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秦明第一案 血色婚礼 · 4

查看目录    直达底部

4

尸体的衣服已经被全部脱下。我把那一件胸前染血的T恤和牛仔裤铺平放在操作台上静静地看着。

身后,胡科长和大宝正在按照常规术式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

“看出什么问题了没有?”我说。

“嗯。”小羽毛说,“上衣相对应的位置没有破裂口。”

“厉害!”林涛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这是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迹象。”我微笑着说。

“你心里有谱儿了?”林涛问。

“嗯!”我肯定地答道。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从宝嫂受伤后,勘查组成员几乎都是整夜整夜地熬。过度的疲倦加上对这一起案件的充分确定,让我们结束解剖后,纷纷回到宾馆呼呼大睡。

一觉醒来,窗外阳光明媚。我们洗漱完毕后,赶到位于安然派出所二楼的专案指挥部。派出所一楼大厅还坐着几个人,应该是王峰的亲属,正在等着派出所给结论。

“各位辛苦了。”陇西县公安局张局长礼节性地对我们笑笑,说,“你们昨天的工作,有什么可以提供给专案指挥部的吗?”

“还是先听听调查情况吧。”我说。

此案已经由派出所移交县局刑警大队办理,主办侦查员是大队重案中队的指导员。

指导员说:“案件的基本情况,大家已经清楚了吧?”

我点点头,说:“我们主要关注双方的社会矛盾关系。”

指导员说:“我们查了,双方都没有明显的社会矛盾关系。夫妻俩的感情一直不错,就是两个人都比较激进和冲动,一吵架动静就比较大,邻居反映,吵完架很快又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了。”

“那以前都是因为什么事情吵架呢?”我问。

“据说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指导员说,“怀疑有小三什么的,也就是从最近开始的。”

我回想了一下现场的环境,那样的简易房,确实连打个呼噜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丁一兰包里的避孕套又是怎么回事呢?”小羽毛说完后,一阵脸红。

“查了,是现场附近新安装了一台安全套自动售卖机。”指导员说,“丁一兰好奇,所以就去买了一个。”

“那她为何不给她老公解释?”

“肯定解释了,但是王峰不信。”指导员说,“因为最近王峰发现丁一兰和一个网友总是聊得很开心,都以‘亲爱的’互称,也因此有过几番争吵。”

“那这个网友查了吗?”我问,“毕竟死者家属认为丁一兰是因为有外遇,才想除掉王峰。”

“问得好!”我说,“现场空间那么狭小,如果中刀,周围的物体肯定会沾染一部分喷溅血,即便倒地迅速,也不可能一点儿都没有。”

“对呀!”陈诗羽扑闪着大眼睛。

我笑了笑,说:“现场除了家电、家具、墙壁、门框以外,还有什么?”

“还有丁一兰!”指导员说。

“是的。”我说,“既然现场高位没有发现喷溅血,那么我分析这些应该存在的高位喷溅血应该是被丁一兰遮挡住了。如果丁一兰身上有喷溅血,那么从她身上喷溅血迹的位置,就可以推断出案发当时她和死者的相对位置。”

“我怎么没想到!”陈诗羽说,“你让我拍照就是这个目的!”

我点点头,说:“丁一兰的衣服是重要的物证,毕竟是女同志,我昨天也不方便让她脱下来。但是专案组还是要找几个女同志让丁一兰换掉衣服,把现在的这身,留存证据。”

“那么,她身上的血迹说明了什么问题呢?”张局长问。

我打开幻灯机,播放了几张丁一兰的照片,说:“虽然她穿着深色衣服,但是我们小羽毛的拍照水平还是一流的。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丁一兰两侧袖子有擦蹭血迹,这证实了她在事后抱了死者这一说。但是更有推断价值的喷溅血迹,则全部位于丁一兰的背后。这说明,死者中刀的时候,丁一兰是背对着他的。”

“这个证据很重要。”张局长说。

我说:“这只是第二条。现在我要说第三条,就是衣着检验。从邻居赶到现场后,就证实死者是穿着一件绿色T恤的,经过我们检验,这件绿色T恤胸前与创口相对应的位置,没有裂口!”

“这难道不是说明死者是被人杀死后,又伪装穿衣的吗?”所长问。

我摇摇头,说:“首先,根据现场的血迹形态,死者倒地后就没有被拖拽的痕迹,没有移动。其次,如果是死者死后穿衣,别忘了现场有那么大片血迹,血迹会留下痕迹,而且衣服所到之处都会沾有血迹。然而,我们看到的衣服只有前胸衣角处有血迹。”

“说明刀子捅进胸口的时候,衣服是被掀起来,暴露出胸口的。”大宝说,“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到。”

我点点头,说:“人在冲动自杀的时候,有可能会掀起衣服再捅自己。我们办理了很多自杀案件,都有明显的掀衣暴露自伤部位的动作。试想,如果要杀人的话,有必要掀起人家的衣服再捅吗?”

“没必要。”指导员清晰地回答了我的反问。

我接着说:“现在我要说第四点,也是法医判断是否自伤的关键点,就是刀伤的形成方向。我先来描述一下死者胸部的刀伤。这是一处单刃刺器形成的损伤,和我们在现场提取的水果刀完全吻合。刀伤位于第四、五肋骨间隙,胸骨和乳头之间,方向是外侧钝、内侧锐。创道的方向是基本水平略向下一点儿,刺入了胸腔。”

我把桌上的一张纸拿过来,折成一把匕首的样子,比画着说:“如果是自杀,右手握刀,刀刃朝小鱼际方向,朝自己捅,很自然的动作就可以形成这样的创口。”

说完,我又站了起来,拉起坐在旁边的林涛,说:“如果是别人捅,两种方式,第一种是虎口握刀,刀刃朝前,那么捅的位置一般是在腹部,如果是在胸部,创道的方向应该是‘上挑’而不是‘下压’。如果是握刀刃朝小鱼际方向,扎在人身上的创道方向是‘下压’,但是下压的角度会比较大,而不可能基本水平。死者的身高是175厘米,丁一兰的身高是160厘米,而死者中刀的位置是大约131厘米的高度。如果是丁一兰捅的,很难在这么低的高度上使刀刃保持与地面平行方向插入死者胸腔,这是一种很别扭的动作。”

“当然。”我和林涛同时坐下,我接着说,“如果死者是躺在地上,凶手是可以形成这个方向的创口的。但结合我刚才说的第三条,凶手不可能在刺伤死者的同时把后背暴露给死者,让喷溅血迹喷在后背上,而前胸一点儿没有。这是不可能完成的动作。更何况,一个娇小的女人怎么可能把一个彪形大汉按倒在地上一刀捅死呢?”

“还有,现场没有明显的搏斗、倒地过程的痕迹,周围物品和环境也不允许有这个过程。另外,我补充一个第五点吧。”林涛说,“我们听取了丁一兰在第一时间到案后的叙述,可以说和我们现场重建的情况完全吻合,没有一点儿谎话。如果是杀人后伪装,自然会漏洞百出。综上所述,死者是自杀无疑。”

“那他为什么要自杀呢?”一名小侦查员插嘴说。

“这个问题不专业。”我扑哧一笑,说,“这是网络上很多人质疑我们判断案件性质的时候,问的问题。我只想说,别人的心思你不要去捉摸,因为根本捉摸不透。一个个体就有一个想法,有的时候你永远想不到别人自杀的动机。”

“这里我要补充一下。”大宝显然已经振奋了精神,他说,“我们在尸检的时候,发现死者王峰的左侧前臂有很多平行排列的疤痕,这些疤痕外粗内细,可以判断是他以前自残形成的。也就是说,这个死者有着明显的自残史,根据调查,他是属于那种易于激动的人。一些鸡毛蒜皮都能闹个鸡犬不宁,这种疑似戴绿帽子的事情,吵得那么激烈,自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激情自杀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

会场陷入了宁静,大家都在消化我刚才的观点。

张局长自嘲地笑笑,说:“其实啊,我倒是希望你们告诉我这是一起命案。凶手现成的,押在我们的办公室,手铐可以随时给她铐上,什么事情都解决了。如果这是一起自杀案件,我们的不予立案通知书一出,实在不知道死者家属会闹成什么样。”

我说:“不管闹成什么样,法医,就是一个永远尊重事实的职业。”

突然,一名女侦查员推门进来,说:“刚才,我们把王巧巧带到办公室,在她的幼儿园老师的监督下问了几个问题。”

“她可能是唯一的目击者。”张局长说,“她怎么说?”

“她只重复一句话。”女侦查员说,“妈妈把爸爸杀死了。”

全场一片哗然。

张局长盯着我,说:“这,可不太好办了。”

我也是吃了一惊,皱着眉头把整个案件经过在脑子里迅速捋了一遍。

三分钟后,我恍然大悟,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所长说,事发后,王巧巧是交由她的爷爷奶奶照顾的,对吧。”

所长点了点头。

我说:“自己的儿子死了,无处泄愤,我觉得王巧巧的爷爷奶奶很有可能会教她这么说。”

“可是,这没有依据啊。”

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如果真的是教孩子这么说的话,他们只会说,在警察面前就说妈妈把爸爸杀死了。我认为,可以采取一个办法,让孩子的老师单独和她对话,所有的民警回避,但是对话现场进行录像。”

“你就这么坚信你的推断?”张局长问。

我坚定地点点头。

张局长说:“好!那我们就试一次。”

等待。

焦急地等待。

二十分钟后,那名女侦查员重新进入了指挥部,微笑着把DV和投影仪连在了一起。

画面上是一个女老师和孩子的背影。

“真的是你妈妈把爸爸杀死了?”

孩子沉默。

“咱们在幼儿园是怎么说的呢?撒谎的孩子好不好啊?”

孩子摇了摇头。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爸爸把自己杀死了。”孩子犹豫了三分钟,回答道。

“那巧巧刚才在警察阿姨面前为什么要撒谎呢?”

“是爷爷奶奶让巧巧这么说的。”王巧巧说,“爷爷奶奶说妈妈是个大坏蛋,是妈妈骗爸爸把自己杀死了,所以就是妈妈杀死爸爸的。”

会场又是一片哗然。

“这是一件好事啊。”我摆弄着钢笔。

“好事?”张局长问,“何来好事?”

“你们想,王峰的父母其实此刻内心已经很清楚王峰是自杀的。”我说,“他们只是为了出一口恶气,才会把脏水泼到丁一兰身上,对吧?”

大家点了点头。

“但是那些帮助王峰的父母来派出所‘讨公道’的群众呢?”我说,“王峰的父母肯定也会瞒着他们,骗他们说丁一兰杀死了王峰,才能够煽动大家伙儿来帮他们。”

“所以,我们可以把王峰父母制造伪证的证据告诉大家。”张局长说,“他们自然不会再来闹事。”

“是的。”我说,“我相信,绝大多数人的心里,还是有着公平和正义的。”

我们离开专案指挥部的时候,经过了关押丁一兰的办公室。此时,专案会的大概经过和内容可能已经传到了丁一兰的耳朵里。她突然冲出了办公室,拦在我们面前,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她的哭声里,夹杂的不知是悲恸还是感激。

“年轻人这一冲动,毁掉多少人的生活?”林涛坐在副驾驶,感慨地说,“我真想去告诉所有的小夫妻,有什么大不了的关过不去?凡事冷静,才是解决事情的关键。”

“我倒是心疼那个孩子。”陈诗羽说,“她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这一生,那一幕,是不是永远都不能抹去了?”

“总之,这个案子很成功,很漂亮。”大宝说,“要是梦涵的案子也能这么顺利多好?”

我看了看大宝说:“他们说,法医的工作是‘为死者洗冤,让生者释然’,其实,我们也会为生者洗冤,因为我们追逐的目标,其实只有两个字,真相!”

“别感慨了。”韩亮一边开车一边说,“看你们情绪低落,我一直没说。你们没发现我们的路线不是回龙番吗?”

“没发现。”我朝窗外看了看,为了缓解大宝的悲伤,开玩笑地说,“你要带我们去哪儿?师傅你贵姓啊?”

韩亮说:“刚才你们的会场屏蔽手机信号,师父的电话打我这儿来了。”

“又出事了?”我叫道。

“青乡市。”韩亮说,“一个精神病患者被杀,步兵再现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