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长歌(凰权)第四十四章 离 ·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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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大仪宝殿的山呼声里,那个孩子轻轻唤出了心底唯一的那个称呼。

除了凤知微,再没有人听见。

而在这声呼唤之前一刻钟,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声鸟鸣,在花神庙上方树上那么一响,正搂着摄政王夸夸其谈的赫连铮,突然将手一松,笑道:“王爷,你看就是这样,如何?很可行吧?啊!刚才你说你要去参加贵国陛下寿诞?啊怎么不早说?不敢耽误,请,请。”

殷志恕看着笑得明朗毫无心机的草原大王,心想不是早就告诉你了?你现在才想起来?不过碰上这种地位尊贵的无赖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也不敢说任何客气话,赶紧和赫连铮告别,匆匆上轿。

辰时三刻,他进了永康门,在永康门前,他问身侧护卫,“龙烈营那三万士兵现在何处?”

“已经进驻昌平宫。”

护卫领命而去,殷志恕想了想,又道:“丙火,洛离,你们跟我上去。”

两名男子应声而出,一人短小精悍,行路咚咚有声,一人高而瘦,走起路来飘飘忽忽,两人面容都平常,只是眼珠子转动间精芒连闪,十分慑人。

众人又是愣了愣,按照规矩,四品以上大员才可以进永康门,而朝会这样的场合,更不允许带入随从,从永康门广场入,上玉阶进大仪殿,这大约数十丈的路途,向来是摄政王唯一独自一人行过的路程,每日如此,不过这段路也从来不会出事——视野开阔,广场和阶梯一片洁白,爬只蚂蚁都看得清楚,根本无处掩藏,而每隔三步便是侍卫岗哨,都是摄政王的亲军,要想在那里剌杀,比在万军中夺人首级还难。

但今日摄政王竟然违背规矩要带人进去,众人都有些惊异,殷志恕立在高大的永康门下,眯着眼睛,淡淡道:“总觉得今儿事情有点不对劲……另外,你们看。”

他指指地面,地上有一些落叶,被人踩得粉碎,按说这里时刻有太监打扫,不该有落叶,但是时值深秋,万木开始凋零,远处的树木树叶被风卷了来,扫也扫不尽,那些发黄枯脆的叶子,被人的脚踩碎,不起眼的落在牌楼下。

殷志恕指着那点碎叶,道:“太监的鞋子是软底,就算踩碎枯叶,也不容易踩到这么碎,何况太监如果看见碎叶,直接就会扫掉,不会留下来,看这些叶子碎的模样,倒像是被比较重的皮靴给踩碎,叶子四周还有些碾压痕迹——只有侍卫士兵,喜欢在触及脚下物体后,用脚跟将之碾碎,看这碎叶,永康门内外都有,说明侍卫人数不少,但是今天侍卫换班又不在永康门,那么,怎么会有大量侍卫出现在这里?”

他身后一众亲信随从仔细看了看,都心悦诚服的赞叹:“王爷心细如发!”

“这么多年步步惊心的日子过下来。”殷志恕一笑,“便得出一个道理,小心驶得万年船,本王带人进去,陛下如果怪责下来,本王自会领罪。总比遇袭无措要来得好。”

高天的风从殿顶掠下来,舒爽沁凉,殷志恕眯起眼,有点享受的抬起头。

然后他就看见前方三丈外突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侍卫装扮,站在三丈外的阶梯上,挤眉弄眼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虽然这人看起来像个疯子,但是殷志恕宁可把他当作一个剌客,在看见那人出现的那一瞬间,他霍然暴退。

一矮一瘦的丙火和洛离,已经行云流水般身形一错,各自将殷志恕护在中间,与此同时殷志恕探手入怀。

台阶上那人突然一侧身,露出身后一个血迹斑斑的麻袋,他一把抓起那麻袋,抬手就对殷志恕三人掷了过来。

“小心火药暗器!”丙火洛离反应极快的一声低喝,一人飞快护着殷志恕后退,另一人手指轻轻一点,偌大的麻袋便被远远的推了出去。

麻袋在半空中一个旋转,突然脱落。

落下的是一个人!

或者说那是一具尸体——衣饰华贵,珠翠满头,下落时看不清脸,隐约间满脸的血洞一闪,十分可怖。

那种下落的垂手垂脚姿态,像殷志恕这些会武的人都知道必然不是活人,心中一紧,洛离手掌伸出,五指奇长,快速一排已经从尸体身上全部拂过,确定没有火药暗器,而丙火配合默契抢上一步,手掌立即凶猛的劈了上去,不想让这尸体挡住自己对敌的视线。

台阶上那人哈哈一笑,单掌一劈,半空里涌起一股气流,将那尸体翻了个个儿,直冲殷志恕。

“滚开!”洛离一声怒喝,手中黑光一闪掣出一对黑色的钩子,便要将那尸体一钩两段。

“别——”蓦然一声喊撕心裂肺,竟然是殷志恕发出的。

洛离一惊回首,便见殷志恕脸色惨白,直勾勾盯着半空中落向他的女子尸体,嘴角蠕动着,隐约间一个字,“阿……”

丙火伸手去拨那尸体,殷志恕手一甩将他甩开,接着砰然一声,那尸体撞入殷志恕怀中。

高处落下加上重力,殷志恕被撞得向后一栽,蹬蹬连退数步,他一低头,便看见怀中面目几乎完全不可辨的女子,一双唯一完好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他。

殷志恕刹那间脸色不似人色,忽然手一推,要将那尸体推开。

然而已经迟了。

他被那尸体慑住心神,撞入怀中撞下阶梯,洛离丙火的注意力全部在前面那个抛尸刺客,已经没有人替他总控后方状况。

他在这一瞬间乍逢绝大震惊,心神浮动,也失了方寸。

只是这短短一霎。

他退。

脚跟触及最底下一级阶梯。

“砰。”

脚下的汉白玉石板突然爆裂翻开,一人裹一道华光如练冲地而起,半空中光眩如虹,一层淡青一层微白,无边无垠的铺展于天际,虹影里隐约有血色宝塔惊鸿一瞥,随即湮没。

血色宝塔出现的那一瞬间,裹在光影里的那人,手中华光璨然一亮,如极光渡越刹那劈裂蒙昧空间,四面的风声忽紧,凶猛呼啸,呼啸声里,一溜深红血珠无声无息抹过,在那层淡青微白的底色中,鲜艳夺目,而那凤凰尾羽般的剑光竖劈之后,便是惊虹一般的横渡一抹,光芒乍亮又收,像苍穹刚刚睁眼厉光四射慑四海魂魄,一瞬之后安然阖目。

惊艳一剑。

阶梯上丙火洛离骇然回首。

阶梯上满殿大臣闻声抢出,然后在殿端僵成木偶。

阶梯上被围攻并负责吸引敌手的宁澄,眼底掠过淡淡佩服和妒意。

阶梯上自宁澄抛尸开始就没反应过来的大内亲军侍卫,呆呆看着那剑光,无一例外眯起了眼睛。

阶梯下摄政王怔怔的站在那里。

阶梯下那尸体落在他脚下。

阶梯下天水之青的少年,背对他淡定收剑。

他从容随意的站在那里,不住的掸身上的灰——藏身阶梯之下足足一天,他耐得住,却讨厌那不断落下的灰。

他终于将灰掸干净,慢吞吞走了过来,他经过一直站着的摄政王面前,大概嫌他挡路,很随意的推了推。

只那么轻轻一推。

一股血箭刹那冲上苍穹。

自殷志恕咽喉喷出,向高天朗日射去,半空里血光笔直,一线跃天!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伤口,却伤在人身最要紧的要害,薄薄窄窄一道豁口,便带走人所有的血液和生机。

也带走了殿上群臣脸上所有的血色。

所有人都失去呼吸,脑中一片空白的怔怔望着底下,不敢相信这样一幕竟然发生在自己眼前,甚至连这一幕到底代表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血光激射里,殷志恕竟然还保持清醒,他微微睁开眼,在一片桃花扇般铺开的血色里,隔着如在云端的玉阶金殿,看见殿顶上神色漠然,抱着小小女孩的少年。

看见他秋水濛濛的眸子,不被血色遮掩的平静而森凉。

看见他身侧吕瑞,眼底震惊之后的喜悦。

死亡之前人若有慧眼,看得见一切平日被蒙昧世事遮掩的真相,换得瞬间了悟。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在心底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总以为坐拥天下,却原来四面楚歌。

随即他慢慢垂下眼,看着脚底那具尸体,她静静平躺,眸子里空无一物。

这多年苦心筹谋,翻云覆雨,原来到头来什么都不曾落下。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她还不是皇兄的妃子,在太尉府的花墙边,站在墙边的她仰脸对坐在墙上的他道:“明日我要进宫。”

他坐在墙上,折断了一支杏花,用断裂的茬口指着她,一字字的道:“你可以和他睡在一起,但必须最后死在我身边。”

当年激愤之下无心之言,到头来才知不过是命运早已画押的谶语。

他嘴角,撇出一抹似讥嘲似冷淡的笑意。

轻轻的。

在一生的最后。

说完了刚才未能说完的那个字。

“……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