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29章:红衣脱尽芳心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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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池走进职工食堂的小包间,见只有江河一个人,有些不解:“老江呀,今天是什么日子,想起来请我喝酒?”
江河拿起一瓶竹叶青,先往各自的小酒盅里斟满了酒,然后放下酒瓶说:“老秦啊,记得我到东江港的第一天,就赶上了裕泰号沉船。在江边,你曾说过本来想为我接风洗尘的,一晃两年多了,你这顿酒我一直没喝上,今天算我请你,私人宴请,你要喝好呀!”
秦池刚才在办公室接到江河电话,说晚饭要和他小聚几杯,就觉得突兀,来到饭堂,见隔壁单间里赵小苏在陪几位陌生客人用餐,而江河单独一人
等自己,愈发觉得不正常了。听了江河这几句开场白,秦池预感到发生了某种变故,站起身端起酒杯,也不招呼江河,一仰脖一饮而尽,然后用手抹了一下嘴,用调侃的语气说:“老江呀,隔壁那几位陌生人是不是你帐下埋伏的刀斧手?你今天摆的是鸿门宴吧,赵小苏门也不关,是在等你摔杯为号?”
江河望一眼秦池,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和秦池明里暗里过招,按说秦池应该算是他的政敌了。政敌除去,安能不快?江河却高兴不起来。秦池从技术员干起,一步步干到常务副局长;从一个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大学生,沦落为一个物欲难填的贪官,除了他本人应负的责任外,难道自己就没有反躬自问的地方吗?他想起那次赴省时程志谈到秦池时讲的话。平心而论,秦池在滑向深渊的过程中,他伸以援手了吗?
江河也干了杯中酒:“老秦啊,想想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啊!我一心想让东江港尽快翻盘,对你身上暴露出来的问题批评监督得不够。程省长曾经提醒过我,可是我依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作为党委书记,我要向你检讨!”
秦池明白了,事情已经败露。他先是一阵眩晕,仿佛从高楼坠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少顷,定了定神,又挺直了身子说:“检讨就免了吧,自古以来就是胜者王侯败者寇,江局长,你应该庆幸,你是胜利者嘛!”
江河又为秦池斟满了酒:“老秦,这无关个人恩怨,也不是个人争斗。咱们两个呀,价值观不同,追求的人生目标也不同,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个问题咱们就不争论了吧?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秦池又一仰脖,喝尽了杯中酒:“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问吧,江局长,我尽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
江河直视秦池:“孟建荣承建的煤码头变电站是个伪劣工程,因迁址和偷工减料,他获利两千万!如果去年抗洪没有修建那条子堤,变电站会被完全摧毁,煤码头乃至东江港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你知道吗?”
“什么?”秦池知道孟建荣全撂了,好在他没有亲口和自己讲过,还有招架的余地,就假装惊诧地问:“变电站孟建荣也偷工减料了?”
江河站起身,目光如剑:“老秦,你个人拿了昧良心的五百万,国家也许会损失五个亿,甚至更多!且不说你身为国家公职人员,就是作为一个普通公民,良心安在?”
秦池颓唐地靠在椅背上,无力地辩白:“我不知情……”稍后又狠狠一拍桌子,“这个孟建荣,算我瞎了眼!”
赵小苏应声而至。他推开门,探进头说:“江局长,张处长他们已用过工作餐,他们说,今天还要赶回省里复命,请您抓紧时间。”
江河点点头,对赵小苏说:“好,我知道了。”又转向秦池,“老秦呀,两年了,我们没有机会在一起好好喝过一次酒,没想到,这次我请客,时间又如此不从容。你这一走,估计三年五载再难得聚首,你我毕竟同事一场,我在琊山被诬嫖娼时,你主持东江港的工作,也为我分过忧,临走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江河提到琊山嫖娼,秦池不免心虚,他想,孟建荣连变电站是伪劣工程的事都交待了,自己私下为江河设的局早晚也会被他一一兜底,那时,江河恐怕连杀自己的心都会有,有什么事还敢再劳烦他?
见秦池无语,江河问:“妻儿在国外可好?”
秦池凄然一笑:“犬子学业优异,已拿到了加拿大国立大学的奖学金,不用我再操心。他母亲生性节俭,不事铺张,靠她在加拿大做中文教师的收入也足可维持生计了,秦某无忧。”
江河又问:“令堂一向以你为荣,今年已高寿八十了吧?你这一去,老人可能承受?”
秦池双眸一黯,眼圈儿不由红了。妻儿在国外,将来追缴赃款时必受牵连,豪宅香车的日子恐怕过不成了,但总可以衣食无虞。倒是老母亲,如果明了了真相,以风烛残年之身,如何能经受住这么沉重的打击?想到再不能每日向母亲问安,不能再承欢母亲膝前,为老人洗脚按摩,秦池不由悲从中来,母亲中年守寡,靠当保姆把他拉扯成人不容易,可是自己不孝,无法给老人养老送终,秦海涛难免不受牵连,怕也无暇旁顾了。老人不服北方水土,决不会去北京投奔已染沉疴的长子,在东江,她老人家病痛缠身,晚景该是何等凄凉?
一缕残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秦池忧伤的脸上,在残阳的映照下,他的眼袋尤为突显,横一道竖一道的皱纹也清晰可见,使秦池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子欲孝而亲不在,人生之悲莫过于此;其实,亲尚在而子不能孝,其悲比前者更甚!”秦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抄起酒瓶自己给自己斟满了酒:“老江啊,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请你看在老人已是耄耋之年,与黄泉不过咫尺的分上,善待她吧。我在东江港干了三十多年,无论如何,她也算是东江港的家属啊!”
江河也为自己斟满了酒,站起身,双手举起杯:“老秦,我所以执意要请你吃一顿饭,就知道你此去最牵挂的会是八十老母,在东江港乃至东江市,谁不知道你老秦是个大孝子,在这一点上我敬重你。你要走了,我向你表一个态,你不在期间,我会经常去府上探望老人,陪老人聊天,为老人洗脚,老人问及你,我也会瞒住老人,让老人不会为此伤心、牵挂。你要是信得过我,咱们就满饮了此杯。”
秦池也站起身,双手举杯,眼角有两滴混浊的泪水涌出,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颤抖着手用力碰了一下江河的酒杯,一仰脖,酒尽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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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有人轻叩门环。
叩门声很有节奏。紧三声,慢三声,快的间隔五秒,慢的不足半分。两年前,或清晨、或黄昏,总有一个女人以这样的节奏轻叩门环。自裕泰号撞船事故后,这个女人就神秘地失踪了,古色古香的宅子,再也没有响起过这样的叩门声。
叔叔秦池被“双规”,心烦意乱的秦海涛恍若梦中,他打开院门,见站在石阶上的是丁薇薇的女秘书依娜。昨晚丁薇薇在金达饭店请他吃饭,饭局结束时依娜才露面,丁薇薇笑着向他介绍说依娜是她的秘书,依娜也投给他一个风情万种的微笑。此刻,在夕阳金色的余晖下,依娜脸上再次露出那种风情万种的微笑,竟让秦海涛觉得非常熟悉。他只愣了一瞬,立即异常惊诧:是那个夜半吹响葫芦丝的白衣女鬼方秋萍现身了吗?秦海涛曾经想过,如果方秋萍死而复生,会是什么样子?他做了无数次大胆的想象,依然没有想象出,眼前这个笑靥如花、灿若朝霞、一副韩国电影明星样子的女人会是方秋萍?
“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噢,”秦海涛定定神,“请进,依娜小姐。”
两个人进了院子,见依娜熟门熟路走进书房,秦海涛依然有些狐疑:这个叫依娜的女人,声音与神态、举止都和方秋萍仿佛
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进了院子,也像回了自家一样熟悉,但毕竟形象相去甚远,他实在难以置信,现代整形术能让一个人判若两人?牵扯到上亿元的巨款,稍有闪失就会踌成人生大错,他不能不倍加谨慎。
依娜看出了秦海涛眼中的疑惑,和他厮混了五年,她当然知道秦海涛是一个极为精细且多疑的人,不彻底打消他的疑虑,下面的事就难以进行,她用挑逗的目光撩拨着秦海涛:“我是秋萍呀!怎么,真的有了新人就不认旧人了?”
“秋萍?”秦海涛端详着依娜,想从她的脸上找出哪怕一点昔日的记忆,但是没有。
依娜不再说话,进门时她已脱去了风衣,只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羊毛衫。此刻,她站起身双手向上一拉,把羊毛衫撩到胸上,露出了黑色的真丝乳罩,然后把手伸到背后,灵巧地解开了胸衣的纽扣,再用手一撩,高耸的双峰便像一对小白兔一样奔跑出来。这对双乳对于秦海涛太熟悉了,挺拔而富有弹性,虽然方秋萍年过三旬,因为没有生育并未变形。秦海涛曾在心里把它和卢茜的双峰做过比较,在形状和弹性上,两人不分伯仲,只是在硬度上,方秋萍的不及卢茜,毕竟年龄相差了好几岁。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方秋萍双乳间的一颗黑痣。现在,这颗黑痣就在秦海涛的眼前定格,它像一粒黑糯米,黑中泛红,圆润而饱满。
依娜往前走了一步,那一对小白兔就在秦海涛的眼前晃动,依娜拉起秦海涛的手,在那粒黑糯米上轻轻触碰了一下,立时,秦海涛的血往头上喷涌,情绪几乎失控,他马上就要跳起来,把依娜抱上那张硬木雕花大床。他以为依娜也会双手勾住他的脖颈像以前一样听凭他的摆布,没想到依娜却松开他的手,迅速系上胸衣的纽扣,把羊毛衫往下一拉,笑面如花地问:“怎么样,密码可曾有误?”
是方秋萍!没有女人会有这样一粒相同的黑痣,也没有女人知道秦海涛对这粒黑痣情有独钟。就像对上了暗语,阿里巴巴的门开启了。
秦海涛也冷静下来,他不由为刚才的冲动感到后怕。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表,方秋萍在戏耍他,她选择了一个秦海涛最不希望她出现的时间出现在他面前。而且,几乎让他出丑。
“海涛,看什么呢?”方秋萍甩过一道秋波,“你不会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吧,男人在女人面前看手表可是最没有修养的举动哟。”
秦海涛尴尬地笑笑:“没什么,就是随便看看。秋萍,我知道你不会这样走,肯定会回来的,你不知道,当初听到裕泰号沉没,我有多难过。哎,你怎么会和丁氏集团搞到一起去了?”
“海涛,这句话我正想问你呢?”方秋萍妩媚地笑着,“你又是怎么和丁氏集团搞到一起去的,丁董事长好像很看好你呀?”
秦海涛望着方秋萍,一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秋萍,我和丁董事长是在铜佛寺偶遇的。”
方秋萍吃吃笑着:“这个我知道,你和丁董事长偶遇时,身边是不是还有个叫卢茜的漂亮姑娘?”
秦海涛知道,丁薇薇会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方秋萍,坦然承认道:“是,不过我得和你解释一下,那个姑娘可是东江港江局长派来试探我的。”
“不错,海涛,你很诚实。”方秋萍道,“丁董事长和我说过。”
秦海涛道:“秋萍,你到底是怎么和丁氏集团搞到一起去的,你必须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
“好吧,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方秋萍慵懒地靠在圈椅上,“丁氏集团的丁老爷子一直对琊山煤矿煤化工项目感兴趣,还把赵达夫请到香港去,后来我和赵达夫又一起去了一趟香港,就和他们认识了。”
方秋萍没有说实话,秦海涛身边有了卢茜,她把赵达夫抬出来,有意刺激秦海涛,小小报复他一下。
秦海涛心里立刻酸溜溜的,毕竟赵达夫也是方秋萍石榴裙下的俘虏。
方秋萍在圈椅上坐直身体,顺手拿起书桌上的铜牛把玩着,像是很不经意地问:“这就是丁董事长那只铜牛吧,聊天时我听她说起过。当年丁董事长生活拮据,迫不得已卖了这只铜牛,昨天晚上说起来还眼泪汪汪呢,我看你还是把这只铜牛还给她吧,她现在富甲一方,不愿意让人知道也曾穷困潦倒。你还给她,算是个人情,日后跟着她沾光的地方多啦!”
方秋萍居然连这一段都知道,她和丁薇薇到底是什么关系?秦海涛一肚子疑问,见她讨要铜牛,话说得又在情在理,心想一只铜牛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之物,就随口说:“丁董事长想要,拿去好了。”
方秋萍拿到了铜牛,随手放进皮包里。她想,这只铜牛毫无特别之处,而且是个仿品,丁薇薇为什么嘱咐她要从秦海涛手里要回来呢,也许真的如她所说,是不愿把那一段拮据的生活示人吗?但方秋萍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一定还有什么秘密没告诉她。不过方秋萍对丁薇薇还是很感激的,她肯带自己到东江来向秦海涛要钱是冒着风险的,而且她承诺,秦海涛胆敢赖账,她会为自己出头。
“海涛,我们整整两年多没见了吧,你想我吗?”方秋萍从圈椅上站起来,用手勾住秦海涛的脖子,“走,去看看你那张硬木大床。”
方秋萍媚眼如丝要与秦海涛鸳梦重温,秦海涛心中却暗暗叫苦,这女人怎么又来了情绪?卢茜在煤码头上办事,说好了一会儿到他这里来,两人一同过江去看看奶奶。方秋萍此时与他织颈昵喃,让卢茜撞上他岂不死定了!
方秋萍看出他内心的不安和焦虑,勾着秦海涛脖子吃吃笑着说:“是不是卢茜那
丫头要来?海涛,你这心变得可真快,果真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秦海涛魂飞魄散,卢茜可能已从煤码头出来了,方秋萍一味闹下去,真要被卢茜撞上了。
方秋萍开心地笑着:“海涛,怎么就吓成这样子?你那个卢茜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吧,这不是刚刚过五点吗,你慌什么,小丫头真那么厉害吗?”她松开秦海涛的脖子,“好好爱你的卢茜吧,咱们说正事吧,把那笔售煤款转给我。”
方秋萍的话直截了当,秦海涛顿时明白了方秋萍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间和他“亲热”,原来她早就知道卢茜在溪口,算好了卢茜会来找他。若要与卢茜相安无事,他就得乖乖把售煤款还给方秋萍。可是秦海涛就是有天大的胆子,近期也不敢有任何动作。叔叔刚被“双规”,江河正在想方设法追寻这笔巨款,想必公安也上了特殊的刑侦手段,此时若给方秋萍转移数额如此巨大的售煤款,岂不是作死!
秦海涛如实道:“秋萍,那笔售煤款我已经通过地下钱庄全部洗成现金了,一个多亿,在广州、深圳、东莞、珠海四个地方存放着,非常安全。我叔叔被‘双规’了,江河也早对我有怀疑,现在不能有任何行动,等避过这阵风,我们再去提款。”
方秋萍脸一沉,声色俱厉:“海涛,你搪塞我?我告诉你,你要是想黑吃黑,搞暗室欺心那一套,我
方秋萍虽然‘死’了,我那些道上的弟兄照样会要你的命!”
秦海涛苦着脸道:“秋萍,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我们两个现在若是去提款,风险太大,我也是为你想,你诈死的事公安已在立案侦查。”
方秋萍道:“那你给我个时间表。”
秦海涛想了想:“半年吧。”
方秋萍一口拒绝:“不行,半年时间太长了,这笔款子在你手里整整两年了,你就是用来周转,恐怕也周转十几次了吧?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在深圳交接,你要办不到别怪我翻脸!死都死过了,我还怕什么?”
秦海涛愁眉苦脸道:“秋萍,一个月太仓促了,弄不好真要出乱子,我们必须确保安全。”
方秋萍思忖一下:“那好,给你两个月时间,绝对不能再拖了!”
秦海涛万般无奈地应允下来,又情不自禁地看了看手表。
方秋萍把一张纸条塞给秦海涛,嘲讽道:“男人看手腕,女人看脸蛋,没出息,今天就放你一马,这是我香港的手机,有事联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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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秦海涛虚惊了一场。
本来,卢茜和秦海涛约好了要一起过江去看望奶奶,秦池被“双规”了,奶奶一个人寂寞,卢茜想和秦海涛商量一下,怎么照顾好奶奶。江河复职,第一件事就是继续运作公司上市,急电她回局里开会,所以卢茜未能践约。
秦池被“双规”,在东江港无异引爆了一颗炸弹,
卢茜也愈发感到生活的复杂远远超出她的想象,江河忍辱负重,让她心存感动,想到自己还被秦池当枪使了一次,心中愈发惭愧。所以,当江河再次邀请她参加上市筹备小组,她就没有再推辞。
东江港上市,卡在了配煤中心至少要先储备一百万吨煤,郭川按照江河的嘱咐向秦池提出了两家共同出资的建议,秦池想,如果这个问题在自己手上解决了,从而推动东江港上市成功,至少有一半功劳会算在自己头上,所以也未反对。琊山矿的赵达夫也算过了这笔账,同意出资。但在运作过程中又遇到了新的问题,方案上报到省发改委,被否了。原因是,如果东江港和琊山煤矿共同出资储备这一百万吨煤,有悖于公平竞争的原则,有资源垄断之嫌。发改委不可能批,证监会过会同样会遇到困难。可是单靠东江港一己之力,则无论如何也拿不出六七个亿买来煤储备。要想解开这个结,只有找风投公司融资。
卢茜被叫回江北开了半天会,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问题很明确,可是,找几个亿的融资,谈何容易?
第二天上午卢茜再次过江,先到煤码头去采访,煤码头现在是东江港的利税大户,每期《东江港报》上都少不了关于煤码头的报导,这是江河对《东江港报》提出的工作要求。沈奕巍的继任者就是原来的机械队长,四十多岁一条壮汉,豪爽、热情,卢茜拗不过他,采访完在煤码头吃了饭。走出煤码头的机关食堂时,已是午后了,卢茜来到那条幽深的小巷,叩开了秦海涛的房门。
秦海涛颇为委靡。一是因为叔叔的事,二是因为死而复生的方秋萍。
在书房,卢茜坐在秦海涛对面的圈椅上,看着一脸倦意的这个曾经英姿勃发的男人,有些伤感。她知道秦池被“双规”的事对他会打击很大,只是她没有想到会如此之大,此时的秦海涛就像被汽枪击落的鸟,在地上扑棱着翅膀,一副想飞也飞不起来的样子。
“海涛,你要想开些,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
秦海涛抬眼看看卢茜,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极为邪恶的想法,秦池被收审,他处境岌岌可危,近期若为方秋萍转款无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丁薇薇对他可能也产生了怀疑,派出乔婷到琊山监理煤化工基建工程。乔婷极难对付,似乎完全摸准了他的脉,每每较量他都处于下风,已经严重阻碍了他在琊山的行动。如今丁薇薇带着方秋萍来到东江,若能借江河之手除去两人,岂不是为自己永绝后患。特别是丁薇薇,如能让江河亲手除掉她,对江河必是剜心之痛,如此也算是为叔叔秦池报了一箭之仇。
“海涛,你琢磨什么呢?”卢茜问。
“哦。”秦海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在考虑方秋萍一旦曝光,自己能不
能全身而退?方秋萍落入警方之手后必然会和他对簿公堂,好在那一亿多售煤款是以方秋萍的名义转入地下钱庄的,他本人没有在方秋萍的汇仁商贸公司留下任何工作记录。而大陆警方迄今为止,也尚未成功破获任何一家真正意义上的地下钱庄,即使与方秋萍对簿公堂,只要他死不认账,警方拿他也无可奈何。至于丁薇薇手里,更无他任何把柄,这一仗打下来基本胜券在握。
“海涛,我们去看看奶奶吧。”卢茜从圈椅上站起身,“走吧,再晚就真赶不上这班渡轮了。”
“卢茜,你先别急,出了件大事,我不知当不当对你说?”
“什么大事呀,你说吧。”卢茜又在圈椅上坐下。
秦海涛做出一脸惶恐的表情:“卢茜,我告诉你,丁薇薇身边那个依娜,是方秋萍,那个传说中的白衣女鬼就是她,她是内心纠结,半夜吹葫芦丝去排谴。”
“什么!”卢茜惊得从圈椅上腾地一下站起身,“你说梦话呢吧,薇薇姐岂能带着方秋萍来东江?”
“千真万确!”秦海涛斩钉截铁说,“昨天下午依娜到我这里来了,她整了容,别人看不破,可瞒不了我,我当场揭穿了她。她自己也承认了,裕泰号撞船就是丁氏集团蓄意制造的,目的是掩护她乘乱出逃。”
“为什么?”卢茜惊呆了,怔怔地望着秦海涛。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面的水太深了!”秦海涛确实也有些发蒙。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小舅黄敬业的女儿黄娟哭着报丧,今天早晨黄敬业突遇车祸去世了。
秦海涛大惊失色,手机差点没掉在地上。那次和丁薇薇交谈,他有心染指古董生意后就给久不联系的小舅写了信。小舅答应得便时到东江来,一拖再拖前几天才终于定下行期,今天是他从丽江动身的日子,怎么会突然遇到车祸呢?
黄娟在电话里哭着说,弥留之际,黄敬业嘴里断断续续说着“铜牛……金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秦海涛接完电话,瘫坐在沙发上,嘴里嘟囔着“铜牛……金印……”,他突然明白了:丁薇薇冒这么大风险把方秋萍带到东江,就是让方秋萍从他手里拿走那只铜牛。以丁薇薇的身份,如果她自己登门来索取铜牛,定会引起他的疑心,他断然不会把铜牛交给她的。
可是,他手里那只铜牛真和金印有什么关系吗,秦海涛不敢妄言。姥爷去世后,普天之下只有小舅一人知道金印被姥爷改造成什么样子,而小舅决不会把这个天大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况且这只铜牛原本就是丁薇薇的,不论是与黄家还是与秦家都没有任何关系。
卢茜看着瘫坐在沙发上的秦海涛,不知如何安慰他,她忽然发现秦海涛书桌上的铜牛不见了,问道:“海涛,你书桌上的铜牛呢?”
秦海涛颓然道:“方秋萍昨天到我这里来,就是索要铜牛的。我小舅临终前,嘴里说的也是铜牛和金印,我想这里面不会没有因果关系吧?”
卢茜凝眉思索道:“海涛,现在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不是我们能够处理的,你看我是不是向江局长汇报一下?”
正中下怀。秦海涛长吁了一口气:“对,你赶快汇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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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茜推开秦海涛的院门时,有两个人也推开了江河办公室的房门。如果说,昨天秦池被“双规”对江河犹如一声沉雷;那么今天他们带来的消息,对江河来说则无异于一记闷棍。
江河被彻底打蒙了。
来人是省公安厅9·08专案组的宋组长和一名随员。
宋组长是在轻轻吹开茶面上的泡沫喝了一口茶后,说出的那番话:“老江啊,根据我们最近掌握到的情况,丁氏集团有走私背景,他们在国际市场拍卖的物品,有一些是我们的国宝级文物。丁薇薇这一段时间频繁往返于大陆和海外,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似乎又锁定了新的目标。”
江河怔怔地望着宋组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足有一分钟才充满疑惑地问:“老宋,你的意思是说,丁氏集团涉嫌走私,丁薇薇可能是走私犯?”
宋组长放下茶杯,点点头:“不是可能,基本可以断定。”
“怎么会?”由于过度刺激,江河的脸色从白转青,又青中带紫,那是血涌上头的结果,他下意识地
把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使劲揉着,以发泄心中的震惊。丁薇薇,自己生死与共的战友,心心相印的初恋情人,如今成了走私犯?这中间的落差实在太大了,他根本无法适应:“老宋,你们搞错了吧?肯定是你们搞错了。”
宋组长对江河的表现并不感到意外,他掏出烟盒抽出两支烟,一支递给江河,一支自己点燃,抽了一口说:“老江呀,案件的进展证明,你的破案思路是对的,不愧是老公安!”
江河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再将烟雾缓缓吐出,看着烟雾在空气中变稀、变淡,再消弥于无形,他是想以此来捋清自己的思绪,他觉得事情的发展太诡异了,而诡异中也不是没有脉络可以搜寻,只是自己的情感如同一团烟雾,有时会遮蔽自己的眼睛,他要让烟雾慢慢消散。
宋组长在烟灰缸的边沿蹭了蹭烟灰,继续说:“老江,你当初就提议,追索琊山矿上亿元售煤款,要从秦海涛身上打开缺口,你的判断是,根据你从老战友李志民那里得到的信息,秦海涛和方秋萍关系绝非一般,因为涉及到暗箱操作的一些细节,方秋萍都可以托秦海涛转达,此其一。其二,运作这样一笔巨款,以方秋萍的能力与人脉都难以想象,必须得有一个深谙洗钱之道的金融界人士一旁协助,现在看,你的破案思路是正确的,琊山矿的巨款已经有了下落,确是秦海涛通过地下钱庄在运作。另外,你怀疑方秋萍是在秦海涛的影响下染指了文物走私,这也为我们提供了很有价值的破案思路,我们就是按照这样的思路,发现了方秋萍的行踪,进而,丁氏集团和丁薇薇才进入了我们的侦察视线。”
江河冷静下来了。冷静下来的江河,心如针刺刀割一般疼痛。尽管他对丁薇薇的突然出现也曾有过诧异,特别是故人重逢,丁薇薇虽然美丽依旧,但以江河的职业习惯,他还是感到今日的丁薇薇已不是先前那个丁薇薇了。她的华贵,她的沉稳,她的干练,特别是她那双一潭秋水似的眼睛,虽深邃而多情,却已远远不能用单纯两个字来概括了。不过,江河只把这些看成是丁薇薇商场历练的结果,绝对没有把她和犯罪走私联系到一起,想到丁薇薇几次东江之行,自己对她从不设防,惊恐之余更伴随一种深深的失落。
“老江啊,”宋组长摁灭烟蒂,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我知道,这个判断对你很残酷,但无论有多残酷,只要是事实,我们就只能面对。”说着话锋一转,问:“你说秦海涛和丁薇薇之间有没有默契?”
“笑话,秦海涛和丁薇薇只是在铜佛寺偶遇,总共见面不到三次,谈何默契?”
宋组长不愠不火:“冬至期间,丁薇薇只回来两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和秦海涛完成了对孟建荣公司的收购,而且一举拿下了琊山煤矿煤化工的基建工程,这么大的系列动作,岂能是见过三次面就可以谈妥的?丁薇薇和秦海涛如果没有默契,又怎么可能玩弄孟建荣于股掌之中?老江啊,我告诉你,孟建荣买九眼天珠赔了七千万,想翻盘,托关系都托到我们公安厅了。所以现在基本可以断定,丁薇薇和秦海涛在铜佛寺相遇是偶然的,但是她到东江来联系秦海涛是必然的,千里迢迢来到东江,她可不是仅仅来看你的呦!你不是说过吗,秦海涛的姥爷曾经有过一枚古滇王金印,价值连城,她多次往返于东江,很可能是在寻找这枚古金印的下落。”
江河听得冷汗直冒,尽管他在情感上很不愿意认同宋组长的话,但是在理智上,他却不得不承认宋组长的分析不无道理。他明白,如果事实如此,丁薇薇已经处在省厅的严密监控中了,纵然生出一对翅膀,也难以冲破罗网。想到丁薇薇将身陷囹圄,江河不免悲从中来,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丁薇薇会判重刑吗?”
宋组长理解地望了一眼江河,长长叹出一口气,他为江河的茶杯里续上水,说:“如果她的手上没有人命,当罪不至死,只是不知道在裕泰号沉船事件中,她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江河肝胆欲裂,他急急为丁薇薇辩白:“我了解薇薇,她本性善良,手上决不可能沾血。”
宋组长刚要搭言,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按下接听键,里边传出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老宋,在丽江布控的侦察员报告,丽江古玩店的老板黄敬业今天早上突然间出车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