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第九章 解密五罐 · 三
这一摞大概是十来本书,厚薄不等,大多是古代典籍的影印本。有茅元仪的《武备志》、李淳风的《乙巳占》、王希明的《步天歌》、南怀仁的《灵台仪象志》,甚至还有一本康有为的《诸天讲》,似乎和天文相关的比较多。
我还真不知道,郑教授对天文学还有这么浓厚的兴趣,有三分之二都是古代天文历法专著。木户加奈忽然指着其中一本道:“这本书,看起来和其他书有些不协调。”
我凑近一看,她的手指滑过茅元仪的《武备志》书脊上。这本书我知道,茅元仪是明末一位学者,喜好军事,对大明日渐废弛的武备痛心疾首,于是把历代军事资料合辑成了一本书,起名《武备志》,希望能为朝廷所用,重振兵威。
当然,我只是知道个书名,没看过,所以不知道这本书哪里不协调。
木户加奈盯着书脊的名字,微微有些困惑:“《武备志》在日本的名声也不小。宽文年间,就已经被一个叫须原屋茂兵卫的人译成日文,广为流传。我曾经看过相关研究论文,所以有印象。我记得《武备志》是一部非常厚的书,一共有两百多卷,汉字的字数有两百多万,且还配了七百多张图,怎么可能只有这么薄的一本?”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反应过来了。《武备志》不是一本原创书籍,而是资料汇编,里面广泛收录了古代的许多军事资料,从兵法、战例到行军设营、战火器装备、地理形势、天文状况,一应俱全,几乎可以称为是军事百科全书。
眼前这一本,可实在是太薄了点。
“也许是其中一个分册吧。”我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又看向屋子里。图书馆还在折腾,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结果了。
木户加奈却有一股认真劲儿,她蹲下身子,双手拢住捆书的绳结,问可以拆开吗。我随意说拆吧,郑教授肯定不会追究的。木户加奈便小心翼翼地把绳子解开,搬开上面的书,把那一册《武备志》拿出来。
她先看封面,不由得“哦”了一声。这是商务印书馆在五六年出版的,封面非常朴素,只写着书名和作者,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占度分册。她翻开序言,朗读给我听。原来占是占星,度是度量,《武备志》里专门编了一卷占度部,讲天文星辰和山川形势的。
这就对了。郑教授订的这一摞书都是天文学相关的,于是《武备志》里的占度分册也被单独抽出来,归在一堆里。
“古人天文和航海息息相关。郑教授搜集这些资料,也许和福公船有密切联系呢。”木户加奈对我说道。然后她捧起书,认真地读了起来。我想反正也是等着,左右无事,于是也随手拿起康有为的《诸天讲》闲翻。
我们两个埋头翻书,图书馆在屋子里继续翻腾。一时之间,整个小院里特别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哗哗声。我坐在花坛上,背靠大树,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这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当年中学图书馆前的草坪。小风吹过,绿叶沙沙作响,书页散发着油墨的香味。
“哎?许君,你快来看。”木户加奈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想。我把书合上,赶紧凑过去。她整个人很激动,声音都在微微发颤,她的手指指向了《武备志》摊开的一页。
这是一张图。正中是一条明代福船,船正上方画着北斗七星。四周都写满了字。船右侧写着“东北织女星十一指平水”,下方是“南门双星平十五指平水”和“灯笼骨星正十四指平水”,左侧写着“西北布司星四指平水”,上方是“北辰星正八指平水”一共五句。在最右侧还有一排文字,标题是:《锡兰山回苏门答腊过洋牵星图》。
听这个标题,似乎说的是从锡兰山到苏门答腊的路线,可图上并没有路线。真正让我在意的,是这周围写的文字。虽然它们和我掌握的三句话文字不一样,但格式和行文风格非常接近,尤其是结尾,都是××指平水云云。
“你看的是哪一部分?”我呼吸不由得粗重起来。
木户加奈朝前翻动几页,然后说这是一系列地图,统称叫作《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据说是郑和下西洋时留下来的珍贵航海资料。我前后翻了一下,类似这样的图还有好几张,词语风格如出一辙。
终于找到那几句怪话的根儿了!什么“平水”啊、“几指”啊之类的,大概是某种航海术语。可有一个根本问题还没得到解决——那几句话如果是指示方位的,那么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没有什么路线图之类的?”我追问。
木户加奈翻动数页,里面有一个折叠的长幅,展开来看是一个地图长卷,从地势和地名看应该是从南京到东南亚的水路航线图,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标记,沿途标了十几条航线和一百个地名,航道走向、水沉、洋流、礁石和天文方位,全都标记得一清二楚,极为详尽,简直不敢相信古人的航海技术已经精密到了这程度。
地图上的文字细如蚊蝇,我没任何航海基础,看了没多久便头晕眼花,赶紧闭上眼睛,放弃了寻找线索的打算。
“这可怎么办呢?”木户加奈道。
“我想到一个人,她应该可以帮到我。”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
我们脱离了那片混乱的区域,我就近找了个能打长途的公用电话,拨通了上海复旦大学的研究生宿舍楼,要求让戴海燕听电话。她生活作息很规律,一般在这个时间,都在宿舍里看书。
戴海燕是我最钦佩的女性之一,她拥有犀利无比的洞察力和缜密的逻辑思维,永远不会被情绪所左右。天下所有的事情,她都可以庖丁解牛一样的分剖解析,理得一清二楚。那个理科生的大脑,简直可以碾压大部分文科生。
我跟她是在《清明上河图》事件期间认识的。多亏了她在考据方面的帮忙,我才能最终翻盘。事件结束之后,我还顾不上给她打电话致谢。
像牵星术这种深奥的理科学问,我想不出有谁比她更适合解决。
电话那边很快传来戴海燕清冷的声音:“喂。”
“海燕哪,我是许愿。《清明上河图》的事我一直没顾上谢??”
“说正题。”她毫不客气地截断我的寒暄。
于是我在电话里把五罐和福公号的事大概讲了一下,略掉了许多部分。不是我故意欺骗她,我知道,她对江湖恩怨、人情世故之类的话题不感兴趣,只说技术层面的东西就好。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来搞清楚牵星术的原理,并换算成现代经纬度标记,确定福公号沉船位置?”
我一拍巴掌,她总结得太清楚了,就是这么个需求。
“那么这件事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我呃了一声,一瞬间以为自己拨错了电话给图书馆。戴海燕高傲自矜,怎么也开始谈起铜臭来了。
“海燕你是要??钱?”
“许愿,如果要以金钱价值来换取我的脑力,你根本付不起。”戴海燕冷冷道,“我的要求是,如果你们要出海的话,我必须随行。”
我没想到她提出这么个要求,颇觉意外:“你干吗要亲自出海,大学没事了?”
“这个与你无关。”
我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时间紧迫,我便随口先答应下来。戴海燕说她需要去调查,让我23个小时之后打过来。我问她干吗不说24个小时,结果她的回答是:“不需要,23个小时足够了。”
放下电话,我心里踏实不少。这个技术难题甩给了专业人士,我可以腾出精力做别的事情了。
木户加奈一直在旁边耐心地等待,今天多亏了她的敏锐,才能从《武备志》里翻出重要线索。若不是她专程从日本送来这么贵重的情报,我还被蒙在鼓里,怎么感谢人家都不为过。我说要不去我那小店坐一会儿,她挺高兴,立刻就答应了。
说起来,我的四悔斋好久没开张了,也该回去看看了。我一进胡同,街坊王大妈迎面过来,一看是我,赶紧挥手把我叫过去。还没开口呢,她视线越过我肩膀,看到后面跟着的木户加奈,眼神立刻变了。大妈一把抓住我胳膊,拽到一旁小声问:“这姑娘是谁啊?”我回答说这是我日本来的朋友,过来坐坐。
王大妈一听是日本人,不由得“哦”了一声,说你小子一会儿可注意点啊,别惹出国际纠纷来。我有点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国际纠纷。王大妈却含含糊糊不明说,一转身走了。
我和木户加奈拐过街角,我看到一个高挑倩影,正站在四悔斋的门前。
“烟烟?”我大吃一惊。
一听到我的呼唤,那倩影转过脸来,果然是黄烟烟。不过她看上去可比从前憔悴多了,脸色有些苍白,颧骨凹陷,眼角甚至多了几道淡淡的皱纹。她前段时间一直在香港照顾黄克武,没日没夜,也真是够辛苦的了。
她居然回北京了?
我惊喜万分,快走了几步。烟烟看到是我,也露出笑意,可她的视线扫到木户加奈,身形却僵了一僵。
我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这种状况可真是太尴尬了。如果人生是一部小说的话,那我这个作者最不擅长的,就是言情戏,结果还被我赶上了最头疼最经典的场景。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宁可去面对细柳营和鬼谷子的联手搏杀。
木户小姐倒是波澜不惊,起身向她鞠了一躬,说道:“好久不见了,黄小姐。”黄烟烟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木户加奈,礼貌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了。
“烟烟,我??”我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想解释一下。话没说完,烟烟先沉声道:“许愿你现在有空吗?”
她居然没纠缠这件事,我心中先是一松,可再看烟烟的眼神,却带着几丝焦灼,说明她心里有大事,大到已经顾不得吃飞醋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浮现出来,不会是黄克武出了什么事吧?老爷子心脏一直不算太好,也许听说刘一鸣去世,受了刺激,所以烟烟才会突然返回北??
黄烟烟伸出巴掌,猛拍了我后脑勺一下:“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摸摸脑袋,问那到底是啥事,黄烟烟道:“我爷爷回来了,想见见你。”
我松了一口气,总算不是坏消息。五脉的老人凋零得太多,可不能承受再一次打击了。
“老爷子在哪?”
“301医院。”烟烟解释说,他虽然身体恢复了,可还是有点隐患,回来以后直接住进医院观察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