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第七节
第七节
武伯英刚放下电话,听见一个男声喊报告,把宣侠父的照片用王志道的证词包起来,放进抽屉,擦干净眼角过去开门。门扇一开,大出意料之外,居然是带着几分媚气的蒋宝珍,站在卫兵之前立于门口。开门这一瞬,蒋宝珍的心扉被开启了,眼前这个男人,病态中带着忧郁,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不是招人怜爱能包括的。蒋宝珍的盛气凌人,一下子烟消云散,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没有人能只一眼,就戳破了自己的高傲。就连前天晚上的那个武伯英,也没有这个力量,但今天的武伯英却有了这个力量。蒋宝珍能听见自己心门打开的“咯吱”声,那是情感合页生锈,于是一下子六神无主。她随着表情慵懒的武伯英进了办公室,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木讷地坐了下来,把辫子从肩侧拿过来。发尖盘在指尖绕指柔,心头涌起万千绪,还在回味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眼,尽管在武伯英只是随意的一眼。
武伯英看她玩着头发,轻声问:“侄小姐有什么事?”
“你刚哭过,我叔叔骂你了?”蒋宝珍答非所问,才知男欢女爱、地久天长、海誓山盟,或许只缘于一眼,可能还是不经意的一眼,“我刚下来,现在正骂徐亦觉呢。”
武伯英笑笑:“不是,我中过风,眼皮比别人眨得慢,容易酸疼。经常这样,有时候犯了,半天都眨不动,和风泪眼似的。”
蒋宝珍脸上满是真诚:“试过扎针没有?”
“没有。”
“我在浙江听人说过,有人中风半身不遂,就是扎针扎好的。我给老爹写信,让他找找那个医生,接过来西安给你扎针。”
厚意让武伯英不安,不好回绝也不好答应,只好微笑示谢。
沉默了片刻,蒋宝珍又找到了话题。“你用胡琴拉的那些曲子,带着陕西的味道,没有我们江南的优美。原本我是不喜欢听的,渐渐就听出了味道,除了悲凉的意味,在你排遣压抑之外,还有深深的孤独。这样形容有些肉麻,却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孤独,让人听得心颤。如此说来,我们也算是知音了,你是俞伯牙,我就是钟子期。”
武伯英微笑默认,故意逗弄:“这样比还是不贴切,一男一女,你算偷听,就是卓文君了。”
蒋宝珍只注意典故中的情事。“比不来的,卓文君是寡妇,我却是未婚女-子。反过来了,你这司马相如,倒是个鳏夫。除了这一点,我们倒是能比得上这段佳话,有可能成了现如今版本。”
武伯英被这言语堵住话口儿,讪笑着不知如何应答,解除尴尬道:“我拉胡琴,也是遵从医嘱,用它来活动手指,恢复功能。”
蒋宝珍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把发尖在指尖绕死。原本比徐亦觉还讨厌的武伯英,突然侵入芳心,顿觉尴尬,却又带着甜蜜。幸亏罗子春走了进来,把半开的门开至最大,他不认识蒋宝珍,上下打量一番。屋里多了一个人,不然蒋宝珍真不知如何收场。
“你有公事要忙,我就不打扰了。”蒋宝珍放开辫尾,正言道,“我代表妇救会来的,八月十三下午,有个抗日募捐茶会,邀请你去。地点就在杜斌丞家,他夫人主办,为抗日前线募集军费。”
武伯英点点头:“知道他家,和我家还算是世交。”
“你一定要去,本来杜夫人要我在这新城黄楼,请三四十个人。但是我现在只当面请你,你一定要去,不可驳了我的面子。”
武伯英心中想着别的事,微笑点头。
“好了,我告辞了,不打扰你们公事。”蒋宝珍起身朝门口走去,临出门突然回过头来,不知故意调皮还是自然率性,“你的小兵儿,挺帅气的。”
罗子春听她说自己,错愕得摸不着头脑。武伯英一个绅士微笑,见她波浪着纤指再见,也微微挥手。蒋宝珍走在楼道上,心中有种甜蜜到恶心的意蕴,身上有种震颤到麻木的感觉,都是初体验。回味自己的话,生怕不淑女又怕不新潮,生怕不娇媚又怕不端庄。回味他的话,生怕话中有意又怕无意,生怕笑中无它又怕有它。直到出了黄楼,这种感觉还没消散,被强烈的阳光一照,“嗡”一声如蜂群般围了上来。
武伯英盯着罗子春:“胡宗南打电话了,说他明天要去前线,约我明早去司令部再见一面。”
罗子春也盯着他,良久之后才道:“他怕你了。”
武伯英苦笑:“不会,怎会怕我。”
罗子春不笑:“大人物都过于在意名誉,咱们举着一把火,谁都忌惮。”
勤务兵赶紧上楼回岗,一拐出楼梯口踏上走廊,就见四科长气势汹汹站在岗位上。勤务兵连忙紧跑几步,回到办公室门口。门大开着,蒋主任坐在凉椅里凝眉想事。徐亦觉把紧绷的嘴唇释放出来,嘟噜噜问:“你干什么去了?”
“给小姐带路。”勤务兵心中七上八下。
“你知道职责所在吗?”
“警卫,待客。”
“那为什么擅离职守?”
“我不去,小姐打了我两个耳光。”
徐亦觉张手抡圆了给了勤务兵两个耳光:“有这重吗?”
勤务兵不敢躲闪,生生挨下:“没有。”
“记打不记话,再给你交代一遍,不许擅离职守,记下了没有?”
“是!”
“是?”徐亦觉又是两个耳光,“是记下了,还是没有?”
勤务兵并腿立正,靠响双脚山呼:“记下了!”
徐亦觉又回了办公室,合上门扇,脸上的凶相立刻变成谄媚,没有过渡。“打狗看主人,主任莫怪罪。”
“我的狗都是你训的。”蒋鼎文根本不在意,侧目撇嘴,“你说,他刚一上手,就拿出这么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想把罪责引向我?”
徐亦觉轻蔑笑笑:“这人挨过大错,着过大祸,听说那毒药厉害得很。我估计把脑子烧坏了,有些神经病,二杆子劲。”
蒋鼎文也轻蔑笑笑,却笑的是徐亦觉:“没这么简单,他脑子比你好,一定有目的。是不是戴笠的意思?你是军统的,你说。”
徐亦觉双手一摊:“戴老板的真正意思,我也不知道。武伯英这家伙是个空降兵,到底后面是谁,现在真不好说。”
蒋鼎文逼视着他:“那你给戴笠打电话,这就打,就在我这打。”
徐亦觉一脸苦相:“说什么?问什么?”
“问他知道些什么,调子定在哪里!”
徐亦觉苦相更苦:“那还不如您直接问老头子呢!”
晚饭时没有什么好菜,武伯英还是让王立去买了一瓶白酒。喝完三盅后,他把蒋鼎文特殊经费的亲笔批文给罗子春看了,罗才有些明白沽酒庆祝的原因。那是一张西安行营印红批款专用单,已经盖上了财务科的印章,用毛笔写着两行字:
着财务科见单付讫特殊经费壹万元整,蒋鼎文。
特殊经费,意味着武伯英可以随意开支,白纸黑字红格子。下班前,徐亦觉从主任办公室下到二楼,到武伯英办公室给他三证。工作证里夹着这个批文,徐亦觉刻意打开,让他自己发现异样。见他端详拨款单,徐亦觉才明说全由自己争取,替他要来这笔经费。特殊经费也就是私人经费,可以随时到银行兑现,或者存起来慢慢花。
武伯英给罗子春交代:“有了这笔钱,你就把婚结了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罗子春正想此美事,非常兴奋:“一成也足够我的了,算是暂借。一千元,五百给她家里,五百操办婚事。老处长,你就从我薪水里扣吧。”
“扣?你不吃了,将来媳妇不吃了?”武伯英鼻子抽了一下,随手把批文递给罗子春,“抽时间,到银行去办了。我问过财务科,没这么多现钱。可以直接去银行兑现,由他们月底与银行结算。”
武伯英对蒋鼎文心存感激,有钱比没钱好,起码满足了罗子春眼前急需。要说喝酒庆贺发财,罗子春把自己想错了,喝酒全因秘密得了中共正式党员的名分,暗爽的情绪唯有喝些白酒才相当。二人各喝了半斤,酒到半酣最畅快,忘形不失形,一个为了入党,一个为了娶妻,皆是人生理想。
八月九日早饭后,罗子春驾车武伯英坐车,出南门直奔小雁塔司令部。罗子春把车停在荐福寺山门外,武伯英经哨兵通报后只身走了进去,被带班员领到了宽大的司令办公室。胡宗南还没来,武伯英等了片刻,勤务员奉上咖啡,他一口未喝。咖啡尚热,胡总指挥就来了,他连忙离座相迎。胡宗南一进办公室,冲他点点头,把身上的配枪等物卸下,交给警卫员悬挂,脱-了军装只剩军衬。
胡宗南转头翻眼看着他:“你枪打得怎么样?”
武伯英如实作答:“原来在雨花台特训,打得还好。后来在调查处,放过几枪,最远就是你我现在这距离。这二年,连枪屁都没闻过。”
胡宗南知道所谓放枪即近距离杀人。“打枪,不能生疏。神枪手都是拿子弹喂出来的,我的冷枪手,没定子弹限量,想打多少就打多少。听说过你枪打得准,有空就到一师靶场来,我交代过了,想打多少就打多少。部队都在前方,靶场很久没传出枪声了,尽你用。”
武伯英不知这种特别的示好方式,代表什么特别的意思。“我没枪。”
胡宗南很惊讶:“蒋铭三没配给你?”
“可能因为用不着吧。”
“哼哼,后方就太平无事了吗?别太乐观,也别麻木,你干的事凶险,没枪怎么能行。间谍有枪你没枪,还反个什么间谍。枪是男人的胆魄,也是英雄的宝剑,绝对的好东西,我送给你。走,去看看,我的兵器室,就是最好枪械的大全。”
“多谢总指挥。”武伯英看着这个小个子男人,正是枪兵让他成为了风云人物,如何能不迷恋。
司令部原本是荐福寺佛产,并非胡宗南强占,而是接管来的营产。十年前被国民革命军革了,驱赶僧人驻扎部队。司令办公室原是方丈室,旁边就是善缘房,用来储藏香客居士们进奉的香油钱和礼敬品。善缘房没有窗户,墙壁特别加厚,被改造成私人储藏室。哨兵开门,警卫员前导,武伯英跟着胡宗南走进来。保险柜里存着军饷珠宝,铁皮柜内放着古董玩物,枪柜内摆着各式单兵枪械,还有两个花梨木面条柜,收着信件和文件。因为长期隔离,室内充满奇异的香味,檀木混合枪油的气味,在清凉的空气中有薄荷般的刺激。
警卫员开灯关门,垂手站在一边,胡宗南努嘴示意:“把手枪柜子打开。”
警卫员寻到钥匙,开了一个枪柜门锁拉开门扇,上下一通隔着七层木挡,每层摆着四五把手枪,泛着金属光泽。
武伯英走近目光梭巡,拿起一把美制柯尔特手枪,在手里掂了掂。“刘天章有一把,外形大,声音大,威力大。总指挥,多谢,就这把吧。”
胡宗南冷哼一声:“你也太小瞧自己了,把自己放到了他那个层次。”说着转头命令,“打开金器柜子。”
警卫员依令择出一把钥匙,插进一个大保险柜锁孔,胡宗南走过去,柜子比他还高。他亲手对好密码,拧钥匙使劲拉开柜门。柜门半尺厚,钢板包着石板,很有分量。柜内分为上下两层,柜门一开,黄金特有的光芒就漫散了出来,金灿灿黄澄澄,非常富贵奢靡。两层摆的都是金锭,上层较大的半柱为金条,下层较小的方块为金砖,堆放整齐。上层大金条较少,铁隔挡空出一截,摆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鳄鱼皮盒子。他左手取出盒子,右手顺手取出一根金条,在保险柜上磕了下,发出既沉闷又清脆的响声。“和日本人对阵,干掉尉官的奖励小的,干掉佐官的奖励大的,剩下了,没预计的那么多。”
武伯英看清金条上面铸着“家国功臣”四个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胡宗南脸上带着浓浓的感伤,随手又把金条扔了回去。“淞沪一战,勇夫泉涌。我一军的主力师,减员八成。有些人挣来了金子,却没命领了。”
武伯英知道胡宗南和自己一样,也是教师出身,对兵将如同对学生,颇有爱才惜才之心,在所部培养了大量虎将狼兵。他没汤恩伯之流的战功,却也没有汤恩伯之流的凶蛮,是个以德治军之帅,对部下损失尤为痛伤。流传蒋介石给他驻陕的十六字方针,“东御日寇,北制共匪,西防苏俄,内慑回马”,抗击倭寇排在第一。如今抗日战争发展局势,华南、中南肯定难保,那么势必要以西南云贵川为右翼,西藏特殊不算其中,要以西北陕甘宁青为左翼,新疆特殊不算其中,如人之双\_臂、车之双轮。现在蒋鼎文在左翼把持,将来应该是胡宗南,把精锐之师保留此处,对整个国民党系统是一颗定心丸。
武伯英昨晚躺想了很多,国共二次合作以来,国民党一直没有停止明里限共、暗中反共。到宣侠父失踪掀起第一个高潮,不仅是大人物失踪这么简单。既是国民党的攻击,更是中共反击的机会,所以延安才会如此重视。双方浪头相撞,势必掀起巨浪,自己身处浪尖,唯有奋力游动,才能不被淹没,并使此一浪高过彼一浪。他也思考了结局,如果查实是胡宗南搞的,这个结果对于中央要比蒋鼎文趁火打劫坏得多,预示着统战工作未来的失败。如果查实是蒋鼎文搞的,也不是最好结果,因为说明了统战工作现在的失败。最好的结局,密裁宣侠父的发端就是蒋介石本人,这样中央的反击就能更有力量且更有意义。搞宣侠父失踪,本身就愚蠢,最愚蠢的就是已经密裁。几乎可以肯定他已经牺牲,武伯英既为对方阵营所犯错误高兴,同时又为宣侠父深深痛心,非常矛盾复杂。
胡宗南自嘲般笑了下,收回右手打开盒盖。“如果我的金子加上共产党的动员,是不是会无往而不利?”
武伯英挑嘴角算笑,没有回答,拿眼去看盒子。盒里也是一把柯尔特手枪,罕见的暗银色,木柄上用宝石镶出一枚精致的国民党党徽,蓝宝石镶成外圈,钻石镶成十二角星,在灯下光箭乱射。
“这是西点军校毕业的艾森豪威尔赠给我的,他是美军少壮派领袖,原本要将此枪送给蒋总裁,临时改成了文理版圣经,我陪同接见,这把枪就赠给了我。”胡宗南说着,把盒子递给武伯英。
武伯英气虚道:“总指挥,卑职不敢无功受禄。”
胡宗南冷笑道:“总裁能选你来查宣案,就已是大功。”
武伯英明白结好之意,盛情难却,伸手抓枪出来,掂了掂反复吃合手掌,眼里露出兴奋的光芒。“齐北曾经赠给我一把袖珍手枪,我替他干了不少事情。总指挥的这把枪,我要干些什么才相当。”
“帮我查清宣侠父失踪案,这是我私人的礼物,也是我私人的要求,并把真正的答案告诉我私人。”
武伯英转头看看警卫员,不想谈论隐秘。“多谢总指挥。”
警卫员是亲信中的亲信,胡宗南不避讳:“我给你提供个消息,宣尧火失踪那晚,蒋铭三给我打过电话。说宣又在催要物资和现金,他婉言拒绝了,声明八路军的军需供给和我的部队没什么两样。又说宣要亲自来我的军需仓库和军械仓库检查,看我有多少被服,多少枪弹,多少军饷,让我准备一下。我下令忙活了一晚上,迎接宣的检查,第二天却没有来。我上午给蒋铭三打电话,他说昨晚就取消了这个行程。后来八办的伍云甫来找我,声称宣失踪,我才知道为何取消。我有一个感觉,蒋铭三给我打电话时,宣就在他那里。而且我发现,我第二天打电话的时候,蒋铭三似乎已经知道宣侠父失踪了。而下午八办才发现,傍晚才公布,这个细节,很不简单。”
武伯英把玩着手枪,不知如何答复,也不知他是真对宣侠父动情,还是和蒋鼎文一样,用模棱两可的消息倾轧对方。看着胡宗南等待的表情,他把手枪放回盒子,表情带着恭敬,语言带着压迫:“不简单的消息很多,每个都够我想上半天。你说的这个消息,答案在蒋铭三那里。他说的那个消息,答案在你胡琴斋这里。不知总指挥能否给我答案,像提供这个消息一样知无不言?”
胡宗南听出弦外之音,稍微紧张:“你问。”
“那我不妨明说,蒋铭三说,宣侠父那晚和你商谈进一步合作之事,是否属实?”
“哈哈,他似乎知道我要告他的状,恶人先告状。我知道他要陷害我,所以我才反击之。”胡宗南干笑一声,笑容落在了尴尬上,张嘴略停,很快找到了最佳答案,“是的,谈过,不是私自,而是总裁的意思。不过时间是前一晚,宣尧火找我有别的事,我顺道说了这个意思。只是试探,开了个小头,并非正式接洽。况且不是和我合作,是在冀西北和晋东北,八路军与晋绥军加大合作,消除双方的相互戒备,全力以赴对付日军。这件事太重大,太敏感,不适宜在武汉谈,也不适宜在山西谈。适合由我们两个看似不太相干,却能代表双方最高层的人,在西安来谈。”
武伯英不论虚实,加重了恭敬式的压迫:“那你为什么要离开西安?据我所知,军令部并没有调你去信阳,你主动要求的。”
“笑话,你以为我怕你?部队在信阳,统帅却在西安,你听说过这样的大将没有?武汉打成这样,我不想隔岸观火,主动请战去前线,有我督战一定能拿下信阳。”胡宗南抬右手“啪”地合上盒盖,“我的枪,不是送给你这样的人的。要不是你出身特情行,见你对军事有所研究,我都有心让你进入第一军,换个师参谋长。没想到你,浑身上下都透着招人厌的特务气味。”
“总指挥鼻子很灵敏。”
“哼,戴笠就没有这种味道。”
“卑职明白,你和戴老板的纳好,非同一般。”
“你知道最好。”
“总指挥误会我了,我重新出山,必须找一个靠山。我不想选蒋铭三,想是您。我实际是想洗脱你的罪名,若想洗脱,必须采取嫁祸之态,别人才觉得我没有向着您。我已经给你嫁了祸,别人就不好再继续嫁祸。可是这样一来,反倒先被您误解了,更别说受您赞同了。”
“洗脱我什么罪名?”
“通共罪,暗杀罪,破坏抗日罪。”
武伯英右手挽着手枪盒,左手挎着子弹盒,手腕内扣过久,几近肌肉痉挛。走到车边,趁罗子春打开车门,他忙把两个盒子放进后座,朝里推推坐了进去。自己给了蒋鼎文威胁式的谦卑,给了胡宗南压迫式的恭敬,给了伍云甫洞悉式的冷漠,一天半就把西安城三个极点都招惹了。让他们都很厌烦,但这厌烦没到十分,自己也有点得意,但这得意却只有一分。重新出山前两天很成功,先把水搅浑,至于摸不摸得到鱼,是后面的事情。追鱼不易,蒋、胡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刺鲇,滑不滑秋,浑身是刺。但是有一点可以断定,无论这两人谁策划了宣侠父失踪,必然不会联手,只是单方行动。而且必定派人执行,突破口就在虾兵蟹将身上,如不敲敲边鼓,虾蟹都是吃泥长大的,根本不怕浑水,死活不会出洞。必须故意走走歧路,才有可能寻见大道所在。
蒋、胡二人都曾经表示了和戴笠不一般的关系,武伯英明白,蒋和戴好在面子上,胡和戴好在骨子里。这个时代对外公开抗日,对内秘密反共,里子面子都很重要。目前来看,宣侠父失踪案和谁牵扯上,都会惹起蒋总裁不快,唯恐避之不及,怕落个破坏团结的骂名,更怕落个嫁祸领袖的怪罪,从而失去地位权力。但宣侠父毕竟是共产党的猛虎,万一蒋总裁表面生气心底窃喜,似乎又是空手缚虎的天大暗功。武伯英也明白,目前暗算宣侠父之人,不管主使还是爪牙,都如杀蛟打虎的周处般陷入两难。为党国做了好事,却原来自己也是个祸害,没人着落,无处诉说,满腹牢骚,一肚委屈。
武伯英刚上任,就给徐亦觉招了一顿狠批,心里很不美气。自己处境尴尬,上不上,下不下,落点雨滴就有可能咸鱼在水坑里翻身,露点日头就有可能蚂蟥在石头上晒干。见他回来,徐亦觉赶过来,话里带着奚落:“武兄,你进入情况很快,专员当得有模有样。”
武伯英既自我解嘲,又绵里藏针:“闲了小两年,我早做好了准备。”
“那你做好了蒋宝珍的准备了没有?”
“还要对她准备吗?”
“那当然,好事不是天天有。”
“你也单身,你去吧。”
“你骂我?就算巴巴的,人家也不拿眼角夹我一下。”
“拿眼角夹我了?”
“岂止眼角,简直就是眼珠,瞪得滴溜圆。上午你不在,她已经来找过你两趟。路过,路过,这路连过两次,就是特意了。我不行,你能行。说真的老武,如果成了,你也许成为我的上级。或者更高,完全有可能。”
武伯英明白他所说的上级,应指军统西北区区长,他所说的更高,所指陕省保安副司令,全权替蒋鼎文打理警察和民团。“真是好事,官白来,钱一万,还有投怀送抱。”
徐亦觉听言更加尴尬,才知他不会得了便宜卖乖。“老武,这就没意思了,咱俩都是茶客,不说白开水的事。你上午去过胡宗南那里,这我也知道。主任不怕背上杀宣之名,怕担上私交共党之名。西北王这个说法,目前没有定论。你以为这一万元,是什么意思?”
他话说得虽不明白,武伯英却听得很明白,知道西北王不过是蒋、胡二中选一,都有可能,都没把握。蒋鼎文最怕影响仕途,宣案影响巨大,完全可能在共产党操作之下,毁了前程。武伯英想到这里,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徐亦觉冒着冷汗明说:“主任那张纸,换你那张纸,怎么样?”
“你的意思,还是主任的意思?”
“我的。”
“还是保存在我这里好,你放心,我不会用它威胁主任,就怕别人拿去,有了这个意思。”
徐亦觉眼睛快被无辜撑裂:“我哪是这意思?!”
武伯英刚进办公室,桌上电话就响了,崭新的响铜小铃毫无锈蚀,清脆异常,“丁零零”震人心魄。上班三天,常在外边跑,不知其间有人打来没有,正遇上电话却是第一次。他走过去拿起来,一个忐忑女声传来,虽然和蒋宝珍没说过多少话,一听就是她。徐亦觉在门口站了一下,无奈回了自己办公室。
平素骄横惯了的蒋宝珍,电话里显得特别胆小,叫了一声武专员,然后只是轻轻喘气,再说不出话来。
武伯英懂装不懂:“侄小姐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看你在不在。”
“我在。”
“上午找了你两次,都没见到人。”
武伯英以为她还是为了化缘:“募捐茶会,我不一定能参加,但一定会捐款,不能驳了侄小姐的面子。”
“不是那事,还有别的事。”蒋宝珍鼓起了勇气,“当面讲吧,我现在过去。”
武伯英赶紧推辞:“别过来了,我现在还有事,马上要出去,免得……”
蒋宝珍突然爆发了小姐脾气,不等他讲完,将电话猛地扣上了。武伯英还想解释,听见那头的忙音,只好放下了听筒。
徐亦觉于办公室内转了几圈,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就算武伯英想把蒋鼎文拉进宣侠父失踪这口酱锅,只要他够胆,也就由着他。但自己真不能被牵涉,蒋鼎文是尊石神,不怕烫也不怕脏,可自己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经不起折腾。看来武伯英不是吃素的,以前没打过交道,从这两天接触看,可是个善于折腾的主儿,胡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如果自己被裹了进去,有可能得罪的人多得吓人。不搭界的里面得罪了胡宗南、徐恩曾、共产党,罩自己的里面得罪了蒋鼎文、戴笠、张毅,莫说站长和区长之职,手里这个四科长,恐怕都要黄在地里。他越想越不对劲,武伯英不是善茬,荠荠菜拌鸡毛菜,两三天就搅得乱糟糟。
武伯英见徐亦觉进来,与电话那头道别,边放下听筒边道:“宝珍小姐的电话。”
徐亦觉笑容先暧昧后意味深长。“老武,我觉得,还是要再和你好好谈谈。”
武伯英歉意道:“我现在有事要出去。好好谈,要时间。哪天找个空闲,咱俩谈他个半天一晌,现在不行。”
徐亦觉明显感觉,侄小姐的电话让他心底高兴,改了咄咄逼人态度,这是男人的天性。想到这一层,他有话掏不出来,也觉得可以不说。“去见宝珍小姐?”
“你说呢?”
“那好,回头再谈。”徐亦觉大笑一声,边朝外走边说,“我说呢,我说啥呢。你去吧,这是正事,也是大事。”
徐亦觉看着武伯英走了,回办公室坐了片刻。无事可做,准备去蒋主任办公室,汇报沟通结果,接受耳提面命。卫兵垂手站于门西,见徐亦觉从楼梯上来,连忙立正敬礼。
徐亦觉挥手止礼,轻轻走过来悄声问:“主任在干什么?”
“正在见人。”
“谁?”
“刘天章刘主任。”
徐亦觉伸手抓住他小臂制止通报,拧眉思索片刻,竖食指于双唇之上。卫兵连忙点头,表示一定保密。徐亦觉左眼一眨,转身离去,脚步更加轻巧。卫兵挺身敬礼,冲着背影表达敬畏。
蒋鼎文和刘天章已经说了一会子话,觉得该谈到主题,长叹一声,颇有烦恼。“你和武伯英很熟,也了解他的为人,虽然平素收敛锋芒,却在机会到来时决不手软。这次他重新出山,立功心切,想拿宣案建功。却不知兹事体大,首先影响的就是我,不管调查结果如何,我都难免引咎受责。加之共产党在背后鼓捣,一定让我难以下台。大造舆论,是他们最擅长的伎俩。”
刘天章懂了主要意思,摸不清其他意思,只听不语。
“坊间传闻,我主政之后,亲军统而远中统。这话倒也没错,但只看到了表象,最明白的只有我。如果不是我,陕西中统的功绩效能,怎么能一直压在军统之上。这一点徐老板也明白,就是不知道你刘天章,明不明白?”
刘天章点头称是:“我以为西安中统是侥幸得利,主任教诲之后,再看完全不是侥幸。主任深谋远虑,我唯有感激折服,愿肝脑涂地,报答主任厚恩。”
“哼哼,把你们都纳在我麾下,反倒发挥不了作用,而且还彼此消磨。一个在身边,一个在手边,才是最佳方略。戴笠虽然势头很猛,但我却不太喜欢,倒是徐恩曾这样的老派人物,颇好相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也是老派人物,和你老板更对脾气,交情难忘。特别是胡宗南入陕后,与戴笠都是新贵,向来沆瀣一气,就算为了平衡,我也要亲中统疏军统了。以前是放在心里,今后要放在面上,你尽可放心,只要我在陕一天,中统总是在军统前面。”
刘天章刚才是应景话,听他说得情真意切,嗅到了真正的利益,怦然心动。蒋鼎文把话已经说到,静等回复。要动真格的,刘天章却惜字如金,隔了一大会儿才道:“确实是,不管是谁做下此事,都要给主任带来麻烦。首先我保证,此事不是中统所为,前几天我给主任报告过,宣侠父失踪那晚,我派去跟踪他的人也失踪了。我的人姓林,是个组长,估计和宣一起遭了绑架者暗算。我想主任要排忧,先不管武伯英乃至背后之人动机,也不管查出来的结果是哪一种,只要我们推翻他这个人,那就从根本上推翻了他的结果。”
蒋鼎文缓缓点头:“徐亦觉很聪明,而你更胜一筹,没有过多杂念,就不容易出差错。这个办法很好,对付武伯英,他是一条道,你是另一条,我们要做两手准备。听你的话,已经有了下数,是什么?”
刘天章咬咬嘴唇,压低声音,神色决绝:“如果能证明他是共党,那么他的调查结果,对我方就是不可取的,对共方就是不能取的。”
蒋鼎文恍然大悟,点头沉思,然后狠起眼眉:“你嗅到了什么?”
“还没有,但是可以让他有。现在是暴雨天,要在人身上找雨点子很容易。找任何人的通共嫌疑,都能找得到。”
“这样做,不免有些太歹毒了。”
“无毒不丈夫,这是最有力最直接的解决办法。”
“你去办吧。”蒋鼎文下了决心,反倒起了善心,“只要别人不把这盆脏水,朝我身上泼,我们这根绞索,也暂时不给武伯英脖子上套。给他留条退路,尽管他很让我难堪,但总体来说,还算是个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