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一百三十
“你是说……”冯世真下意识地拽着旗袍:“你是说,容定坤为了掩饰自己,灭了整个容家?”
“我是这么推测的。”杨秀成说,“这二十年来,容定坤从来不亲自回乡祭祀,只掏钱让下面的人代办。他也从不和容家剩余的那些老亲来往,宁可重用黄家的子弟,也不肯提拔容家的子弟。你不觉得奇怪?”
“他心虚。”冯世真说,“他心里有鬼,身份有疑,不敢和容家族人接触。”
“我也是这样想的。”杨秀成点头道,“但是容家人已经死绝,赵华安没准也参与了灭口,很难让他出来指正容定坤。好在我们找到了钱氏,她认识真的容定坤。就我的人和她闲聊中得知,真容定坤小时候爬树跌断过腿,没有接好骨。虽然平时走路没什么影响,但是阴雨天会疼。”
冯世真冷笑道:“就我看来,容定坤之前行动起来健步如飞,并不像受过伤的样子。不过他也断然不会让我去检查就是了。”
“你不行,但是医生可以。”杨秀成说,“之前容定坤中枪入院,医生肯定给他做过全身的细致的检查。我们只需要弄到那份检查报告就行。”
“还是杨先生想得周到。”冯世真不禁笑道,“那还有什么证据?”
杨秀成说:“钱氏还说,她姐姐生长女的时候,容定坤正外出做生意。听到了孩子出生的消息,就托人送回来了一个小小的银长命锁。冯小姐被收养的时候……”
冯世真摇头,“我当时只除了一身衣服,就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杨秀成便无话可说。
冯世真靠着沙发扶手,把目光投向熊熊燃烧的炉火。沉默良久后,她才声音微微颤抖着问:“秦水根是怎么变成容定坤的?他为什么要成为容定坤?真的容定坤,又在哪里?”
杨秀成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七爷让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冯世真说,“杨先生,不论我们过去有什么怨仇,至少现在,我们是在同在七爷麾下。”
杨秀成斟酌了一下,说:“冯小姐也应当知道,容定坤发家的第一桶金,是一张价值一千块大洋的彩票。”
冯世真聪慧,杨秀成话说到这里,她就立刻把后面的推论自发补充完整了。
“他……中彩票的其实是真容定坤?秦水根杀人夺了彩票?”
“我不知道。”杨秀成坦然道,“这只是我的一个推论。冯小姐,那张彩票正是二十一年前,也就是1905年的十一月开出来的。因为金额巨大,在当时很轰动。而也就是那个月底,你的生母就莫名其妙被杀害。紧接着,容定坤飞速娶了唐氏夫人。之后不过半年,容家和钱家都在疫病里死光了。冯小姐,你不觉得这一切实在太巧了吗?”
冯世真端正笔直地坐着,闭上了酸涩的双眼。
无数线索如拼图一般在脑海中组合起来,拼成了一副被鲜血染红的画面。画面里惨死的人的呼号,又莫名其妙病死的人的叹息,还有绝望无助的人的挣扎呼救。尸山血海之上,是黑衣冷脸的容定坤,就那么冷漠的站着,根本不多看脚下的人一眼。
如果真的是他做的……
冯世真猛地睁开眼,目中凝结着冰霜。
“我会彻查此事。”她说,“杨先生,谢谢你的情报。”
杨秀成点了点头:“能帮上你,我也很高兴。我如今算是迷途知返,也希望容定坤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冯世真淡淡笑了一下:“可以问一下,七爷是怎么安排你的吗?”
杨秀成很坦然地说:“助他吞并容家,他把容家的台湾运输线给我做。”
这可真是一份相当大方的奖励了。难怪杨秀成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从日本回来。
“冯小姐有什么打算吗?”杨秀成问,“如果真的宣战,你同嘉上恐怕……”
“我们已经结束了。”冯世真冷淡地说,“不过,他似乎误会了我们是亲姐弟……这样也好。就让他这么误会吧。最好,全上海的人都这么误会!”
杨秀成投去困惑的目光。冯世真站起来,走到床边,望着孟家同容家截然不同的更为粗犷的后院,露出了一抹苍凉而又冰冷决绝的笑意来。#####
一四三
容嘉上走进屋里,脚底踩着打翻的饭菜留在地毯上的污渍和破碎的瓷片。
阴天,屋里只开了几盏壁灯,整栋宅子阴沉沉得,愈发像一座关押犯人的监狱。而容定坤缩在床上的阴影里,发出沙哑的呼吸声,就像一头被困在地窖中的鬼魅。
听差的心惊胆战地对容嘉上说:“老爷的烟瘾犯得厉害,刚才差点把屋子都砸了。大小姐叫了汤普森医生过来,给老爷打了一针,他才睡下了。”
容嘉上挥手打发了听差,拉了一张椅子来,在床边坐下。
容定坤裹着被子,睡得并不安稳。他干枯暗黄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水,呼吸粗重,一头只是略有些花白的头发短短几日就已白了大半。昔日那个高大挺拔、富有魅力的中年男人此刻成了一个干瘪枯瘦的老头,在被褥里哆嗦着,胸膛拉风箱一般呼吸着,仿佛随时都能断气。
在容嘉上的记忆里,容定坤从来不够温柔慈爱,但是他一直高大强壮,是支撑着这个家的顶梁柱。容嘉上幼时以为这根柱子会永远不倒,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能取代他。可是没有谁都没想到,这根柱子早就已经从内部腐朽了。只需要一颗子弹,一些鸦片,就能让容定坤彻底倒下去。
而容嘉上发现尽管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自己已经接替父亲顶住了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多久,毕竟他还太过稚嫩。但是他一旦担起这个重任,就不会想着推卸出去。
大概是药效过了,容定坤哼着,幽幽转醒。
容嘉上俯身,道:“爹,感觉怎么样?想吃点什么?”
容定坤睁着浑浊的双眼,努力辨认着眼前的年轻人。随后,他冷漠又厌恶地说:“滚。”然后别过了脸。
容嘉上不以为然,坐直了身子,说:“我刚才和美国的罗伯特医生通过电话,他对你的病例很有兴趣。如果你的身体可以,我现在就可以让人准备。我会亲自送你去纽约。太太和几个姨娘,你想让谁陪你去,只需要说一声。如果手术顺利,你还有机会在芳桦的婚礼上陪着她走向圣坛——他们俩打算举办西式婚礼。”
容定坤慢慢地转过头来,阴鸷的双眼注视着长子。
“你知道什么最可笑吗,嘉上。你一开始是并不想继承这个家业的。”
“是的。”容嘉上点了点头,“就算是现在我接手了公司,也并不是出自我的主观意愿,而是出于责任。我在尽我的义务罢了。”
“你的义务就是要毁掉我辛苦半生打下来的家业?”容定坤怒道。
“相反,我在救容家!”容嘉上提高了声音,“容家是你带头建立的,但是并不是你一个人建立的。元老和股东们都不愿意让容家被你个人和孟绪安结下的私仇而消耗掉。我也不想让下面的弟弟妹妹们被牵扯进你过去的那些血债里。爹,你可以随便怎么斥骂我懦弱、败家。但是我是真的在挽救你的残局。当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只考虑自己,而是考虑到别人,考虑一下家人的时候,你再来想想怎么指责我。”
容定坤粗喘着,狠狠盯着容嘉上:“没有我,就根本没有现在的容家。我为这个家做了那么多事,我为了建立这一切,放弃了多少东西。你为这个家做了什么?儿子,你根本就没有资格指责我的自私!”
“你做那些事,都是为了自己!”容嘉上硬邦邦地说,“女人对你来说只是个物件,儿女于你也不过是联姻的筹码。你醒来后知道了芳桦的事,半句关怀的话都没有,张口就骂她是赔钱货。后来知道了伍云弛愿意娶她,又立刻改口夸她有福气。芳桦有多伤心,芳林有多失望,你知道吗?”
“女孩子养大了不就是为了结一门有用的亲事的吗?”容定坤不屑冷笑道,“你要享受容家是荣华富贵,就要担起责任。要不为容家出力,要不为容家出人。容家不养无用之人!”
“那在我娘之前的那个白氏太太呢?”容嘉上尖锐地问,“她也为你生儿育女,只是因为妨碍到你另攀高亲,就要赶尽杀绝?”
容定坤有片刻的迷茫,随即明白过来,脸色如阴云压顶一般沉了下去。
“赵华安和你说了什么?”容定坤冷漠地问。
“赵叔?”容嘉上挑眉,“看来他还有很多话没有告诉我。”
容定坤冷笑道:“他最近还和太太经常见面吗?”
“我不知道。”容嘉上说,“爹要是想知道,我可以请太太过来。”
“那个贱人!”容定坤唾骂,“我这一生有过这么多女人,可临到头了看来,还是只有你娘最温柔,对我最好。嘉上,白氏的事很复杂。而赵华安和黄氏都各怀居心,只有我们父子俩才是割不断的血脉相连。你怎么可以配合着外人一起来害我?”
“我没有害你。”容嘉上说,“相反,爹,我这是在救你。我想尽量纠正过去,去弥补。我不想再有孟绪安之类的人隔三差五跳出来找容家报仇。”
容定坤翻身躺回床里,一脸木然地望着被窗帘半遮着的窗,道:“我要抽大烟。”
“这对你身体不好。”容嘉上说。
“我也没想长命百岁。”容定坤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恢复我的烟,我就告诉你白氏的事。”
容嘉上沉默片刻,摁了响了铃。
半个小时后,大烟特有的甜腻的浓郁气息充斥满了卧室。容定坤半躺在床上,吞云吐雾,一脸餍足。容嘉上强忍着厌恶之色,打开了一扇窗户,呼吸着新鲜冷冽的空气。
“说吧。”容嘉上开口。
容定坤清了清喉咙,道:“我和白氏成亲后就来上海做生意,极少回家。她不甘寂寞偷了人,还和那人生了一儿一女,装是我的孩子。我不认,想揭露她,她就计划和那男人私奔。半路上……也不知是遇到了劫匪,还是那男人反悔,总之把她杀了。”
容嘉上听父亲说了半晌,冷淡地问:“那两个孩子呢?”
“也死了。”容定坤说,“都被杀了。你问完了就滚吧,别打搅我抽烟。”
容嘉上似笑非笑地起身,走去一旁的桌子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等茶喝完了,他才重新走过床边,打量着神智已经彻底迷糊了的容定坤。
“爹,”容嘉上再度开口问,“白氏的一双儿女,到底是不是你的?”
“才不是!”容定坤迷糊地摇头,有些厌恶。
“那究竟是谁的?”容嘉上问。
容定坤哼哼:“是……容定坤的……”
容嘉上眉头紧锁,想了一下,问:“爹,你叫什么名字?”
容定坤震了一下,立刻道:“我叫容定坤,郭家镇人,光绪十年三月初四生,乳名光哥儿,父容有德……”
“知道了!”容嘉上不耐烦地打断,“不用说了。”
容定坤茫然地闭上了嘴,迟钝地重新含起烟杆抽起来。
容嘉上知道以父亲的脾性,绝对不会对儿子作出装疯卖傻的举动,他现在肯定是已经糊涂了。可每次提问,容定坤都有点答非所问,让容嘉上对那个谜底琢磨不透,真是如隔靴挠痒,分外难受。
“爹,”容嘉上随口问,“那白氏的丈夫,如今在哪里?”
容定坤眼神发直,像是回忆起什么痛苦的事,整个人颤抖着蜷缩起来。
“他已经消失了,我亲手……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能找得到他了!”
“他是谁?”容嘉上大一把拽起了父亲,“爹,你亲手做了什么?这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容定坤目光涣散地看着容嘉上,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三个字:“秦水根。”
容嘉上惊讶,一脸困惑:“秦水根不是……”
容定坤不住笑:“再也没有秦水根了。你们都找不到他了。”
容嘉上浑身阵阵发冷,如石柱一般伫立在床前,注视着那个像鬼一样抽着大烟的男人。
容定坤的目光越发涣散,话语开始颠三倒四起来。
“阿和……”他嘟囔着,“我真的走投无路了!你为什么不体谅我呢?如果你愿意帮我,我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爹?”容嘉上推了推他,“阿和又是谁?秦水根,容定坤,到底哪个才是你?”
容定坤却是一味地抱怨着,神智越发涣散,话语颠三倒四,完全听不清楚。
容嘉上望着父亲萎靡的模样,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入夜有雨,一直下到天亮。雨滴落在庭院里的树叶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听起来像是海浪轻轻拍打岸边礁石的声音。
冯世真听了一夜的雨声,清晨醒来的时候,还一时分不清是否还在梦中。
孟府没有女主人,所以比容府更多了几分清冷素净。听差和老妈子训练有素,走路都静悄悄的。才从温室里剪下来的鲜花还带着露水,空气中漂浮着一缕极淡的冷香。
冯世真穿着软底鞋走下楼,听到模糊的人声从书房里传出来。
“世真吗?”孟绪安通过半开的书房大门看到了女子荷青色旗袍的裙摆,“进来吧。有位客人你需要见一下。”
冯世真一脸困惑地走进了书房。
“阿姐?”伴随着一声惊呼,一个两鬓斑白、穿着阴丹士林袄子的中年妇人呼地站了起来,吃惊地瞪着冯世真。她四十开外的年纪,皮肤白皙,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几分姿色,但是家境清寒,衣衫简朴,背脊也惯于佝偻着。
冯世真只觉得她有些眼熟,恍然之间明白了过来。这个妇人应该就是那位钱氏姨母。
“这位大姐,看仔细了。”孟绪安坐在一旁的高背沙发里抽烟笑道,“万一认错了,可就要闹大笑话了的。”
妇人置若罔闻,大步上走到冯世真跟前,双目灼灼地上下打量她。
“像呀!脸盘确实像大姐!眉毛又像姐夫,尤其是眼睛,简直和姐夫一模一样。”钱氏拉着冯世真转了一圈,“长命锁呢?你还戴着吗?”
“没有。”冯世真遗憾摇头说。
孟绪安叼着眼,眼神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