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长歌(凰权)第二十一章 反击 · 上
对面,原本看见凤知微受制,肩头一紧的宁弈,听见这句话,反倒平静了下来,缓缓后退一步,靠在了窗边。
“阁下是哪路高人?”他道,“看阁下行事,似乎也不愿张扬,否则早就通知此间主人了,既然如此,咱们不妨好好谈谈。”
“聪明人。”金羽卫指挥使格格一笑,“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他沉吟了一下,道:“你们今夜潜入到此,到底是为什么?说实话,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凤知微垂下眼……这厮也在撒谎,可惜撒谎的水准还不如二皇子,看他行事口气,和二皇子果然不是一路,那就是皇帝的人,那么多少知道点东池的事,就凭她和宁弈去过东池,这位朝廷第一鹰犬,便不会放过他们。
心里明白,嘴上却一言不发,以宁弈的智慧,这些事不需要提醒,她也放心的将自己的安全交给他。
“看阁下行事,”宁弈不答反问,盯着金羽卫指挥使,“似乎有些眼熟……临断岸,指神京,十三马蹄动危城……敢问阁下执谁家府邸,开哪扇门?”
金羽卫指挥使眉头一挑。
别人听了这段话会莫名其妙,他却再熟悉不过。
这是整个金羽卫的切口暗号!
金羽卫除了在京总卫,在全国十三道都有分卫,负责各地官场暗中侦揖事务,十三马蹄动危城就是这个意思,而后面这句,是在问他,属于哪道的金羽卫?在该道金羽卫中领什么职务?
金羽卫指挥使一瞬间心念电闪,有心对切口探知对方身份,却又担心有诈,反而泄露自己身份,在装傻还是探问之间犹豫了一刻,随即冷冰冰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回答我的问题。”
宁弈失望的叹息一声,向后一退靠在墙上,淡淡道:“没什么,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阁下的手指,尽可以掐下去了。”
金羽卫指挥使怔了怔,森然道:“我让人死有很多种方法,你们想选最痛苦的一种?”
“我们想死的方法也有很多种,想不痛就不痛。”宁弈的回答也很绝,看都没看凤知微一眼,眼神漠然无情。
凤知微无奈的叹息一声,一副不出意料很认命的样子。
金羽卫指挥使皱起眉头,倒不是被宁弈的话吓着,却被宁弈的态度所动摇,金羽卫管理严格,执行秘密任务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一旦失败就是自裁,事败泄露秘密逃脱者,必会受到组织天南海北的追杀,天下之大无处藏身,而每个金羽卫成员都有把柄或软肋捏在首领手中,想逃也不敢,组织确实也对每个成员进行了训练,不管用着用不着,每个成员都擅长用刑和熬刑,懂得在什么时候让自己昏过去,以及如何决然不受痛苦的死亡。
他作为金羽卫指挥使,自然听这话极其熟悉,心中又犹豫了一下——难道这两人,真的是金羽卫分卫的属下,潜入山庄执行秘密任务的?
他的动作一直很坚定,眼神也坚定,但是因为心中思索,在凤知卫咽喉上移动的手指,便轻轻动了动。
宁弈看在眼底,眼光一掠而过,突然笑了笑,道:“阁下一切请便,而我……也只能从这窗边翻下去了!”
他说着身子向后一仰,腾空倒翻而起,竟然毫不犹豫要跳下去。
“慢着!”
蓦然一声低喝,银光一卷,金羽卫指挥使衣袖飞出,缠住了宁弈的靴子,大力向后一拉,将他扯离窗边。
宁弈跃出的那一刻,凤知微心中一紧——虽然知道他是作假,但是宁弈的动作,是实实在在要跳出去,一丝犹豫也没有,在金羽卫指挥使面前,也不比二皇子,什么脚尖勾窗的把戏都做不得,假如金羽卫指挥使没有上当,那就是真的跳出万丈悬崖,大罗金仙也难救得。
宁弈固然善于拿捏人心,自信掌握得住金羽卫,却令旁观的凤知微,为他的大胆和决然,出了一手的汗。
身子被拉落的宁弈却没有喜色,皱眉看着金羽卫指挥使,淡淡道:“阁下不必枉费心思,我——”
“你倒是个人才。”金羽卫指挥使语气却已经变了,虽然还是嘶哑冷漠,却带了几分欣赏,打量着宁弈,“组织里有你这样的人,值得嘉许。”
这是终于承认自己身份了,宁弈却没露出欣喜之色,狐疑的看了金羽卫指挥使一眼,冷冷道:“不要枉费心思诈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金羽卫指挥使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觉得这人忠诚且谨慎,确实是可造之才,起了爱才之心,杀心也淡了许多,微微一笑道:“闪金鳞,向簪缨,廿四明月照人归,本使执东南长宁府邸,开第一扇门。”
宁弈霍然抬头,盯了金羽卫指挥使半晌,突然摇摇头道:“还是在诈我,不可能。”
金羽卫指挥使这下可哭笑不得了,他不想说出自己的金羽卫第一人身份,便指了长宁藩的金羽卫分卫,自称分卫指挥使,不想这小子居然不肯相信。
他叹了口气,道:“感觉你年纪不大,可参加内选了?我看你不错,帝京三卫那里,我到时给你打个招呼。”
宁弈怔了怔,这才露出喜色,金羽卫指挥使说的是金羽卫内部每年的选拔,根据每个卫士当年的业绩,选出德才兼备者,赴帝京受奖大比,特别优秀的,有可能便会调回帝京总部,这真正是金羽卫内部才知道的事情,除了本卫的高层,再无人说得出。
他“啊”的一声,声音如释重负,急忙弯身施礼,“见过东南分使大人!”
金羽卫指挥使笑了一下,还是那阴冷的声调,带了几分满意,却没有放开凤知微,只抬手道:“起来吧,你是山南道分卫的?”
“是。”宁弈恭声答,却不肯多说一句话。
“你是不是因为黄知秋涉嫌在未名县绿林啸聚一案中有不法动作,所以冒险进入山庄查探的?”
“大人英明。”宁弈心悦诚服的点头,却又有些疑问,“大人是东南分使,怎么会对我们山南道的案子这么清楚?”
金羽卫指挥使咳了一声,开始觉得这小子过于精明,心里疑惑却已经慢慢消散,“嗯”了一声道:“各地高层间信息会互通有无,这个你不必管,你掀开面具来我看看。”
凤知微心中砰然一跳。
宁弈面具下没有再易容,就是他自己的脸!
宁弈笑了笑,笑得有点冷,忽然又退后一步。
金羽卫指挥使皱眉,阴冷的盯着他。
“在下现在又有点不敢信大人了。”宁弈大声道,“大人切口准确,对本卫内部事务也很熟悉,但是现矩上却一窍不通!真要是本卫中人,应该很清楚,我们这种执行秘密任务的潜行卫,是任何人也不许探问其本来身份面目的!”
他斜眼睨着指挥使,大有你再说一句蠢话我就拔刀相向的模样,金羽卫指挥使默然,半晌干干的笑了笑,道:“倒是我疏忽了。”
手一松,推开凤知微,他淡淡道:“这下你可信了吧。”
凤知微捂着咽喉快速退向宁弈,两人对视一眼,凤知微眼神绽放笑意,宁弈因为面对金羽卫指挥使,完全的不动声色——戏还没演完。
“在下误会大人,愿领罪责!”他倒头便拜,“只是还得请大人不要再询问我等任务内容,大人若想知道,大可发函山南道分卫指挥使大人询问,却不应该从我等口中透露,否则我两人也有罪难逃。”
凤知微跟着下拜,唇角笑意淡淡,好奸猾的家伙,这便把金羽卫指挥使的话堵死了,避免了被他盘问露出马脚。
真是将一个忠诚且谨慎的金羽卫成员扮演得惟妙惟肖。
“不问你便是。”金羽卫指挥使盘坐在暗色里,像一条蛰伏下来围成一圈的蛇,“山南道有你这么优秀的子弟,我长宁道也是欢喜的,有机会我会替你上报总部,给你应得的嘉奖。”
“谢大人!”宁弈不卑不亢一拱手,不动声色转了话题,“下官不敢问大人所为何来,却想请大人将长宁使者借我们一用。”
“想挟持长宁使者出山庄是么?”金羽卫指挥使点点头,“这个人我有用,不能给你们,你们等下随我出庄便是。”
宁弈凤知微又对视一眼,有点遗憾没能将长宁使者拿在手中,老二最重要的计划不能全盘掌控,但是此刻也贪心不得,只好应下。
此时晨曦已露,金羽卫指挥使看看天色,道:“我还要在山庄呆一阵子,你们马上改装成我的护卫,然后我以派你们出门办事为名,让你们出庄,出去后记得在京郊十里渡那里等我,我有话要交代你们。”
“是!”
半个时辰后,宁弈和凤知微,安然的站在了山庄之外,由山庄外院总管殷勤的亲自牵过马送别。
一夜惊险峰回路转,最后以这种方式被送出来,两人都觉得既幸运又好笑。
对视一眼各自上马,凤知微最后回身看了眼晨曦中美轮美奂层层叠檐的山庄,眼底露出丝讥诮的笑意。
过山庄三里,宁澄带着护卫出现,他一直守在山庄入口附近,却因为山庄之外有阵法,不敢轻易闯入给宁弈带来麻烦,之后凤知微山石击洞,引得庄内纷扰,宁澄心急如焚,想动,没信号不敢动,直到此刻才定下心来,一看见两人,便直着眼埋怨,“要出不出的,急死我了,殿下你再不出来我就要闯进去了。”
宁弈淡淡看了宁澄一眼,不理睬——他自从那年冬之后,一直对宁澄就这个态度,不理不睬,你爱跟就跟,不爱跟我也不管你,偏偏宁澄这个天下第一大厚脸皮,一点都不觉得被冷落,也不觉得尴尬,更没有因此收敛自觉的打算,想埋怨就埋怨,想质问就质问,宁弈视他为无物,他却很把自己当回事,到哪都乐颠颠的跟着。
凤知微觉得人活成宁澄这样子也是很幸福的——粗线条,不会敏感的伤春悲秋,永远活在自己乐淘淘的人生里。
再转过一里,路边一株树上飘下来一个相叠的物体,不请自来的落到凤知微马上,马被压得沉了沉,凤知微叹口气,心想顾知晓这孩子最近实在胖得厉害。
身后那人旁若无人的吃着胡桃,不断有簌簌的胡桃瓤皮飘落下来,凤知微听着那细细碎碎的声音,只觉得亲切而安心,昨夜一夜惊险起伏,似乎都远在了天涯之外。
忽觉脖子里微微刺痒,一小块胡桃砸下来,不由嗔道:“大少爷你吃小心些,什么皮啊壳啊的都落我脖子里了。”
身后没声音,忽然有一只手,伸进了她的后颈里——
凤知微“啊——”的一声。
——那只手淡定的在她后颈里掏了掏,找出那块漏网之桃,扔进嘴里,一点也不浪费,咕喳咕喳吃掉了。
顾知晓在她爹肩膀上皱着小鼻子,发出不满的议论:“脏。”
顾少爷在凤知微身后吃着胡桃,淡定的回答:“她不脏。”
顾知晓想了想,掰过一块胡桃,扔进自己衣领里,把小小的胸往她爹面前一挺,道:“吃。”
凤知微:“……”
顾少爷把那块胡桃捡出来,毫不温柔的塞进他女儿的嘴里,“脏。”
顾知晓嘴一张,开哭,顾少爷撕下布条,把自己和凤知微的耳朵堵住,然后,任她哭。
凤知微在马上摇曳着,悠悠眯着眼睛,和顾少爷一样,对某娃的凶猛大哭听而不闻,她正在享受——一夜惊魂之后,靠着她家小呆,迎着天际朝阳,哪怕身后就是顾知晓魔音穿脑,也是幸福而安逸的。
宁弈没有跟过去,由他的护卫簇拥着,远远的停在树下。
树前是向京城去的道,她和他同路,却未必同归,在山庄内齐心协力,出了山庄,那在绝壁上伸手捞住他,对他绽放如花笑容的少女,便似乎瞬间已远。
此刻她看起来悠然而安详,没有防备的靠着顾南衣,和在他身边时时警惕刻刻紧张截然不同。
他能给她的,是风浪是惊险是腥风血雨是暗刃锋藏,是这浩荡江山诡谲朝堂铁马金戈虎斗龙争,永在途中,没有休息。
他给不了山水田园耕读悠然,给不了清逸隐士携手江海。给不了纯净如一给不了全然放手。
可是。
她真正适合的是争斗,不是么?
她天生外静内热的血液,只为这天下舆图奔涌翻腾,如那垂落的大旗,只在大风过时猎猎招展。
旗帜永远在等风。
宁弈在树下微微一笑,看着凤知微侧首向他一笑,随即放马而去。
朝阳金光万丈的射来,利剑千柄搅翻云海,劈开这夜最后的迷离。
知微。
我但愿能看见你决然运剑,劈开这风雨江山雾霭迷障,甚至……劈开我。
胜过沉默庸碌,在不为我所知的角落老去。
一场夜宴,该知道基本知道,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