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长歌(凰权)第一章 从头再来 ·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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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红朝阳里,十丈城楼上落下的人轻盈飘飏,似一叶薄草或一丝羽絮,摇荡在雪野上万丈金光里。

万众仰首,因这瞬息万变的城头变幻,忘记呼吸。

蹀垛粉碎,青红色的砖雾腾起遮没视线的碎云,碎云里探出一只手,闪电般的一抓。

抓在空处。

隐约一声裂帛声响,半空里飘起一片顺滑如流水的衣角,悠悠。

城墙上,晋思羽怔怔而立。

他的手,僵在那空处,抓着一片虚无。

心似也堕进了,冰冷的虚无。

半晌他缓慢的一缩,自己都似乎听见了僵硬骨节摩擦的格格声。

凤知微如愿以偿的落了下去。

她所在的位置,下面是近卫营,万千长矛直竖而起,落上去便是一个血筛子。

“今儿我这里真热闹。”宗宸一笑,“殿下请。”

宁弈掀帘进来,还是那清雅卓绝的样子,他不喜穿甲胄,大多时候轻衣缓带,有时候宗宸会恶意的想,他是不是存心要让人看起来觉得他和魏知更相配一点。

他的眼光看过去,自然不太友好,好在涵养好,好歹伸手让了座。

宁弈若无其事的坐了,开门见山,“此来打扰先生,实有一事相求。”

“殿下就快富有四海,一介草民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让殿下求的。”宗宸一句话立即堵死。

宁弈不动气,一笑,“我来求先生,给知微一份纯澈的快乐。”

宗宸放下了一直在看的书。

“殿下这话说得奇怪。”他眉宇间怒气淡淡,“知微不欢乐否?知微不乐,是我造成否?如果知微真的不乐,草民觉得,殿下更应该好好审视下自己。”

“我自然是要审视的。”宁弈淡淡道,“只是我没有先生的妙手,再多弥补,还不了清明心境。”

“你这话什么意思?”宗宸眯起眼睛。

“今年在京中,有次无事,读了皇史庞里珍藏的一本大成皇室秘本,其中提到了一件事。”宁弈手指轻轻叩着案面,“大成开国皇后,早年曾得轩辕承庆大帝之助,封闭了一部分记忆。”

宗宸沉默了下去,半晌冷笑一声。

“轩辕医术一脉相传,我想这封闭记忆之术,先生一定也有承继。”

“那又如何?”

宁弈不说话了,话说到这个地步,大家都是聪明人,已经无需再多说什么。

很久以后宗宸冷冷道:“抱歉,此事事关重大,我无权替她决定。”

“我不是为自己,不是为了逃避我欠她的债。”宁弈的声音里竟已带了恳求,“我曾说过,我在原地等她,等她横刀于路,随时予我一击,我不躲,也不逃,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从来塞北监军开始,我便开始犹豫……她太苦了,她被仇恨塞满心胸,占据了人生里所有欢欣喜悦,她因为这恨时刻逼着她自己,勉强做着她以前并不欢喜的事,并且将一直强迫着做下去,这太可怕。”

“那也不过拜君所赐。”

“还有一个原因,先生请仔细想清楚。”宁弈苦涩一笑,“我不是一个人,楚王沉浮关系了太多人的身家性命,有时候我不想,我的属下会自动替我做,上次那事便是如此,为上位者,有时也身不由己,如今眼看她要重回朝廷,以她赫赫功勋,必将飞黄腾达风生水起,如果她还揣着那一怀旧恨出现在朝堂和我针锋相对,我的属下又怎会允许她势力坐大?到时候还会出什么事?先生,你可以说我无力约束手下,也可以说我故意放纵,但是有些事,有些局,当真不是我说可以控制便能控制,我是人,不是神,庞大的楚王集团盘根错节,一点星火都可能贸然燎原,一旦事态脱离掌控,恨海铸成,到时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宗宸抿着唇,唇线平直如一,神色虽然平静,但看得出来,他已经将宁弈的话听了进去。

“我不想凤夫人的事发生第二次,”宁弈轻轻道,“正如你,也不想,是吗?”

宗宸沉默着,虽然分属敌对,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宁弈的话确实很有道理,封闭掉关于凤夫人的那段仇恨记忆,对凤知微利大于弊。

他本就是淡泊随意人,一心维持的也就是凤知微的性命,皇权霸业,在他看来过眼云烟,当初要不是凤夫人一力坚持要把凤知微推上那条路,他早就带走凤家三口,随便哪里逍遥度日,那比现在的凤知微,要幸福得多。

想起顾南衣一次次说,希望她忘记,一次次说,凤知微不快乐。

宗宸沉吟着,一段话,突然闪进脑海。

“先生,你看,做个失忆的人,其实有很多方便。”

“那说到底就是骗人,可惜骗得了一次骗不了第二次,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辈子。”

“谁说不是呢?但相比于失忆,我更愿意选择性忘记。”

宗宸突然站了起来。

宁弈抬头看着他,眼神中闪着希冀。

“我答应你,封掉她那一部分记忆。”宗宸道,“先祖曾经说过,当年施展这术,曾令他痛彻心扉,如今但望这次我施展,不会令我同样疼痛。”

“你我只愿她活得舒心些,又怎么会痛?”

“殿下请随我来,小顾不在,她还没醒,正好施术。”宗宸面无表情的道,“我知道你也是个多疑性子,不亲眼看着,断不能信,还怕自己做了第二个晋思羽。”

“今日才发觉先生词锋竟也如此之利。”宁弈不以为杵,起身随他去了凤知微帐中。

凤知微依旧在沉睡,这是宗宸的意思,凤知微深陷敌营两个多月,看似倍受宠爱享尽富贵,其实心力损耗极大,晋思羽无时无地的试探考验,令她连睡觉都睁着眼睛,要不是宗宸及时赶到,便是这样长期的耗也能耗死心力交瘁的她。

趁着心境放松,宗宸让她好好睡,睡眠最能修补人的内在损伤。

宁弈坐在凤知微身边,轻轻的抚着她的发,宗宸准备着金针,突然道:“她失去的那段记忆,要如何弥补?我不可能封去她之前所有的记忆,关于凤夫人和凤皓,我该如何解释?”

“事情还是那个事情,不然很多事无法解释,反而引她生疑,只是出事的原因……”宁弈没有说下去,半晌道,“金羽卫近期我又交还了陛下。”

“那又有何区别?”

“有区别。”宁弈淡淡道,“不是我,她便不会那么痛苦。”

“殿下真是自信。”宗宸讥诮一笑。

宁弈轻轻一叹,“先生,你觉得我自私也好,怯懦也好,由得你,但你记住,我从未畏惧过她和我生死相博,我只是不愿而已,我欠她的,我愿用我一切弥补,我想你也不愿她一生沉溺于自我折磨的仇恨,而错失人生里本该有的幸福。”

“殿下就这么肯定,她需要的幸福,只有你能给?”

“不。”良久之后,宁弈的回答让宗宸怔了怔。

“我只是想让她有个坦然面对内心的机会。”宁弈淡淡道,“你们都知道此事内情,以后的日子,你们请看着,我若还有对不起她处,你们自然不会旁观,记忆可以封,自然也可以解,不是吗?”

宗宸笑一声,道,“你知道就好。”

他拿了针囊坐了过来,突然道,“提醒殿下一句,虽然你对自己自信,但是姑娘这个人,谁也不敢说能自信摆布她,人的记忆是有残留的,有些令人深恶痛绝的事,事情忘记了,深恶痛绝的感觉却依旧存在,以至于下次遇见,还会直觉的逃避或拒绝,将来姑娘就算封掉了这一段,但是否昔日情感就能如殿下想得那样,如愿以偿的回来,在下可不保证。”

“那也无妨。”宁弈用手背探了探凤知微的温度,用近乎叹息的声音轻轻道,“那便从头开始,追回你。”

随即他放开手,让开身子,道:“那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