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201-202.师尊,我该怎么羞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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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潭庄走了,黄啸月就算想留下来, 也再没了留下来的理由。

    他只能上山。

    墨燃希望速战速决, 便一马当前抢进了凰山结界里, 江东堂的人随后跟上。一进结界, 墨燃还好,但江东堂的人全都尖叫出声来——

    是死人。

    到处都是死人。

    满地的, 满树的,躺在地上, 挂在树梢上, 密密麻麻, 全是死尸。在动,在爬, 在扭曲着, 以极缓慢的速度, 向每个活人挨过来。

    凰山竟成了一整座尸山!

    黄啸月见状,一人当前, 抽出拂尘猛地朝前击去,眨眼间卷落四五个死尸的头颅。墨燃还未反应过来这老匹夫为何忽然变得如此骁勇, 就听得他“啊”地惨叫一声,以一个极其浮夸的姿势跌到在地,又两眼翻白,咳将出血沫子来。

    墨燃:“…………”

    江东堂弟子忙拥上去:“黄前辈——”

    “前辈……”

    “无妨, 老夫受伤虽重, 但总还是能出些力的。”黄啸月挣扎着要爬起来, 但爬了两下,膝头一软,又跌回于地,不停地喘着粗气。

    那些弟子便焦急道:“前辈还是去外头歇息吧,这里邪魅太多,恐怕会损了心脉。”

    “是啊是啊。”

    黄啸月先是极力推辞,一边推辞,一边吐血,血依旧混着粘稠的唾液,说不出的恶心,如此两次三番之后,黄啸月率着江东堂大半弟子,做出一副遗憾至极的模样,一众人如过江之鲫,呼啦啦地出了凰山结界。

    这结界拦人进去,却不拦人逃离,很快江东堂就不剩几个人了。这时候前头山麓上忽然下来一个青年,那青年淡金长发,幽碧眼眸,神情冷冽。

    他与墨燃互相看见,彼此都是微怔。

    墨燃先反应了过来:“……梅兄?”

    梅含雪点了点头,冷冰冰地不爱言语。

    墨燃急着问:“看到我师尊他们了吗?”

    “就在前头。”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具死尸从梅含雪身后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墨燃正待提醒,却见得剑光一寒,梅含雪已召出佩剑,头也不回,反手就将那死尸的胸前捅了个透心的窟窿。

    他噗地将剑拔出,上头流着黑色的积液,梅含雪神色冷峻,将剑上的血迹擦干净,说道:“你往上走,一直往前,第一个山道岔口向左,死尸太多了,正在清道,所有人都在那里。”

    墨燃谢过,正欲追上。梅含雪却又叫住他。

    “等等。”

    “梅兄有事?”

    “嗯。宫主与容夫人是故交,她放心不下,让我折回去看看儒风门那两位。他们怎么样了,都还在外面?”

    墨燃闻言,心下一宽,说道:“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南宫驷给自己打了束缚咒。但黄啸月出去了,恐会再做出什么为难他们的事情,还请你多照拂。”

    梅含雪抿了抿嘴唇,不再多言,足尖一点,人已消失在了结界尽头。

    墨燃也不再耽搁,立即赶往大部队处。

    说来奇怪,他原本觉得那么多尸体,路上总该看到些自己人的遗骸,但是却没有,到处是被剁碎了的尸身,腐烂的皮肉,恶心归恶心,却并没有混杂着任何一位修士的遗骸。

    是因为诸位掌门带来的都是精英翘楚?

    他没有闲暇再做多细想,立刻也投身与清扫山麓的战斗当中去。如果说刚刚他是沿着大家已经打过的地方走来,那些僵尸都已经被削得没有什么战力,那么此刻他一上手,就觉得更加蹊跷。

    太简单了。

    他觉得他根本不是在和凶灵搏斗,简直像是在屠杀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这种情况让他心生不安,他隐约竟有了种极可怖的猜想……

    “喝咯咯——”

    忽然,面前大树上挂下一只僵尸,披头散发,伸出手就要去掐墨燃的脖颈。墨燃猛地向后一掠,那僵尸立刻扭头,鼻孔翊动,一只手抓上他的肩膀,且要把那狰狞腐烂的脸凑过来。

    墨燃恶心得厉害,但还是趁此机会先行观察,而后抬脚狠踹,将它踹翻在涌上来的尸群中,连带着撞倒了好几个挨过来的腐尸。

    “墨燃!”

    这时候薛蒙也打过来了,和他背靠着背,薛蒙喘息着,脸颊上溅着些黑血,眼神如疾电,沉声道:“怎么回事,这些尸体是闹着玩的?玩人海战?怎么这么弱!”

    墨燃目光森冷,透着寒意。前世的踏仙帝君,遍阅邪术,他心中已经有了个隐约的猜测,但此刻线索不够,他还不能断定。

    墨燃咬着后槽牙道:“这些都不是修士尸身所化。是普通人。”

    “什么?!”薛蒙一惊,侧头问,“人都他妈烂成黑灰了,一个个跟炭似的,你怎么还能看得出是不是修士?我他妈的连他们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

    墨燃没直接回答,而是道:“如果我和你打斗,我来不及闪躲,被你抓住肩膀,你会怎么样?”

    “……你怎么会把肩膀暴露给我,这是格斗大忌,十一二岁的弟子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为什么是大忌?”

    “灵核离得近啊!抓住了你的肩,等于抓住了你一半的灵核,另一只手再捅进胸口里就马上能决定生死了!”

    墨燃道:“好,刚刚就有个僵尸这样抓住了我——”

    薛蒙惊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不要命了?!”

    墨燃打断他的话:“它没动。”

    “啊?”

    “那么近的距离,它根本没有想到另外一只手袭我灵核。对于修真之人而言,近身时保护自己的灵核和袭击他人的灵核,已经是深入骨髓的习惯,就像你说的,十一二岁的小修都会这么做。哪怕死后化作僵尸,格斗肉搏的习惯也是不会改变的,但这具尸体却没有这么做。”

    墨燃顿了顿,沉声道。

    “为什么不做?两个可能。做不了,想不到。”

    薛蒙:“……”

    墨燃道:“手脚健全,机会难得,不可能做不到。所以只能是没想着。……这些尸体生前,恐怕多数都是普通人,死了也不会是这些精英翘楚的对手,所以打到现在,一个受伤的人都没有。”

    薛蒙惊道:“怎么会这样?徐霜林要堆那么多普通人的时候在凰山做什么?他有这个心力,怎么不去操控修士?”

    墨燃道:“和方才的可能一样,两种,做不了,想不到。”

    “他怎么可能想不到!”

    “所以只剩下最后一种。做不了。”墨燃目光沉重,见鬼的星火溅在他眼眸里,像烧滚的铁水落入夜色汪洋,“徐霜林的灵力,不足以用珍珑棋局操控那么多修士。”

    “那他操控这些软脚虾也没用啊?”薛蒙又一脚踹退了一堆僵尸,竟是哭笑不得,“能做什么?拦得住什么?”

    墨燃没再吭声,他心里那种猜测越来越明晰了。

    他望着与众人缠斗的僵尸,很快地,他发现了一个极为诡异的现象:那些被斩断手脚,削掉脑袋的尸体,倒在地上之后会立刻有细小的藤蔓伸出来,直接刺入他们的胸膛,而后“噗”地一声,把胸口肉,连带着心脏一起,猛地勒入地底,消失不见掉。

    这本是极容易发现的事情,但乱象丛生,众人应接不暇,那藤蔓又小又细,如果不静下来站在旁边观察,就根本看不到。

    “墨燃?”

    薛蒙还在唤他,但墨燃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声音。

    忽然他飞身掠起,扼住一具僵尸的脖颈,手中翻出暗器匕首,直刺僵尸的心脏。

    黑血刹那溅了他满脸!

    薛蒙蓦地张大嘴巴,倒退两步,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墨燃一定是疯了……

    墨燃侧着半张轮廓分明的脸,迅速发狠发力,将那僵尸的黑灰色的心脏掏出震碎,露出里面一颗黑色的棋子来。

    这没什么好意外的,凰山尸群显然是受到了珍珑棋局的控制,才会这样为虎作伥,墨燃要看的也并不是这枚棋子——他在血污里翻找着,忍着浓烈的恶臭。

    薛蒙已经受不了了,弓着身子哇地吐了出来。

    “你!你有病吗?……这也太恶心了……呕……”

    墨燃不理他,手指在血块里拨弄着,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那个东西。

    只见在棋子的背面,紧紧趴伏着一只小虫,浑身赤红——噬魂虫。

    而与此同时,地面忽然窜起数十道细软的藤蔓,直朝着墨燃血淋淋的双手袭来!他迅而避之,那藤蔓却越掠越快,誓死要将那棋子连带着小虫一起裹进地心。

    墨燃此刻已经完全明白了徐霜林的意图与做法。

    他浑身寒毛倒竖,血都凉透了——

    因为这天下,除了前世的踏仙君,根本没有人会想得到这种邪门秘术!

    就像万涛回浪是楚晚宁所创的一样,眼前这一切,这枚棋子、这只噬魂虫、这些尸群,这种种安排布置,都指向了一个墨燃再熟悉不过的法阵:

    共心之阵。

    这是他上辈子,亲手创造出的阵法!

    若说以前还是猜测,那么这个阵法的重现,等于当头给了他一棒,它的现世无疑应正了两件事:

    第一,除了他自己,世上必然还有另外的人重生了。

    第二,那个重生者,必然熟识前世踏仙帝君的路数。

    墨燃的手微微颤抖着,黑色的血污不停地从指缝中滴落,那枚黑色的棋子和赤红的小虫在他掌心里紧握着。

    他躲避着飞袭而来的藤蔓,脑中却已一片混乱。

    混沌与惊悚中,他猛地回忆起了上辈子的那些破碎往事——

    当初,他只有十九岁。

    那时,鬼界天裂刚刚填补,师昧新丧,而他则背着所有人,偷偷修练珍珑棋局之术已近半载,一直都没有成效,反复失败。

    直到那一天。

    十九岁的墨微雨盘腿而坐,缓缓睁开眼睛。

    摊开手,苍白的掌心里卧着两枚漆黑的棋子——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淬炼出的珍珑棋。

    在此之前,他尝试过成千上万种方法,却都以失败告终。他搞不懂禁术残卷上写着晦涩难懂的句子,但他不能去问楚晚宁。事实上,那段时间他已经不怎么愿意和楚晚宁说话了,师昧之死成了他们之间永远无法填平的鸿沟。

    这对师徒,早已名存实亡。

    在他露出恶魔嘴脸的最后几个月,他走在路上,偶尔会遇到对面行来的白衣男子。但每次相遇,他都会当做没看见,一言不发地行远。

    其实好几次在奈何桥,两人擦身而过,他的余光都注意到楚晚宁似乎想和他说些什么。可惜楚晚宁的尊严,最终还是没有让他主动唤住自己的徒弟。而墨燃呢,也不会给他更多犹豫的时间,就这样兀自离去,再不回头。

    终错肩。

    在无人相助的情况下,墨燃花了很久,才勉强读明白了禁术残卷其中含义,也知道了珍珑棋局最关键的一个点:

    所有的棋子,不管是黑子,还是更厉害的、能与施术者共情的白子,都是由施术者的灵力凝成的。

    而每凝一枚棋子,所要消耗的灵力都十分惊人,炼一颗黑子的灵力,足够施展上百次大招,而炼一颗白子,几乎就能把楚晚宁这种级别的大宗师浑身的灵力在瞬间使用殆尽。

    这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冰雪聪明,对于珍珑棋局的了解已登峰造极,那也没有什么用,灵力不够,只能纸上谈兵而已。墨燃虽然天赋异禀,灵流丰沛,但是毕竟也就是个二十岁都没有到的少年人,所以他费尽了全部心力,几经失败,到最后也只凝练出了两枚黑子。

    此刻就躺在他的手心。

    墨燃盯着那两枚黑子,眼中闪着异样的光泽,暗室里只有一盏快烧尽的烛台亮着,照着他的脸。

    他做到了。

    他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在意棋子的数目,只因自己成功凝练出了珍珑黑棋而感到狂喜。他做到了!

    明明是那样英俊的人,却忽然有了些野兽的狰狞模样。

    他走出修行的暗室,头脑阵阵晕眩,一半是因为极乐,一半则是因为这两枚棋子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灵力,他整个人都是虚脱的,走到外面,被耀眼的阳光一照,顿时头晕眼花,喘不过气来。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前晃动着模糊的景象,他看到远远的,有两个死生之巅的弟子走近。而他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尽快将那两枚黑子藏匿到乾坤袋里,而后脚一软,栽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带回了弟子房,躺在了并不宽敞的床上。他微微睁开眼,床边坐着一个人。

    他发烧了,头很痛,看不清那个人的相貌,只模糊能感到那双眼睛望着自己的时候,是那么关切,那么专注,那么温和,甚至好像,带着自责。

    “师……”

    他嘴唇翕动,嗓音哑地说不出完整的话,眼泪却先淌了下来。

    那个白色的身影顿了顿,然后墨燃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庞,颊上的泪被擦拭着,那个人轻轻叹息着,说:“怎么就哭了?”

    “……”

    师昧,你回来了么。

    能不能不要走……不要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自从阿娘走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你这样待我温和,待我好,没有第二个人,会不嫌弃我,会愿意一直陪着我……

    师昧,不要走……

    滚烫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他也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可是一直在哭,梦里睡里,一直都在哭。

    那个人,就坐在他床榻边,陪着他,后来握着他的手,也不说话,就那么笨拙地,片刻不曾离开地,陪着他。

    墨燃想起自己乾坤囊里的那两枚珍珑棋子,他也知道那是罪恶的源泉,是恶魔的种子。

    但却也是他求而不得之后,去与天争、与地斗的筹码。

    炼棋子所需的其实不仅是灵力,最后献祭的,将是他原本还算干净的魂。

    墨燃喃喃着,湿润的睫毛下,他的目光朦胧,望着师昧的幻影,他说:“对不起……如果你还在,我也……”

    我也不想,走上这条路。

    但是后面的半句,却再也没有力气说了,他又一次沉睡过去。等他再醒来时,那个白衣男人早已离去,墨燃便就更觉得那是自己昏沉沉时梦到的景象。只是他记得,屋内原本焚着一炉熏香,是薛正雍给他安神用的,香是好香,但他不喜欢闻。

    香已熄了。

    很长的盘香,没烧完,是被人掐灭的。

    是谁来过了呢?

    他坐起来,呆呆地望着那个香炉,他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得通透。最后他干脆不想了,他看到自己的衣物佩饰,神武陌刀,都被好好地摆放在桌上,乾坤袋也是。

    他回过神来,连忙赤着脚下地,去拿过自己的乾坤袋。

    打开来,还好,他昏迷前刻意绕的三道结,还是那三道,没人动过。

    墨燃松了口气,翻弄袋子,他看到那两枚漆黑如夜的珍珑棋,正在角落里蛰伏着,像两只不怀好意的鬼眼。要把他吞噬掉。

    他盯着那两枚棋子发了会儿呆。

    这大概就是命运——如果楚晚宁当时翻一翻墨燃身边的乾坤囊,一切就都会改变。

    但楚晚宁不会随意翻动别人的东西,哪怕敞着口袋他都不会去多看两眼。

    墨燃把棋子拿了出来。他喉结攒动,心如鼓擂。

    现在该做什么?他该怎样利用这两枚棋子……

    这是他第一次凝练出的利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尝试——可是找谁?脑中电光火石,猛然窜上来的却是个极为疯狂的念头。

    楚晚宁。

    他想把棋子打进楚晚宁的体内。

    打进去之后,那个冷酷无情,假仁假义的男人,是不是从此就会对他唯命是从?是不是叫他跪下,他就绝不会站着?

    他是不是可以让楚晚宁跪在自己面前道歉,让楚晚宁伏落在他脚边,他可以让楚晚宁喊他主人可以刺痛他扎他撕咬他!!

    极度的兴奋让墨燃瞳孔里的光都开始扭曲。

    对,折磨他……

    这个高高在上的仙尊,怎么样才会最痛苦?最羞耻?

    羞辱他……

    墨燃紧紧捏着那两枚棋子,口舌发干,越来越燥热。

    他陷入了强烈的刺激与焦虑,他舔了舔自己皲裂的嘴唇。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这么做,想要看楚晚宁对自己垂下苍白的脖颈,然后自己伸手摸上去,感受那细细的战栗,再然后……

    捏断他的脖颈?捏碎他的骨骼?

    墨燃觉得不痛快。

    他没来由地觉得空虚,觉得不满足。

    让楚晚宁死,太无趣了。即便是想象,他都不乐意。他想看他哭,想看他匍匐,想看他生不如死,羞愤交加。

    他总觉得还有更绝妙的泄愤方式。

    他把一枚棋子放到唇边,冰冷的触感贴着嘴唇,他低沉地喃喃:“你拦不住我了,楚晚宁。很快就会有这么一天,我要让你……”

    让你怎样?

    他那时候还没有想好,他还不知道自己此刻汹涌的欲望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对楚晚宁的征服欲与性/欲。

    但他已有那种可怕的雄性本能。

    想把第一枚凝练出的恶魔种子,埋进楚晚宁的体内。

    他想弄脏他。

    他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但在红莲水榭外逡巡几圈后,墨燃还是冷静下来, 没有做出那样疯狂的事情。

    太危险了。

    这是他第一次炼珍珑棋, 效性都没有尝试过。冒冒失失就对第一宗师下手,自己恐怕是嫌命太长。

    所以犹豫再三, 墨燃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离开了红莲水榭。几经斟酌后, 他最终选择把这两枚珍珑黑子打在两个死生之巅的小师弟身上——他需要多番试验, 而挑根基不稳的小弟子下手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那是个微凉的晚上,夜色笼罩着山巅,墨燃出手极快,看着刚刚那两个还在河边比赛打水漂的年轻人身形一顿,他紧张到连手都是抖的,瞳孔缩得细小。月光照着他苍白的脸,他抿了抿唇,指尖微动,踱步而出。

    那是他第一次使用这种十恶不赦的禁术, 他激动而紧张。

    “唦——”

    那两人忽然跪地,墨燃却犹如惊弓之鸟,犹如刚刚杀完人的凶手,一点风吹草动都要了他的性命,他立刻隐匿到旁边的树丛里,心脏像是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砰砰砰。

    缓了很久, 他见这两个人就那么木僵地原地跪着, 一动不动, 一颗狂跳的心才总算是慢慢沉稳下来。

    他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头皮都是麻僵的。

    他走出去。

    重新站在月色下,河滩砾石边。

    这回他总算是比头前冷静些了,尽管他依然不怎么敢呼吸,谨慎地像是夜色里嘶嘶游曳而出的滑蛇。

    墨燃低头打量着那两个小师弟。

    刚刚还在嘻哈打闹的两个人,脸上已经没有了半点色彩,平静的像是死水,一动不动地跪在地面上,墨燃盯着他们,他们也不抬头,就这样跪着。

    “……”

    墨燃又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尖,催动法术。

    两个师弟长磕而下,而后起身,转动眼珠,在那两双黑漆漆的眼眸里,墨燃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并不会太清晰,可是不知为什么,墨燃觉得自己就是瞧清了,瞧的秋毫必现,瞧的滴水不漏。

    他瞧见了一个逆着圆月,面色苍白,眼里泛着红光的鬼。

    墨燃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嘶哑地试探着:“报上名来。”

    回答他的,是两个古井无波的平缓嗓音:“名不由我。”

    墨燃的心在剧烈跳动着,血液在体内信马由缰,他喉结攒动,继续低声问:“身处何地?”

    “地不由我。”

    “今夕何夕?”

    “岁不由我。”

    为珍珑棋局成功控制的低阶黑子,将有三个不由我:姓名为何不由我,身在何方不由我,今夕何年不由我。

    ——皆由主人定。

    这和残卷古籍上所载的,一模一样。

    墨燃觳觫着,说来奇怪,在面对自己亲手做成的两个棋子时,他最多的感受竟然不是狂喜,而是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他不知道,但内心很乱,乱极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不,他已经跌下了悬崖,下面是黑暗,是无尽深渊,他看不到底,看不到哪里是死亡,哪里是尽头,哪里有火,哪里是终结。

    他觉得自己体内仿佛有一个魂灵在痛苦地嘶吼,尖叫,但是它很快就碎了,碎成了粉末,碎成了残渣。

    他颤抖着,伸出手,触碰上其中一具棋子的脸颊。

    他吞咽,但口中并无唾沫,嘴唇都皲裂的,他英俊的脸庞扭曲着,他盯着那个小师弟,然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所求为何?”

    “所求,为君棋子,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

    墨燃不抖了。

    周遭的一切都忽然变得很静,冷且静,像冰。

    他做了两枚棋子,两枚,就使得两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师弟,变成了他手下的提线傀儡。他要他们往东,他们就不会往西,他要他们互相厮杀,他们就不会网开一面。

    他是他们的主人。

    珍珑棋局最差可控死物,最强可控活人。

    墨燃灵力天生霸道凶悍,且对此一道极有天赋,他第一次下手,做出的棋子竟已能控得两个活生生的修士,虽然只是两个年轻的、刚入门的修士。

    在最初的畏惧之后,墨燃忽然觉得极度的刺激,极度的兴奋。他眼前似乎有个宏图绘卷在缓缓展开,那上面声色犬马,花团锦簇,什么都捏在他的手掌心,什么都是他的。

    他爱的,都可以紧紧握住。

    他恨的,都可以碾作齑粉。

    墨燃兴奋极了,他的心跳依旧很快,甚至更快,但不是因为惶然,而是因为激动,珍珑棋局!三大禁术!

    偷偷摸摸,失败上万次,但他终于会了……他终于成功了……他做的极好。

    天下都将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有了这些黑子,他能做许多从前做不到的事情,他可以使从漠北到江南,都是他的爪牙!

    眼前五光十色,绚烂至极。

    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到,什么都能做到,他……

    “墨燃。”

    忽然一个熟悉的沉冷嗓音打断了他。

    仿佛一盆凉水,那些朱楼高台仿佛在瞬间坍塌,他似乎自云端跌落在冷硬的地面,跌回了压抑的现实中。

    墨燃慢慢回过头,目光猩红且狰狞,迎着月光,看到砾石地上站着的那个清冷的白衣男子。

    “……”

    他从没有过任何时候,比此刻更不希望看到楚晚宁。

    “你在这里做什么?”

    墨燃的手暗捏成拳,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回答。

    他身后还站着两个珍珑棋子,做的并不完美,如果楚晚宁走近细看,一定会发觉出异样,那么一切都败露了。

    以楚晚宁的性格,恐怕会抽了他的筋,打断他的腿,废掉他的灵核,然后把他从藏书阁禁地誊抄出来的古籍残卷善本,付之一炬。

    见他不做声,楚晚宁微微皱了皱眉,洁白的丝履踩在砂石上,往前走了一步。

    但也真的,只是走了那一步而已。而后他停下来,看了看墨燃身后那两个诡异立着的弟子。

    再也顾不得什么,墨燃轻轻勾了勾小指尖,却几乎用了全部的意志,在心里嘶吼着命令,终于令那两个弟子如他所愿,动了起来。

    一个弟子哈哈笑道:“这个丢的太近了,我刚刚那一下子,丢的肯定比你远。”

    “你就吹吧,反正你……啊,玉衡长老!”

    他们行动如常,就像之前一般嬉闹着,看到楚晚宁,甚至还愣了一下,而后两人一一向楚晚宁行了礼,楚晚宁看了他们几眼,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并不那么清晰。

    “问长老安。”

    “玉衡长老安。”

    两个弟子收敛了笑容,规规矩矩地与楚晚宁打了招呼,识趣地打算离开这里。

    楚晚宁皱着眉,眉头没有松开,目光一直注视着那两个棋子从河滩走过来,靠近自己,错肩而过,往竹林方向走去……他盯着那两个人看了好久,这才转头,把目光重新落在了墨燃身上,墨燃暗自松了口气,结果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就听得楚晚宁忽然道:

    “站住。”

    “……”墨燃脸色微变,指甲其实都已在掌心里掐出了红痕,但他不吭声,什么都不说,他静静观察着楚晚宁的细微表情,观察着楚晚宁的一举一动。

    楚晚宁对那两个木僵站住的身影道:“回来。”

    墨燃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让那两枚棋子听从命令,慢慢地从竹林尽头又走了回来,站在楚晚宁面前。

    轻云移动,圆月探出。

    雪亮的月光下,楚晚宁注视着那两个弟子的脸,忽然抬手,指尖覆上其中一人的颈侧。

    墨燃紧紧盯着楚晚宁的神情,不动声色,但心跳狂乱。

    他知道楚晚宁一定觉察出了哪里不对劲,所以才会突然伸手去探查脉动。要知道初学珍珑棋子的人,一般都只能操控死尸,而不能操控活人。这两人虽是直接由活人制成,但墨燃并不确定自己真的做的那么完美,不确定自己把黑子打入两人心脏时,是不是已在瞬间将他们毙命了。

    “……”

    不知绷了多久,楚晚宁终于把手垂落,而后拂了拂衣袖,说道:“走吧。”

    墨燃只觉悬在自己脖颈上的那柄刀挪开了——楚晚宁没有发觉。苍天有眼,令他在楚晚宁的眼皮子底下偷生。

    待那两名弟子离去,楚晚宁看了他两眼,而后说:“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墨燃道:“路过。”他语气拿捏的很好,并没有因为心中有鬼,就忽然对楚晚宁态度好了起来。也或许正是他这样冰冷而忤逆的姿态,让原本应该心生怀疑的楚晚宁抿了抿唇,一时无言。

    他不想与楚晚宁多待片刻,目光移开,往前走去。但将要与之错肩时,楚晚宁忽然说了一句话,让他在瞬间绷紧。

    “藏书阁禁地,最近有人潜进去过。”

    “……”墨燃没有回头,瞳孔中却有细光扭曲。

    “你应当知道,那里存着的都是被十大门派分别掌管的一些禁术残卷。”

    墨燃停下脚步,他说:“我知道。”

    “其中一本最重要的残卷,有明显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墨燃冷笑:“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在硬撑,他知道只要天问亮出,盘绕住他审问,那么他那些罪恶的行径,萌芽的心魔,都会暴露在楚晚宁眼皮子底下。

    他的大梦,他的野心,就都结束了。

    楚晚宁沉默片刻:“墨燃,你还要犟到什么时候?”

    声嗓间隐隐已透有愤懑。

    “……”墨燃不答,却几乎可以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预料到那一闪而过的天问金光。

    预料到楚晚宁以怎样正人君子的嘴脸,质问自己为何要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反正自己在楚晚宁眼里,永远都是那么地——

    “你到底清不清楚眼下有多危险?”

    无可救药。

    他还是干巴巴地把那四个字想完了。

    然后几乎是有些茫然地转头。看着月光下,楚晚宁的脸。

    面色苍白,剑眉之下压抑着隐隐的不安定,一双洞若观火的眸子望着他,却什么都没有看透,什么都看不穿。

    “那禁术要是真有人练了,是会杀人的。你大晚上不睡,跑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难道想白白送了性命?”

    “……”

    楚晚宁嗓音低沉,几乎是咬着压根:“天裂之战死了那么多人,难道还没教会你如何惜命?你既然知道残卷被盗阅这件事,如何还能如此高枕无忧!”

    墨燃沉默着,黑褐色的眸子盯着对方。

    他额上尽是细细的汗,这时候慢慢冷静下来,风一吹都是冰凉的。

    他的身躯一节一节放松下来,心中也不知弥漫着一种怎样的古怪滋味,到了最后,墨燃几乎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师尊……”

    楚晚宁的凤目微微闪烁。

    自师昧死后,墨燃就再也没有对他笑过,也极少唤他师尊。

    墨燃微笑着问:“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

    笑容绽得更明亮了。

    明亮到像是一柄刺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噗地一声没入胸膛,刀刃上都是血珠子。他恶鬼般慢慢咧开一口森森白牙,如蝎子的毒螯。

    “天裂之战……”他呵呵笑着,“师尊能提起天裂之战,真是再好不过啦。那一战,我学会了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师尊学会了心疼人呀。”

    看到楚晚宁眼中的光亮颤动着,极力绷着,却又闪躲不及,无路可退的模样。

    墨燃脸上的笑容愈发夸张,肆意,残忍。

    他侵略着他,撕咬着他,他嚼着楚晚宁的喉骨,他忽然觉得好痛快,竟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极了,真是一桩好买卖,一个籍籍无名的弟子,换了楚宗师的良心,楚宗师总算也会记挂身边之人的死活了,师尊,我今天才终于觉得,师昧死的好啊。”

    饶是楚晚宁这样镇定冷肃的人,也在他那兀鹰般盘绕的癫狂笑声中,微微战栗起来。

    “墨燃……”

    “师昧死的好,死的值,死的大义凛然,死得其所!”

    “墨燃,你……”

    别笑了。

    不要再说。

    可是他讲不出口,楚晚宁讲不出口,他做不到告饶,做不到哀求,更做不到高高在上地斥责这个已近疯魔的徒弟,说——你错了,不是我不想救他,是我实在已无心力。

    我也受了与他一样的伤,再多耗一寸灵力,也会成为冢中骨,泉下人。

    他说不出口。

    或许是觉得这样的自白太过软弱。

    又或许是觉得,大概在墨燃心里,自己这个师尊哪怕死了,也是不足为提的,也比不过待他最温柔的师明净。

    所以楚晚宁最终,也只是竭力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低沉地,一字一顿地挤出来,他说:“墨微雨,你要疯到什么时候。”

    “……”

    “给我回去。”

    怒焰烹煮着悲恸,喉咙里尽是苦咸。

    “师明净的死,不是为了换回你这样一个疯子。”

    “师尊此言差矣。”墨燃笑吟吟的,“师昧的死,换回来的又怎么会是我呢?”

    他如蛇蝎,如蜂如蚁,啮噬人心。

    “他死了,换回来的,分明是师尊你啊。”

    蜂刺入血肉。

    看着楚晚宁脸色煞白,他便心生一股痛苦的快意。他不要命了一般地刺激他,挖苦他,自己痛断肝肠,让楚晚宁也生不如死。

    好极了。

    他们一起下地狱去。

    “我也想回去。”墨燃从容不迫地灿笑着,梨涡很深,酿了鸩酒,“我也不想大半夜地四处游荡。但是我屋子对面就是他的屋子。”

    墨燃没有说是谁,他用了一个“他”字。

    其中亲昵,令楚晚宁更是煎熬。

    “他屋子里的灯再也不会亮了。”

    楚晚宁闭上了眼睛。

    墨燃笑着,良久,神情渐渐平静下来:“我想去讨一碗抄手吃,也再讨不到。”

    有那么一瞬间,楚晚宁睫毛颤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墨燃没有给他说出口的机会,也没有给他说出口的勇气,墨燃不无讥嘲:“师尊,抄手这种东西,蜀中人最擅做,红油辣子花椒,缺一不可。都是你最讨厌的。当初你想要替我再煮上一碗,心意我领了。但是,你做的东西,不用尝我都知道,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

    楚晚宁依旧不曾睁眼,眉心微蹙。

    似乎这样,就能躲过那一把唇舌利剑。

    “读书不多,所幸前些日子刚听薛蒙说过,觉得用在师尊的抄手上,真是在合适不过了。”

    是什么?

    枉费心机?

    白费力气?

    楚晚宁在意识里混乱地找寻着,像是忙着找到一件合身的甲胄,找到最难听的词自己先拾掇起来,以免被欺辱得太过狼狈。

    一文不值?

    墨燃还是没有开口,那个词在他唇齿之间玩味地浸淫着。

    对,一文不值。

    楚晚宁笃信找不到比这更令人心寒的词了。

    他镇定下来。

    直到他听见墨燃心平气和地说:“东施效颦。”

    他几乎是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

    他根本没有想到对方会恶毒至此,袍袖之下,他的手都在细细地发抖。

    和面,调料,揉馅儿……

    对着《巴蜀食记》,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看过来,脸上沾着面粉屑,包出的抄手从歪七扭八到浑圆可爱。

    他一直都在好好地学着,一直都在努力地琢磨着。

    就换了那样四个字。

    东施效颦。

    夜晚的河滩泛着银光,墨燃望着他,楚晚宁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一语不发,转身离去。

    不知为什么,墨燃总觉得那一天,他离去的步子有些快,再也没有昔日那样从容平稳——像败北,像逃。

    他不知为什么心里隐约生出一丝不确定来,他皱着眉头,看着楚晚宁的背影,在那背影将要消失的时候,终于唤了一声:“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