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第48章

查看目录    直达底部

玲子说,是的,天生喜欢,无啥办法。葛老师压

    低声音说,只有当时的日本小妹妹,最了不起。亭子问小阿嫂说,啊。葛老师说,因为责任太

    重,二战结束,市面上来了一批日本小妹妹,浓妆艳裹,到上海做皮肉生意,怀孕了,乘轮船回

    日本,再来一批,有喜了,乘轮船回去,来一批,有了,就回去,再来一批。陶陶说,一共来了几

    批。葛老师压低声音说,大概十几批不止,为啥呢,是来借种,日本男人打仗,基本死光了,已

    经到了关键阶段,根本寻不着男人传种的关头。丽丽疑惑说,真有这种事体,讲起来严重了,

    难道现在日本人,全部是中国种了,上海人了。葛老师尴尬说,这是听说嘛,民间故事,民间传

    说可以吧,日文里有“雑婚”,“混血”的讲法,明治年是“人种改良”。亭子间小阿嫂说,停停停,

    好了好了,每一次吃饭,讲来讲去,不是讲听不懂的事情,就是讲恶阴事体。菱红说,恶阴恶

    ----------------------- page 97-----------------------

    状,样样龌龊事体,垃圾事体,不弄到日本人头上,就不适意。

    大家吃酒吃菜。丽丽说,每次见到大家,见到玲子姐姐,菱红姐姐,我开眼界。玲子说,丽

    丽见过大市面,太客气了。丽丽说,刚刚讲到包养,我就一直想,觉得有道理,一个小弄堂里小

    姑娘,有啥优质的男女教育呢,但是跟了一个高级领导干部,优质日本男人,香港好绅士,体

    验男女生活,过几年,眼光,谈吐,品位,气质,习惯,等于几年里,免费硕博连读,免费培训直

    升班,人完全就两样了。菱红说,嫁人不对,不如不嫁。

    丽丽说,弄不好,是倒了大霉,我同学嫁了一个男人,婚前无啥,婚后呢,老公对上海的反

    感,全部转移到老婆头上了,可怜呀,看见老婆吃一碗菜泡饭,吃一口白米饭,老公就翻面孔,

    老公是种麦出身,天天要吃手擀面,认定天下白馍馍,最是养人,要死了吧,上海新娘子,天天

    去发面粉,等于开了大饼店,噼哩啪啦,每月要做大饼,老公买来大小两根擀面杖,一块木板,

    一见老婆淘米烧饭,就要哭,要吵,要辩论,讲起来,受过最高等教育。小琴说,这也不一定,

    我是农村人,我就根本不喜欢农村,我只想上海,回去过年,是看我爷娘的面子,现在一台子

    人,热闹,我回乡过年,弟兄姐妹,也是一台子,吃吃讲讲,但是房子外面,山连山,上海房子

    外面,仍旧是房子。玲子说,小琴讲这几句,有意思吧。小琴说,去年回去,我同乡的同乡,托

    我带六双皮鞋,满满一旅行袋。玲子姐姐讲,我是发痴了,地摊货的皮鞋,十五块一双,六双鞋

    子总共九十块,一股化学味道,又臭又重。姐姐讲,就算背到邮局里寄,也不止这点钞票,但我

    心里晓得,只能带回去,这是乡下规矩,要我回绝,我开不出口。玲子说,小琴的脑子,已经进

    水了,一百块不到,一大包,轧长途汽车,而且这个同乡小保姆,小琴完全不认得,是隔壁村庄

    老乡介绍的。小琴说,姐姐,乡下就这样呀,一桩事体做不好,传一辈子。陶陶说,结果呢。小

    琴说,要人传句好,我一世苦到老,我当然带回去了。陶陶说,小琴真好。小琴说,乡下,就是

    这副样子呀,鸡看不见人长大,人看不见山高大,我父母,一年一年见老,门口两棵树,一年年

    粗,今年,两棵树加了新木料,做了父母两副寿材。玲子说,小琴做啥。小琴说,不好意思,弄

    得大家扫兴了,不讲了。陶陶拿了纸巾,小琴接过说,我本想讲讲开心事体,让大家笑笑,啥晓

    得一开口,就不对了。陶陶讲,讲得有感情,请继续。小琴说,去年大年夜,乡下一台子人刚刚

    吃饭,外面有人敲门,我爸出去一张,不见人影,回来坐定,外面有人笑一声,北风大,有人咳

    嗽,我跟爸爸出去看,雪地白茫茫一片,见不到人,家家户户关门过年,狗也不叫,我吓了,跟

    爸爸回来,一台子兄弟姐妹吃菜吃酒,我吃不进,听外面还有啥声响。爸爸吃了一杯,跟我娘

    小声讲,肯定,是小叔来捣乱了,小琴,先帮小叔摆一副碗筷,我娘讲,算了,几年不摆了,小

    叔一定去县城了,不会再来了,我爸讲,就靠冬至烧一点纸,有啥用呢,过年大家一回来,坐满

    一台子,有人就冷清了,难免会眼红。爸爸讲到一半,大门哗啦啦一阵乱响。菱红说,吓人。小

    琴说,我一开门,一只绶带鸟飞进来,乡下叫练鹊。我爸对这只鸟讲,大年三十,有啥可以闹

    呢,有啥不开心呢。这只鸟不响,大家也不响。我心里晓得,这只练鹊,就是我小叔。丽丽说,

    哪里有这种吓煞人的鸟。小琴说,乡下就这副样子,反正只要大年三十,常有这种事体,有动

    物冒出来,听到怪声,咳嗽,结果撞进来一只鹌鹑,一只毛兔子,一只鹗,这次是练鹊,春天飞

    到坟墩上,死叫活叫的怪鸟。此刻大家不响。

    小饭店外面是进贤路,灯光昏暗。小琴说,1961年大饥荒,我小叔到阴间报到,做了讨饭

    饿煞鬼,当时葬得太薄,因此容易逃出来,每到过年,大家到齐吃饭,吃得好,讲得好一点,汤

    ----------------------- page 98-----------------------

    汤水水多一点,热闹一点,小叔就不平衡了,闹一点事体。大家不响。小琴说,这个大年夜,大

    家怕小叔惊吓,炮仗就不放了,大年初一,我开了门,小叔就飞走了,到了正月十五,天下的宴

    席,全部散了,房子里,只剩我父母,全部走了。玲子说,如果全家迁来上海,小叔飞得到上海

    吧。小琴说,这不可能了,说不定,变成一部土方车,撞到街面房子里,倒是可能的。满座笑

    翻。小琴说,我这是瞎讲了,我小叔,如果是一般的鹞子,一只麂,上海密密麻麻的马路,房

    子,也是飞不到安亭,走不过黄渡,肯定迷路了。陶陶说,最后关进铁笼子,送到西郊公园。大

    家不响。小琴说,我以前一直认为,人等于是一棵树,以后晓得,其实,人只是一张树叶子,到

    了秋天,就落下来了,一般就寻不到了,每一次我心里不开心,想一想乡下过年,想想上海朋

    友的聚会,就开心一点,因为眼睛一霎,大家总要散的,树叶,总要落下来。玲子说,这有啥

    呢,散了再聚,聚了再散嘛。葛老师说,小琴看上去笑眯眯,心里是悲的,听老师一句,做人要

    麻木,懂吧,像我一样,看看报纸,吃吃咖啡。玲子说,好了好了,葛老师已经老得阴笃笃了,

    要大家也一样,最好集体蹲养老院。大家不响。亭子间小阿嫂说,开这家饭店,葛老师一点不

    老,帮了不少忙的。玲子白了小阿嫂一眼,端起杯子说,是呀是呀,借此机会,我就请请各位,

    以后常来。

    这顿夜饭,陶陶与小琴虽只攀谈几句,但有摆摊的共同话题,比较投缘。等饭局收场,大

    家朝外面走。沪生与小琴,边走边聊。陶陶想跟过去,玲子一把拉过陶陶,回到店堂里来。玲子

    笑笑说,陶陶,想到啥了。陶陶说,啥。玲子说,看见身边小琴,想到啥呢。陶陶说,我想不出。

    玲子说,想到芳妹了对吧。陶陶说,为啥。玲子惊讶说,有良心吧,已经忘记了。陶陶不响。玲

    子说,陶陶认得芳妹,是我请的客,忘记了。

    陶陶说,这我晓得。玲子说,当时的芳妹,坐陶陶右手边,芳妹摆摊卖毛巾,这一夜跟陶陶

    讲得热络,一男一女,因为摆摊,热络投机,陶陶三花四花,花来花去,谈来谈去,两只摊位,

    摆到一道,最后,绣花枕头并排,做了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