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6章：悲歌一曲从天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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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建荣走后，沈奕巍忧心忡忡对卢茜说：“咱们江局长可真沉得住气，这茫茫人海中，上哪去给刘希娅找琴，我都替他发愁。”
卢茜强打精神说：“这事不用你操心，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沈奕巍一笑：“那好，我先去趟客运站，学生们晚上搞祭奠活动，我们也不能无动于衷啊！我去安排一下，让客运站晚上在江边摆上一排花圈，你觉得如何？”
卢茜不赞成：“晚上还有两班客渡呢，你在江边摆上一排花圈，还不把旅客吓着？我看还是点纸船蜡烛灯，撒鲜花瓣更好些。”
沈奕巍点头道：“好是好，就是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去弄那么多纸船？”
卢茜说：“我发动局办的女同志去叠，到天黑叠五六百只不成问题。”
沈奕巍看了一下手表：“既然如此，我先去买蜡烛鲜花，然后再去一趟东江师大，你去找江局长汇报一下这边的情况，只要能安安稳稳过了头七，后面就不会有太大麻烦了。”
卢茜想了下说：“你去东江师大，和他们校领导商量一下，看看能采取什么措施？”
“江局长正是这个意思。不过，拿不出琴，咱们现在说话也不硬气。”沈奕巍无奈地说，“我去了也只能和他们商量一下，看看他们校领导和艺术系领导晚上能不能也到江边去，万一同学们情绪失控，也好做一下说服工作。”
沈奕巍说罢，转身欲走，卢茜叫住他：“奕巍，你等等，你说学生晚上到江边去搞祭奠活动，会不会真出事？”
“说不好。”沈奕巍说，“如果学生情绪失控，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卢茜犹豫了一下，又问：“如果现在找到刘希娅的小提琴，把矛盾化解了，即使他们去搞祭奠活动，也不至于情绪失控，对吗？”
沈奕巍有点疑惑地看着卢茜：“能找到刘希娅的小提琴，还会有这些麻烦吗？你这是怎么了，尽说些废话。”
卢茜重重吁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沉吟半晌，一狠心，语气凝重地说：“奕巍，我能找到刘希娅的琴。”
“你——”沈奕巍瞪圆双目，吃惊地看着她。
卢茜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你别这样看着我好不好，出事的时候，我也在裕泰号上。”
沈奕巍伸手摸摸卢茜额头：“你不是发烧说胡话吧？”
卢茜拨开沈奕巍的手：“那天我去煤码头加班，你也知道，我不会游泳，翻船时我掉到江里，正在拼命挣扎时，我看到陶然，他头上受了伤，流了很多血，趴在琴盒上。他也看见了我，推着琴盒向我游过来。那时我已经坚持不住了，身体急速往下沉，我知道我完了，突然有一只手托了我一下，接着我就抱住什么东西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时我看到我抱着一只小提琴盒子，陶然一只手还搭在琴盒上，后来江水涌过来，陶然的手就不见了……”
卢茜叙述时语气很平静，似乎她已经叙述过无数遍，她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睛里却噙满泪水。
昨天晚上她一宿无眠，决定交琴！
沈奕巍曾听江河说过，卢茜在医院里告知刘希娅陶然遇难时，自己也哭得像个泪人；后来他和卢茜一起去刘希娅家时，总觉得卢茜对刘希娅百依百顺过于容忍。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直面刘希娅，卢茜要承受着怎样的心理压力。
卢茜重新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中，抽泣起来。她望着沈奕巍，哽咽着说：“如果他不向我游过来，他就那么趴在琴盒上，他一定会获救的，我的命是用他的命换回来的。”
沈奕巍慌乱无措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才默默递给她一沓面巾纸。
卢茜擦去眼泪：“我忍的好苦，我真想把当时的情景讲述出来，可是我不能讲，只能在心里面一遍遍对自己讲。”
沈奕巍默默注视着她，一时语塞。
卢茜幽幽地说：“因为我无票乘船，裕泰号超载了，秦局长对知情人都下了封口令，还警告如果我说出去，王德纲船长就会被判刑，我父亲也会因为渎职受到惩办，我真的很矛盾，奕巍，你能帮帮我吗？”
“可以。”沈奕巍这才明白了，为什么那次吃饭以后，卢茜一直郁郁寡欢。一边是道义，一边是良知；一边是相依为命的父亲，一边是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外表纤弱的姑娘，内心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压力啊！不过，卢茜能把内心的秘密告诉自己，这让沈奕巍很欣慰：“卢茜，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你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江局长，然后把琴还给刘希娅，别的你就不用管了。”卢茜痛下决心，即使港务局要承担超载责任，王德纲船长和她父亲会受到惩处，她也要把刘希娅的小提琴交出去。昨晚江河走后，父亲已明确向她表达了这个意思。父亲说，无论如何，做人都不能昧了良心。
沈奕巍站在原地，许久才说：“卢茜，这个忙我帮不了你。”
卢茜沉默，她想到了沈奕巍会拒绝。
“这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沈奕巍十分纠结，“我这样做无异于去打小报告，况且，是去打你的小报告，这怎么可以呢！你还是让我替你保守秘密吧，我不想看到你受伤害。”
卢茜苦笑道：“你做人的原则是什么？你不去汇报，才是没原则。”
沈奕巍固执地说：“我怎么向江局长汇报？难道我说刘希娅的琴一直在卢茜手里，她为一己之私才迟迟不肯交出来，这简直就是卖友求荣，我做不出来！卢茜，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卢茜长叹了口气：“你以为江局长不知道琴在我手里吗？他讲‘踢破磊桥三块石’的故事，就是希望我‘剪开出字两重山’，自己把琴交出来。他这个人……唉，咱们以前都理解错了，其实心比水还软，我若自己不把琴交出去，就是天塌下来他也会独自扛着。奕巍，这个情我还不起，你不明白吗？”
沈奕巍看卢茜一脸泪痕，深受感动。但是让他去做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过不去心里的坎。沉吟片刻，他突然摘下手表，当着卢茜的面把指针往回拨了一小时，说道：“卢茜，刚才那一段是时间空白，你什么都没有说过，我也什么都没有听到过。你去向江局长汇报这边的情况，我去买鲜花蜡烛，我们分头行动吧。”
卢茜挡住沈奕巍去路：“奕巍，你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沈奕巍真是铁了心：“卢茜，如果你一定让我把琴交给江局长，我只能对江局长说，这把琴是我们三产公司的大妈捕鱼捉蟹时在江里捞到的。”
卢茜泪流满面：“奕巍，你要这样做的话，陶然可就死不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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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从市三招回来，异常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昨晚与卢茜父女谈完话后，他相信卢茜今天会把琴的事和盘托出，即使她自己不来讲，也会让沈奕巍讲。可卢茜居然没有来，沈奕巍也没有任何表示，这让他感到很受伤。
按照江河原来的设想，卢茜今天如果能够拿出刘希娅的小提琴，消除刘希娅与港务局的对立情绪，晚上的祭奠活动也就成为纯粹的寄托哀思，因势利导，善后工作很可能取得实质性进展。为此他做了精心准备，但卢茜在关键时刻不交琴，把他的计划全都打乱了。
江河能够想象出祭奠活动开始后，江边会出现何等悲哀的气氛，在这样的气氛下罹难者亲属和师大学生能够控制住情绪吗？刘希娅演奏《安魂曲》时会不会发生意外？他这个前公安局长对音乐不是门外汉，音乐的冲击力和震撼力在这种时候对人心态的影响是难以想象的，他应该采取什么防范措施才能确保不发生意外？
在沙发上靠了十几分钟，江河起身从文件柜里拿出一个长长的报纸包。报纸已经发黄变脆，一层一层打开后，露出一支银光闪闪的长笛。
江河曾经发誓永远不再吹奏长笛，这支长笛在报纸包里已静静地躺了十多个春秋。从三招出来，他特意回家从箱子底找出了这支尘封已久的长笛，他用手轻轻抚摸着笛身，看来今晚他必须违背誓言。卢茜不肯交琴，矛盾势必激化，也许只有音乐才能再次叩开刘希娅封闭的心扉。
下午，沈奕巍奉江河之命来到东江师大时，孟建荣已经带着刘希娅和大批同学离开学校了。
沈奕巍向校方陈以利害，请校方派工作人员到码头上去，一旦学生祭奠时出现过激行为，协助港务局方面进行安慰劝阻。
校方同意全面配合。与校方人员交谈时，沈奕巍才知道孟建荣已带着刘希娅和艺术系以及其他几个系的上百位同学出发了。得知孟建荣全程陪护，沈奕巍松了一口气。刘希娅落水时肺部呛水导致肺炎，高烧昏迷了一夜才醒来，是沉船生还者中症状最严重的一个。
江河一直担心祭奠时刘希娅情绪激动导致身体出现不测，有孟建荣在她身边，港务局就不用操这个心了。
返回港务局的路上，沈奕巍突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从东江师大出发到客运站码头，用不了一个小时，孟建荣为什么那么早就带着刘希娅和她的同学出发呢？
沈奕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匆匆返回学校，询问孟建荣的行车路线，校方说不清楚，只知孟建荣的建筑公司来了两辆大面包车，还有三四辆小车，把同学们接走了，同行的还有几家报社记者。沈奕巍一听头就大了，市政府三令五申，有关沉船事故的一切报道均由市政府统一发布，这节骨眼上，弄几个记者同去干吗，不是给港务局添乱吗？
沈奕巍立刻用学校电话，向江河汇报情况。
江河一听，忙给客运站打电话询问，客运站说学生尚未到达。江河颇觉蹊跷：不对啊，学生早该到了，难道临时改变了祭奠活动地点？
江河又给市交通队打了个电话，请求帮助查一下从东江师大出来的两辆大面包开向了哪里。交通队很快回复，根据城市道路录像监控，两辆车去了孟建荣的建筑公司。难怪孟建荣要提前出发，他的建筑公司距东江师大很远，但孟建荣把学生带到他的建筑公司干什么？
事故善后处理工作中，孟建荣留给江河的印象不错，几次向港务局通报东江师大学生动态。
江河知道，孟建荣之所以希望港务局工作尽快步入正轨，是他正在与港务局谈判集装箱码头的承建工程，沉船事件后，工作停顿了，总拖着双方都是损失。孟建荣把学生拉到他那里去，难道是想做安抚工作，为将来谈判时增加筹码？
江河一上午都在市第三招待所与遇难者亲属谈死亡赔偿问题，同一时间，孟建荣一直在秦池办公室里，秦池在向他布置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廖汉中铩羽而归，秦池一直心有不甘。廖汉中点的那把火，要说起来不算小了，却被江河借程副省长的芭蕉扇，巧妙地熄灭了，这是秦池没料到的。但江河最终拍板开放客运站码头，同意东江师大学生在此搞祭奠活动，让秦池感到又一个机会来了：港口是生产重地，码头维系水上交通安全，完全有理由动用警力阻止学生到码头上去祭奠，一旦动用警力，势必与学生发生冲突，这把火烧起来，可就不是江河能扑灭的。
秦池打算动用的警力是东江港公安局。既要让江河不知情，又要让港口公安局出动警力；警力出动的时间还要拿捏得分秒不差，一撒出去就是覆水难收，让江河想阻止都阻止不了，这需要周密的设计。
完成这个计划，秦池倚重的人是孟建荣。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客运站那边仍旧没动静，江河坐不住了，一支一支吸着烟，在办公室里焦虑地来回踱
步。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张东江港地貌图，江河似乎突然醒悟到什么，站在地貌图前仔细查看起来。
东江港有十余座码头，在江岸线上绵延二十多公里，按照港口内部编号，客运站码头是九号码头，毗邻客运站的是十号码头，孟建荣的建筑公司，就在十号码头附近。从孟建荣的建筑公司到客运站码头，要绕一个大圈子，以东江市的道路状况，开车至少需要四十分钟。但是，若从十号码头穿过去，步行只需一刻钟。
江河额头上开始冒出冷汗。
十号码头在九号码头下游，是运输化工原料等危险品的生产重地，严禁任何与生产无关人员进入。江河在港口公安局时就清楚，十号码头岗亭里有直通港口公安局的专线电话，出现异常情况可以立刻向公安局报警，要求出动警力支援。
江河已经不仅仅是头上冒出冷汗，后脊梁骨上也嗖嗖冒冷气。如果东江师大的学生们要强行通过十号码头去客运站，门卫必然报警，港口公安局那帮愣头青一旦撒出去，天知道会闯出多大乱子！
同行的还有报社记者，一旦出动警力，即便没有和学生发生冲突，记者捅到社会上去，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在这个当口，动用警察阻止学生祭奠遇难同学，别说江河负不起这个责任，就是省市领导也难以承受，善后工作可就彻底吹灯了！惊骇之余，江河急忙拨打公
安局值班室电话，值班民警告知，李局长已带队出发，打李强的手机，连拨了几次，话筒里传出的声音都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该死！江河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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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前，秦池打电话到港口公安局，接电话的正是李强。秦池告诉李强，孟建荣向他报告，东江师大学生要穿越十号码头到客运站搞祭奠活动。十号码头上堆满化工原料，两艘化工原料运输船正在卸货，他担心那么多学生穿越十号码头会造成危险，特向公安局通报。李强闻讯大惊，他原是港口公安局刑警队队长，江河调港务局任局长后，李强升任公安局副局长。他三十出头，警校毕业后分配到港口公安局，精明干练，为人仗义，只是脾气暴躁，有点桀骜不驯，除了对师傅江河敬佩有加，一般人全不放在眼里。电话中他一听港口要出乱子，出于维护老局长的想法，立即率队出发。路上，李强的手机一直被孟建荣拨打，告知学生的行进情况，所以江河几次拨打李强手机，都打不进去。
联系不上李强，江河心急如焚，料知情况不好，向赵小苏要了汽车钥匙，驱车直奔十号码头。
十号码头的门卫室里，两个门卫正在喝茶聊天。此处属安防重地，除了内部工作人员外，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门卫室平时悠闲得很。
一个门卫起身续水，无意中向窗外扫了一眼，见黑压压一群人正向码头走来，而且还举着花圈、挽联，吓得浑身一激灵：“老张，你快看看这是演的哪一出？”
另一个门卫朝窗外一望，大叫一声不好，有人要冲码头，就抄起电话报警，同时用步话机召集码头内部安保人员火速赶来阻止学生进入。说话间，学生们已经来到了码头门卫室。两个门卫慌忙跑出来，连声大叫：站住，站住！然后张开双臂拦住了学生去路。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刘希娅一扬右手，队伍停了下来。刘希娅上前一步，克制着内心的不满，耐着性子说：“师傅，我们要去客运站祭奠遇难的同学，绕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请行个方便！”
门卫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这怎么行？姑娘，十号码头是运输危险物品的专用码头，与生产无关人员一律不得进入，这么多人从码头穿行，更是绝对不允许。”
刘希娅一直觉得港务局亏欠她，心情本来就很差，现在门卫又不允许祭奠队伍通过，更让她觉得港务局方面就是有意刁难，情绪立刻激愤起来，冲门卫喊道：“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过，我们那么多同学死在你们裕泰号上，我们要去客运站祭奠他们，你们不让我们过，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刘希娅这一喊，同学们情绪越发激动，几个男生冲上前去，欲推开门卫强行通过。
两个门卫急了，冲着对讲机大喊，来人，快来人啊，有人要冲十号码头！门卫这一喊，一个男生急了，上前推了他一掌，谁冲十号码头了，你危言耸听呀！
就在门卫和几个男生撕扯起来的时候，尖利的警笛声响起。李强率队来到现场，十几名警员们跳下警车一字排开，李强手提微型冲锋枪，大喊一声：住手，双方各退一步！语音未落，几个警察已上前把门卫和学生分开。
刘希娅急了，怎么还叫警察？我们是去祭奠同学，又不是去抢银行！学生们情绪开始失控：太过分了吧，还要抓人吗？他们手挽手拉成人墙，一步一步向码头逼近。警察也和随后赶来的保安站成了一排，挡住了学生的去路，双方开始有了肢体接触。
李强急了，冲天举起微型冲锋枪：“后退，后退！我们在执行公务，你们再往前走，就是袭警！”
刘希娅涨红着脸：“你们还讲不讲理，不让我们祭奠同学，还要和我们动枪！别管他，同学们，冲过去！”
人群乱了！有两只花圈掉在了地上，白色和黄色的纸花被人们践踏着。如洪水决堤，学生们马上就要冲过警戒线，李强枪口上扬，打开保险，马上就要扣动扳机鸣枪示警，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河驱车赶到。看到这阵势，他大喝一声，李强，收队——！
李强看到江河，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江河不及时赶到，真的不知道局面将会怎样发展。
他看了一眼手下的弟兄，一挥手，还愣着干什么，到这边集合！
江河快步走到刘希娅面前，说：“刘希娅同学，对不起，我来晚了，你们有什么要求对我讲，我一定给你们解决。”
刘希娅气呼呼地说：“江局长，你们港务局也太霸道了，你们这是干什么，兴师动众，如临大敌，我们祭奠遇难同学难道也犯法吗？”
江河狠狠瞪了李强一眼，说你留下，叫其他人都回去！
看着警务人员全部撤离，江河才又对刘希娅说：“希娅同学，我给你解释一下，十号码头上有两艘六千吨级的化工船正在卸货，码头上堆放着大量危险品和易爆品，同学们从这里穿行太危险，李局长他们也是怕出事才阻拦你们，绝对没有不许你们搞祭奠活动的意思。”
李强已经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江河话音一落，便解释说：“刘同学，对不起，刚才是我的态度太粗暴。我心里是真着急，秦局长给我打电话说十号码头上满是易爆品，学生们从那强行通过，出了事可不得了！这一路上，建筑公司的孟经理也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你们走到哪了，让我快些赶过来，怕你们出事，急得我心里直蹿火，我也是担心你们的安全啊！”
刘希娅听李强如此说，疑惑地看了孟建荣一眼。
孟建荣面色尴尬地对江河说：“江局长，路上堵车，同学们担心到客运站太晚，才想到从十号码头穿过去。”
江河问：“学生们怎么到这来了？”
孟建荣解释：“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新修了一个小礼堂，我是顺便请希娅他们看看小礼堂的音响效果，反正大面包上有空座，大家就跟着一齐过来了。”
江河此时只想平息事态，无意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便对刘希娅说：“希娅同学，你们还是坐建筑公司的车绕行，我叫李局长在前面用警车给你们开道，保证不耽误事。孟总啊，你说这样行不行？”
孟建荣鸡啄米一样点头，行，行，这样最好。孟建荣心里明镜一样，以江河的经验，肯定看出了这其中的蹊跷。但他却引而不发，无论是大度，还是城府，都说明此人绝非一般，秦池和他较量，鹿死谁手还真的难说。他知道江河这样问，是给足了他面子，如果再不就坡下驴，岂不是太不识时务了吗？
二十分钟后，两辆载满学生的大面包车驶入港务局客运站。
秦池在港务局办公大楼上看到这一幕，长叹了一口气。一出大戏，刚刚开锣就塌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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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影渐开，捧出白玉般的一轮圆月，疏星散淡，有寒雾萦绕，夜风西行，伴笛鸣声声。莫不是上天也被悲痛感染，镶嵌在夜幕上的北斗七星，像极了七仙女手提的白纱宫灯。天上人间共此时，半江忧怨半江情，一堆堆香火，在东江港客运站码头沿岸点亮，与天上的星月遥相对映。每堆香火旁都堆满月饼和各种水果，对于罹难者来说，以后每年中秋节临近之时就是他们的祭日，而对于罹难者亲属来说，中秋节前失去亲人，则是加倍的凄楚和痛苦。
聚集在江边的不仅是东江师大的上百名学生，其他罹难者家属也闻讯而来，对着滚滚东去的长江水呼唤着亲人的名字……
在祭奠亲人的悲泣声中，响起凄婉的《安魂曲》。
十个东江师大艺术系的学生，一身素装，整齐划一地站在江边，用凄怆哀婉的琴声哀悼罹难的校友。
刘希娅一袭白色衣裙站在排头。这一刻，她沉浸在音乐中，哀思全部融入琴弦，江水似乎停止了流动，人们的眼泪也已凝固，如泣如诉的琴声，在夜的穹苍下回荡。
候船的旅客和路人也闻声而至，与师大学生和罹难者亲属站在一起，人越聚越多，在江边、在凄切的琴声中肃立。
领奏的刘希娅用不惯新买来的琴。她觉得这把琴拉出的琴声滞涩，无法表达心中的忧伤和悲痛。想起自己的琴被港务局藏匿不还，悲痛中又平添了几份愤懑。心中有气，手下得就重了些，小提琴的弦嘣一声断了！
刘希娅先是一怔，随后冲着夜空大喊：还我琴啊，苍天——！
接着，举起琴在地上一摔两瓣，又捡起地上摔断的琴扬手抛进了江中。众人愕然，琴声戛然而止。其他九位同学也一起举起琴，“咔嚓嚓”一阵声响后，九把琴被折断了，又一起被抛进滚滚东去的江水里。
刘希娅和同学相拥而泣。
东江师大几位领导走过来，劝导着学生：“同学们，要冷静。你们的师兄师妹在天上看着你们，他们不希望看到你们的泪水，而是希望看到你们面对未来的坚定与从容。”
一个学生发牢骚：“歇歇吧，这是江边，不是政治课课堂！你们有能耐，帮我们向港务局讨回公道。”
学生们情绪失控了，其他罹难者家属的情绪也失控了，人群里，有人开始悲愤地喊要向市委和港务局讨说法。
躁动中，一位姑娘突然出现在江边长堤上，犹如春梅绽雪，秋菊披霜，只见她：半尺白绸，扎起飘飘长发；一袭素裙，衬出淡淡月华。脚步沉沉，似关山难度；目光幽幽，如倦鸟归家。情深深，意切切，两行伤心泪，一腔难言话。
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位一身素装的姑娘。人们不知道，这位天使一样的女子是遇难者的家属，还是港务局的员工。她此刻飘然而至，是会化解一场将起的干戈，还是会点燃半江的幽怨？
刘希娅也惊愕了，在淡淡的夜幕下，白衣女子宛如一支出水的芙蓉，一朵素雅的莲花。冥冥中，她还以为是月宫中的嫦娥也来到人间祭奠她的陶然。正恍惚，白衣女子已走下江堤来到她的面前，双手递上一把小提琴，口中喃喃道，希娅，这是你的琴，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刘希娅睁大眼，才认出白衣素缟的女子竟是卢茜。
刘希娅迟疑地接过琴，仔细端详，确是那把跟随了自己十几年的琴，她把琴贴于脸颊，似乎还可以感受到陶然的体温。琴犹在，人已亡，睹物思人，刘希娅心中大恸，泪水一串串从脸颊滑落。稍停，她仰头望着卢茜，问我的琴怎么会在你手里？她抽泣着，但声音中充满愤懑，港务局为什么迟到现在才肯把琴还给我，他们到底要隐瞒什么？
卢茜双眼含泪：“希娅，这不关港务局的事，是我没有勇气面对你。出事的时候，我也在裕泰号上，是陶然把琴推给我，我才得救的。”
“你……”刘希娅惊愕地看着卢茜，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局面，热恋中的男友在生死关头把琴推给了眼前的姑娘；得救的女子直到最后一刻才出面说出了事实真相。不是因为她，陶然此刻不会躺在冰凉的太平间里；不是她出来说明真相，陶然的壮举也许将永远隐没在涛涛的江水中。刘希娅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眼前的卢茜：感激、怨恨、怜悯抑或责骂？
“我宁愿陶然没有救我，我宁愿葬身江水中的是我而不是他！”说完这句话，卢茜突然转过身，扑通一声面对江水跪下，她双手高举过头，仰脸面对明月如镜的夜空，发出一声悲戚的长嚎：“陶然，我给你磕头了！”
然后，伏身在地，痛哭失声。这哭声实在是压抑得太久，酝酿得太久，一下子仿佛飞瀑泻地，一下子竟如火山爆发。多少悲伤，多少感恩，多少纠结，多少思念，顷刻间全部凝聚在了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中。
刹那间，万籁俱寂。十里江堤，只闻悲泣的哭声在明月下回响，在江面上飘荡……
忽然之间，好像繁星撒落，一簇簇烛光在江面闪耀。这是沈奕巍根据江河安排，带领港务局职工投放到江面的纸船蜡烛灯，几十名胸佩白花的港务局女职工，在江边站成一排，放完纸船后，又把一片片鲜花花瓣撒落江中……
刘希娅和她的同学们被眼前的一幕感动了，他们互相依偎，热泪长流。
这时，一曲深情的笛声凄然响起，如泣如诉，如歌如哭。
刘希娅止住了哭声。多么熟悉的曲调啊！侧耳再听，这不是陶然最爱吹奏的《江河水》吗？是陶然，没错。音乐不会欺骗她，只有陶然才可以吹奏出如此动人心魄的笛声。
琴声再次响起来，与长笛交融在一起。刘希娅拉着自己的琴，向传来长笛声音的方向走去。淡淡的月光映照着刘希娅拉动琴弦的手，刘希娅的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琴身上，她浑然不觉，她只想看到是谁在吹奏长笛，让陶然的生命以这样的方式在她心里得到延续。
吹奏长笛的人是江河。
刘希娅摔琴的时候，江河就在不远处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学生情绪失控，江河知道是出场的时候了。他把笛子放在嘴边刚要吹响，卢茜出现了。江河心中一恸，他期待的场景终于发生了。尽管港务局会因此做出政策性牺牲，但是在潜意识中他依然希望卢茜能够以这样一种方式交出琴。唯有如此，陶然的在天之灵才能够安息；港务局每一个有良知的人才能够昂首挺胸面对世人。
卢茜的哭声撕心裂肺，江河被震撼了，他知道那哭声压抑得实在太久，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子承受了多少不该承受的压力啊！于是含泪吹响了长笛，一步步走向江边。
在如泣如诉的笛声中，刘希娅觉得走过来的分明是陶然。刘希娅永远也忘不了陶然那次浪漫的求婚：他离校的前一天晚上，约了刘希娅在学校的小公园见面。陶然就是这样吹着长笛，一步步向心中的女神走来。他吹的也是《江河水》，他说人们只听出了《江河水》的悲戚与凄美，却很少感受到曲调中的激越与缠绵。孟姜女哭夫，是纯真爱情的千古绝唱，他就是要用这样一支曲子来表达他对爱的至死不渝。当时刘希娅还暗自赞叹，一首《江河水》原可以被演绎得这样风生水起，多姿多彩。经历过阴阳两界，刘希娅豁然明白了，陶然所以能把《江河水》吹奏得那么动人心魄，用的不是技巧，而是生命！而此刻，陶然复活了，正在琴声中向自己微笑，在月光中向自己走来。她一下扔掉小提琴，悲泣着向江河扑去……
江河上前几步，抱住了扑入怀中的刘希娅。他知道自己已成为陶然，此时此刻，这是他必须承担的角色。
刘希娅扑在江河怀中，情绪过于激动，竟晕了过去。
徐小惠拎着药箱子迅速跑过来，人们七手八脚把刘希娅抬上担架，江河焦急地问，小惠，快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徐小惠按着刘希娅脉搏数脉，脸上紧张的神情逐渐消失，对江河说，心率正常，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的暂时性晕厥，一会醒过来挂两瓶水，不会有什么大碍。说着，徐小惠从药箱里拿出一根针灸用针，刺进刘希娅人中穴轻轻捻转。
刘希娅慢慢苏醒过来。瞬息之间，她经历了一次人间的大喜大悲。烛光纸船，鲜花花瓣和动人心魄的《江河水》，像一把熨斗熨平了她心中的皱褶。音乐中与陶然的相会，让她情难自已，也让她受伤的心灵得到了莫大慰藉。
江河发现刘希娅的目光，不再是射出的箭镞；虽仍然忧伤，却多了几分女孩子特有的柔美，俯下身去轻声说，希娅同学，你现在身体很虚弱，到我们医务室输完液再回家，好吗？
刘希娅望着江河，顺从地点了下头。孟建荣挤上来，焦急地说：“希娅，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送你去医院吧？”
刘希娅摆摆手：“表哥，你送同学们回学校
吧。”看着围拢过来的同学，刘希娅在担架上欠起身，动情地说，“大家都回学校吧，我代陶然、代所有遇难的同学，谢谢你们，也谢谢东江港的工人师傅！逝者已逝。他们一定希望我们活着的人，能够活出一份人生的精彩！”
刘希娅同意火化陶然遗体，打开了沉船事故善后处理工作的突破口。中秋节前一天，港务局与最后一位罹难者家属签署了死亡赔偿协议，并送他踏上了归乡的火车。
卢茜无票乘船，裕泰号因此超载，也成了过错方。为此，卢子明受到撤职处分，提前退休。秦池受到行政记过与党内警告处分，郭副局长被训诫谈话，王德纲船长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
东江港为大局做出牺牲，一场危机终于化解。
带领东江港渡过沉船危机，对于江河来说，只是完成了一个救火队员的任务。而省市两级领导希望他是一名建筑师，能够在火后的废墟上建造起一座摩天大厦。
东江港是一张发涩的硬弓，江河能拉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