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第四章 第二张《清明上河图》惊现香港 · 五
戴鹤轩低头抚摸自己的长指甲,陷入沉思。过了一阵,他抬起头来,露出诡异的微笑:“黄老爷子之前没跟你提过?我籍贯是杭州,戴熙正是我家先祖。这钱本来就是我家所藏,不知怎么流落到黄老手里了。所以这不该叫抵偿,而是叫物归原主才对。”
戴鹤轩居然是戴熙的后人,这倒是大出我的意料。可他这个说法,却实在有点强词夺理。按照古董界的规矩,没人能对一件古董拥有无限所有权,哪怕是传家之宝,只要中道失传,那么这东西与这家便再无关系。大齐通宝在清末被戴熙收藏,可戴熙死后它就失踪了,这东西再度现世,戴鹤轩是没权利去主张归属的。
不过抵偿也罢,归还也罢,只要能用这枚铜钱换回烟烟的自由,什么名目并不重要。戴鹤轩跟黄烟烟没那么大的仇,是拿一枚稀世珍宝,还是出一口无关紧要的恶气,这个选择题对他来说,并不难做。
“怎么样?”我追问他。戴鹤轩歪了下脑袋,语气感慨:“自从戴熙自尽、大齐通宝失落以后,戴家家道中落。当初我在北京还曾拜托黄老,请他留意市面上的动静,好寻回此宝完成祖先夙愿。黄老一直说找不到,原来他早就暗中完成了我的心愿,这是想给我个惊喜呀。”
这就隐隐有点指责的味道了,难道他既想要这钱,又不想搭人情?我双手抚在膝盖上,有些紧张。我现在手里唯一的筹码,就是这枚铜钱,可不要节外生枝。戴鹤轩感慨完了,双手在胸前一运气,慢慢压下丹田,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哎,算了。我们修道之人,不该计较这些俗世的细枝末节。黄老肯把这钱送还给我,那就是天大的情分,我自然也不会为难他的亲生孙女……”我正要接口,他眉头一挑,又补充道,“……只要这东西真是我戴家遗物。”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一愣。
“亏你还是五脉中人,这都不懂。你们随便拿件东西过来,我就得信?总得验验真假吧?”
这个要求在情理之中。我把铜钱拈在手里,递给他。戴鹤轩似乎不情愿和我有肢体接触,皱着眉头把钱拿过去,随后拿手帕擦了擦手掌。戴鹤轩打了个响指,很快就有弟子送来一把玳瑁纹的放大镜。他拿起放大镜端详了一阵,突然发出一声冷笑,把铜钱扔了回来。
“黄老爷子是不是欺负我太久没在古董界混,故意拿这么一枚赝品来考验我啊?”
“这怎么可能?”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是用来换烟烟的筹码,怎么可能拿一枚假货?戴鹤轩把放大镜递给我:“你自己看看那个‘通’字吧。”在放大镜下,我能清楚地看到大齐通宝的细节。这一枚钱宽缘,平背,正面四字钱文清晰可见,边缘齐整。可是位于方孔右侧的“通”字,它的走之边朝钱币外廓方向偏斜出一道细浅的凸起,好似是写字时笔画多写了一道似的。
戴鹤轩只要不提气功话题,整个人就显得特别精明:“大齐通宝是李昇开国用的钱,以精致严整而著称,居然出现这样的纰漏,岂不荒谬!而且钱币不是书法,它是用模子铸成,千币一面,怎么会有其中一枚无缘无故多出一笔?”
戴鹤轩连珠炮似的追问,我低头不语。黄克武不可能骗我,但戴鹤轩说的这些,却都是实打实的证据。我一时无从反驳,药不然在一旁着急地几次想张嘴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这钱呐,还没我手里这放大镜值钱呢。”戴鹤轩把放大镜拿回去,钱扔还给我,得意洋洋地说道,“我虽然早就离开学术界了,但这点小伎俩还是识得破。我看你们也别忙活了,简单点。她不道歉也成,跟我学三个月气功,我什么时候教腻了,就把她放回来。”他终于露出了流氓嘴脸,我腾地火了,大声喝道:“姓戴的,你别欺人太甚!”
戴鹤轩稳稳坐在椅子上,双手一摊:“先派个小姑娘来砸我的鼻子,又派两个愣头青来拿假货糊弄人,被揭穿了就恼羞成怒,现在反倒说我欺人太甚?你们五脉可真出息嘛!”
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迟疑地把那枚假钱递给他。戴鹤轩双指一夹,眼睛微眯:“拿假钱来糊弄我,我本该把你们赶出去。但既然卦象如此,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绝。姑且就用这枚假钱,换给你一个机会吧。”
“机会?”
“我给你一个赌斗的机会。你赢了,我如你所愿;你输了,原路返回。”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得沉声道:“怎么赌?”
戴鹤轩呵呵一笑:“别紧张,我不会拿气功来对付你,胜之不武。咱们就用古董界的规矩来赌斗。如何?”
“好!”他的提议,正中我的下怀。
戴鹤轩缓缓起身,朝着二楼台阶做了个手势:“请。”我和药不然对视一眼,跟着他朝二楼走去。上了一半台阶,戴鹤轩忽然转过头来,对我笑眯眯地说道:“小许呀,我那一卦里,还有个登天梯的征兆,说明你跟我们戴氏黄帝内功很有缘分,不考虑入我门下么?以你的根骨和悟性,将来一定能有一番成就。”
“不必了,我是无神论者。”我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无神论又如何?气功本来就不是鬼神之说,而是沟通宇宙、参悟终极真理的手段。国外好多科学家,也都纷纷来函,和我探讨相对论呢。”
戴鹤轩一进入气功模式,整个人就开始神经起来。我也不招惹他,只是敷衍地应付几句。
我们来到二楼,放眼一看,发现这里没有隔间,而是一片轩敞宽阔的大厅,厅前牌子写着三个大篆:“稽古轩”。大厅里摆放着各色古物,从瓷器、木器到青铜器,琳琅满目,都用玻璃罩罩起来,旁边还搁一个黄澄澄的铜牌解说。我估计这里就是戴鹤轩的私人博物馆,里面放的都是他的收藏。屋子四面窗户都挂着厚纱藏青窗帘,所以光线不亮,十分安静,只有低沉的嗡嗡声传来,应该是配套的空调。
我扫视四周,看到其中一个橱窗里是空的,牌子还没撤掉,上面写着汝瓷香炉云云。看来烟烟上次来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出的手。药不然冲我做了个鄙视的手势,意思是周围几件瓷器没一件真的。
大厅里最醒目的,是尽头一面特别宽阔的墙壁,高约三米五。贴墙镶嵌着一个大方木陈列架,墙体木质黄中带着一点浅绿,纹路淡雅匀称,隐有金丝浮现。整个木架子隔成大约三十个正方格子,好像一面贴墙竖挂的围棋棋盘。在这个陈列架上,每一个格子里都放着一件古董。古董的种类繁多,有紫铜的香炉、茄皮曲颈花插、檀香木盒、荷叶茶盏、玉佛雕像,有紫砂茶壶,也有描金方尊,还有青花笔海,真假姑且不论,杂得是真够可以,可谓是五花八门。
我收回思绪,直接问他道:“怎么赌?”
戴鹤轩用他长长的指甲一指这木架子,微微一笑:“百步穿杨。”
“百步穿杨?”
“你们北京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射覆。”
我和药不然眉头都是一颤,没想到戴鹤轩居然挑选了这么一个出奇的方式。
所谓射覆,本来是指中国古代的一种游戏,在瓯、盂等器具下覆盖某一物件,让人猜里面是什么东西。不过在古董圈子里,这个词代表了一种赌斗的手段——赌主在桌子上摆出几件古玩,少则五六件,多则二三十件,谓之“摆阵”。请射覆者远远站开,以一炷香为限,隔空挑出这些古玩中最贵或最古的一件,或者是其中一件真品或唯一的赝品。这个挑选的题目,由赌主来定。
这本来只是个考校眼力的余兴游戏,后来慢慢演变成了一种赌博方式,古董圈子不是武林,没那么多生死决斗,碰到无法调节的矛盾,就用这种方式一决胜负。这种赌斗和斗口不一样,斗口是在近处仔细观察,验的是真假,实打实要靠鉴定水平;而射覆却只允许你只站在远处看,不能靠近,更不能触摸,所以直觉、记忆力、眼力和经验都同等重要,难度比斗口更甚。
正因为站得远,看得不清,所以往往胜负的关键因素不是古物,而是心理。比如说吧,赌主摆出两件来,左边青花瓷碗,右边一管兔毫毛笔,让射覆的猜猜其中最贵的是哪件。按照常理,自然是前者比较贵,但难保后者不是什么有来历的出处,赌主会不会利用射覆者隔得远无法仔细检验这个劣势,故意挖了个坑等着你?再往深了想,人家是不是唱的空城计,故意来这么一出兵不厌诈?这么一路想下去,没完没了。
这只是两件古玩,瞎猜还有五成的概率。一般射覆都是十来件甚至二十多件一起摆出来,到那个时候,你不把摆阵人的心理琢磨透,就一点胜算都没有。
所以也有人说,斗口斗的是器、是技,射覆射的却是人、是心。
北京从前有过一位八旗子弟,叫作郝人杰,人家都叫他眼钉子。他有一个绝技,走过古董铺子,只要扫一眼,就能说出其中真品赝品,各自作价几何,比老师傅看得都准。卖古玩的一见他来,都赶紧用布帘把店铺挡上,所以得了个外号,叫“大街净”。他先后参加过几十回射覆,未尝一败,就连京城里的许多老行家都曾栽在他手里,靠的就是能看透人心的犀利眼力。后来郝人杰有一次玩射覆,他的对手摆阵时偷偷做了个暗格,他本来射准了,结果人家暗中给调了包,郝人杰不知内情,以为自己错了,一口血喷了出来,自信心全垮了,从此一蹶不振,那眼力就再也不灵。
我收回思绪,望向戴鹤轩这个陈列架。上头摆着三十件古玩,射覆里算是多的了。好在这阵中种类繁多,古玩几乎没有重样的,差异大,相对好猜一些。如果三十件古玩一水全是景德镇的瓷器,那我就直接认输了。
戴鹤轩拿出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兴致勃勃地说:“我浸淫气功十几年,已经好久没跟古董界的朋友们切磋了,今天就回归传统,用香不用表。”然后他在地上用手势划了一条线,“你就站这儿吧。我也不出偏门题,这个陈列架里,请你射出其中最贵的一件,一炷香的时间,挑对了就算你赢——久闻你破过佛头奇案,这次看看是不是言过其实。”
我站到线上,嘴唇紧抿。药不然站到我背后,悄声问道:“哥们儿,这可不容易,你行不行?”我心里没底,但面上却绷着,说不用你操心,我没问题。药不然耸耸肩,往后退了几步。
戴鹤轩把香点着,一缕幽烟袅袅而起,整个展厅立刻变得静谧幽远起来。我瞪大了眼睛,朝那边看去。我的视力不错,戴鹤轩那条线也不算划得很远,我基本上能看清那三十个物件的样式、纹饰,质地和上面的个别题字也勉强能看到,再细就看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