饭,一盘温拌苦菜。饭桌摆在会馆戏台上,前楼子朝街是门面,朝后延伸了三间凉亭。青石高台中间的甬道平常走人,搭上木板就是个戏台。戏台敞快,摆上一桌清淡饭菜,非常惬意。
这几天武伯英没胃口,很多事情影响食欲,特别王立死后,更吃不进去咽不下去。饭菜非常可口,他吃了不少,高兴地讨论一些饭食的做法。进食带来了愉悦,补充了能量,连眼睛都有了神采。伙计收拾碗筷擦拭桌子,泡了一壶淡茶。二人坐在饭桌边继续说话,院中空无一人。最通透的地方最保密,倒是个谈事的好去处。
武伯英提起洋桶瓷壶,给师应山斟了杯茶:“师大队,辛苦了,要不是你,我这事还不知咋过。”
师应山带着疲惫摆摆手:“客气话不说,我就是没给你客气,才帮你的忙,要是客气,只打个花圈去吃席面了。”
武伯英笑着点头,给自己斟上一杯茶水。师应山掏出张白色札子,拉开来十几个折叠,密密麻麻写着小楷,摊在桌上。
“啥?”
“礼单。”
武伯英拿起快速浏览了一遍,满札子录着送礼细目。每行上面是供职单位,中间是职务姓名,下面是钱数。第一行是胡宗南,礼钱五百,应是手下替礼。接着是五花八门的单位,形形色色的人,囊括了西安城里的所有机构。官职有大有小,从大员到职员,礼钱有多有少,从百元到十元。大多数武伯英不认识,也有认识但很少打交道,或者几年前有点面交。师应山掏出另一件物事,递给他。
武伯英接过看是那张存单,又递回去:“你拿着。”
“存单没用,趁早还你,这两天我身上乱,不敢失迹了。现金先从礼桌上支应,完全能够周转。等事完了,一起给杭局长交账,全部从警察局支出。礼钱和存款,一分不动还是你的。”
武伯英立刻否认:“不行,不能花杭局长的钱。”
师应山叹口气:“我不和你争,你不花,他心不安。”
武伯英也叹了口气,不再争执。
师应山商量道:“该行礼的不该行礼的,都行了个差不多,明天就不设礼桌了。所以先把礼单给你,再有纳礼行情的,我让直接交给你。武专员,我没想到能收这么多,咱原定的不待客的调调,要不要改改?不待街坊可以,不待亲朋,这就失礼了。”
武伯英想了下,把礼札捺在一起,扔在桌上:“还是不待,这些送来的,我会原封不动,再给送回去。做满月,过生日,娶媳妇,埋老人,寻个事就还情。”
师应山笑笑:“你看着办,你说了算。我也没想到,会有这多人。”
武伯英苦笑,掏出个信封扔在桌上。“这是蒋主任和徐科长的。”
师应山拿过去抽出一沓钞票,连带着一张白纸写的礼单,蒋鼎文五百,徐亦觉一百,丁一等人都是五十。他实话实说:“过事行礼不一定记好,不行礼就怕记仇。”
“你说,我这人叫人怕吗?”
师应山带着认真戏说:“是够叫人怕的,蒋鼎文和胡宗南都怕了,下面谁不怕?不光怕你现在,都还怕你后面。我们这帮陕籍官员,凑在一起还说,你是本地干部里的厉害角色。既然你说透了,我也开诚布公,说不定还是冒犯。如今形势是浙人治陕,但毕竟不长久,将来还要回到陕人治陕的路子上。不管要多久,不管抗战何时结束,将来一定是陕人治陕局面。你原来当过处长,如今又被重用,将来必能腾达。而且你干的事业,最能立功成事,很多例子在那摆着。”
武伯英听完摇头,既谦虚又否认。
师应山拿蒲扇挥挥蚊子,转了话题:“我让风水先生看了,给王立选了一块独立墓地。他是横死,公墓不收。义冢埋的都是乱尸,委屈了他。咱花得起这钱,就给他买了三分地,一个墓带一条路。”
“你做主吧。”
“司仪先生提出,这孩子青年身死,没有结婚。他给找了一个新死的黄花闺女,举行个仪式,配个阴婚。不合葬,那姑娘已经埋了,就是个名义。明天姑娘父母以安埋女婿的礼节来,你以做公公的礼节来,给个彩礼钱。不贵,就二百块钱,我想你对王立那么上心,就让司仪先办着。也是他想多吃两个,积极着落这事,你要不同意我就让他停了,现在也不太讲究这个。”
“办吧,好着呢。”
“王立的父母,死在了战火中,没法拜高堂。你是他干爸,这个好说,就是干妈,听小罗说,你原先的婆姨改嫁了,不好办。小罗还说,明天蒋小姐要来,你俩关系已经成了这样。我就想,蒋小姐能不能充个干妈的角子。过阴婚,有岳父母没公婆,不对等,蒋小姐能充,就浑全了。你要不好说,明天她来了,我给她说,她也是个通情达理人,临时充任,又不是真的。”
“这个就算了,千万不要说,要不然这阴婚就不过了。”
师应山咧嘴一笑:“不说不说,就是想更圆满,就算没长辈,阴婚也能过。”
二人又说了很多具体事务,细碎的事情也都考虑到了,讨论后定了阕儿。都是官场人,不免又谈起了眼下纷乱的西安。师应山的话,有些都让他吃惊,第一次听说。
“徐亦觉和刘天章,都是弄家子,不简单。在你面前那是趁着火候,不太敢显露。我和他们打交道一年多了,脑子里的道道,不比你少。马志贤落架远走,在陕军统组织和警察局分离了,杭局长上任,不愿在军统兼职。他说要是兼了职,真不知自己是军统兼警察,还是警察兼军统。”
“杭局长口碑还不错。”
“但是警察局和保安师,军统就没停过拉拢渗透,总想恢复混为一体的状态。张毅总想亲近杭局长,但我们局长从不买账。军统和警察分离之后,中统就有了机会,也想插一杠子。他俩在警察局内部,各自攻克了多少人,我不清楚。但我身边的侯文选,就被徐亦觉拉拢了,成了军统秘密小组长。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实际我早都清楚,他们反倒不知道我知道。”
“我还真小觑了他这人。”
“任何人都不可小看,中统如今在全国落了下风,刘天章不信命,非要竭力表现,众所周知在西安,正是靠他压过了军统。他找我套近乎,已经不是三五次了,我却不能为之所动,杭局长对我有知遇之恩,不能偏了向。侯文选被徐亦觉发展去,主要任务就是我,我要被刘天章发展了,首要任务就是杭局长。我这里不行,刘天章不会停,我感觉王汉杰副局长已经被攻克了。”
武伯英点头,更觉他是个真人。“那你说,宣案由谁组织策划的呢?你是侦缉能手,应该知道点蛛丝马迹,应该感到些风吹草动。”
师应山笑笑,没说实话:“烂腿老五洪富娃啊,你不是明知故问嘛!他绑了宣侠父,他杀了何金玉,又杀了王立。”
武伯英点他麻痒-穴-:“亏你还是侦缉大队大队长,你见过洪老五不为钱财,干掉脑袋的事吗?”
师应山立刻回到真诚:“你遇到高手了,不止一个,而是一群。咱俩现在,两个蚂蚱拴在一根马尾上。目前我真确定不了,你也是,根本没有下数。但是洪老五这个人,虽然贪财,却还要命。能把他拉进来做挡箭牌,绑人杀人,接二连三,一定不简单。这次事件,跟我以前见过的听过的,都不一样。”
武伯英点头道:“是,当务之急必须抓住洪老五,也许就能迎刃而解。”
两人一见如故,交谈推心置腹,却都有些假的感觉,戒备之心并未消除。谁知师应山是否还有秘密身份,如今的人都很复杂,他又是警察局骨干,他不会也不敢太过信任。师应山也一样,看着说了很多,实际真正要紧的几乎没有,无伤大雅,也无伤小雅。师应山又要回去操持,并坚决不让他去劳形伤神。“我给你说过,杭局长一直想表心意,一再交代我要把话带到。你不肯警察局出钱,把我夹在中间不好办,要不来个折中。王立睡的楠木材,算在杭局长的情上,连大漆金粉,一共四百多。刚好比蒋主任和胡司令的少了一点,没冒过他俩,回头你写在礼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