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宗罪之心理实验坏道 五 子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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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湖又在做恶梦,多年来,噩梦与他如影随形,每每睁开眼,午夜都像是正在盯着他看的深渊,有时候黑夜会让他生出无边的恐惧和孤独,黑暗深处似乎每时每刻都有一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

他抽搐了一下,一身冷汗地清醒过来,屋子里只有床头柜上夜光的闹钟发出的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四下静谧极了,姜湖伸开已经蜷起来半宿的腿,然后又在触碰到被子底下的冰冷时缩了回来,伸手打开电热毯,又躺了一会,却没了睡意,于是掀开被子下了床。

因为那天他自作主张单独引开宋晓峰的事,沈夜熙已经好几天没好好搭理过他了,而最让让人挂心的却是宋晓峰那把枪。

那是把真枪,相当危险,里面有子弹,那天宋晓峰甚至打开了保险栓。

然而几天过去了,那把枪究竟是哪里来的,警方一直毫无头绪。

那就像是宋晓峰凭空编出来的一样,他幻想到这里,就有人在适当的时候递上那么一把凶器。姜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他觉得这件事情透着某种说不出的古怪。

姜湖倒了杯热水,一个人坐到了阳台上,静静地,用模糊不清的视线透过窗户望着小区里结了冰的水塘,差不多家家都已经熄了灯,除了风声,周遭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觉得自己需要静一静,那个人……那个人死了以后,姜湖一直觉得自己需要这样一个假期,明明知道那个人只是个杀人犯,明明知道他的话一点道理都没有,潜意识里却无法不被影响。

“他”从某种意义上说,或许是对的,人类为什么能犯下那样耸人听闻的罪行?他们难道不是和自己一样的同类生物吗?那些疯狂的念头,是不是就像原癌基因一样,以某种非常隐秘的形式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体里?

是不是如果人性本恶是真的,那么连冷漠的世道都能找到一个理由?

姜湖忽然觉得很冷。

沈夜熙睡着了以后比较容易被惊动,迷糊中,他好像听到了一点动静,揉揉眼睛坐起来,沈夜熙想出去看一眼,顺便给自己弄点水喝,他无意中发现姜湖的房间门是开着的,被子堆在一边,人却不见了。

沈夜熙皱皱眉,走过厨房,正好看见姜湖坐在阳台的地上,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底下是睡裤,透过落地窗安静地往窗外看着。

他手里捧着一杯水,偶尔远处有车灯扫进来,照进水里,就会映着他的指尖像是透明的一样。

他没有戴眼镜,正眯着眼睛出神,肩膀微微弓着,显得特别单薄。

沈夜熙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忽然出声问:“怎么大半夜不睡觉?”

姜湖正走神走得厉害,被吓了一跳,沈夜熙注意到他的肩膀紧了一下,手肘曲起来,下意识地做了个似乎要准备攻击的动作,随即,姜湖立刻意识到出声的人是谁,放松了身体,全部的动作在极小幅度内完成,就像是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姜湖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头对他笑了一下:“我吵醒你了吧?不好意思。”

沈夜熙转身回客厅,拿过两个抱枕,扔给他一个:“坐地上凉,你垫着点。”

姜湖接过,沈夜熙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根烟点上:“说说吧,你大半夜不睡觉在干什么?”

“没什么,睡觉的时候压到胸口了,做了一会噩梦,出来醒一醒。”姜湖轻描淡写地说。

可是沈夜熙莫名地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午夜的时候突然被面目狰狞的噩梦惊醒,然后自己随便找点什么事情做,好挨过漫漫长夜,一宿无眠。

自从姜湖来了以后,如果有谁心理压力大到无法承受,就会单独找他聊一聊,沈夜熙突然觉得有点不公平,每个人都被允许愤怒失控,唯独姜湖不行,因为他是医生。

于是他只能在午夜的时候因为噩梦而起,悄无声息地坐在地上,第二天早晨的时候继续整理好自己的精神,扮演自己的角色。

寂寞而又克制。

“对不起。”姜湖突然打破沉默,沈夜熙一愣,只听他继续说,“那天我自作主张,是不是让你很为难?”

姜湖其实是事后才反应过来的,他那天的表现基本上是完全忽略了“沈夜熙才是队长”这个不幸的事实,顿时就明白了盛遥说的“捅马蜂窝”是比喻什么的,要是换个小心眼一点的上司,估计这梁子就这么结下了,虽然他知道沈夜熙不是那种人,可还是觉得相当的不好意思——尤其是最近沈夜熙在不明原因地生气。

“你啊……”沈夜熙失笑,他随手弹了弹烟灰,“人和人之间有很多种关系,比如亲人、朋友或者爱人,这些关系里牵扯着非常复杂的因素,比如血缘、道义、人的社会属性、阶层、经济能力等等等等,但是有一样,如果缺了,任何关系都只不过是流于表面的。”

姜湖沉默了片刻,低声接口说:“我知道,是信任。”

沈夜熙:“是啊,你什么都知道,只是做不到,知道为什么吗?”

姜湖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沈夜熙睨了他一眼:“我觉得大概因为你还小吧。”

姜湖:“……”

沈夜熙沉默了片刻,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忽然说:“坐过来点,浆糊,反正你也睡不着,我和你说点事”

“什么?”

“莫局不是一开始怀疑我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么,想不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姜湖说:“我大概知道的,我来之前,你们这里曾经接收过一起重大毒品走私案,据说队里伤亡惨重,你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你们还失去了一位同事。是这件事么?”

“你知道了,他们告诉你的?”

“一开始每个人都来找我说过一遍,除了你——那位殉职的警官叫方谨行,连杨姐和我说起来的时候,中间都哭了一次,大家都很怀念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很难从他的死亡中缓过来。他们说方警官生前是你最好的搭档,当时他们赶到的时候,是你抱着他的尸体,呆坐在地上。可是后来你对他的死因只字不提,只是说记忆一片空白,所以莫局才会怀疑你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我不提他,是因为不能提,其实如果我真的有那个什么应激障碍就好了。”沈夜熙十指交叉在一起,目光垂下来,好像在看着地面发呆,“有时候你明明知道有些事情翻过去,不再想,会轻松很多,可是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越是想忘记的事情,就越是忘不掉。

姜湖坐正了,即使看不大清楚,他还是尽量把目光放在沈夜熙的表情上,又回到了专业状态,专注极了:“你可以慢慢说。”

“你什么都能明白么?”沈夜熙一笑,半侧过脸去,斜着眼睛望着他,“医生,你有过那种命悬一线的时候么?”

姜湖一愣,想了想:“有,我和安叔就是这么认识的。”

“你和一个陌生人走在一起,一起经历了一场意外,后来成了朋友,不是很幸运么?”沈夜熙轻轻地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有的人到了关键时刻,会变得让人觉得陌生呢?”

姜湖轻轻地转了转手里的玻璃杯,他的表情那么一瞬间有点倦怠,像是悲伤,又像是隔着很久的时间,或者很宽的空间,淡淡地、嘲讽地看着什么人:“简单来说,外界的环境作用人身上,然后人们自身的特质会把这些转化成不同的反应,就像是一个黑箱。人们自身的特质是不会改变的,如果你觉得在绝境下,某个人让你感到陌生,那只是你还没能通过日常的交往,完全了解他的某些特质。”

沈夜熙没有对他的话做出评论,只是缓缓地吐出一个烟圈,说:“我们当时对对方的实力估计错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和方谨行两个人已经被对方包围了,他们都是荷枪实弹的亡命徒,一群为了钱能把爹娘都卖了的畜生,人命这种东西在他们看来,是最不值钱的,我们俩都做好了死在那的准备,但是这时候有人站出来,提出要扣留我们两个人,做为和警方交涉的筹码。”

沈夜熙的后脑勺顶着墙壁,微微扬起的下巴上有一点微微露头的胡茬,修长而充满力量感的小臂露在外边,也不嫌冷,手掌显得有些薄,腕骨极突出,顿了一下后,他才继续说:“之后我们两个被缴了械蒙上眼睛,分开带走,等我的眼套被解下来,才发现自己在一个漆黑的地方,没有灯,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声音,没有气味,甚至没有来巡视的人。一直到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才能从缝隙里分辨出一点点微弱的光亮。”

“就像感觉剥夺?”姜湖问。

“大概吧。”沈夜熙点点头,他每次闭上眼睛,都能把那段时间里感觉到的东西清晰地描述出来,那种黑暗实在太刻骨铭心,他有时候想不通,为什么人们总是有那么多的智慧,去发明那些近乎天才的折磨自己同类的方法呢?

“你靠什么度过那段时间的?”

“我在想逃出去的办法和他们下一批货物到底是要运到哪里。”沈夜熙淡淡地说,那些伤害好像都在他的强韧下变成了回忆,男人的眼睛太亮,乃至于很多人在被那样的目光逼视着的时候,都忍不住想要退却,“我不能睡觉,因为心跳的声音太大,吵得我睡不着。可是在我还没研究出结果之前,就见到了谨行,当时照进来的光让我很长时间都缓不过神来,两个人把他推进来,他的眼神有点呆滞,人瘦得脱了形。”

沈夜熙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是也是那副鬼样子。那俩狗娘养的毒贩子的说话的声音震得我头疼,他们把一把刀扔在我们俩中间,说只有一个人能看见外面的天光,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让我们自己抉择。”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看着姜湖,大概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缘故,姜湖额角的头发有一点翘,淡淡的光泽流转间,显得年纪小了些,沈夜熙忍不住伸手把他翘起的头发压下来,像是对待一个真正的孩子:“你猜后来怎么样?”

姜湖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沈夜熙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猜,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自己的朋友呢。”

姜湖认认真真地说:“在我看来,那种情况下,你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是符合逻辑的。”

沈夜熙撇撇嘴:“你刚才还说环境总通过人的特质来使人们产生反应,特质是一定的之类的鬼话呢,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个贪生怕死出卖朋友的人?”

姜湖让他问得噎住了,觉得自己有必要泡杯咖啡提提神,半夜脑子不那么清醒,果然容易出错。

“我当时就想,对方说的‘看见外面的天光’是什么意思,最有可能的就是我们这边调集好了谈判专家,打算和他们斡旋。这帮人耍花样,要把我们两个中的一个弄出去秀一圈,然后用另一个做为要挟。”

姜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知道沈夜熙的神经粗得惊人,可是没想到这家伙的神经已经粗到能挑战人体极限的地步——在被感觉剥夺了不知多久以后,还能够有条有理地通过只言片语推断自己的情况,这种驴人,怎么可能会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沈夜熙继续说:“我捡起那把刀,站起来,向谨行扑过去,装作脚步踉跄,把刀捅在墙上,人扑到他身上。旁边的混账们笑起来,我趁机在他耳边快速说了我们的处境,要他配合我演一出戏。”

“你想让他们以为你们两个自相残杀到力竭,他们既然需要有一个活着的人带出去给谈判专家们看,所以就不会让你们都死,到时候自然会有人上来拉开你们,然后你可以伺机夺枪?”姜湖问。

沈夜熙给了他一个惊愕的眼神,随即笑起来:“我那时候的搭档怎么不是你呢?”

说完他沉默下来,脸上的笑意渐渐退下去,男人的脸上有点萧瑟,又有点不知所措,睫毛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不知过了多久,沈夜熙才低低地说:“他给我打了暗号,表示明白我的意思,然后配合着我,和我打做一团,那把刀子就在我们两个人之间传……后来他气喘吁吁地把我按在地上,手劲出乎意料地大,我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着他,就看见了他的眼睛——你知道那种眼神么?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他是真的想杀我。”

这回姜湖没出声,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

“然后他把刀子对着我的心脏捅下去,稳……又那么准,没有一点犹豫。‘出其不意,一击必杀’,这是我在他耳边说过的话,没想到,没想到……”

沈夜熙闭上眼睛,低低地惨笑了一下:“他宁可相信那帮杀人犯、人渣的话,也不肯相信我,宁可杀了我来换取自己活着出去的机会,也不愿意……最后一次和我并肩作战。他要杀我,我最好的兄弟,同甘共苦那么多年的兄弟要杀我,你想象得出我当时的感受吗?”

那是一瞬间信仰的崩溃,一瞬间,曾经能够把后背交托出去的人,就这么叛离了自己,刀剑相向,一瞬间……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无援无助。

“我哪里错了?”沈夜熙喃喃自问,他看着姜湖,以一种对方从没有见过的,带着迷茫和痛苦的眼神问,“你说,我到底哪里错了?”

姜湖想起大家描述中的方谨行,热心又外向的一个人,原本和盛遥两个是一对活宝,俩精力过剩的年轻人走到哪闹到哪,带来了办公室里百分之八十的欢乐。而工作的时候,他又是最认真负责的一个,他去世以后,就连盛遥都安静了很长时间。

由于沈夜熙记忆出现空白,说不出方谨行究竟是怎么死的,最后局里按照推断和惯例,给了他一个烈士的称号,家属享受烈属待遇。

现在姜湖终于明白,沈夜熙的“失忆”其实是一种沉默,因为这样的真相说出来,对大家,对方谨行,甚至对他自己,都是一种伤害。

沈夜熙膝盖弯起来,双手交叠着搭在上面,夜里下巴上冒出了一点胡茬,显得他整个人有些憔悴。

“后来呢?”

“……我躲开了,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他就在后边逼着我不停地躲,不停地闪,旁边的那俩混蛋看得高兴了,还吆喝着叫好。有人伸脚把我绊倒,他站着,就那么冷冷地看着我,那时候我想,死就死了吧,也比人们自相残杀,让畜生看热闹强。”沈夜熙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他似乎是有些难以承重这样的话题,不由自主地逃离了几秒钟,回头问姜湖,“你冷不冷?加件衣服吧?”

姜湖摇摇头。

他知道自己其实不用说话,沈夜熙只是需要倾诉,并不需要慰藉,姜湖知道,当他隐瞒下方谨行的真实死因、并在伤愈后重新回到警队、毫无芥蒂地继续工作的时候开始,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就已经是过去的、可以放下的事情了,只等着时间慢慢地来治愈那道留在那里的伤疤。

两人都不说话了,过了好久,姜湖才忽然问:“方谨行的死因,你不是都装失忆瞒过了所有人么,为什么告诉我?不怕我说出去么?”

宁静的月光打在他脸上,柔化了他的五官,有那么一点恰到好处的模糊不清,柔软而卷曲的头发蜿蜒着下来,轻轻地留一个发梢搭在脖子上,沈夜熙看着他问:“你会么?”

“我知道了真相,却和你一起掩埋这件事,这是不对的,但是我想……如果当时我是你,也多半会选择把这件事情永远地咽下去吧。”

评价死了的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有的时候只能给活着的带来负面作用。有的人说,真相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权利被公诸于众。可是有些真相真的应该被说出来么?

倒不如深深地埋在脑子里,等待记忆迷失在时间里,或者带到坟墓的另一端。

毕竟,这世界上,关于生存和死亡的秘密实在太多了。

“他见我已经放弃等死了,突然就停了下来,以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看着我,像是憎恨,像是快意,还有很多很多的情绪夹杂在一起。”沈夜熙的声音和音调都不高,像大提琴,语速很慢,描述性的词汇特别的多,因为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一闭上眼睛就萦绕不休,又或者是他一直想把这件事倾诉出来,可是不能说,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默演练,“他对我说,沈夜熙,你知道么,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姜湖明白了,沈夜熙之前那句自语一样的“我到底哪里错了”,原来是因为这句话。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一个比较让人难以忍受的人?”沈夜熙像开玩笑一样地问,可姜湖没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苦意。

“你有时候发号施令的时候不大会顾及别人的想法,平时又有些圆滑过头,让人觉得有些假,分不清你是真心的还是假意。”姜湖顿了一下,总结说。

沈夜熙偏过头去,一脸震惊地看着他:“我问你一声就是客气客气,没真心想听批评——我有那么险恶么?”

姜湖无声地笑起来:“盛遥的私生活一团糟,已经不是一两个人下班的时候堵着他,指责他不认真对待感情了。杨姐不大会控制自己的脾气,上火时逮着谁谁倒霉。怡宁嘴毒又任性,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也见不得别人心情好,总要损别人几句。而对于君子而言,家庭永远比工作更重要,一个电话说女儿生病,就算国家主席正坐在定时炸弹上,也别想留下他。”

沈夜熙突然觉得自己手下的执法人员素质都有待提高。

可是姜湖又接着说:“但是这不妨碍他们都是好人,是最优秀的警探,盛遥敏锐,君子细致,怡宁周全,杨姐雷厉风行。夜熙,如果你自己都对自己没信心,又怎么能给我们信心呢?”

安怡宁谈起以前来,说那时候的沈夜熙就是个混蛋,让他放在眼里的人没有多少。工作上要是有谁办事不利,那鸟人绝对是张嘴就骂,用词还相当不和谐,可是从医院回来以后,他几乎没有吐过什么脏字,笑容变得多了,说话之前,思考停顿的时间长了。

姜湖想,沈夜熙虽然嬉皮笑脸,讲起这件事的时候还不时掺杂玩笑,却还是受了不小的影响——即使这件事让他变得看起来更成熟稳重,人更容易相处。

“杨姐说,她都被你骂习惯了,有时候还觉得听你骂人特别爽,可是现在,每次她觉得自己要挨骂、等着你的狂风暴雨时,到最后又总是什么都没有,感觉相当不习惯。她还说,看你明明自己憋屈得不行,还要微笑的时候,她会觉得特别……”姜湖忽然卡住,差点直接把杨曼的话复述出来,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改了个稍微文雅点的用词,“……胃疼。”

“她说的是蛋疼吧?”沈夜熙凉飕飕地说。

姜湖假装没听见,继续很纯洁地追问:“方谨行说完这句话之后呢?”

沈夜熙笑了笑,也没继续逗他:“然后我就突然不想死了。”

“我不知道我哪里对不起他,让他这么恨我,恨到想让我去死,所以我觉着不值,”沈夜熙说,“躺好了,我关灯——其实我可以为你们每一个人去死,我没爹没妈,更没什么亲戚,一辈子出息不大、朋友不多,有几个都在这了,我真觉得无所谓,一命换一命,死了也高兴。”

“可我又为什么要为一个不领我的情,一心一意恨着我的人死呢?”沈夜熙短促地笑了一声,“这不划算。”

“你想杀了他?”

沈夜熙顿了顿,轻轻地说:“没有,愤怒和想他死是两回事,我只是想揍他一顿。后来……后来我把他按倒了,我们俩人四只手就在那争夺那把小破刀,都饿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了,体力也是半斤八两。说起来也巧,这时候正赶上毒贩子们自己内讧了——好吧,其实也没那么巧,是我们这边一个当卧底的兄弟挑起来的,一直看着我们内讧的那俩混蛋也有点镇定不下来了,没多大一会儿,外面就都是枪声和叫骂声。”

“那动静听着气势汹汹的,方谨行被一个爆炸声吓了一跳,走神了,于是我趁机夺过他的刀,一拳揍在他肚子上,把刀子甩到墙角。又在他脸上打了一拳,他被我揍得偏过头去,好像还掉了颗牙,却用那种特别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在惊讶什么,是我居然把他放倒了,还是我没有趁机捅死他?”沈夜熙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直接溢出来的,低沉而模糊。

“我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他,谁知道他被我打成那样,还有力气突然又扑上来,卡住我的脖子……”沈夜熙顿住了。

“怎么?”姜湖忍不住问。

“然后一颗从门外打进来的子弹就正中了他的前额。”沈夜熙说,“我一直觉得这事情让人啼笑皆非,如果他不扑过来,如果他不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到,那颗子弹应该是打在我后心上的。也许是命,也许是……”

姜湖半晌没说话,沈夜熙也沉默下来。

沈夜熙以为姜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拍拍他的肩膀说:“回屋里睡去吧,不早了。”

说完,他收拾起抱枕,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就在这时,他听见姜湖轻轻地叹了口气,极慢极慢地说出一句让沈夜熙整宿都没睡着的话来。

姜湖说:“夜熙,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在那种情况下说出那样一句话来?”

结果第二天早晨,沈夜熙的造型彻底走了惊悚路线,一头乱发,胡子拉碴,再加上两只充血的眼睛,整个一个ET。姜湖一睁眼,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足足看了三十秒,才迷迷糊糊地问:“夜熙?”

要不然呢?

沈夜熙没理他。姜湖特别困惑地揉了揉眼睛:“你怎么了?”

沈夜熙:“你昨天晚上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啊?什么话?”姜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迷茫地问,“我昨天……”

后半句被卡在嗓子里了,因为沈夜熙直接把他拎起来丢到卫生间了:“给我清醒清醒,快点,有话问你。”

五分钟以后,姜湖从卫生间里晃悠出来,看来冰水对他的刺激作用有限。他又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眼角冒出点泪水的痕迹,弓着身子,下巴抵在桌子上,双目无神地盯着桌布发呆,直到微波炉轻响一声,沈夜熙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浆糊你怎么还梦游?去把牛奶从微波炉里拿出来!”

“……哦。”姜湖眼睛半睁不睁地站起来,飘到厨房,打开微波炉,把两杯牛奶拿出来,然后继续之前的动作,趴在那发呆。

沈夜熙手里端着盘子,用胳膊肘在姜湖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机灵点,别跟条死狗似的,一会吃完跟我出去。”

姜湖非常哀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我能……”

“不能!”沈夜熙瞪他,“奖金……”

“请客。”姜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沈夜熙翻了个白眼:“那你年休假是不是也想加班?”

姜湖立刻坐直了,比打了鸡血还精神:“我们一会去哪?”

两个人飞快地解决了早饭,开车走了。

离市区越来越远,姜湖一开始还蜷在车上闭目养神,后来道路太颠簸了,生生地把他给颠醒了。

等到沈夜熙把车停下来的时候,就看见他一双眼睛望着窗外,眼镜片反射着地上残余的雪光,正在思量着什么。

沈夜熙伸手在驾驶位上拍了拍,以唤回姜湖的注意力:“到了,下车吧。”

姜湖却没动,只是转过头来看着他,车里光线不好,沈夜熙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见他低声说:“你想好了么?一定要追溯已经死了的过去么?我表达不大好,也许说得不那么对,但是所谓‘过去’,就是已经确定、已经不能挽回不能回头的东西,你抓着一点不知真假的蛛丝马迹就追寻过去,何必呢?”

沈夜熙没说话。

“我们还是回去吧?况且我觉得,有些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能已经永远随着死了的人埋在了地底下了,你觉得你有可能把它再挖出来么?你不是一直说凡事都要有证据的,否则猜测永远都是猜测。”

沈夜熙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你就陪我下去看看吧,就看这一次。”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姜湖终于伸手打开车门:“好吧,你带我去看看。”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杳无人烟的郊区小径上,沈夜熙带着姜湖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小巷子,走过废旧的仓库,地上还有没清干净的血迹,空气中满是尘土和腐朽的气味,连雪的清香都掩埋不去。

“我估计这边没人敢来了,那时候闹得挺大的。”沈夜熙笑了下,伸手摸着一个小小的、漆黑的房间的柱子,“据说我在里面住了将近四天,你进去看看吗?”

不等姜湖出声,他就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手电,拉起姜湖的手,走了进去。姜湖注意到,即使现在是白天,门开着,手电也开着,连他这个近视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沈夜熙的脚步却突然不稳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就像他身处黑暗看不见脚底下一样。

没有光,没有声音,连最起码的维持生命的空气都显得那么浑浊稀薄。姜湖知道这四天绝对没有沈夜熙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他会被自己动脉和心跳吵得睡不着,四天的时间不吃不喝不睡……

这样看来,不是沈夜熙已经超越了人体极限,就是他出现了恍惚和幻觉,自己也弄不清自己的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这时候,沈夜熙忽然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其实说起来,我真的觉得自己被关的时间没有四天那么长……”

“那你记得自己被关在这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姜湖问。

“我……”

“你记得自己都在做什么么?你那时候真的清醒么?”姜湖感觉到沈夜熙的身体极小幅度地抖了一下,他不怎么费力把自己的手从沈夜熙手里抽出来,轻轻地托住沈夜熙的手臂,肩膀抵住沈夜熙的身体。

姜湖平时不大注意锻炼,很瘦,沈夜熙能感觉到他身上坚硬的骨头,然而他忽然觉得那种来自骨头的硬度非常的坚实,熟悉的黑暗带给他的不安,奇异地褪去了一点。

姜湖说:“我们出去吧,你不想你自己想象得那么乐观。”

沈夜熙没再争辩什么,顺从地随着姜湖走了出去。阴沉沉的冬日里难得有这样明媚的天气,沈夜熙靠在一边的墙壁上点了根烟,姜湖在一边陪着他,突然问了一句:“你当时想的,他们的下一批货会运到哪里呢?”

“嗯……嗯?”沈夜熙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下,才迟疑着回答,“我猜多半会走水路从T市转过来吧?当时我们查得很严,几乎断了他们的……”

姜湖听到这里,就轻轻地叹了口气。

沈夜熙的话音戛然而止,他听到姜湖轻轻地说:“夜熙,可是我听盛遥说过,当时已经没有你所谓的‘下一批货’了。”

沈夜熙愣住。

“你已经不记得了吧,其实当时是你和方谨行冒险带人断了他们交货的货源,抓住了一批走私毒品的惯犯,之后对方火力太强,你们俩为了掩护其他人才被抓住的。”姜湖轻轻地说,“夜熙,你还要查下去么?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只有你一个当事人,可是你却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清醒。”

“可是我觉得……”

“感觉剥夺会影响复杂的思维过程和认知过程,一开始,你会焦躁不安,精神难以集中,慢慢地,情况变得更坏,你会产生幻觉,你的思维、认知和麻木的感官会合起伙来欺骗你,你甚至会双手发抖、不能笔直走路,痛觉减退,更重要的是,被感觉剥夺的人,受暗示性会增强。”姜湖用一种耳语一样低低的声音说,目光透过清亮的镜片盯着沈夜熙,“你确定你还要继续追查下去吗?”

沈夜熙猛地用手撑住额头,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直起身来:“我再带你去看看他们当时关方谨行的地方。”

这回姜湖没再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地跟上。

那源自黑暗的恐惧几乎要压垮他,可是他依旧要回到这里,哪怕踏上这块土地之后,迈出的每一步对他来说都像踩在荆棘上。

他可以对一切坦然,所以生命力绝对不能有有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盲点。

姜湖说,死了的就是已经死了的,过去了的,就是已经过去了的。

沈夜熙觉得自己永远也没办法做到那么洒脱,死了的虽然已经死了,可是活着的人,还要摸着自己的良心活着,过去固然不能改变,然而依然有被祭奠的权利。

他们来到关方谨行的地方,看来他当时的待遇并不比沈夜熙好,甚至还要惨。

关沈夜熙的那个地方,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勉强还能看见一丝丝光,可是这里几乎算得上是完全黑暗的,连墙缝都被铁皮钉住,连姜湖进去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给绊住。

“这个据说以前是那些毒贩子的刑讯室。”沈夜熙说,这回他没陪着姜湖进去,只是在门口等着他。

姜湖用手电在墙上打了一圈:“墙上有血迹。”

“有,很多人的,后来DNA检验出来还有方谨行的,法医推断他可能用头撞过墙,指甲也是撕裂的。”

姜湖在里面转了转,然后回头对沈夜熙说:“你知道所谓‘暗示性增强’是什么意思么?”

沈夜熙皱皱眉:“你是说催眠里讲的那种……嗯,类似于被试接受暗示的能力?玄玄乎乎的。”

“我们的大脑有自动的逻辑程序和批判程序,而接受催眠以后,人的注意力会高度集中,但是知觉范围却窄得多,暗示里的信息会跳过人们的逻辑,这时你会对对方的话深信不疑,甚至会服从他的一些指令。”姜湖指指漆黑的小屋,“你知道么?在我看来,两个人中只能活一个这种事情是非常荒谬的,这不是演电影刻意制造矛盾点,毒贩子即使都是亡命之徒,看你们两个自相残杀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好处——谁都知道人质有两个,他们真的要和警方谈判的话,只带出一个人来,难道警方不会怀疑?不会要求带出另一个?”

沈夜熙呆呆地看着他:“你是说……”

“况且就算对方真得像你想得那样,想看你们像古罗马斗兽场里的奴隶一样自相残杀,他们怎么会……”

“他们怎么会才派两个看守。”沈夜熙喃喃地说。

“我……不是很明白……”沈夜熙抬头看着姜湖,他觉得大脑里出现了一段空白的东西,很久以前,他一直笃定自己曾经在小黑屋里的记忆,他记得方谨行扑向他时那可怖的面容,记得那些地底下渗出来的腐朽的味道,鲜血的味道,记得那盲眼、聋耳的窒息感,可是突然间,他对那些都不是很确定了。

“我只是推断,不一定对。”姜湖扶着门框,小心地从漆黑的屋子里走出来,“从结果往回看,你说当时你们在这里的一个卧底,挑起了他们之间的内部争斗。”

“这是后来君子跟我说的。”沈夜熙扶住额头,伸手在紧皱的眉心捏了捏,深深地吸了口气,“谨行是被对方的手枪里的子弹打死的,正中前额,还有他曾经用头撞墙、指甲里有伤痕的事,是法医那边的张大姐告诉我的。我在里面被关了四天的事,是莫局告诉我的……至于其他那些我告诉你的事情,都是我自己的经历,或者我‘以为’自己的经历。”

姜湖点点头:“如果我们假设别人从客观的角度告诉你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么当时,我们这边准备好谈判专家要和对方接触这件事,应该多半是真的。”

“没有计划和外援,卧底不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擅自行动,况且你知道,由于法律环境不一样,我们的卧底大部分都只能做到外围,不可能像香港警察一样,卧底很多年,彻底掌握对方的证据。所以当时光靠卧底一个人,恐怕是做不成什么事的。”

沈夜熙点点头,也学着姜湖坐下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伸平手掌,融融的就阳光落在他的掌心上,他微微眯起眼睛,试着把自己从凌乱的记忆里剥离出来,和姜湖一样,以一种冷静的、局外人的目光重新回顾这件事情:“那么他们感觉到了异动,所以才要把我们两个人从关着的地方提出来么?”

“这时候他们要么把你们放出来,借以去和警方谈判,要么杀了你们,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孤注一掷。”姜湖说。

沈夜熙没接茬,睁大了眼睛偏过头来看着他:“哟,浆糊,你刚才说了一个成语!”

姜湖翻了个白眼,这么严肃紧张的气氛就被沈活驴一句话给敲破了,他深深地感觉自己的感情被浪费了,一口气卡在了喉咙里。

沈夜熙笑起来,然后伸手搭住姜湖的肩膀,用力地拍了拍:“谢谢你——所以那两个人应该是去处理我们的,的确,否则他们的阵容应该再宏大些。”沈夜熙笑了笑,脸上似乎隐隐闪过一缕落寞。

“他们先是找到了方谨行,但是没有立刻处理掉他,而是经过商量,把他带到了你那里。”姜湖定定神,轻咳了一声,“我能想到的,有两个原因可能性最高。第一,关方谨行的这个地方不方便动手,很可能毒贩子内部产生了什么分歧,有想要向警方妥协的,也有死不回头的。第二,就是方谨行当时情况不大好,却并没有崩溃到他们想要的程度,甚至他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理智的样子刺激到了他们,这些穷凶极恶的人想要在最后关头也给自己找点乐子。”

“无论怎么样,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活下去。”沈夜熙嗤笑了一声,“这并不难猜,可是我当时……不,直到刚才都没有想到。”

“坐在太阳底下的时候,你很容易看穿对方的用意和心思,但是在那种情况下,你已经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幻觉,逻辑和认知能力受损。”姜湖用指甲轻轻地在沈夜熙手腕上划了一下,“就像这样,即使你现在闭上眼睛没看见我做了什么,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发生,不痛不痒,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把你的眼睛蒙上,再加上滴水的声音,你很容易就会相信自己的手腕被割开了。”

沈夜熙知道这个著名的案例,他只是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自己腕子上留下的清浅的白印。

“你在极限环境下的心理状态,就像是个空白的刻录机,四天没有得到任何信息交流的后果,是你会极容易受到对方言语、甚至肢体语言的影响,甚至你会顺着他的逻辑走,自动地为他的话寻找理由,你会清楚得记得当时每个人说的每个字,每个人的每个动作。”

沈夜熙立刻反应过来:“那谨行……”

“我想他当时的状态应该和你差不多,从他的伤痕来看,他可能还要严重一些,”姜湖说,他的眉间轻轻地皱了一下,“可是有一个地方我觉得非常的奇怪,你知道,受暗示影响的人,有些类似于被催眠,就像我们平时说的那种鬼迷了心眼的那种……”

“鬼迷了心窍。”沈夜熙下意识地纠正。

“嗯,差不多。”姜湖没在意,接着说,“所以他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比一般人还要深信不疑,不会挣扎,更不会找什么理由,只是一门心思地要去达成某个目标……”

姜湖突然住口不说了,因为沈夜熙的表情随着他的话越变越难看。

姜湖顿了顿:“我只是推断,没有依据。”

沈夜熙没言语,半晌,才轻轻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我知道……”

“我只是……”姜湖张张嘴,话音轻飘飘地遛出来,却没了着落。

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即使只是推断,即使只有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即使……沈夜熙也受不了这个“万分之一”。

那时方谨行在暗室中濒临崩溃,他甚至用自己的头去撞墙,为了那么一点点声音,为了遮盖住铺天盖地而来的幻觉、幻听。

他的幻觉会是些什么呢?也许是自己的朋友在另一个地方失声惨叫的动静,也许是毒贩子扭曲狰狞的脸,也许是各种漆黑中的恐怖的刑具……也许只是恍惚间,觉得不停地有人往他的头底下塞东西,黑暗中像是有什么生物一样……

姜湖想,如果不是万分恐惧,那样一个在队友们的描述中风趣幽默又冷静自持的人,是绝对不会用自己的头去撞、用指甲去抓那封上铁板的墙壁的。

那天,他从自己的黑屋子里被人提出来,一路带到沈夜熙那里,突然见到那要把他眼睛刺瞎了的光,听到震耳欲聋的人说话的声音,他听到他们尖利的大笑,他们对他说,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去,只有一个人能够继续看见明天的太阳。

几乎失去了认知能力思考能力甚至感官都麻木的人,立刻就接受了这一句话。

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他被推推搡搡地扔进了另一个屋子,金属的碰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把小小的刀子被丢在地上,他们俯视着他,用一种戏谑、疯狂、贪婪、变态的眼神。他抬起头,用模糊的视线努力辨认着那倒在墙角的另一个人——他那走路像风一样,说一不二,好像有他顶着的时候,连天都塌不下来的队长,变得那么消瘦,那样双目无神地缩在角落里,甚至看向他的视线里有那么一丝让人绝望的凝滞。

他想,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当沈队凑到他耳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惊喜地发现对方还是有理智的,可是这理智太冒险了。这时候的方谨行失去了他的判断力,他只知道沈队又一次想冒险,像他们被抓的时候那样,因为这男人骨子里就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东西,可是……只有一个能活下去。无论怎么样,这就是结果。

他没有能深入思考,为什么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只知道这就是个事实,这就是真理。方谨行当时几乎是毫无道理地迷信这句话。

活下去的是他……还是沈夜熙。

可是沈队决定的事情向来九头牛拉不回来,所以他危机中想出一个馊主意,他凶狠地扑向对方,用刀子刺向他,杀气腾腾。却没想到沈队像是呆住了一样,任由他动手,甚至用那种悲伤的目光看着他,放弃了抵抗。

多年的战友,深刻地了解对方,方谨行几乎脱口就说出能最大限度激怒沈夜熙的话,然后沈夜熙也确实被激怒了……可是即使这样,沈队也没有半分想要他死的意思。

或许那时候方谨行心里是平静坦然,甚至感激的,为了他没看错人。

然后他看见沈队身后,那门外的枪林弹雨……他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

然后……

太阳慢慢地向中天靠拢,沈夜熙猛地扬起头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拳头用力地砸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裸露在严寒里的皮肤立刻破了皮,姜湖一言不发地把头转到一边,装作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沈夜熙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无声地颤动起来。

这一刻,他们身处于不同的世界里,姜湖想伸出手去,却知道对方连自己的口型都读不到。

如果你相信……

有一个人,他在身处绝境精神崩溃的时候,仍然调动起那一点可怜的机智,希望他的朋友能活下去。

有一个人,他在被朋友背叛伤害之后,事后却一言不发,哪怕被人认为是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质疑他作为一个优秀刑警的能力,也努力地守着那个人生前身后、最后的名誉。

有一个人,他至死都没能开口表达出自己的心愿和想法,甚至没有机会留下遗言让人怀念,甚至冒着会身败名裂的危险。

有一个人,当他隐隐地猜到了事情的轮廓,即使心里怀着巨大的矛盾、恐惧,也仍然愿意再次踏上这片地狱一样的土地,去追寻那希望渺茫的真相,并且愿意相信那样一个悲伤美好、却只是个猜测的说法。

因为当真相不能被追溯时,我们依然选择纪念。

当你以恶意去揣度人性的时候,地狱大门打开,魑魅横行。可是如果你有点耐心,有点包容心,有时候,这个世界也不会那么的让人失望。

姜湖恍惚间明白了为什么他不容易信任别人的原因,信任需要那么一颗无比强大的心,他只是……还不够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