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一百三十八
冯世真退了几步,望着贴得满满的板子,露出了满意的笑。红线网里,容定坤的照片旁边,容嘉上那张被偷拍的照片十分清晰。青年眉目俊朗,带着帽子,正抬头眺望,目光悠远,丰神俊朗。
太阳慢慢往上爬,升到了顶空。管事得了孟绪安吩咐,准时来请冯世真用午饭。冯世真心不在焉的吃着饭,听差领着一个年轻清秀女孩进来道:“这位是李小姐是来送电报的。”
“电报到了?”冯世真兴奋地丢下了筷子和吃了一半的饭,催着李小姐把报文给她,一边快步朝书房走。
“冯小姐,”管事忙道,“七爷吩咐了要让你把饭吃完的……”
冯世真不耐烦:“罢了,让厨房做几个三明治,煮一壶咖啡送过来。”
“小姐!”李小姐提着一个公文包追着冯世真,“孟先生让我和您一起处理电报。”
冯世真惊讶回头,上下打量她,“你多大年纪?在哪里念过书?”
李小姐脸颊发红,腼腆道:“我今年十九了,是清心女中毕业的。我是孟先生的秘书……”
冯世真依旧打量着女孩,目光犀利。
“……之一……”李小姐不得不老实地补充了一句。
“也好。”既然是孟绪安派来的,冯世真总要给点面子,“你用那张桌子吧。中学毕业是吗?英文如何?”
“毕业生里第三名。”李小姐很自豪。
“不错!”冯世真把一本厚厚的资料夹丢给她,“先把标题都翻译出来。书房里有英汉词典,不懂的就去查。”
李小姐忙不迭点头,翻开文件忙碌起来。
冯世真把电报取出来,按照日期摆放好,大致扫了扫,眼中亦露出遇见挑战的兴奋。
复仇大计进展了这么久,现在才终于到了她发挥最擅长的能力的时候。
冯世真活动了一下手腕,翻着一张张电报,开始破解了起来。
时间在全神贯注的工作中过得极快,似乎不过是伏案了片刻,窗外风起云涌,阳光退散,天色逐渐阴沉。风吹树梢沙沙作响,纵使坐在烧着壁炉的书房里,也能感受到一丝凉意。
管事敲门进来,就见两位女士各占据一张书桌,桌上,脚边,都堆放着一摞摞文件,揉皱的纸团丢得满地都是。
管事问两位是否要用晚饭,问了好几声,李小姐才回过了神。她抬头看了依旧埋头计算的冯世真,对管事说:“就送两碗汤面吧,还请再煮一壶咖啡来。”
热腾腾、香喷喷的排骨面端了上来,腹中的饥饿被勾起,才让冯世真从方程式中回过了神来。她大口吃完了面,回房洗了一个澡,披着半湿的头发返回书房,提笔又继续开始计算。
李小姐敬佩她如此敬业,也不敢懈怠。她轻轻走过去,替冯世真拧亮了一盏台灯,然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继续查词典翻译文件。
窗外渐渐黑了,风果真越来越大,细细的雨点落在窗户上,凝结成水珠,划出道道亮痕。
灯光全亮的书房里,吊钟的嘀嗒走动声,炉火的劈啪响声,纸张的翻动声,甚至还有铅笔书写的沙沙声,全都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首带给人异样情怀的小夜曲。
李小姐翻译完了手中的文件的时候已近深夜。她揉着酸痛的手腕,伸了一个懒腰。冯世真依旧埋头计算着,行笔如飞。李小姐在旁边看了半晌,不禁深深为冯世真的专注、敏捷和聪慧乍舌。
李小姐的父亲是孟家老臣,她作为新时代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工作后也很得器重,但是工作范畴也不过接电话和打报告。只是因为英文好,孟绪安的许多英文文件会单独交给李小姐处理,让她有了些自己与众不同的自豪感。
李小姐略知道孟绪安有一员女干将,才貌双全,只因为冯世真身份十分保密,非心腹都见不到她的面。公司里的女员工说起这个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将,都是又羡慕又嫉妒,李小姐也不例外。今日一见李小姐被派来协助这名女将,心里忐忑得很,生怕对方不好相处。没想见了人,发觉冯世真完全出乎意料。
李小姐以为会见到一个高傲强硬、颐指气使的女人,却没想对方看起来倒更像是个书呆子,只知道埋头做事,连半句废话都没有。人虽然漂亮,可是不修边幅,穿得好似个家庭主妇。李小姐先前还怕自己应付不了,现在却松了一口气。
正胡思乱想着,冯世真突然坐直了身。#####
一五三
李小姐忙把脑海里的杂念赶走,问:“冯小姐,怎么了?”
冯世真一脸怔忡,道:“我……好像解出来了。”
李小姐大惊,急忙走过去。冯世真拿起刚解出来的一张电报给她,她念着:“三号,七月十八日,腾冲,平安街十二号……”
李小姐怔着,和冯世真对视。片刻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张开手臂拥抱。
冯世真说:“他们用的是注音字母,我粗粗翻译了一下,不一定准。还需要让杨秀成他们去核实。”
“这已经相当了不起了!”李小姐恭维道,“冯小姐,你真厉害!大学生果真就是不同!”
冯世真客气了两句,看了看钟,惊讶道:“都快十二点了?耽搁了你这么久真不好意思。让司机送你回家吧。”
李小姐依依不舍地拿起衣帽,问:“那我明天再过来帮你翻译这些电报。”
或许是喝多了咖啡,冯世真现在不仅没有睡意,反而还因为取得了重大突破而兴奋不已。她摆手道:“横竖睡不着,我一个晚上就能翻译完,不用麻烦你明天再跑一趟了。”
“那……要不我帮你好了。”李小姐一心想在孟绪安面前多多表现,一听冯世真要熬夜,怕她把活儿全做了,自己明日在孟绪安面前落个没脸,“家父也为孟先生工作,知道我来给冯小姐做助理,不会介意我留宿的。”
“那就要辛苦你了。”冯世真也乐得多个帮手。她拉铃叫来听差,让他们再送一些咖啡和宵夜点心进来。
时钟走到了十二点,当当钟声中,两个女孩吃着点心,举起咖啡杯碰了一下。
“为了成功。”冯世真道。
“为了孟先生。”李小姐脸颊微红。
冯世真会意,不由得莞尔,引得李小姐的脸更红了。
比起温馨而充满干劲的孟府,容府的午夜越发显得阴森而压抑。容嘉上踩着正点的钟声,带着一身烟酒气息,走进了大宅里。他刚从俱乐部里应酬回来,如果不是他实在不耐烦作陪,在赌局上算牌狠狠赢了几局,那几个老狐狸还不肯放他走。
管事上来接过容嘉上的衣帽,问:“大少爷要用点宵夜吗?厨房火上炖着乳羊汤,鲜得很呢。”
“不用了。”容嘉上喝了一肚子酒,虽然没怎么醉,却没了胃口,“家里都还好?四少爷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太太在张罗着。”管事道,“已经派了人回祖坟看风水了,棺材也都选好了,明日就能送过来。孙姨娘也比前两日好了些,今日还带着三小姐和四小姐在院子里散步了。老爷还找了一块玉出来,说让四少爷带着入土,来生投个好胎。”
这是容定坤死的第二个儿子了,而且是死在容家收到了冯世真的那张欠条之后,真是教人难以不联想到一起。容定坤听闻了小儿子的死讯,当场就晕了过去,结果被诊出轻微中风,左手臂麻痹了,举握都不便。
“第一个……”容定坤当时这样呢喃着。
纵使容嘉上并不相信欠条有诅咒,也被亲爹这一番表现弄得有些发虚。
而大概是愧疚所致。容定坤醒了后,对儿女们立刻好了许多。他开了自己的一个小金库,拿出四万块,给四个女儿每人添了一万块的嫁妆钱,又拿了两万块给三儿子做将来留学的学费。容定坤还是信任长子人品的,把钱都交到长子手里,让他先掌管着。这倒有点准备在死前先分家的迹象了。
“对了,”管事又道,“太太回娘家了,说明天一早再回来。”
“又回去了?”容嘉上止步,看了看钟,忽然道,“听说赵叔在礼查饭店有包房,每到周末都有通宵的牌局。我正想玩几局呢,去会会他吧。”
他轻轻哧地笑了一声,转身又朝大门走去。管事不明就里,匆匆跟上去,把大衣披他肩上。
“月组的人跟我来!”容嘉上冷声命令着,坐进了车里。
礼查饭店的豪华套房,浴室里水声淅淅沥沥。
赵华安披着浴袍,袒露着精壮的胸膛,慵懒地靠在床头抽着烟。收音机里放着《三郎救母》,他听得十分陶醉,随着节奏打拍子。
房门咚咚响。赵华安当是宵夜送到了,也懒得起身,唤了一声:“进来吧。”
大衣翩翩、俊朗如锋的容嘉上似笑非笑地开门而入,恭敬地道了一声:“赵叔。”
赵华安到底是枪林弹雨里拼过来的人,前一秒惊骇得险些从床上滚下来,下一秒就镇定了下来,拢好了衣袍,起身笑道:“嘉上怎么来了?”
容嘉上笑道:“听说赵叔组了牌局,就想过来玩几手,没想打搅了你的好事。”
赵华安原本安排了两个手下在外面看门的,现在却不见踪迹,显然已经被容嘉上的人控制住了。浴室的水声停了。赵华安下意识朝挂在门边衣架上的枪套扫了一眼,讪笑道:“可不巧了,今天牌局散得有点早。你等我换身衣服,我们爷儿俩下楼去酒吧喝两杯?”
“不用那么麻烦。”容嘉上岿然不动地堵在门口,悠然笑道,“既然打不成牌,我们也可以随便聊聊。”
赵华安脸色发僵,强笑道:“你别又是想问你爹的事吧?我还是那句,很多事,你得问他本人才好。”
“我爹的事,他基本都已经说了呢。”容嘉上依旧保持着侍应生一般标准的微笑,“赵叔果真是我爹肝胆相照的好弟兄,就连喜好,也都这么相似——”
赵华安倏然变色。电光石火间,两个女打手自容嘉上身后窜出,冲进了响着水声的浴室里。
伴随着一声惊慌的尖叫,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容太太被拽了出来。
赵华安猝不及防,反应慢了一拍。等他回过神来时,大局已定,只得一脸尴尬地站在旁边。
容嘉上让女下属拿了张毯子给容太太披上,笑着对赵华安道:“爹生病后,我忙着公司的事,家里还多亏赵叔照顾。看样子赵叔对太太尤其关怀。我就说太太最近气色很好,看着年轻了好几岁呢。”
容太太吓得瘫软在地上,用毯子蒙着脸哭,根本抬不起头。赵华安脸色阵红阵白,讪笑道:“嘉上,这事是我不对。我和淑君也是一时糊涂才犯了错。再说这事要闹出来,丢的也是容家的面子呀。”
“确实,爹是最要面子的人了。”容嘉上一本正经道,“爹本来身子就不好,四弟没了,他更是伤心。要是再知道了太太的事,恐怕要气出大事来。为了容家着想,这个事就必须捂严实了。所以——”
容嘉上拔枪,对准了容太太的头:“那就只有让太太委屈一下了。”
容太太尖叫着往后缩,却被女打手摁在地上。
“别乱来!”赵华安急忙大喊,敏捷出手夺枪。
赵华安是江湖卖解出身,很是有些功夫。不过容嘉上也受过专业训练,更胜在年轻健壮,敏捷有劲。他一转手腕就躲过了赵华安的手,又在赵华安胸口一推。一股强劲的力道将赵华安击退了好几步。
容嘉上下手有数,并没伤着赵华安。赵华安也看出容嘉上并没有真的要杀容太太,便收了手,陪着笑苦口婆心道:“嘉上,我知道你气愤。可太太到底是你继母。你要杀了她,打算怎么向芳林和黄家交代?现在已经不是过去,是讲法律的年代了。你用了私刑,是真的要吃官司的。”
容嘉上看着痛哭流涕的继母,笑呵呵地收了枪,道:“赵叔真会吓唬人。我怎么会杀继母?分明是太太晚上出去打牌,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绑匪。容家赎人不及,害得太太被撕票了。”
容太太险些晕过去,声嘶力竭地大骂:“容嘉上,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果真是你爹的种!你害死了我的嘉辛,囚禁了你爹,还要谋害继母。你就是个畜生,你会遭报应的……”
女打手卷了毛巾,塞住了容太太的嘴。
赵华安已看出容嘉上醉翁之意不在酒,苦笑道:“嘉上,淑君她这些年真的不容易,你就好心放过她吧。你想要什么,不妨直接和我说。”
容嘉上闻言,朝容太太笑道:“太太选男人的眼光倒是不错。”
容太太又羞又怒,脸色红得发紫,眼皮都抬不起来。
女手下退了出去,关上了门。容太太躲回了浴室里。
容嘉上和赵华安坐在沙发上,镇定自若地对视着。赵华安注视着对面男人年轻英俊又充满自信的面孔,目光愈发深邃阴郁。
容嘉上开门见山道:“赵叔,我爹的过去,他都已经告诉我了。他叫秦水根,为了贪结拜弟兄容定坤的一张中奖彩票,杀了容定坤。”
浴室里传出吃惊的抽气声。赵华安点了烟,轻叹一声,道:“知道了也好。这么多年了,你爹一直瞒着你们,我想他心里也不好受。”
“容家那个女孩没有死。”容嘉上哂笑,“她回来了。”
赵华安的手猛地一抖,片刻方缓缓哼笑起来。
“原来如此。她是谁?让我猜猜……你的那个家庭教师冯小姐,是不是?”
容嘉上低头点烟,道:“你就是那个赶车的汉子吧?世真对你有点印象。你骗她娘去见我爹,然后和我爹联手砍杀了他们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