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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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

    说,猜不出来。

    银凤叹气说,其实呢,是一串铜钿,也叫铜板,已经磨得看不到字了,发亮,镜子一样。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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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不响。银凤轻声说,二楼爷叔对我讲,银凤,想到了吧,几千几万个夜里,女人浑身蚂蚁爬,

    床上滚来滚去,咽不着呀,为了得奖,为了牌楼,夜里有了心思,只能暗地里捏这一串铜钿,摸

    这串铜钿,12345去数,数到天亮,做女人,多少苦呀。

    对小毛来讲,这是人生最深刻的一次接触。几天后,小毛告诉了樊师傅。车间里,排气扇

    呼呼作响,樊师傅五只胡萝卜手指头,捉了一块毛巾,一面听,一面揩汗,也像揩眼泪。樊师傅

    说,听得我伤心,银凤,确实是好女人,但小毛是吃亏了,以后记得,做男人,一辈子等于走

    路,不管白天夜里,眼睛朝前看,不可以回头,一回头,碰得到银凤,也碰得着赤佬。小毛不

    响。樊师傅说,这次回了头,讲起来无啥,其实是让一个大女人,吃了童子鸡。小毛不响。樊师

    傅说,以前走小路,我穿夜弄堂,有人就上来拉皮条,老太婆,小男人,背后打招呼,野鸡来搭

    讪。小毛说,银凤不是野鸡。樊师傅说,野鸡是女人,银凤是女人吧。小毛不响。

    樊师傅说,有一种女人,表面是良家妇女,仔细看,大襟里掖了一块绢头,花气一点,松一

    粒盘纽,头发梳得虚笼笼,刨花水,揭得光亮,拎一只篮,像是买小菜。我走过去,女人讲,阿

    弟,小弟,地上的钞票,阿是侬的。我不回头,这就是搭讪。有房间的女人,上海叫“半开门”,香

    港叫“ 一楼一凤”。小毛说,旧社会的情况,不要讲了。樊师傅说,我是提醒,吃苦要记苦。我的

    师傅,喜欢“女相命”,就是墙壁上到处贴的桃红纸传单,“移玉就教,出门不加”,讲起来,是上

    门算命,难听一点,是送肉上门。“相金三元,包君得意,欲问前程,随请随到。”打了电话,女人

    娇滴滴来了,专门卖色。报纸里讲,吃这碗饭,污人节操,离人骨肉,拆人金钱,伤人生命,当

    然了,做人,不以职业分好坏,这一行里,好女人也真不少,民国元老于右任,两手空空,躲进

    上海“半开门”小娟房间里,为避风头,一蹲三个月,身上摸不出一只铜板,小娟,照样服侍周

    到,毫无怨言,讲的就是义。良家女子,是做不到的。小毛说,元老名气大吧。

    樊师傅说,小娟吃的是皮肉饭,根本不识字,哪里会晓得呢,是江湖义气懂吧,这是好女

    人的义,等到天下太平,老先生来上海,登报寻小娟,哪里寻得到,伤心啊。樊师傅讲到此地,

    拖过毛巾揩汗,揩眼泪。小毛不响。

    隔了一天,小毛去了叶家宅。拳头师父说,樊胖子,屁不懂一只,啥叫童子鸡,女人,是不

    讲年龄大小的,只要对男人好,就可以了,做人,为啥不可以回头,回头有味道,有气量,老祖

    宗的屁话,我是一句不相信的,做人方面,祖宗的屁话最多,一句“ 勇往直前”,一句是“ 回头是

    岸”,“退一步海阔天空”,“好马不吃回头草”,搞我脑子嘛,做子孙的,我到底相信啥呢,“大丈

    夫宁死不屈”,“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就是大白天出乱话,乱话三千。小毛不响。师父说,银凤这

    种邻居小阿嫂,小姆妈,最讲情分。金妹说,肉麻。师父说,比如上海人讲,吃女人豆腐,叫“揩

    油”,北方人叫“蹭毛桃”,意思是一样的,这不要紧,但是祖宗传下来的屁话,往往是拉橡皮筋,

    舌头里装弹簧,两碗饭可以吃,两头咸话,不可以乱讲,等于绍兴师爷写字,群众

    的“群”,“羊”字可以摆左面,也可以摆右面,群众左右为难,吃得消吧,“兔子不吃窝边草”,“近

    水楼台先得月”,我哪能听呢,我哪能办,我只能无所谓,糊涂一笔账,这种名堂,编成了套路,

    就是太极拳,世界第一。小毛说,做生活不认真,推三推四,搞七捻三,就是打太极拳。师父

    说,是的,明白就好了。小毛不响。师父说,小毛看过了女人漶浴,吃到了甜头,有了经验,就

    是男人了,师父要表扬小毛。金妹说,这样子教徒弟,就是放毒。小毛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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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男一女,一层楼板之隔,两个人相当贴近,但小毛每次溜进银凤房间,并不容易,每次

    要等机会。两个人的班头,经常变,时间要适合。

    小毛的兄姐,要上下楼,父母翻早中班,二楼爷叔是棉胎商店的店员,经常回来,房门大

    开,习惯坐门口,银凤最是忌讳。爷叔娘子,食堂三班倒,等等等等,不算底楼理发店,整幢

    楼,每个人出出进进,活动规律要记得,以前不留意,两人有了私情,就要排时间,计划,留意

    观察,寻到合适的空档,精确,苛刻,紧张,敏捷。总之,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眼睛再多再杂,

    永远有机会。三点钟,到三点廿五分,四点一刻,或上午八点半,十一点零五分。这幢老式里弄

    房子,照样人来人往,开门关门,其实增加了内容,房子是最大障碍,也最能包容,私情再浓,

    房子依旧沉默,不因此而膨胀,开裂,倒塌。有一次,银凤抱紧小毛说,我已经想好了,准备叫

    我婆阿妈带囡囡,带两个礼拜,我抱到娘家去,一个月后,再让婆阿妈去带,小毛就可以放松

    一点了。小毛不响。银凤说,不要有负担。

    小毛不响。银凤说,我晓得,小毛喜欢大妹妹。小毛说,不可能的。银凤叹气说,年轻人,

    这是应该的。小毛不响。银凤说,小毛将来,会交女朋友,结婚,但每个月,最好来看姐姐一

    次,最好是两三次。小毛不响。

    此刻,房问里暗,小毛下中班,溜进银凤房间,已经一个钟头了,等于迟一小时放工,小毛

    娘一般是醒了,就等小毛推门回来。银凤放开了小毛,轻轻开了门,小毛屏了呼吸,赤了脚,蹑

    手蹑脚,摸到底楼。狭长的理发店,安静至极,路灯从窗外照进来,四把转椅,发出黄光,地上

    是剪纸一样暗影。小毛到门口,穿上鞋子,再开门,哐一记关紧,然后,一步一步,走出声音,

    重新爬楼梯。二楼房门半开,银凤扶门掩襟,静看小毛上来,小灯微亮。小毛视线一步步升高,

    先看到银凤发光的脚踝,膝盖,大腿,腰身,再是浑圆的肩膀。经过二楼,银凤前胸完全变暗,

    散发特别的气味。小毛转过眼睛,转向三楼阶梯。感觉银凤房门逐渐关闭,锁舌嗒的一响,混

    到小毛的脚步声里。

    两人这一层关系,不是一个结果,是刚刚起步,见面不自由,甚至相当苛刻与紧张,双方

    的兴奋与倦怠周期,也此消彼长,不能同步。小毛下中班,不方便夜夜迟归,银凤同样有种种

    磨难,经常觉得隔壁有动静,临时改期,或者突然抱回囡囡,打针吃药,哭哭闹闹,一夜无眠。

    这类意外变化,如果双方不理解,只能逐渐冷淡,分手。如要养成默契,也应该从初期沸点,回

    落到与时俱进的状态,才可以久长。银凤的特别信号,是半夜十二点开电灯。三楼地板缝,漏

    出几道亮光。楼下的银凤,侧转面孔,并不朝上看,但预料小毛会看。深夜四面暗极,贴近地板

    缝去看,楼下的床铺更亮,银凤拉开盖被,微闭双目,明相文静,也是一览无遗,不知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