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一百五十五
“别说话!”冯世勋忙道,一边托高了她的头,把她半抱在怀中。
二姨太太被他抱着,嘴角不禁轻轻扬起来,竟然露出一抹娇羞的神色。
冯世真跟着冯世勋学过一些急救措施的,见冯世勋这样,便知道二姨太太怕是没救了。她神色黯了下去。
孟绪安看到墙角的枪,走过去拿了起来。他极其熟悉枪支,把枪一拿在手里就发觉不对劲,随即退了子弹夹查看。
“如何?”冯世真问。
孟绪安脸色有些不好,道:“空的。她只装了一发子弹。”
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了一眼天花板上的弹孔。
“对不起……”二姨太太喘息着,不住吐着血,“我只是……想吓唬……我只想逼她去找容定坤求情……没想伤害她……”
“我知道。”冯世勋嗓音喑哑,将她搂紧了几分,“你只是错信了容定坤那个老贼,我不怪你……”
二姨太太吃力地抬起手,搭在了冯世勋摁着她伤口的手上。
“你没事……就好……”
“孙太太放心。”冯世勋亦朝她温柔微笑,握住了她的手,“你的这份情谊,我会记着一辈子的。”
二姨太太如怀春少女一般仰望着冯世勋清瘦且带着胡渣的俊脸,缓缓地绽开一个清浅而满足的笑。
“我……我叫孙少澜……波澜壮阔的澜……”
如灯火熄灭,她眼中细碎的光黯然消失,尾音轻飘飘如枯叶落下,天地间只剩一片寂静。#####
一六八
容嘉上赶到冯家的时候,巡捕房的人刚刚被孟绪安打发出了门。容嘉上站在门口,看着地上那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如重锤当胸,眼前发黑,一时有些呼吸不过来。
“嘉上……”冯世真端着一盆热水,站在门外。她身上的阴丹士林旗袍上还站着血迹,乌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漆黑的双目沉如深渊。
容嘉上猛地喘了一口气,大步冲了过去,一把将她用力抱住。
水盆打翻,被血染红的水泼洒了一地。冯世真抬起湿漉漉的手,搂住了容嘉上的背,轻轻拍着。
“我没事。是二姨太太她……她好像听了你爹什么话,以为只有你爹才能救我大哥,于是跑来找我,还拿了一把枪。孟绪安怕她伤了我们,开枪把她打了。”
容嘉上疲惫地点了点头,“我爹早上在我出门后在西堂里放了火,趁机溜进了大宅的书房里,打了电话,还不知道又做了什么好事。”
冯世真心里翻涌着一股气,直想这就冲去容府,掏枪往容定坤身上打尽一整发子弹。
这个老畜生到底要害多少人?
二姨太太头脑简单,没有什么大见识,是个单纯的人。又兼关心则乱,失了分寸,才会中计。而她到底生性善良,虽然拿了枪,也不过是想逼冯世真向容定坤屈服求情罢了。
可冯世真也没法责怪孟绪安。当时那情景,他果断开枪也没有错。他枪法好,又是近距离射击,且也没有存心留情,自然一枪就击中要害。
这一场荒唐闹剧,竟然无解,只得搭上了二姨太太一条无辜的性命。
“我没事,就是妈妈被吓着了。她第一次见横死的人呢。”冯世真疲惫叹息,“大哥也很自责,说自己如果早回来一步,这事就不会发生了。”
“谁都没料到孙姨娘会这么干。”容嘉上拉着冯世真在门槛上坐下,把她搂进怀里,吻了吻她冰凉的额头,“是我的错,我应该留两个人保护你们家的。我低估了我爹,没有想到都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折腾出幺蛾子来。”
“姜是老的辣。”孟绪安从屋里走了出来,皱着眉一脸嫌弃地看着堵在门口的情侣,“麻烦挪一下尊臀。”
容嘉上起身让开。孟绪安出了门,站在院子里,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
“巡捕房的人都已经打点过了。”他对容嘉上说,“人也已经拉去停尸房了。到底是你的庶母,剩下的由你处置了。只是这屋子不能再住人了。”
“我安排他们今晚就去住饭店。”容嘉上说。
冯世真对此没有非议。只是想到一家人好不容易寻了个合适的房子安顿下来,又闹出了人命血案,不得不再次匆匆搬离。房东还不知道怎么诅咒他们一家呢。
“抱歉。”孟绪安道,“开枪开得太急了。”
冯世真摇头,“你是在救人,怪不了你。”
孟绪安耸了耸肩,叼着烟走了。
冯世真看他轻松潇洒的背影,真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没法昧着良心责怪他。
“都过去了。”容嘉上愧疚地把她拥住,“要是我赶来了,我也会和他采取同样的错失。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赶过来的。”
冯世真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容嘉上提议搬去饭店暂住的事,冯世勋没有反对,却是不肯再让容嘉上照顾,掏钱将父母妹妹安置在了一所客栈里。容嘉上虽然看不起这客栈,却也知道此事涉及到冯世勋一个男人照顾家人的自尊心,便一个字都没有说。
冯氏夫妇卸下后,三个年轻人在客栈大堂里吃些宵夜。
容嘉上叫跑堂的上了酒,对冯世勋举杯道:“还没祝贺冯兄终于摆脱了牢狱之灾。”
冯世勋无精打采,强笑着回敬了一下,将酒一饮而尽,问:“孙姨娘的后事,你打算怎么办?听说还留有一双双胞胎女儿?”
“对外只能说孙姨娘疾病去世了。”容嘉上说,“两个妹妹我会照顾好的。其实家里已经分过家了,两个女孩的嫁妆都已经准备好了,肯定一世富足。你不用担心。”
冯世真忽然说:“杨秀成在日本碰到过孙少清。我明天去问问,还是尽量联系上她,让她回来奔丧吧。”
容嘉上点了点头,仰头饮尽一杯酒,长叹道:“我爹他……简直是……”
冯世真注视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怜爱和无奈,“都说儿女是债,到了你这里,却是反过来了。”
容嘉上抓起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苦笑道:“这债也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我遇见了你这个债权人。”
冯世勋猛地咳了咳,阴沉着脸,“大庭广众之下的,像什么话?”
容嘉上松了手。冯世真却反把他握住,娇嗔着瞪了兄长一眼,“看不顺眼,你赶紧给我找个嫂子来,天天在我面前牵手亲嘴儿呀!”
冯世勋不知如何争辩,气得猛灌酒,不负众望地醉了。
容嘉上背着准大舅子回房间休息。冯世勋在他背上呢喃着:“就我一个出来了……同志们还关在里面的……牺牲了那么多……都牺牲了……”
容嘉上被冯世勋放在床上,拉了被子给她盖上。冯世真拿了湿帕子给兄长擦脸,叹息道:“他心里不好受。下午他看了报纸,说这几天有几个被处决的党员,都是他的好朋友。我和二姨太太不过萍水之交,她今天死了我都这么难过。大哥现在肯定比我更痛苦。”
容嘉上挨着她坐下,搂着她的肩,“政治倾轧一贯非常残酷。能把他救出来,孟绪安都已经用了一个很可贵的关系了。”
“是他?”冯世真说,“他没说,我还正想问呢。”
“我可不敢抢功。”容嘉上轻笑着,“我去晚了一步,他已经求到了特赦令了。你回头好生向他道个谢吧。”
冯世真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容嘉上把冯世真送回她的房间,缠着讨要了一个绵长温柔的吻,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冯世真捂着滚烫的脸坐在梳妆镜前,冷不丁想起白日里二姨太太惨死的一幕,一腔温软滚烫的爱意被冷水浇灭,思绪百转千回,只余一声嗟叹。
冯世真一晚上做了许多怪梦,早上醒来的时候还觉得浑身疲惫,仿佛被人踩了十七八脚一般。可仔细一回忆,梦里的事却全不记得了。她洗漱完毕去看望父母,冯氏夫妇也是一脸没有睡好的模样,显然是被昨日二姨太太的事吓坏了。
冯世勋昨夜醉酒,现在还在酣睡。冯世真同父母下楼用早饭。
热腾腾的瘦肉粥端上了桌,冯世真摊开报纸,想看看今日有什么新闻,却是惊见张师兄的名字出现在了一条新闻的副标题上。
“共匪窝点被抄,张国全再度潜逃”
冯世真只觉得一股冷气自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打了一个哆嗦,急忙凑近了看下去。
“昨日获悉,因得知情人士举报,一处共匪躲藏窝点被警方查抄。头号通缉犯张国全再度潜逃,同时逮捕七名同伙。经证实俱是政府重点缉拿的要犯……先今所有要犯均已被关押受审……据悉举报者将获政府承诺的千元重奖……”
“哪个小人举报的?还有脸去拿奖赏?”旁边一桌有个青年也在看报纸,排着桌子愤怒道。
他的同伴立刻拉住了他,低声道:“小声点,特殊时期呢。我看这人就是冲着奖金去的。”
“好在张书记又逃走了。”那青年咬牙切齿,“要是让我知道那举报的人是谁,我定要唾他一脸!”
冯世勋终于姗姗来迟,虽然衣衫端正,可是面色苍白,眼袋发青,掩饰不住的憔悴表明他也一夜没有睡好,讲不定和冯世真一样也是噩梦连连。
冯世真下意识把报纸收了起来,给兄长倒了一杯热牛奶。
“有今天的报纸吗?”冯世勋大口喝着牛奶,含糊地问。
“我还没看完呢。”冯世真说,“你昨晚就空着肚子喝酒,先吃点东西吧。”
冯世勋也确实饿坏了,叫了一碗排骨汤面,呼噜呼噜吃了起来。冯太太心疼地看着他,在一旁不住劝他多吃点。
冯世真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感油然而生,像是预料到会有一场危机临头。她慌张而茫然,仿佛明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却不知道如何应对。
“怎么了?”冯世勋终于发觉妹妹不对劲,“报纸上说了什么?”
冯世真强笑着摇头,正寻思着找个话题,就见两名警察走进了客栈,四处张望。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冯世勋,直直朝着边走了过来。
冯氏夫妇如今最怕警察,只当他们又来来抓冯世勋,吓得面无人色,话都说不出来。
那两个警察走到跟前,问:“你是冯世勋吧?你家房东说你们在这家客栈。”
冯世勋放下筷子,从容地抹了抹嘴,在众目睽睽之中站了起来,身躯不留痕迹地将冯世真和父母挡住了。冯世真忍不住伸手拽兄长的衣摆。冯世勋悄悄地将她的手握住。
“正是我。请问两位有什么事?”
“总算找到你了。”一名警察大声道,“你举报共匪有奖,赶紧跟我们去领吧。”
这话不啻于一道巨雷在众人头顶响起,将冯世勋轰得几乎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