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四部 2007(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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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座点菜开吃。才吃了没多久,服务员端上本店名菜浓汤象鼻和白切加料鹅肝,说是有位先生送的。两人不禁环视一周,没见到有相熟的,好奇得不行,罗庆更是与服务员开玩笑,问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送的,如果是女的,究竟爱慕的是哪一位,这个问题非常重要。
 
  很快答案揭晓。一位中年男子过来,递上名片,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老板。该人七搭八搭打躬作揖套了半天近乎,说了很多好话,最后提出请柳钧帮忙向钱宏明通融,让他推迟一个月还款,然后说了一大堆非常客观也非常可怜的原因。说是都知道柳老板是钱老板的好朋友,请柳老板千万帮忙,事成必定重谢。
 
  柳钧好不容易才将这位黏着不肯走的老板请走,罗庆疑惑地道:“现在人还钱这么诚恳了?难道不该是钱总追着这位仁兄的好友,期望好友帮忙催这位仁兄赶紧还钱?”
 
  柳钧借钱的经验比罗庆丰富了不知多少,罗庆不过是道听途说,他是亲身经历。因此稍一思考就明白端的,但他只是道:“不懂。不提了,我们继续。”
 
  罗庆却自己醒悟过来:“看不出,钱总不像是路道很粗的那种人。”
 
  “一个行业是一套模具,走进这个行业的人,等于是装进这套模具成型,最终出来的业内人士,都是八九不离十,难的是怎么保留最后的一二成自我。”柳钧看着那个中年男子走开的方向,心绪翻滚。他想了好一会儿,摸出手机给钱宏明发条短信,把自己最近的行事历告诉钱宏明,预约三个小时详谈。
 
  柳钧与罗庆深入研究分析随机抽取的二十份合同,还算高效,十一点钟之前拿出结果。看着结果,两人相顾而笑,还需要选择吗?“逼上梁山了,热处理分厂非上不可。”
 
  罗庆想到一件事,摸出新签合同递给柳钧:“老大你看,本来说好的数量,结果签合同的时候临时又加了三百四十五套。客户这一批据说都是给煤矿做的。这个量,这个势头。每次看到我们的销量,我买入基金就很有动力。经济形势如此火热,怎可能不反映到股指上去。”
 
  “明明赶上一个好时代,我怎么心里反而不踏实呢?看起来我只有苦干的命。”柳钧嘴里嘀咕,心里也是嘀咕。他翻阅罗庆新签的合同,点头道,“又是需要热处理的,我们的优势有一部分体现在独特的热处理工艺上,现在总算有人识货,可我们也做不过来了。热处理分厂非搞不可。”
 
  “其实我已经放弃一部分热处理占重头的产品合同。我的意思,这回上新热处理分厂的话,一定要上更大规模,档次在我们是毫无疑问的,不需要我说。大概需要多少钱?”
 
  柳钧笑道:“我现在可以拍着胸脯说,钱不是问题,哈哈。F-1给我们带来不小的利润,尤其是出口帮我们将自有周转资金体量大大缩小。热处理分厂要怎么做嘛,完全看我们的理想。”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可以对新上马工厂建设规模的规划更前瞻一些,更超前一些呢?”
 
  柳钧想不到的是,第二天的半年度工作会议上,大家全都发出与罗庆一样的声音,为什么设计规模不可以更超前一些。发出声音的包括研发中心的孙工们。
 
  大家一致认定,这是一个百年不遇的好时代,全民资产增值。远的不说,起码,火烧一般的好年景一定会延续到明年奥运会开幕,国家一定会力争在奥运的时候将最好形象展现给世人,也有可能,会延续到后年的建国六十周年与大后年的上海世博会。只要最简单的猜测,想想国家在奥运会这么多投入的边际效应,世博会这么多投入的边际效应,起码三年内,效应将普惠全国制造企业。没有理由,腾飞在这种时候反而裹足不前,腾飞更应该分秒必争,抓住眼下这最好的时机。
 
  结论不出柳钧所料,只是他没想到大家的意见会如此统一。末了,他用笔头敲桌子,提醒大家道:“今天在座诸位,都是在腾达持有股份的股东,正因为今天的会议涉及的是公司未来半年的重大决策,因此这个会议更应该看作是股东大会。所以你们别着急着说服我赶紧开工建设大规模热处理分厂,你们应站在公司股东的角度首先需要说服你们自己,未来一到两年,公司该将利润分配红利还是新建热处理分厂?”
 
  众人一下子哑了,刚才倒是没考虑到,新建热处理分厂就得掏自家红利的腰包。可是没多久,大家就又众口一词回到原来的调门。新建热处理分厂全票顺利通过,毫无疑义。
 
  会议结果给柳钧很大的心理支持,原来不仅是他看好盈利前景,而是大伙儿全都看好,而且全都是以实际行动支持扩建。于是,柳钧心中最后的一点儿怀疑也灰飞烟灭。
 
  会议结束回到办公室,秘书说钱宏明有紧急来电。柳钧连忙打过去问有什么要紧事,钱宏明接到电话也是懵懂地问柳钧有什么要紧事,这么不正常地发短信行事历跟他敲定约见时间,他昨晚正好手机落在公司没带着,刚才又逢柳钧开会说不上话,现在正焦急从上海赶回来,晚上见面吃饭谈。柳钧想不到昨晚吃饭时候图方便,发个短信,就误导了钱宏明。不过事情在他看来确实不小,误导就误导吧。唯独崔冰冰郁闷,好不容易出差回家几天,结果接连两天吃饭不在一起。
 
  柳钧先到饭店,得知钱宏明还没到,索性坐在车上打开电脑处理几件事情。
 
  过会儿被车灯晃得抬头,见到一辆硕大的Jeep停在对面,从里面跳下钱宏明。柳钧一看车身硬朗方正的线条,就知道是指挥官而不是大切诺基。他也合上电脑出来,奇道:“不开宝马X5了?新欢?”
 
  “X5卖二手车了。刚开始看到牛高马大的X5,还觉得这SUV够味,后来越看越没性格。”他拍拍指挥官车头,手底下传出的是厚钢板才有的闷闷回声,“这个不一样,选择它,是选择一种生活。什么时候空了,我们哥俩找个地方真越野去。”
 
  “我呸,你这叶公好龙的,我看你选择它,是选择美国大兵梦。你小时候多爱挂着我的木头枪招摇啊。”
 
  钱宏明一个劲儿地笑:“看,瞒不过你,真是麻烦得要死,我好歹也是钱总了,你还跟我提开裆裤时候的破事。”
 
  “你不也一样,说是跟阿三谈工作,结果谈什么,啊,连我小时候怎么对女生好奇,怎么率男同学偷偷摸摸流着口水看女生游泳也给我捅出去了,我才跟你提提又怎么啦。”
 
  钱宏明开心大笑,忽然想起来,道:“我今天回来,没跟嘉丽说,你也别跟她提起。”
 
  “你看看,我小时候虽然坏了点儿,可现在多好,正宗绝世好丈夫。你呢,晚上宿谁家?当初我们偷看去的时候,你还故意装作掉队,不跟来呢。这就是我想找你谈的问题。”
 
  钱宏明不经意地左手背在嘴边放了会儿,立刻拿开:“我说这么反常呢,原来教育我这个来了。你怎么知道我不回家是找别的女人去?告诉你,我今晚很正经,顺便连夜处理一些工作,时间很紧,就不惊扰嘉丽了。”
 
  柳钧听着不信,他即使时间很紧,即使半夜回家会吵醒妻女,他再晚也肯定要回家的,起码摸摸女儿通红的小脸蛋,被阿三埋怨几句也好。但他没揭穿,因为他留意到钱宏明很久没出现了的那个招牌动作。走进饭店坐下,柳钧道:“我昨晚也在这儿吃饭,结果有人看你面上送我两道好菜。”他摸出昨晚收到的名片,放到钱宏明面前。
 
  钱宏明一看就怒道:“这个瘪三。找熟人做中问我借钱,说是预付款进去,货一直拿不出来,需要借钱调个头寸。结果货拿出来,头寸解决,却偷偷炒权证去了。他以为权证是股票,结果输得当裤子,我的钱更还不出。我还宽他几天,让他想办法筹措,他很好嘛,找你告状了。你今天找我是不是为这个事?”
 
  没等柳钧答应,服务员拿一瓶酒过来,笑眯眯地说:“今天是有人送酒,指名道姓送给一位柳先生。”
 
  柳钧奇道:“男的不要,女的要。”
 
  “是位很美丽的女士呢,让我不要跟你说是谁。”
 
  钱宏明笑道:“打嘴了吧,还教育我呢。我看你小时候的性子一点儿没改。”
 
  柳钧拿起酒看了一眼:“挺贵的。小姐你请拿回去,我跟朋友两个今晚都开车,没法喝酒,帮我谢谢那位女士的好意。”等服务员一走,柳钧就接着道,“有一些事情,从小就知道那是坏事,比如婚外情。而这种坏事又是只需要克服一下,克服后最终也只影响我一个人的快感,那么我当然克制一下自己,不去触动那条线。这就是我今晚想跟你讨论的。我绝无教训的意思,我只说说我的一些想法,一些我积累了很多日子的想法,今天倾诉一下。”
 
  “婚外情与婚外性,不是一个概念。对,我们今天是理智地讨论,我有必要向你指出,你千万不能混淆。”
 
  “我无法理解,但我愿意理解你。婚外情这种事对我而言,判断起来很简单,白就是白,黑就是黑,没二话。可是我们遇到的很多事却不是。很多事情,我举个例子,行贿,从小我就知道行贿是坏事,可是真遇到了,却发现不行贿影响到的不仅仅是我个人的生存,若只影响我个人,我选择不行贿,可是不。而行贿却有无数正大光明的理由,有时候甚至是不得不行贿。我得说,从我这两只手送出去的红包已经无数了,可每次行贿,我都很内疚,心里很挣扎。每次听到有人说起行贿,理所当然地说人在江湖,还没混出师门的才拿行贿当回事儿……”
 
  钱宏明一直认真看着柳钧的眼睛,听到这儿接了一句:“你虽然行贿无数,
 
  可你从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所以不仅是每次行贿你的心里都很挣扎,而且你还是长长久久地内疚、矛盾,甚至不断谴责自己的这种行为。”
 
  “是的,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有人或许说这是一种虚伪,做都做了,还假惺惺掉什么鳄鱼眼泪,再恶心不过。没错,我不断地意识到我在犯错,可是我依然不断地犯错,但我不愿内心麻木,不愿放弃儿时便养成的善恶标准,我依然认定行贿是坏事,然后每一次做坏事,便可以谴责自己一次。同样的,还包括很多事情。我唯愿我坚持的这点儿脆弱的标杆,让我内心以为我还不算是道德败坏到家的人,让我内心以为我还是个分辨得清是非曲直的人,让我在某些我可以控制的领域中克制我的行为。我不知道我这么想算不算很白痴,这种想法其实多余,我即使不这么想,我可能依然还是现在这样的柳钧,可是我多了这点儿想法,却是挺折磨自己。幸好你一听就能理解我。我就知道你能理解,而且你也会这么想。是吗?我们如此坚不可摧的友谊,说明你也是个多情的人。”
 
  钱宏明却好久说不出话来,他想顺着柳钧说一句皆大欢喜的“是的”,可面对认真看着他的柳钧,他却难以启齿。良久,钱宏明才道:“这个问题很形而上,我还真没时间认真反省过。今天不能贸然给你答案。良知在很多
 
  场合都是多余,没办法,生存逼得太紧了。”
 
  “像你说的那个赖账的,从我昨晚看他眼神深处的惊惶,我相信你给他施加了你们这一行常用的压力。虽然,在这件事上,我知道你必须这么做,我也想不出有更好的办法。可是宏明,这种做法非常不良善,我不愿你回头一个人痛苦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嘉丽虽然是最好最安静的港湾,可是港湾又能容纳得了多少。你看看你一头白发。”
 
  钱宏明双肘支在桌上,两手抱拳撑在下唇,欲言又止,无力辩白。到最后才说了句:“我有很强很强的欲望,各种各样的欲望。”
 
  “可你更是个内心丰富而敏感的人,你想得要比我多得多,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经常不回家,找各种理由蹲在上海,可又这么爱嘉丽。”柳钧顿了顿,“你怕把你的丑陋暴露在嘉丽面前吧。我刚刚才替你想明白。”
 
  钱宏明迅速但并不干脆地反驳:“柳钧,我没你想象的这么单纯。”
 
  “我们都奔四十的人了,怎么可能单纯?我刚才说了那么一堆,就意味着我单纯吗?不见得。宏明,我只真诚地希望你别亲手摧毁自己的心。找时间,你好好面对一下自己。你都已经不敢面对嘉丽了。”
 
  “不要想当然,行吗?我跟你虽然是好朋友,可到底是不一样的人,你别把你的想法生拉硬扯到我的头上。我确实不单纯,内心不单纯,我不
 
  愿瞒你,其实我可以敷衍你,这种问题很……对我很弱智。”
 
  柳钧却是定定地看着钱宏明的眼睛:“我不信。”
 
  钱宏明心头烦躁起来:“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事实。”
 
  “事实是你本质并不坏,你别糟践自己。好吧,今天讨论到此为止,你都快把你的嘴唇磨肿了,别人看到还以为你疯狂怎么了呢,还真不能回家见嘉丽了,嘻嘻。”
 
  钱宏明一愣,迅速撤回双臂,心中有种被透视的不快。他尽量克制,微笑道:“柳总现在指挥惯了千军万马,饭桌上也这么有张有弛有条不紊了嘛。”
 
  柳钧也笑,不再深挖。不喝酒,两人虽然说了很多话,可还是很快吃完了饭。柳钧问刚才的服务小姐究竟是谁送酒,小姑娘不肯说,眼光却飘啊飘地飘向一处包厢。柳钧会意,走过去那包厢,打开门一看,就一脸木然地回来。里面有个美女他一眼就认出来,那就是余珊珊。
 
  钱宏明一听说刚才送酒的是余珊珊,顿时拍桌大笑,招手让服务小姐过来,抢着结账同时加两盅木瓜牛奶炖燕窝,让送去到余珊珊所在包厢。柳钧大不以为然:“你送什么不好,送这种容易引起误会。”
 
  “想在你面前扬眉吐气?我涮她一道而已。”钱宏明笑嘻嘻地拉柳钧离开饭店,“难得我们单独聚会,我想看你怎么开我的车,你赶紧想个可以越野的地方,我们飙过去。”
 
  “你不是今晚很忙吗?”
 
  “再忙也得给你让位啊。走。”
 
  柳钧坐在车上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出朋友的一处基建工地。钱宏明懒得开口指点特殊操作,让柳钧那老手自己摸索去,对那种天生的机械狂人而言,自己摸索反而是种乐趣。只是他旁观柳钧的操作,心中愤愤不平,这款虽然是欧洲生产,可全然美式设计的车子针对的市场主体是五大三粗的老美,他一米七出点儿头的身高开这车子很是不顺手,许多柳钧只要勾勾手指就能达到的功能,他得移动整只手,所以有些人的优势真是从脚底武装到牙齿。
 
  夏天的晚上八点来钟,路上还人来人往,好多乘凉的市民。不过通往工地的路还是塘渣块路,基本上就没有行人。但柳钧才将车子开进去一百多米,就迎面对上一个穿圆领碎花布衫、黑色人造棉大脚裤子的老妇人,老妇人手里捧着一堆木条,木条之间还有一把本地人爱用的蒲扇。塘渣路狭窄,天色又暗,走错了就得掉进旁边烂泥地,老妇人站在路中央,有点儿不知所措。柳钧将车子靠路边停住,让老妇人就着车灯慢慢擦着车身离开。
 
  柳钧见老妇人手中还沾满水泥沙石的木条,奇道:“好像是本地人吧,这年头本地人还烧柴灶?”
 
  钱宏明笑道:“你这公子哥儿从小就‘何不食肉糜’,你知道现在煤气多少一罐?一百二三十大元了,看原油价格走势,煤气价还得往上升。寻常工薪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又没见升,好多人家用不起,家里改烧煤球炉了。”
 
  “钱总你怎么知道的?太神奇啦。”
 
  “凭我是劳动人民出身,凭我始终扎根在劳动阶层。”钱宏明一笑,“上回带小碎花去乡下乘三轮车,随便绕小镇转了一圈。那三轮车夫告诉我,夏天一到,他一天得喝五热水瓶的开水。家中煤气转眼就烧没了,怎么用得起。正好邻居有人支起一只老虎灶烧开水,一瓶一毛,像他那样一天五六瓶的就八分一瓶批发价了。你别这么看着我,好像我跟你撒谎似的。老虎灶烧开水为什么便宜,就是因为现在房地产发烧,到处是工地,工地上到处是扔掉不要的木条木片嘛。不过刚才那老太太捡去的木板可能是给自家烧煤球炉做引火柴的。烧煤球二三十块一个月,比起烧煤气就便宜多了。”
 
  柳钧这才明白昨晚进入农村,为什么到处都是生煤球炉的。原来不是农村特殊一景,而是生计所迫,不得不将时光倒退十几年,捡起煤球炉。“哦,还有最近的面粉涨价,方便面涨价……公司食堂这两个月的支出确实有涨,我一直没过问,还以为是就餐人数上升的缘故。”
 
  “你公司不是提供免费工作餐嘛,可能对有些低工资人群来说,那是他们一天中吃得最好的一餐了。我经常带小碎花去城乡结合部走走,去山区结对助学家庭走走,送点儿吃的用的去,让小碎花懂得点儿世事艰难。可别走你这公子哥儿‘何不食肉糜’的老路。”
 
  “呵呵。”柳钧被揶揄,皮实地笑,“我刚才就说你了吧,本质挺好的一个人,硬是要糟践自己。”
 
  “我们这把年纪,说难听点,半截身子已经埋进黄土,已经就那样了。我懒得多想,活着不容易,别再给自己添堵。”钱宏明不容柳钧再说,一口气接下去道,“知道杨巡做得怎么样吗?他现在可是正宗煤老板了。我前阵子跟老乡们在上海聚会,看到他也来,一水儿三辆悍马,身边紧跟着的两个人很像保镖。听说他一直在为手头膨胀的资金寻找出路,寻思着投资点儿什么。”
 
  “我早知道,杨逦跟我说了。”柳钧有意又八卦了一把,“杨巡今年终于答应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据说给身在美国的前妻一笔不少的钱,两个孩子归杨巡,但依然放在美国由前妻教育抚养。杨逦说,其实杨巡很信任前妻,也很器重前妻,许多事情弟妹们都不知道,他跟前妻全说。但等事到临头才后悔,晚了,他前妻那种人不可能容忍男人在外面胡搞。我也顺便提醒你,嘉丽不可能看不出丈夫在外面做什么,你别欺负她软弱。”
 
  钱宏明不语。两人在黑暗中沉默了会儿,柳钧就调转车头回城。钱宏明过了好一会儿才开腔:“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我姐跟我提起的时候,她跟我说的理由是不许祸害女孩子,而不是站在我的角度。这世上,像今天一样跟我说这么多肺腑之言的人,只有你了。我唯一要求,你别让我表态,给我留下一点儿转圈余地,你放心,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进去了。来,握握手。”
 
  柳钧在黑暗中伸出右手,兄弟俩紧紧握了一下,不用再多说什么。回来的路上,变成大多数是钱宏明在说话,钱宏明说他给一家老小办移民去澳大利亚的曲折。柳钧心说,这可就把嘉丽发配得更远了,以后嘉丽更管不到钱宏明。
 
  早晨起床,卧室一台电视机,厨房一台电视机,一起播报新闻伪造立体声,在央视新闻雄壮铿锵的声调中,柳钧与崔冰冰分头行动,前者煎蛋烤面包做咖啡热牛奶削水果,后者对付小玩猴一样的女儿。崔冰冰好不容易将淡淡洗干净,驱逐出卫生间,接下来就由她爸接手喂食。崔冰冰不喜欢保姆在家过夜,于是每天早上只能这么打仗一样来一遍,尤其是柳钧出差的时候。
 
  等崔冰冰洗漱装扮了出来,却见女儿已经喝光一杯牛奶,面包啃了半片,据说还吃了两只大虾,半朵香菇,两口青菜,显得崔冰冰总是跟丈夫抱怨女儿吃饭不老实害她早上常吃不上饭很有告黑状的嫌疑。她坐到父女俩对面,倒想好好问柳钧取经,看怎么才能将饭塞到女儿嘴里去。结果看到差点儿吐血,丈夫就是夹了一筷子青菜送到淡淡小嘴边,很没技巧地说声“淡淡,吃青菜”,淡淡就麻利地张开小嘴将青菜咬进嘴里,又麻利地咀嚼几下咽进肚子里,然后自觉地自己掰面包吃,吃的时候两只眼睛还巴巴儿地看着爸爸,那个乖巧哦,与她平时面对的小魔头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崔冰冰扼腕浩叹,她也要出差,也要让这小魔头体会体会妈妈也很珍贵。
 
  终于电视放广告,柳钧奇道:“经济新闻怎么不是股市就是房市。即使不相干的事,也可以一句话牵到股市。”
 
  “本来就是全民炒股,我们不到下午三点整幢楼几乎停摆看股票,再前儿一个5.30大跌,跌得全国上下鬼哭狼嚎,现在谁敢不拿股市当回事啊?还有说得很多的是我们银行的,准备金率啊,利息啊,你打开财经页面去看,几乎每天都占头版位置。”
 
  “我们制造企业本来贷款就难,贷款利率高,它这么提高准备金率,提高利息,说是对付热钱,结果刀刀都刺在我们实业界身上,融资费用一升,利润全给吃掉了。”
 
  “不把股市降下去不行啊,我们银行存款都快搬家搬空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我们嘛,你们暂时靠边站站。”
 
  “钱不去股市就去房市,现在谁还敢存银行?算上通胀,存银行是负利率。早就该把GDP压下去,去年却还压那个数字,刚不是调整过来了吗,谁知道调整后数字是不是确切的。可不得不承认,现在经济后劲真足,都不知哪儿来的劲。这几天吃饭,不预约就没桌子,市道火得惊人。”
 
  可是淡淡没睡着的时候,夫妻两个人的对话只够新闻里插播广告的时间,很快淡淡就敲着碗唱乱糟糟的歌吸引父母的注意。两人快速收拾好孩子,出门依依惜别。崔冰冰毕竟不可能送丈夫去机场,柳钧也不是偶尔出差。
 
  候机楼里,电视上放的居然也是股市行情。正是早上开盘时间,更多人拿着手机或者电脑看行情,个个脸上有喜有忧。柳钧遇到熟人上前招呼,熟人张嘴就是基金股票,柳钧一点儿没头绪,唯有听的份儿。从家飞到广州,从广州飞出国,这一程,柳钧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全民炒股,股指百折不挠,这算正常吗?
 
  柳钧有很多的疑问,却缺少对宏观经济的认识,许多问题想着想着便走到死胡同,翻不出去,找不到路。他想到,既然股票是由境内外的热钱炒高,那么热钱总有获利撤退的时候。可是实体经济由谁炒高呢?那么大的需求量又由谁炒高呢?公布的每月进出口同比超20%,又岂是进入中国的热钱所能炒高,那么实体经济又因何而热呢?再有,若股市热钱撤走,对实体经济会不会产生影响?产生什么影响?影响有多大?好多问题,他无法解答。他只知道,经济再这么延烧下去,非常危险。可是根据早上与阿三的简短讨论,看得出国家想控制,但政策顾此失彼,调控失衡。当然柳钧最终还是想到自己的问题,面对如此失衡的局面,他敢不敢大投入。
 
  柳钧想得绞尽脑汁,在飞机上如坐针毡。因为与股票不同,股票容易变现,可热处理分厂如果上马,未开工前那就是一口无底洞。开工后如果吃不饱,也会成为无底洞。可万一,经济还真如去年至今那样的快跑,而他若今天保守,做出一个循规蹈矩的决定,热处理分厂只上一半的保守产能,那么就意味着他将与百年一遇的大好时机失之交臂。怎么办才好,柳钧还真有点儿看不清,更不敢下决定,所以昨天的会议,他坚决抛到脑后。
 
  毫不意外,他让研发中心暂停热处理分厂设计的决定,立刻遭到众高管电邮的轰炸。有邮件问他,当初孤注一掷决定接手F-1研发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到失败,可是相比当年F-1的决定,热处理分厂成功的概率大大超过,那么,有什么理由不上热处理分厂?也有邮件直接问柳钧,柳总的经营侧重是不是有问题,一家企业光有类似F-1这样的大胆研发就够了吗?如果没有配套完善的设备,做不出F-1,那么与茶壶里煮饺子又有何异?也有老成持重的电邮,说
 
  大家一起经历了F-1研发的痛苦历程,柳总在各方面所遭的罪非一般人所能体会和承受,大家理解柳总因此在热处理分厂建设决定上裹足不前的心情,但是企业家不能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企业家的教条中有一条是必须的,那就是勇于进取。当然,更有其他邮件跟柳钧阐明目前的大好经济形势。
 
  柳钧与客户会谈后回宾馆,给管理人员群发一个邮件。
 
  “我试图跳出我们眼前的圈子,不看我们眼下的经营,不看我们客户的订单,不看你们热衷的股票,我试图探寻最本质的经济生活。于是我看到,煤气费在基数不小的家庭眼里变得高不可攀,他们已经用煤球替代煤气;我看到街边原本五毛一个的肉包子做得越来越小,我昨天清晨看到的肉包子已经比我刚回国时候的生煎包没大多少,油条也大为缩水;我看到房价日涨夜涨,房租却日趋倒退;我还看到,工业区有两家小企业的利润被日趋高涨的融资费用和飞涨不休的原材料价格击溃,自动选择暂时关门打烊,将手中资金投入到收益更高的股市……这都正常吗?民生不可能被如此压迫,尤其是涉及最基本的温饱问题的民生,社会必然对此问题有所反应,政府也将被迫就此问题做出反应。
 
  那么这种现象还能持续多久,只会是一个时间问题。大家有没有想过,在那个时间到来的时候,我们公司将面临的是什么状况?我们也将看到我们目前荣景的本质,究竟是海市蜃楼呢还是真实?这正是我眼下思考的问题,也是我暂时不敢下决定的原因。请你们也讨论交流。”
 
  邮件发出后,柳钧便开始忐忑地等待。他考虑之下,也将此邮件发给申华东等朋友。他对目前的局势完全没有把握,因此也对即将到来的回邮是什么内容毫无信心。
 
  罗庆连夜发来的电邮彻底打动柳钧。罗庆说,眼下的经济往哪儿走,他也看不清,但他看得清一条,那就是毫无疑问的通胀,而且从我国正处于发展中的经济局势来看,即使未来稍有波折,可通胀的大方向不会变。那么在通胀的前提下,持有人民币的人该怎么做?罗庆举例他早年按揭买房。早年买房是为了结婚,咬咬牙一步到位将房子买了,头款花尽积蓄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可时至今日,即使他还在公务员队伍里,那点儿按揭款也不在话下了,原因就是通胀,通胀并非全无是处,通胀有一个旁生的好处,那就是帮债务人的忙,以通胀形式赖账。同理,如果凭腾飞眼下的实力,只能上马比预期小一半的热处理厂,那也只能如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可如果通过借贷能一步到位,那么就可以跟上经济可能依然大爆炸式发展的步伐,退则是有通胀撑腰,眼下看来是过度投资而产生的巨额折旧,很快将被通胀消化。一句话,通胀时代里,借他人钱谋自己发展是硬道理。
 
  而申华东等朋友的电邮则是在中国的第二天下午陆续发来,大家都推心置腹地说了各自的担忧,但大多数人用到股市一个术语:看空不做空。唯有申华东的电邮是最晚来的,时间大约是北京时间的深夜。申华东的邮件写得很长。
 
  “你提到的最本质的经济生活,让我非常受惠,在昨天睡前,我带着你的问题入睡,差点儿失眠。今年以来,面对发烧的经济,我多次与来访经济专家有过面对面的切磋,可现在的专家浮在上面的多,接触地气的少,可惜你才刚将此问题抛给我,否则我更有话题。我今天是带着你的问题上场的,我与其他七家房地产企业竞买本市市中心一块绝无仅有的地块,拍卖场合可谓火光四射,最终我以每平方米一万三千二百八十元的楼面价拿下这块地皮,成为今年的地王。这个价,几乎已经接近目前周围成品二手房的价格,但是我不担心,我看好长远。原因与我曾经同你讨论过的一个问题有关,如今遍地都是投资,遍地都是新建产能,总有一天过剩了怎么办。
 
  但是我考虑到,世界上即使有再多过剩产能,顶尖的永远是稀缺的,而稀缺的永远可以由拥有者定价。在今天去拍卖场地之前,我最后站在本市地图面前思考,由于《物权法》即将生效,市区旧房的拆迁费用将更高,政府的拆迁意愿会更低,意味着今后五年内上市交易的市区地块将是极端稀缺资源,而根据我与相关官员接触获悉的规划也是如此。目前我公司已经储备本市住宅地块的近30%的面积,我有什么理由不拿下今天的地块,将我的土地储备占比进一步推高,在定价上拥有更大话语权?所以我今天几乎是抱着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上场。
 
  我认为,这也可以作为你新建产能规划时候的参考。而另一方面,眼下火热的经济提供了充裕的资金,我在股市融资很方便,我有充足的弹药,其实其他七家房地产企业也差不多,但是我更有勇气。我刚刚说服我爸,还来不及庆祝,明天这个时候估计我还泡在酒吧。”
 
  申华东的大胆气魄,令柳钧意识到,在新建热处理分厂这件事上面,他前所未有的摇摆不定,前所未有的心虚,是源自他回国办厂经历那么多曲折磨难导致越来越谨小慎微,是他对大局关心太少越来越看不懂时势,还是他的能力有限跟不上时代发展?
 
  公司管理层不断将大家讨论的结果形成纪要,发给柳钧。出差期间,柳钧一直没有再发出指令,他需要时间,让自己摆脱对做出下一个重要决定的恐惧。他眼下是如此的胆怯。
 
  柳钧想到股市名言,看空不做空。作为一个企业家,是不是也该如此,你可以抨击社会现象,但是你不能因怀疑而不作为。老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现实也可能是,人若太多远虑,必无所作为,因为恐惧。这就是柳钧的现状。在彷徨中,他翻看好多著名金融报刊的网站,可除了形势一片大好之外,还真看不出有什么阴霾。至此,他唯有认定自己太保守太胆怯了,他非常讨厌这种感觉,非常想摆脱自己是胆小鬼的感觉,想来想去,不管如何,热处理分厂迟早得投资建设,虽然眼下建材价格高企……
 
  生意签合同倒是顺利,合作方也是受困于产能不足,眼看自己打桩多年的市场领域被同行蚕食,发狠猛扩产能。谈判之余,柳钧向合作方请教为何高位扩张,合作方说出来的考虑与腾飞众高管一致,而且说是专门咨询了世界知名咨询公司。柳钧一听那家咨询公司如雷贯耳的大名,又仔仔细细与合作方交流了自己心中的疑问,回住处就上网发出指令,热处理分厂设计立即恢复。不仅仅是他们一个城市投资巨大,看起来全世界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