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7章:出其不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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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卢头家出来时,已是白雾横江、水光接天的月夜了。时值仲秋,云影缓缓西行,渐渐露出一轮寒月,凝霜遍地,银辉似水,宛如刚刚出浴的一位弃妇,虽容貌姣好,却形单影只,于孤寂中透着一股冷清。
江河一看手表,时针已指向十一点。他一抬手,嘟嘟驶来一辆黑摩的。妻子睡眠不好,他想今晚早点回去,好好为妻子按摩一下头部。以前不是有过好几次,按着按着,妻子就进入了梦乡吗?江河知道不是自己的手法有多好,而是躺在他的臂弯里,妻子的心里踏实、妥帖。
黑摩的停在面前,江河定睛一看,黑子,怎么是你?刘黑子早认出江河,憨憨一笑,大哥,小弟这么做是不是给港务局丢人了?江河偏腿坐上摩的后座,说黑子,我知道你老婆住院,光靠你在煤码头打零工那点钱堵不上窟窿,这事怪我呀!刘黑子一边给油一边说,大哥你可别这么讲,我老婆说了,你是好人,等她出院了,还要请你吃饭呢!不过,咱家的饭比不上“心相知”的山珍海味,你不会嫌弃吧?什么话?江河佯装生气,你要这么说,我可下车了!别呀,刘黑子忙开起摩的上路。江河搂着他的腰,问黑子,你媳妇的病有点起色吗?刘黑子没有正面回答江河的话,而是颇为感慨地长叹了一口气,大哥,如果咱们港务局的头头都像你一样,东江港能混成今天这模样吗?江河乐了,你这是在拍我马屁?这不像你刘黑子的风格呀!刘黑子也乐了,大哥,我就是要拍你马屁,这么晚了,你还忙工作,哪像那帮王八羔子,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就知道胡吃海喝。
这一段时间,江河已了解到东江港虽然经济效益逐年下滑,但用于招待的费用却居高不下,吃喝风累积民怨,今天听刘黑子一说,证明言之不虚。他还不放心,又试探了一句,有这么严重吗?刘黑子一听,一踩刹车,摩的嘎一声停在路边,他急赤白脸地说,大哥,你现在去“心相知”的豪华包,如果没有咱们港务局的头头脑脑在那里公款消费,我把脑袋拧下来送你当夜壶!江河一看手表,都十一点多了,有些不信。刘黑子异常肯定地说,不过十二点散不了局!见刘黑子这样说,江河拍拍他的腰,说那好,你拉我去看看。
到了“心相知”,果然还有灯光。江河下车,掏出钱包拿出一沓百元大钞,拉过刘黑子的手塞过去,紧跟了一句话:“什么也不要说,你要认我这个大哥,就用这点钱给弟妹买些营养品;你要说一句客气话,咱们就此一刀两断!”
刘黑子欲言又止,紧紧咬住嘴唇,克制着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淌下来。江河拍一拍刘黑子的肩膀,早点回吧,明天早晨不是还要上医院照顾弟妹吗?
进了“心相知”,收银台里的两个服务员正坐在椅子上看电视,见来了客人,懒懒招呼道,十二点下班!江河说,我是港务局的。一个服务员起身迎出来,上下打量了一下江河,噢一声说,您好像来过。不过,您今天来得太晚了,他们快散了!
果然被刘黑子言中。
江河走近收银台,问一桌多少钱?服务员以为他要结账,递过菜单,说加酒水一共是八千八百五十五。咱们是老主顾了,抹零,八千八。江河接过菜单,扫了一眼,清蒸江鲀、红焖大虾、油爆鳝鱼丝、澳洲龙虾两吃……他冷笑了一声,说都是硬菜啊!服务员不明就里,附和了一句,今晚没上鲍鱼,卖完了,对不起啊!
江河把菜单放进口袋,循着隐隐约约的叫喊声来到了写着“梦巴黎”匾额的包房前。
他有些愤怒。因为愤怒,能感觉到鼻翼中呼出的气流。如果这时进去,江河怕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东江港已经百孔千疮,
几千工人兄弟食不果腹,这帮家伙还在这儿一掷千金地挥霍!他克制着自己,把眼睛闭上了。闭上眼,眼前实际上是一片粉红色,并非漆黑一片。而粉红色曼妙而温柔,有助于平息胸中骤起的风暴。过了三十秒,江河觉得内心已经重新被理性的阳光照拂,就推开了包间门。
滚滚浓烟裹挟着刺鼻的酒味忽一下冲出来,如同着火了一般。随烟雾冲出来的还有口齿已然含混不清的划拳声:“小海螺,瞎他妈吹,海鸥听了瞎他妈飞……”
见江河进来,醉眼蒙眬的商务处副处长海岩一挥手:“去,去,再……再开,两瓶五粮……液。”
头脑还没有被酒精烧糊涂的煤码头分公司刘经理见是江河,忙站起身:“哟,江局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服务员,再加一副碗筷。”
江河没说话,坐在了服务员搬来的一张椅子上。
刘经理有些尴尬地赔着笑脸,试探性地问:“再添两个菜?”
江河把面前已经斟满了啤酒的高脚玻璃杯举到眼前,对准了坐在对面的海岩,前后慢慢扭动。透过杯子,海岩的脸被变幻成了各种形状,时而加长,忽而又被压扁,很是滑稽可笑。可是江河没有笑,他在强压怒火,他觉得气又一下子顶了上来,让他有些难以自持。他放下酒杯,指着一桌子的山珍海味,说这还不够吗?又明知故问道:“刘大经理,你们这是私人
小聚还是公务宴请?”
刘经理忙站起身,指着身旁的一位黑胖男人说,招待琊山矿的一位客户,供销科刘科长。又一指江河,刘科长,你今天有幸啊,这位是我们新来的江局长,有局长出面,接待规格一下子上档次了!
刘科长马上起身,满脸堆笑,江局长,久仰,久仰!您的大名在我们琊山矿可是如雷贯耳呀!今天有幸相见,实在是缘分,缘分。江河起身握住他的手,笑问,刘科长呀,冒昧讨教一个问题。刘科长忙摆摆手,岂敢,岂敢。江河重新落座,看着已满脸通红的这位主客,问贵矿山近三年在我们煤码头中转的煤炭是逐年递增还是递减?这……刘科长坐在椅子上,搓着手,有些尴尬。江河一笑,用食指点了点桌子,难为刘科长了,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如果我们的客户在码头得不到优质服务,时常还要受到刁难、克扣,那只有脑袋进了水的人才愿意来走货,喝两顿酒基本上于事无补,刘科长,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刘科长频频点头,江局长所言极是,所言极是。江河冲他一拱手,所以,我今天如果有哪句话说过了,说重了,不是针对你,要先请你谅解呀!
刘科长忙赔着笑脸:“哪里话,江局长言重了!”
江河又转向刘经理:“请一位客户,十几个人作陪,咱们东江港真是好
客啊!报报各位的名号,咱们也认识一下,恕我眼拙,有几位好像不是咱们东江港的人吧?”
刘经理不断揉着鼻头,不敢应答。
江河又说:“你们煤码头是咱们东江港的利润大户,可是这几年煤炭中转量一年不如一年,工人们都快发不出工资了,要靠摆小摊、开摩的来补贴生活,你们倒好,一顿饭就造了近万元!”江河举起酒杯,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儿,“各位看看,这里面盛的是酒吗?不,我看盛的分明是工人们的血汗,你们也真他妈喝得下去!”
海岩已喝高了,醉意蒙眬,他见众人闷声不语,酒助怂人胆,站起来结结巴巴一指江河:“哟喝,我看你今天不……不是,来,来助兴的,分……分明,是来砸……砸场……场子的!”
江河心中积蓄的怒火再也克制不住了,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把酒杯啪地往饭桌上一墩,酒液四溅,杯盘乱响:“煤码头请客,你算是哪根葱,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我看你是蚂蚁戴眼镜——自觉得脸不小!告诉你,老子今天就是来砸场子的!我让你们吃,让你们喝!”
说着,江河双手使劲一抬,哗一声桌子翻了。杯盘破碎,一地狼藉。江河看也不看那一桌人惊愕的神态,转身一把拉开门就往外走。
门外灯影处,站着半截黑塔一样的刘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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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首深潜的江河终于浮出了水面。
秦池早弄清楚了江河这些天的行踪。他没有四处收集自己的“黑材料”,而是把他要操盘的这一亩三分地走了个遍,很有些要“高山擒猛虎,深海缚蛟龙”的味道。这让秦池心里踏实了许多,振兴东江港,谈何容易,不依靠自己手里的三张牌行吗?
秦池手里的三张牌是:琊山煤矿的煤资源;秦海涛和他的运煤船队;孟建荣和他的建筑公司。东江港是长江沿岸最大的煤码头,琊山煤矿的煤是东江港的生存命脉,秦池与琊山煤矿副矿长兼总调度赵达夫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秦海涛是秦池的亲侄子,他手里除了有一支船队还有和方秋萍的关系。眼下,方秋萍出事了,秦海涛在琊山矿的影响力下降,但没了方秋萍的牵制,赵达夫或许会更给力,这就使秦池在煤炭资源上有了双保险。孟建荣和秦池的关系更不一般,他是通过招标成了东江港的主建筑商,而标底是秦池私下透露给孟建荣的,除集装箱码头尚在工程论证阶段,其他工程都在施工当中,江河若轻举妄动,孟建荣一甩手,东江港的基建就得停工,料江河不敢轻举妄动。
更令秦池兴奋的是“心相知”掀桌子一事。这件事在秦池嘴里演绎为如下版本:江河酒醉失态,和手下的干部老拳相向,全然不顾有重要客户在场,一生气掀了桌子,给东江港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这个版本在管理层面流传,并且有好几个亲历者为证。另一个版本流传于民间,发布者当然是刘黑子,基本还原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唯一被演绎的一个细节是:海岩要和江局长叫板,曾是公安局长的江河一发力,一个玻璃高脚杯生生被局长攥碎,海岩立即歇菜,局长的手则安然无恙。
后一个版本秦池也听到了,听到了他只是一笑。两个版本的真伪他心里自然清楚,不过,群众是什么?群众究其实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那不过是读书人的无知梦呓,古往今来,有哪一朝哪一代不是英雄创造的历史?港务局一级的领导,最直接、最坚实的基础是管理层,如果这个层面的基础动摇了,群众再给你叫好,你也休想坐稳局长的宝座。江河治理东江港,自以为是,手出飞镖,镖镖直指管理层。俗话说,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这是你自找的,怨不得别人!所以,当江河一上班和他商量,要以雷霆手段腾出抢占的办公室时,正中下怀。秦池觉得,今天的戏绝对会比掀桌子精彩,值得期待。
赵小苏已经把楼里的住户全部集中到了会议室。
江河和秦池走到门口时,里面像炒豆一样,人声鼎沸,乱成一团。江河一推门,一鸟入林,百鸟无声,刚才还大喊大叫的众人一个个屏住呼吸,只用眼睛跟随着江河。他们见识了江河处理
沉船事故的果断,也听到了他掀桌子的传闻,无论哪个版本,江河都是个“硬茬口”。两军相逢勇者胜,今天硬碰硬,且看哪方胜出。
江河步履沉稳地走到会议室正中,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一指众人:“大家喝茶啊,这是狮峰龙井,我的战友送给我的,我叫办公室泡了一壶,请诸位品尝。”
没有人说话。有人端起茶杯掀开盖喝了一口,清香四溢,确是好茶。
江河沉着脸不语,房间里悄无声音,江河扫视一圈,有的人在偷眼看他,一遇他的目光慌忙回避,空气中似乎储满了炸药,令人压抑和窒息。江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在开口前必须形成足够的威慑力,不发则已,一发必中:“我给了诸位十天时间,请诸位搬出办公楼,十天的时间足够用了吧,不过诸位好像没有搬出去的意思。今天我把你们请来,‘三令五申’典出何处想必大家都知道,当然,我们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不搞封建大王那一套,会议室门口也用不着站上刀斧手,但是一个企业有一个企业的规章制度,政令不通,一个企业必垮无疑!”
江河看着会议室里仍闷声不响的众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轻轻把茶杯放到桌上,一字一顿地继续说:“有人发牢骚,这点小事何劳你江局长管;我说,如果连这点小事我都管不了,这个局长我还能当吗?”
“我们家住房紧,岳父岳母来了没地方住,你总不能让我们住到马路上去吧!”
终于有人起头,稍停,其他人也跟着嚷嚷起来——
“给港务局干了一辈子,连这点人情也不讲吗?”
“领导要关心群众生活,如果港务局不管我们死活,我们就到市委去上访!”
“对,市委不主持公道,我们就上省里,上北京!”
江河冷眼旁观,面无表情。等几个人吵够了,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们的理由成立不成立,你们心里比谁都明白。愿意向上级去反映情况,那也是你们的民主权利。不过……”江河略一停顿,目光直指挑事者:“海副处长,如果你的小姨子、大姑姐也来到东江港,是不是我江河还要为你让出局长办公室?”说完,直视海岩,两道目光,像两柄寒光闪闪的利剑。
海岩脸憋得通红,他觉得江河的目光哪里是利剑,分明是两团燃烧的火球,在这样的目光逼视下,他就像刚刚堆起的雪人,逃无可逃,只能听凭自己一点一点融化:“我……我……”
“我什么你!”江河一拍桌子,声色俱厉:“简直是荒唐透顶!赵小苏,你记下我的话,今天下午六点以前,海岩不搬出办公楼,立即停职检查,一个月内必须自行调离东江港,否则停发工资!”
众人皆惊。一时,会议室里又鸦雀无声。
秦池出来打圆场:“老江啊,此事是否缓议?”
江河看一眼秦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扑扑吐出几片茶叶,正色道:“秦局长,港务局办公楼快成了家属宿舍,是非曲直如此明了的一件事,竟久拖不决。政令不通、人心涣散,由此可见一斑!何来缓议?”
“那你也没有权利一手遮天!”海岩见秦池帮他说话,缓过神,像打了气的皮球一样从座位上蹦起来:“局长也没有权力搞一言堂!”
江河坦然一笑:“你说得对,我不会一手遮天,也不会搞一言堂。小苏,你马上通知党委委员,半小时后到党委办公室开会。各位,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搬出办公楼的最后期限是今天下午六点,否则后果自负。我江河言出行随,到时候若有得罪,休怪我言之不预!”
说完,江河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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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池绝对没有想到,沉寂半月的江河居然在党委会上能提出一整套东江港振兴的设想,他太低估了江河。
江河是以论述东江港的定位先声夺人的:“各位都知道,搞码头我是门外汉,这些天,我边看资料边走访,做了一些功课,有些想法向大家汇报一下,说错的地方大家尽管批评,不用客气。”
开场白过后,江河起身走到会议桌对面,那面墙上贴着一幅东江港地形图,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地形图说:“东江市襟江通海,是沿海开放地区向内地梯度推进的重要交汇点和中继站,东江又是皖南公路网的中心和沪铜、宣杭、皖赣三条铁路的交汇点,为北接淮南线、南接宣杭线的必经之地。国家现已立项修建东江长江公路、铁路两用大桥,大桥建成后,交通将更加便捷,为东江港开展多式联运,发展第三方物流并最终发展成为地区性的综合物流中心创造了必要的条件。特别是东江港的溪口煤码头,可谓长江干线综合能力最强的煤炭能源输出港。良好的港口条件,使东江港可常年靠泊五千吨级海轮,中水期可靠泊万吨级海轮,到了长江枯水期,则是川、鄂、赣等省的物资在这里中转运输最理想的港口,也是长江溯水而上的最后一个深水良港,担负着国家东部地区和中西部地区以及国外和内地之间的货物中转任务,随着中西部地区经济的快速发展,未来东江港的中转地位将会更加突出。捧着这样的金饭碗,我们没有理由讨饭吃嘛!”
江河回到座位坐下。
众人惊诧不已,会议室里气氛开始活跃,与会者没有想到,新局长半月不露,一出手便颠覆了人们原有的看法:这番话哪里像是一个两个月前还是公安局长的门外汉所言!担任会议记录的卢茜心想,还是沈奕巍了解江河,说江局长埋首深潜,必有治港良策推出,这个开场白,该是一场大戏的序曲吧?
秦池本以为江河会先讨论海岩的问题,那样他可以从爱护干部的角度博取同情,不想此人不按套路出牌,站位很高,总览全局,先为大家勾勒出了一幅东江港的发展远景。他见与会者面露欣喜之色,便咳嗽了两声,道:“老江的高论在理论上是成立的,可事实是,东江港连年亏损,积重难返呀!”
江河闻言一笑,秦局长所言极是。他转向总会计师章江,问今年东江港预计亏损五百万,对吧,章总?章江点点头。前几天,新局长和他长谈至深夜,详细了解了财务情况,当时他就感觉江河思路清晰,睿智过人,这时见江河问自己,本打算呼应几句,不想江河已面向大家,一语惊人:“明年,我们要把盘子翻过来,变亏损五百万为盈利五百万!”
仿佛一滴水珠溅入油锅,会议室里顿时炸开了:
“什么,明年盈利五百万?”刘主席摸摸脑袋,怕自己没听清。
“江局长,你这不是开玩笑吧?”郭川扔了一支烟给江河,有些兴奋。
“照目前的状况,能不扩大亏损就要烧高香了,扭亏为盈?谈何容易!”一个委员摇摇头。
“是啊,和琊山矿关系也搞僵了,如果煤码头再无利可创,咱们不喝西北风就算不错了!”另一位委员表示赞同。
连章江也有些茫然。在他的印象中,江河是个稳重的人呀,怎么敢在这么重大的问题上轻易表态?要知道,一旦诺言不能兑现,这一段时间积累起来的人气就会荡然无存!与江河一席长谈,他对江河印象颇佳,他从内心希望江河能在东江港站稳脚跟。
只有卢茜心里明白,江河是那种言出行随的人,他敢表态,就说明他已成竹在胸,只不过她不是党委委员,没有资格发言,只能在一旁默默注视着江河,用目光表达着对新局长的期许。
江河拿起郭川扔过的烟,看看牌子,叼在嘴上,冲卢茜歉然一笑,此屋没有禁烟标志,不算违反规定吧?卢茜一低头,装作看记录。她讨厌烟味,但江河抽烟顾及她,让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痒痒的,像是有一只手在心头触摸,很是享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了这种感觉,意识到有了这种感觉时她吓了一跳。她想克制自己,可是这种感觉常常不请自到。
江河已点燃香烟,随后掏出自己的烟盒递给身旁的秦池:“老秦,抽一支提提神。”
秦池拿起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他心想,江河叫他老秦而不叫秦局长,这是希望得到他支持的一种示好,看来,江河要有撒手锏抛出了。果然,江河将烟雾徐徐吐出后,开口道:“大家是老港口了,想必听到过一句话:江北烧煤,江东烧电吧。”
地处江北的煤码头工作环境差,劳动强度大,福利待遇低,改革开放后,职工与企业双向选择,原有员工大量流失,新招入的员工多为贮木场子弟,煤码头无法解决职工宿舍,这些员工依旧住在贮木场宿舍,到了冬天就到货场上拉货主的煤烧,诚如刘黑子所说,一冬天下来,烧几千吨煤稀松平常。
“江东烧电”则是港务局多年来的一项“福利”,老局长退休后,秦池为了上位,甚至向全港职工许愿,只要他在任,就决不给职工宿舍装电表,吃定社会主义“大锅电”。
工会刘主席看着江河,说:“尽人皆知,无人不晓。”
秦池抽了一口烟,在烟灰缸上蹭了蹭烟灰,说咱们港务局经济效益不好,也就剩这么点福利了。
江河眉峰一挑:“江北烧煤先不去说它,只江东烧电一条,我做了一个调查,江东共有港务局职工786户,每月用电51万零900度,一年下来就是613万零800度;每度电按0.39元计,就是239万1千零1毛二。”
郭副局长一声叹息:“唉,用电没有节制,浪费现象十分惊人呀!晚上你去宿舍区看看,灯火辉煌,那一户的灯泡也不少于60瓦,一个莲花式吊灯,十几只灯泡,就是600瓦,再加上家家一个一千多瓦电炉子,这哪里是烧电,分明是在烧钱嘛!”
江河面色严峻起来,这还只是一项。他从身旁的文件包里掏出笔记本,抬眼望一眼章江,下面的数字如有差错,请章总提示。章江点点头,江河接着说,据我统计,二级单位和局机关共
配置了大哥大128部,有的分公司三个老总一天到晚打头碰面,每人还要手握一块“大砖头”,光这128部大哥大一个月的话费就是6万多,对吗,章总?章江回答说这个月6万1千440元。江河的面色越发严峻,诸位,除了大哥大的费用,你们知道我们一个月座机的话费是多少钱吗?
众人无语,默默望着江河。
7万8呀!啪一声,江河重重地把笔记本摔在桌子上。他的愤怒已是水漫金山,有些难以克制了。半个月的调查研究,他常常在惊愕之中。一方面,港口债台高筑,经营困难;一方面又奢侈浪费,毫无节制。别说东江港家底单薄,就是坐拥金山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
秦池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轻描淡写地说:“必须的经营成本总还是要支出的。老江啊,这么大一个港务局,一个月7万8的电话费不高嘛!”
“错!”江河没有给秦池留面子,他刚才向秦池示好,无非是想减轻一点改革阻力,但秦池两次发言,都在给自己搓火,这让江河心里很不舒服。他从文件夹里拿出一沓单据,扔给秦池:“秦局长,这是商务处一个月的电话清单,共7千8百元,我核对了一下,其中下班以后打的私人长途和音乐点歌、情感聊天的费用就占去4千6!”
“有这种事?”秦池翻看着单据,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是土生土
长的老港口,居然有这么多的管理漏洞,让一个才上任两个月的门外汉一一抓住,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江河又面向交头接耳的党委委员:“前两天我在‘心相知’掀了桌子,想必大家已有所耳闻。诸位知道吗,港务局加上各分公司各职能处室,现在一共有28支笔有签单权。工人说日日酒席宴,夜夜划拳声,绝非夸大之词。咱们港务局效益连年下滑,招待费却逐月攀升,我了解到,不少宴请光吃不算,散席后还一人一条万宝路,全打进招待费。我他妈就奇了怪了,那都是工人的血汗,他们也吃得下去,喝得下去?”
一旁记录的卢茜一惊:江河骂人了,看来他是真动了气。港务局不比公安局,令行禁止,这里水深莫测,党委书记在党委会上爆粗口骂人,毕竟容易授人以柄。她觉得应该提醒一下江河控制住情绪,可自己的身份又不便发言,便灵机一动,啪一声,一抬手装作不小心碰翻了水杯。众人的目光一起扫向她,她忙站起身,找来一块抹布,一边擦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则两分钟的“花絮”,让刚才的气氛有所缓解,江河心念一动,意识到卢茜在提示自己,心想这姑娘真是秀外慧中,善解人意,办事不邀功、不张扬,有这样一个得力的助手,实为有幸,不由感激地望了一眼卢茜,平和了一下心态说:“明年
怎样变亏损500万为盈利500万,我算了一笔账:江东宿舍区每家每户全部装上电表,按月每家补助60元电费,全年即可节省开支180万元!所有大哥大一律不再由公家报销话费,各部门座机话费实行包干,在现在基础上削减一半,两项合计,一年又可节省开支120万元;再有,各分公司、局属各部门一把手的签单权全部收回,由局里成立财务结算中心,各部门有宴请、招待事先上报局办,声明事由、参加人、用餐标准,未经分管局长批准的招待费用一律不得报销。这一笔全年至少可以节省200万元!以上三项相加,全年就是500万元!这还不算可以堵塞的基建成本费用。”
秦池听江河头头是道,不免汗颜,听了江河的后一句话着实一惊。他觉得剑锋所向应该是冲他而来,本想接招,又一想,不妥,主动接招,岂不是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和孟建荣的合作周密细致,并无破绽露给江河,他不过是敲山震虎,切不可上了他的当,于是从江河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打着火径自抽起来。
刘主席一拍大腿,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江局长,我赞成!乱世需用重典,东江港早就应该采取一些霹雳手段了!”
章江也点头,对众人说:“江局长算的账完全靠谱儿,照此实行扭亏有望。”
江河微微一笑:“我刚才算的是扭亏的账,还有盈利的账也向各位汇报一下,请大家议议。煤码头一年烧掉客户几千吨煤,再加上煤码头没有必要的防护措施,一年四季风吹雨淋,客户又损失几千吨煤,人家怎么能不转道其他港口呢!不光煤码头,这些天我还看了两个散货码头,我看到人家客户是赔着笑脸,拿着烟,提着酒求我们文明装卸的,可是箱破包开的情况还是屡屡发生,这样怎么能留得住客户?靠喝几场酒就留住了吗?休想!关键是,我们要制定严格的服务质量标准,给每一个到东江港转运货物的客户最优质、最完善的服务!”
副局长郭川的激情也被点燃了,他揉搓着双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老江,你这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干,干!有你领头,干起来咱们决不含糊!”
江河望着郭川,目光中充满期待:“老郭,这个事情你牵个头,会同有关部门要做专题研究!”
郭川点头称是:“好,会后我马上组织实施,先做出方案向你汇报。”
郭川年龄稍长江河几岁,性格比较内向,不愿与人争锋,秦池强势操盘东江港,他这个副局长基本已被边缘化。看着东江港日差一日,只是干着急,后来索性独善其身,得过且过了。江河上任后,他一直在旁边冷眼观察,已麻木的内心逐渐复苏。今天听了江河一番高论,看到新局长的种种举措,他感到东江港有了希望。
“不,这些会我要参加!”江河对郭川说,“具体的标准制定要周密、科学、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我要强调的只有两句话:超前性思维,超常规工作。这种双超精神,应该成为我们东江港改革的指导方针。同志们,先不说别的分公司,只要煤码头一年的中转量能增加一百万吨,利润就不会低于500万!所以,只要我们深化改革,真抓实干,变亏损500万元为赢利500万元,就完全可以变成现实!”
啪、啪、啪,党委会上少有地响起了掌声。
江河一摆手:“现在鼓掌为时过早,如果过个三五年,东江港真的成了现代物流中心,我和大家一起放鞭炮!”
哈哈哈,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笑声。
江河没有笑,他的脸上又露出凝重的神色:“还有一件事,上午,我宣布海岩停职检查,海岩说我没有这么大权力,他说得不错,这件事确实需要党委会确认。在大家表态前,我补充两个细节:商务处私人电话,多一半是海岩打的;那天在‘好再来’,他和客户本无业务关系,不仅自己去吃蹭饭,还带去了三个根本就不是港务局的人大吃海喝,一餐饭,花了近万元!”
工会刘主席首先表态:“还有什么可说的,不撤他职就算便宜了他!”
章江也附和:“这样的人不处理,港务局好不了!”
郭川更是旗帜鲜明:“老江,你就放手一搏吧!只要有利于东江港的发展,我们无条件支持你!”
江河望望秦池:“老秦,你的意见呢?”
秦池和海岩关系非同一般,本想为他说几句好话,见江河掌握情况十分详细,众人又全力附和,只好表态说:“我没意见。”
江河说,那好,就海岩停职的处理决定,请大家举手表决。
表决结果,全数通过。江河对卢茜说,马上将这项决定通知办公室,打印成文件在今天下班前下发到各分公司,局属各部门。说完,江河站起来习惯性地说了一句:收队。
众人哄一声笑了,在大家善意的笑声中,赵小苏走进来,附在江河耳边说:
“刘希娅来了好几次电话,说找您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