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长歌(凰权)第六十三章 患难与共 ·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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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去她就知道自己奔进来是多么的蠢,这么大的火哪里还活得下人!

几乎是瞬间她湿透的衣裳便被烤干,下一瞬逼人的烟气熏得她眼睛红肿泪流不止,头顶的梁木吱吱嘎嘎响着,摇摇欲坠,不断有烧断的承尘横梁轰然坠落,溅起无数火色星花,她在燃烧的家具间跳跃,自那些熊熊的断木下拖出一具具尸体,每拖一具尸体心便一沉,发现不是之后又是一松,这样又找又躲不过几步,身上已经渐渐燃了火。

凤知微绝望四顾——宁弈你在哪里?

身侧火舌一舔,一截乌发被火燎着哧的融化在她颊边,瞬间便起了水泡,她有些茫然的向后一退,脚突然踩着一样东西。

低头看也是具长缨卫的尸体,她先前看过的,只是此刻再看似乎动作有些奇怪,她转目一扫,几具尸体都在这附近。

那个炉灶……

不对。

凤知微目光一闪,突然上前一步蹲下身,一把扣住了看起来很像炉灶口的铁皮小门,猛地一拉!

“唰!”

一道雪光突然自铁皮门后的黑暗中电射而出!

凤知微蹲在铁皮门前一尺处,身后是漫天火海无处可避!

“啪!”

千钧一发之际凤知微狠狠关上铁皮门!

砰然一震,厚如手指的铁皮门上穿出一道枪尖,卡在门上,离凤知微眼皮只有一寸!

如果她反应慢一点,这一枪便要了她命。

如果她反应错一点,这一枪也会将她逼入火海。

这一刻的险,就连素来镇定的凤知微都砰砰心跳了一阵,当她看清楚那枪的样式的时候,心中一喜。

长缨卫专配的枪!

“淳于!”她嘶哑的唤,“我是魏——”

铁皮门突然打开,一只手闪电般把她拖了进去!

对方的手其实并不如何有力,凤知微却完全没有挣扎,确定了不是敌人,她便极度配合。

这一拖之间她隐约觉得什么东西从身边掠过,夺一声钉在铁皮门上,却也没来得及看请。

铁门后依旧很热,然而比起外边的烈火成海来却如天壤之别,空气中有种森凉的气息,凤知微在一片黑暗中眨了半天眼,才隐约看清身边的淳于猛,随即不知道哪里有绿光一闪,借着那光她看见不远处,宁弈背对她坐着。

凤知微一喜便要奔过去,却被淳于猛一把拉住,这一动脚她才发觉脚下滞碍,有流动水声,愣一愣,道:“这——”

话没出口又被淳于猛一把捂住,随即她见淳于猛一边死死捂住她一边慢慢的抽那卡住的长枪,动作极轻,似怕发出一点声音,她心中一惊,若有所悟——不能发声?为什么不能发声?

宁弈为什么始终不回头?

对面又是绿光一闪,凤知微霍然睁大眼睛。

她终于看请楚,那绿光不是什么灯,而是一样东西的眼睛!

那东西轮廓模糊,只有幼兔大小,蹲在宁弈对面,伸爪遥遥指着宁弈,一个小小的轮廓,不知怎么那气势便有万物之王的气概。

那双眼睛一开一合,每次开启便都绿光一闪,绿得并不妖异,反而纯正美丽,宛如春日碧水或极品翡翠,引人流连。

凤知微也忍不住有点痴迷的望过去,眼前突然一黑,却是被淳于猛又捂住了眼睛,随即她便觉得自己眼泪唰唰的流了下来,眼睛一阵疼痛。

淳于猛的手忙得很,又要捂她嘴又要捂她眼,只好反手在她掌心歪歪扭扭写:王爷不许出声,也不能看那东西。

凤知微望了望对面宁弈,他始终一动不动,磐石也似坐在那东西对面,凤知微有点诧异,那东西一看就诡异得很,说不定便是那批人口中的“大王”,为什么宁弈明明就在它对面,它也用爪子指着他,却不动手?

再一看才发觉,那东西的爪子,一直在漫无目的的缓缓移动,觉得哪里有声音了,指尖一弹便放出淡灰色的细小物体,却不知道是什么。

原来那是个瞎子,那么美丽的眼睛自己不能用,听觉却极灵敏,难怪宁弈一动不动,难怪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淳于猛还在她掌心写:“那是闽南眼蛊,万万看不得。”

凤知微写:知道了,闽南深山密林多,大山深处有一些本事通玄的异族,擅长卜筮巫盅异兽毒虫,只是人丁稀少很少出山,但是一旦出手必有稀奇怪事,历朝历代都有相关他们的传说,常家久镇闽南,能搜罗到这类人才不稀奇,只是不知道这眼蛊,是哪种异蛊了。

淳于猛又写:“这是个地下冰窖,昨日有一批给陇西布政使送冰的队伍也在这里休息,冰存在冰窖里,咱们躲在这里才能没事。”

原来地下的水是冰被融化,难怪有森凉之气,凤知微点点头,心中却暗暗焦急,这样子僵持在那里如何是好?那东西一日不走,难道自己几人就一日被定在这里?

此时才明白先前那领头人为什么走得干脆,也不找那“大王”,原来对他家大王放心得很。

她在淳于猛手心写,“你看了那眼盅没有?”

淳于猛答:“殿下挡住了我。都没看。”

“不行。”宁弈突然发话,“有奸细。”

凤知微怔了怔,顿时明白,宁弈离开自己队伍是临时起意,离开后定然也曾快马回转告知大队,定下汇合地点,如果仪仗队伍和自己队伍里不是有了奸细,杀手怎么这么确定他就在这驿站里?

此时回大队等于自投罗网,回自己队伍也有可能是给他们带来灾难,说起来对方目标就是宁弈和自己,倒不必连累了青溟那批尊贵的二世祖。

凤知微犹豫了一下,道:“那么去本地官府,出示印信由当地官员派员护送。”

“也不行。”宁弈还是一口否决,“你忘记了?这里是陇西地界,陇西布政使申旭如的夫人,是高阳侯常敏宁的姨表姐姐,申旭如当初当上这个布政使,还打的是太太牌,我们这个样子去找官府,搞不好布政使衙门里已经有了我们画像的‘江洋大盗通揖令’,正好自投罗网。”

“他敢!”淳于猛眉头一竖,凤知微却不做声,有什么不敢的?利字当头,向来有人为之不惜一试国法,申旭如假如和常家狼狈为奸,再有什么把柄在常家手中,和常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么为了自己的利益前途,黑着心昧着胆子将自己几人悄没声息弄死也不是没可能,事到临头推出几个替死鬼,换个地方照样做官。

要不然,这驿站也不是什么偏僻地方,杀人放火的搞成这样,咋么连个过来查问的人都没有?

“那怎么办?”

“从这边暨阳山走,到暨阳地界找暨阳知府,彭知府是胡大学士门下,为人耿直,官声清廉,必不会和申旭如等人同流合污。”宁弈闭上眼,清晰的道,“在此之前,不要暴露身份。”

凤知微心想这人身居高位,却连边远省份的一个知府的来历官声都清楚,对官员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想必也摸得很透,想来以前在外面喝完花酒,回府都抓紧时间挑灯夜读补习了。

这个方案三人都不反对,此时外间火势渐熄,三个形容狼狈的人相扶了出去,淳于猛在火场穿行,看见一地自己的同袍兄弟尸首,双泪长流。

在铁皮门口,他指着一具焦尸道:“我叫老郭护送殿下进去,他不肯,硬推了我进去,自己带一群兄弟死死守在这里,用背档住了这门,才没被发现……”他抹一把眼泪,说不下去了。

“你放心,这仇,总是要报的。”宁弈并没有睁眼,也没有看一眼那几百具尸首,在满地焦臭烟火之中,面色淡然无波,语气却清晰坚定。

凤知微却没有伤同袍之死也没有发誓要报仇,她在火场中翻来翻去,翻出一些烧成各种形状的散碎金子,赶紧收了。

淳于猛哭笑不得的看她,凤知微理直气壮的道:“看我干嘛?你身上有钱?殿下身上有钱?我们马上要隐姓埋名走路,没有钱怎么雇马车怎么买干粮怎么治伤?”

淳于猛怔了怔,半晌摇摇头道:“看你气质比王孙公子还贵气,看你行事比穷家小子还小气。”

宁弈在他背上半转头,看了凤知微一眼,突然道:“你受伤了?”

凤知微皱皱眉,心想都有些烧傻了,我身上的撞伤烧伤擦伤一身的血你到现在才看见。

“别磨蹭了,我们先出去。”她拐入小路,在路边树上做了个记号,随即道,“既然要入暨阳山,先得在山下备点干粮,前面半山有个小村,我们去投宿,休息一下,对方料想不到我们进山,那里应该安全。”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那山村看起来就在前面,三人却走了好长时间,在黎明之前天最黑的时刻,敲开了一家猎户的门。

“老丈,我兄弟三人出行游玩,大哥跌伤了腿,请老丈行个方便,让我们三人借宿一夜。”

山民纯朴,开门的老头立即呵呵笑道:“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进来,进来。”

小屋简陋却温暖,三人一夜血火奔波辛苦,此时都觉得心中一松,老汉斟上黄黑色的茶水,淳于猛渴得厉害,端起来一饮而尽,凤知微却忙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金豆子,递给那老汉,道:“我大哥落了水,烦老丈寻件衣服给我大哥换换。”

“山野人家没什么好衣服,我只去寻件干净的给你。”老汉笑呵呵接了,转身去寻衣服,凤知微端了水递给宁弈,宁弈还是闭着眼睛,淡淡道:“不喝。”

“客人是觉得这水色不干净吗?”那老汉拿了一套布衣过来,笑道,“这里面是咱暨阳山独产的红藤根,喝了补血宁神,是好东西,就是看起来不好看。”

凤知微霍然跳起,迎着寒风快步奔回,却在离门口几丈远处平息呼吸整理衣裳,随即才去敲门。

老汉还是笑呵呵的接着,关切的问她觉得怎么样,凤知微看着那笑容,只觉得一阵发寒。

她面上含笑和那老汉寒暄,快步回到后房,推门时手指发抖,生怕一推开门就是两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门开,宁弈和淳于猛都在,淳于猛睡得鼾声四起口水横流,宁弈没有躺下,坐着,门开时肩背一紧,随即放松。

凤知微松一口气,知道对方可能还在山下搜寻,还没过来汇合,快步到淳于猛床边便去摇他:“醒醒,醒醒!”

淳于猛却不醒。

一身好武功,又在这样的环境,却还睡成这样,不用说是有问题,凤知微想到那茶水,暗暗懊悔自己警惕心还是不够。

宁弈在一旁淡淡道:“不必管他,我们走吧。”

凤知微霍然回首。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有问题。”宁弈言简意赅,“暨阳山猎户大多是早年北疆战乱移民,口音偏北方,这人一口当地话反而露了行迹,而且态度也太大方。”

这人竟然连这也知道,凤知微有几分心惊,赶紧扶起宁弈,又去摇淳于猛,淳于猛似乎也知道不对,挣扎牛天睁开眼,说了一句:“走……”又睡了过去。

凤知微望着他,突然道:“你既然一开始就知道有问题,那为什么不阻止他喝茶?”

“总要有人喝的,不然会引起对方疑心,更加麻烦。”宁弈还是那个神情,淡淡的不看她一眼,“你喝?还是我喝?我看不如淳于喝。”

凤知微看着他,这人面容如花清雅似竹,这人心肠如雪心意如冰。

“你们走——”淳于猛满头大汗,挣扎着醒了,艰难的支着刀爬下床,先一刀斩在自己臂上,鲜血横流间神智一醒,低声道,“走——我挡着——”

宁弈回首,仔仔细细看他一眼,随即道:“好。”

他端坐着,平静的吩咐凤知微,“从后崖走,这崖不高,我们可以爬下去,前面会被人堵个正着。”

凤知微默然半晌,将两只笔猴掏出来,塞到淳于猛怀里,随即二话不说,扶起宁弈,从后窗爬了出去。

山崖湿滑,山风鼓荡,凤知微抓着宁弈的手,小心的爬出一截,她觉得他的手冰凉入骨,他觉得她的手滚烫入心。

满地青苔滑腻无比,谁也不敢放手,手指紧扣着爬出一截,下方就是半截断崖。

凤知微俯身看着那崖,心想平日里倒也不是问题,此刻自己有伤在身,实在有点难度。

忽听遥遥一声怒吼,是淳于猛的声音,从几丈外小屋后窗里,悲愤的喷薄出来。

那声音像一道利剑穿透夜色,震得四面碎石簌簌滚落山崖。

山风更烈,涤荡无休,衣袂被风卷起拍在脸上,重而疼痛,屋内有人用生命呐喊厮杀挣扎,屋外两个人伏在湿滑嶙峋山石上,一动不动,沉默无声。

风凉得比冰窖还冻人几分,两人的乱发散在冷风里,一丝丝割着脸,那声音割人肺腑的响着,却在下一个刹那,戛然而止。

如爆发一般突然,沉寂得也突兀。

四面恢复了静寂,却是更为沉重压迫的静寂。

除了山风声,似乎连呼吸声都冻住,宁弈垂下眼,没有表情,凤知微扭过头,眼神晶亮。

半晌宁弈推了推凤知微,示意她先下去。

凤知微找准崖下一块突出的山石,将身子小心移了下去,随即来接宁弈,宁弈慢慢下来,眼看将要踩到山石,突然身子一倾。

紧急中凤知微膝盖一顶,砰一声闷响重重顶在崖壁,代替山石顶住了宁弈的脚,因为用力过猛,膝盖上顿时一片血肉模糊。

宁弈颤了颤,下意识的要缩脚。

凤知微抬手抓住了他袍角。

随即她仰起头,在黎明最黑的夜色和最冷的夜风中,清晰的问:

“宁弈,你是不是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