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4(十三)
而且,他已经听说萧然和宋运辉走到一起。他听申宝田说,昨晚萧然请客,庆贺宋运辉升级,而前不久则是萧然的父亲宴请宋运辉。对了,他们都是场面上的人,他们本来就该是一伙儿。
他还听那个李力和梁凡肆无忌惮地当着他的面议论商场,他们左一个“梁小姐”,右一个“小七”,杨巡想到,他们应该说的就是梁思申。原来梁家肥水不落外人田。他还看到,那个李力拿出梁思申最初核定的内装修设计图纸,呵呵,宋运辉还说梁思申不知情,这不,人家都已经把图纸送到李力和梁凡手里。宋运辉对梁思申终究是一往情深,事事卫护。
而梁思申,他原还以为她是天上的月。他默默想到这儿,终于忍不住走下高高的堤坝,去车上拿出电话打给遥远的梁思申。打出时候才想到这还是凌晨,梁思申应该还在睡觉。但这时候梁思申已经接起电话,耳机里传来的是她睡意正浓的言语。
听见这么柔软倦怠的声音,杨巡一腔子的闷气没法出,只得竭力冷静地道:“你的梁凡和李力,把我的商场抢去了。今天,你做得好。”
但杨巡的声音还是阴寒,阴寒如周围的黑天黑地。梁思申在电话那端都能感受,顿时惊醒过来,针锋相对地回道:“对不起,商场的控股权本来就不属于你。你请记住,所谓资本主义,是以资为本,以资方为本,所有人都该尊重资金,尊重资方权益,不得错位。梁凡和李力的控股,只是实现资本权利的正常回归而已,请你正视事实。”梁思申骤然起身,一颗心咚咚地跳得厉害,脑子也一时使唤不上,不过好歹带着拖音把自己的意思囫囵说出来了。
杨巡很想吼回去,什么一套一套的理论,他也知道,他看过那些书。可今天萧然等的目的何止是资本权利的回归?他们根本就是要把他踢出管理圈,抢走他的心血。但是,这些跟梁思申说有用吗?说了恐怕还得再听她教训。他深吸一口气,将火气埋进肚-皮,依然冷静得阴森森地道;“还有最后一件事。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跟你说明白,反正事已至此,我说没说明白,你相信不相信都已经无关结局,你就当我图个嘴皮子痛快。我爱你,我根本没想过要害你,也没想过占你便宜。可事情已经做出来了,事实是我在占你便宜,这是我恶习,是我信用出问题,我没话好说,我道歉也道了,受罚也受了,没关系,是我错,我认错。但是我恨你阴一套阳一套,恨你们不把人当人。我每次最后都坏在你们高于子弟手里,这是第三次。前面两次我都爬起来,活得更好,这回我也死不了,你等着瞧。我告诉你,杨巡是打不死的,你们别想看好戏。最后,告诉你,你虽然对我赶尽杀绝,可我喜欢你的泼辣,你好样的,我总有一天会追上你。”
梁思申眉头越皱越紧,杨巡到底想说什么,冲她发疯撒气?她才不怕。便道:“我也告诉你,你信不信都无关宏旨。你可以对信誉无所谓,我不。在你我过去的合作上,我无愧于信誉。在对你的处理上,我也照样无愧于信誉,我说到做到。最后我不欢迎来自你的联络。再见。”
“放屁。”杨巡对着已经传来挂断电话声音的话筒喝了一声,但是,心底深处,却是已经承认,梁思申说的话不是放屁。为什么?就为她一向说到做到的良好信誉。再反过来说,梁思申现在何必骗他。那就是说,梁思申早已放弃,对他彻底的漠视。就跟……若干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戴娇凤也是彻底放弃他,走的无影无踪。她们对他都无丝毫留恋,连踩他一脚都不肯。
杨巡本来有许多话想对梁思申说,可三言两语就给打得晕头转向,反而更显他的无理。一时全身闷气无处散发,不知不觉撒泼似的蹦跶起来,仿佛随着精力的消耗,全身的戾气也都消减了一般。他盲目地如没头苍蝇一般地在堤坝上来回地跑,跟一只被-撩-拨的小白鼠似的。跑得一个看护堤坝的老儿吓得不敢出来吱声,担心这是哪儿来的神经病。
梁思申放下电话,越想越腻歪,但考虑到杨巡今天电话里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疯狂气息,她思虑之下,还是给宋运辉打了个电话。
“Mr.宋,杨巡目前情绪不稳定,我建议你小心接触。他现在反社会。”
宋运辉此时才回到家中,还没吃饭,一听这话就道:“你接到杨巡的电话?他下午股东会后失踪,音信全无,大家都在找他。难道他打电话去威胁你?他说了什么?”
梁思申听出宋运辉言语里对此事深刻的担心,和对她浓浓的维护,立马改了态度,道:“没有威胁,没有。但我听出他的情绪非常不稳,仿佛全世界都是他的敌对面,才来建议Mr.宋。另外,爸爸手里还有一把杀手锏,完全可以用梁大现在掌握住的账目控告杨巡非法侵占我的股本,让他进去坐牢。这对杨巡才是最大打击。希望有人告诉杨巡,他应该用正确负责的态度为自己的错误担负起责任,而别一再用无赖行径妄图蒙混过关。”
虽然梁思申加以否认,但是宋运辉却敏锐地从梁思申的话里找到他问询的答案,一张脸顿时阴了下来。道:“你知道他现在哪儿?”
“不知道。对不起,Mr.宋,因为我的事一再牵连到你。可你现在千万别亲自找他去,你会触霉头。”
梁思申可能受到杨巡威胁的事实,让宋运辉自己升官杨巡倒霉的内疚之心减了不少,他打个电话让寻建祥好好找找两个市场和一个商场的角角落落有没有猫着一个失落的杨巡,便丢开手吃饭,不再时不时打一下杨巡的手机。如果不是因为考虑到杨巡还真可能在失踪情况下做出疯狂举动,他现在管都不想管。
他这时已经异常恼火,对于梁杨两个的合作,他应该说是旁观者中看得最清楚的。最初杨巡都不敢相信天上掉馅饼,可杨巡最终歪用梁思申的善意,这本就让宋运辉非常失望,而现在杨巡又找上梁思申去威胁,更让宋运辉看到,杨巡以前做小账不是因为个体户的没有规矩,而是存心看梁思申讲理而捡软蛋子捏。
过会儿,寻建祥打电话来问宋运辉借车,说手机终于有人接,但是个水库管理员,那水库管理员说杨巡跟发疯一样地在堤坝上跑了近一个小时,现在终于累倒在地,口吐鲜血,像死人一样。宋运辉暗骂一声,-摸-出钥匙自己开车,因担心夜晚山路不好开,寻建祥等不大-摸-车把子的路上闯祸。他去杨家捎上杨速,飞车赶去水库,将满襟鲜血,脸色灰败的杨巡接到一院急诊。寻建祥早等在那儿,不需宋运辉忙碌。
宋运辉没跟进去病房,找到外面空旷处吸了支烟。看看陶医生办公室所在的位置,他终究是没上去,虞山卿的话对他影响很大,活到现在,反而是过去的对手虞山卿与他更有共同语言,而里面的寻建祥却是与他渐行渐远。他-抱-臂在外面站了会儿,想从梁思申话中找出杨巡无赖行径的具体,可他叹息梁思申盛怒之下反而还让他安抚住杨巡不让闯祸。如此对比,谁还能倾向杨巡?
他在外面站了会儿,又进去走廊等了会儿,等杨巡醒来,他走进去,正好对上杨巡的目光。宋运辉看得出杨巡目光后面的无数含义,但不对杨巡做任何表态,也不告诉杨巡梁思申来过电话。他只是若无其事地摇开头,对杨速吩咐该如何照料保养杨巡,安慰杨速没大事。然后,他就告辞走了。
杨巡一直默默看着,他被救回来后就懒得说话,现在看着宋运辉离开他也没说,只看着。等宋运辉一走,他便闭上眼睛再不搭理任何人。闷头睡觉。他非常累,全身如被打肿一般。连杨速都看出杨巡与宋运辉之间有问题,何况寻建祥。但是两个当事人都不说,两个局外人都只能猜测了事。
宋运辉走到外面后就给梁思申打个电话,因为知道她现在正求表现,上班时间不方便私人电话太多。他把这边的情况跟梁思申说说,让梁思申不用担心。梁思申当时也没多考虑,就答应着,夹着三明治冲出去上班了。
但是梁思申夹在车流中且行且止的时候,想到杨巡的吐血,想到月光下一个人的疯跑,这样的情形,想起来都让人感到震惊,让她无法不站到杨巡的角度思考杨巡的感受。难道真是两人之间严重的观念差异?难道她认为理所当然的诚信、公平,不是国内杨巡们的人生观?否则杨巡何以委屈到吐血?梁思申都想不明白。可是吐血,如此之严重,让梁思申有理也强硬不起来。她偃旗息鼓,竭力劝说爸爸放弃下一步,到此为止。但梁父岂肯轻易放过欺负他的女儿的人。梁思申很头痛爸爸用特权为她解决问题。
梁思申最近不仅私事乱,工作上也遇到调动中的问题。她以前不想回中国工作,现在忽然觉得回国将面临无限可能,比之在美国的按部就班不知刺激多少,因此开始积极申请去中国的团队。可是,先期成立的北京代表处主要从设立在香港的亚太总部抽调人手,按说,这也是正当合理的人事安排,梁思申无话可说,只有心中郁闷。更兼她这回随大老板访华,工作出色,有目共睹,回来就被调升到重要位置,令她都不好意思要求去中国工作,否则挺对不起提拔她的大佬的美意。这不,心里稍磨蹭几下就失去了北京代表处的机会。
可是她真不想再失去上海的机会,她私下已经做了一些努力,包括与亚太总部人员的私下沟通,可是成效不很显著。再加被杨巡的事儿一搅,心里更添烦闷。她打了几个电话,就约到一个男-性-中学同学去酒吧说话。
同学家境优裕,但也是自己出来工作。同学能倾听,可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同学说,在规则不完善的地方,可能私刑比寻求法律帮助更有效。梁思申听了申辩,中国不是个蛮荒之地,虽然政治体系与美国不是同一个。等同学被她说服,她自己却沮丧地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秩序还是停留在她几年前形容的亚马逊雨林环境,规则不是没有,可规则流于表面,竞争却是无序而残酷。
同学对中国的了解很少,与大部分美国人差不多,而且还充满偏见,梁思申感觉鸡同鸭讲,但好歹同学提供两只耐心倾听的耳朵,让说了一晚上话的梁思申情绪缓和不少。
回到家里看到有传真,拿起一看,是来自宋运辉的,顿时心里生出障碍,不想坐下来细辨那被越洋传输模糊了字迹,怕又是有关杨巡的事。这事,她处理不了,又放手不下,已成她心中最大的败笔,她恨不得躲开不去想,最好宋运辉也别提醒她想起这些事,提起来她就觉得自己很失败。这会儿看着搁桌上的宋运辉的传真,她就跟传真烫手似的,这儿想出事情做做,那儿想出事情做做,磨磨蹭蹭的就是绕开那传真不看。
可心里又想,万一不是有关杨巡的事呢?如果无关杨巡,那么宋运辉发传真来一定是要紧事,她又怕不看误事。拖拖拉拉地,她一直等跳-上-床,才最后下定决心,硬着头皮辨认。但才没看几行,她专注起来,甚至跳出被子搬来厚重的字典。
“……合资事宜至此告一段落。考虑到下阶段你将赴国内工作,综合你过去的-性-格和现阶段处理问题时候的一些表现,我有必要事先给你打一预防针。”
“最近我从我女儿身上看到你的过去,都是从小相对于其他小朋友的见多识广,家境优裕,与同学相处时候就不甚斤斤计较甚至经常收敛自己的锋芒,有意谦让。因为老师都避让你,同学都以老师马首是瞻,自然不敢相欺,即使小有冒犯,可你底子深厚,你输得起,你尽可以表现大方。我现在也正培养我女儿-性-格大方,处事谦让,与人为善,这是我对待朋友应有的态度。但是你家学渊源,谦让并不意味你没脾气,你-性-格就像家猫,平日可亲可近,但若受到攻击,你会第一时间亮出爪子做出有效反击。”
“但是从你最近处理几件事情的方式来看,我感觉你处事欠缺一个度。这个度,会让你处在一个非善意环境下,如何适时宣示自己实力,令对方心有忌惮,而不必最终亮出爪子,造成重大伤害。换句话说,预防重于攻击。”
“我不知道你们在美国的工作环境如何,我相信你的-性-格应该适应你那边的环境,你现在的工作挺有成就。但从你对合资商场事情的处理来看,你的那个度,不适合中国国情。”
“我今天看着杨巡醒转后离开,回来一直想这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合作之始,杨巡都不敢相信这等好事会落到他头上,他初时对你是仰望,谨小慎微地伺候着你的眼色,对你不敢有丝毫得罪。但是最后为什么会演变到今天这一地步,他何以敢如此胆大包天?你想过没有,原因之一是你把握的度出问题了。”
“你缺少与大股东身份相衬的当仁不让态度。你口口声声‘以资为本’,可你行动上却缺乏对这四个字的实际支持。你以不适合中国国情的以对待真朋友的态度对待商业伙伴,你一次次的公平合理和谦让,令有些不知好歹的人以为你单纯可欺,在你依然-抱-持着谦谦之心的时候,杨巡的气焰却因此受到鼓励,一次次地膨胀了。如果把你换作是市一机的萧然,杨巡还敢有小账吗?从他被新股东的加入惊扰得吐血这事可以看出他的尺度。同样是大股东,杨巡的态度何以前后有如此大的差异?如果你将来中国工作,我建议你有必要检讨自己,你的善意是不是被人误作软弱了。”
“我赞赏你最后看到问题时候当机立断的处理态度。但是如果你事前步步警示,不给杨巡任何幻想,让杨巡从来不敢欺瞒着你做事,让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是不是比当机立断的处理更好?包括你以前与你外公打官司,你的谦和与大度,在一个非善意的环境下未必行得通,而你却已经习惯,不愿意很没风度地时常亮出爪子给大伙儿瞧瞧,警示周围人你不是好惹的,人家自然会以为你软弱可欺,剥夺你的权利。当然,这也与你当时年幼有关。”
“现在你已经独立处世,在合资商场这件事上面,你或许依然可以说,你输得起,你底气足,但你能保证下一次你依然输得起吗?”
“如果你以后有更多机会在国内工作,我对你有小小建议:态度上当仁不让,行动上步步为营,内心里才是与人为善。不得不说,你从学校到学校,经历的社会环境还比较单纯,对于社会认识不足。人心未必都是险恶,但人心可以被鼓励至得寸进尺,胆大妄为。与商业伙伴的交往,必须认清并把握自己的有利形势,克制对方的心理膨胀,才是长久相处之道。这不是仗势欺压。”
“晚了,我先写这些,如果你看了觉得我的分析不恰当,请对这份传真一笑了之。如果你不认可我的建议,我倒是建议你来函争辩,我想看到你的态度……”
梁思申看完,倚在床-上对着传真发呆。心中好多感想,想宋运辉对她的了解,想宋运辉对她的关切,想自己果然在对待杨巡一事上多有姑息,想宋运辉给她的三点建议,再联想到自己的很多很多事情,而不仅仅是在中国才遇到的那些。她正郁闷着自己为什么总处理不好某些事,被宋运辉这一份传真点破,很多事竟是豁然开朗。因此他几乎是毫无删减地全盘接受了宋运辉的建议,岂有不认可的?更无需争辩。对,她不缺与人为善,但她缺乏当仁不让,缺乏有意识地步步为营建立势力的主动,她有伶牙俐齿,可没用在正事上,都是拿来斗嘴。可能,与她过去得来太易有些关系吧,她好多中学同学也是如此,大家都自嘲与世无争,各自发展五花八门的爱好。
可是,她在爱好之外,还是想做些事的。她有一种想证明自己能力的欲望,她还有很多很多想要实现的梦想,有些需要努力工作才能达到,有些则需要靠努力工作挣来的钱换取。她想上进。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Mr.宋上班给她发来昨晚写的传真后,一定还等待着她的回复。想到Mr.宋写这份传真时候的心情她又拿出传真来看,不说别的,写那么多的字,即便只是抄写,那也是需要很多时间的,而且还是在Mr.宋处理完杨巡吐血住院事件之后的疲惫中。Mr.宋对她……连那么爱她的爸妈都没想到这一层,他却帮她想到了。梁思申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复。也发传真过去?恐怕不行,私事发到公家传真机上,未必是宋运辉所乐见,他这人太严厉。可是打电话过去?梁思申此时有点不敢直面宋运辉的深情厚义。面对教她做人道理的Mr.宋,她总不能也当仁不让吧。
她将脖子一缩,缩进被子里,做了好一会儿鸵鸟,前后想了好多应答话语,才爬出被窝,硬着头皮拨通宋运辉的电话。在她有意识地拿英语掩饰不安的问候之后,却是宋运辉若无其事地拿中文一问:“你还没睡?”
梁思申这才端正姿态,放松了一点,道:“跟同学玩回来看到传真,又想了好多。Mr.宋,谢谢你。我全盘接受你的建议。”
坐在宋运辉办公室的两个人眼看着宋运辉脸上绽放出温柔的笑纹,又听到宋运辉还是拿若无其事的口吻道:“好。早点休息,我这儿开会。”
梁思申这才如获释放,说了再见就把电话扔了,又窝进被子作鸵鸟状。Mr.宋对她太好,连些许压力都不给她,让她都不知道如何面对。传真,她是不需再看一遍了,中心思想她早已领会,也毋庸置疑,剩下的只是怎么做的问题。Mr.宋不想显露的思想,以Mr.宋的审慎,估计也不会写在纸上。她第一次的,不得不定下心来,认真回顾与Mr.宋交往相识的全程,她想弄清楚,为什么,何时,怎么样……
她转辗反侧了一夜,几乎没合眼,可还是没弄清楚Mr.宋对她的好,何时有了-性-质上的变化。自然,也是无法弄清楚为什么了。她起床时候自嘲地想,嘿,凭她的段位,怎么可能-摸-清Mr.宋不想让她知道的小心思。那好,她就当做不知道到底。反正在Mr.宋面前敌强我弱早成习惯,也没必要这时候才想到奴隶翻身。示弱,在强者面前也是一种办法吧?
但是她精心化妆掩盖睡眠不足上班后,便走进相关大佬的办公室,赤luoluo地摆出她要求去上海的理由。她告诉大佬,无论从哪方的利益出发,都应该放她去上海,她的优势无可替代。这一刻,她心中没有罪恶感。
杨巡还在医院,就有一个电话打到他的大哥大,由杨速接起,转达给杨巡。
杨巡听了,就黑着脸起床,道:“你告诉他们,说我半个小时后到场。”
“大哥,你脸色很差……”可杨速说着,也只能将衣服递上,然后弯腰给大哥穿鞋子。
杨巡道:“我们哪儿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是杨巡弯腰穿鞋的时候,只觉全身酸痛,再一想也是,都不知道有几年没如此剧烈运动,事后还能不腰酸腿痛?他收拾好了出院,留下手续交给杨速办理,自己到门口乘一辆三轮车,独自来到商场下面的临时办公室。
几乎是艰难地下了三轮车,不由得庆幸幸好没跟其他商场似的弄个小山一样的台阶。走到商场大门,见里面静悄悄的,全不是过去热火朝天的施工景象。杨巡心下黯然,但也只能脸上木然,走向也是寂静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面有三个人,其中一个陌生,戴着眼镜,斯文人的样子。李力今天换了一件西服,深咖啡色单排纽扣条纹西装,配雪白的衬衫和稍微浅一点咖啡色的领带,颀长的身材、整洁的修饰,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气派英俊,当然,李力是有备而来。李力站着,梁凡则是坐着看图纸,梁凡没换西装,但是换了一件衬衫,黑西装配浅灰衬衫和领结,也是不常见的装扮。听见杨巡的敲门,梁凡抬头看他一眼,但旋即又低头不理。
倒是李力客气地对杨巡道:“请进。听说你身\_体不大好,会议需要延期一天吗?”
杨巡经过昨天一天,已经清楚李力这人嘴巴客气,手腕狠辣。他只微笑道:“不用,可以应付,这就开会?”
李力听杨巡嗓音沙哑,诧异地看他一眼,但没说什么。梁凡则是头也不抬,指着一张总图,道:“杨总,请问这套被你废弃的原装修设计总图,其中的变动都与小七……嗯,与梁思申通过气吗?”
杨巡神色不变地道:“这套图纸都是梁小姐的意思。不过因为照这图纸施工的话,费用较高,后来废弃。”
“可是漂亮,我看商场外墙是照这图纸施工的,花岗石毛板非常有韵味,这样的门面,再过十年都不落后。”李力做个手势,请杨巡坐下,眼下他一言一行,都表现出他是这儿的主人,而杨巡已经反主为客。李力道:“梁凡,就照这套现成的做吧,梁小姐快递给我的那份是草图,不适合施工。”
梁凡抬眼看一下门外,道:“外面的还不如没装修,现在还得请人工花钱敲掉。新开商场若没一点超前意识,怎么抢人已经固定的客源?真是,挺好的一个美人,硬是给套上塑料发夹。”他把图纸合上,这才将眼睛对上杨巡,道:“杨总,我们这么设想。保持商场房子结构不变,但须敲掉所有装修,重做。因此拖延的开工日期和重新装修所产生的费用,需要我们双方追加投资。我们已经请律师到场,今天开会商量一下追加投资的数额,我们当场就把增资文件签了吧,方便相关人员立刻去工商更改注册文件。”
杨巡漠然,这招数太熟悉了,去年让萧然惶惶不安的,不就是日本人使出的增加投资招数吗?李力和梁凡他们这么快就活学活用了。可是他能拒绝吗?不可能,他与萧然一样,他的发言在股东会议上不占大份儿。甚至还不如萧然,萧然起码是个地头蛇,而他对李力和梁凡则是无用。若说日本人对萧然可能没有恶意,那么眼前两个人,他们明摆着就是来修理他的,他们提出来的增资方案,还不是想把他挤逼到墙角?便道:“你们单方增资吧,我资金紧张,没法再投入。”
李力深深看杨巡一眼,道:“这么一来,双方持有股份的比例就得变化,你考虑过没有?”
杨巡沉默。
梁凡敲敲图纸,道:“出图时候做的预算已经不合时宜,这一年物价涨多少,去年的预算最多只能做参考,我看翻倍一下都有可能。需要慎重考虑持股比例变化。”
杨巡心中再叫一声苦,心里清楚梁凡准备在增资方面做文章,稀释他杨巡的投资。那办法太多了,他这么坐着都不用想就能顺口说出好几招。这装修上面没发票、打白条、财务虚报账目的事太多了,何止比预算翻倍,翻两倍都可以。李力和梁凡实际投入五百万的话,做帐做成一千万,即使他杨巡看得出来也没招,他能拿这两个人怎么办?可是他杨巡却是实打实的投入,他得无可奈何地吃亏。
李力见杨巡犹如颈椎病发作似的僵硬地点了点头,就道:“好吧,我们重新做一下预算,很快拿出预算数字请杨总确认。为示公正,我们将严格参照杨总原先做的预算,不另行增减设计项目。今天的讨论,我们会另外安排人手值班。这边有关增资的协议,我们也开始起草,方便速战速决。就这样?”
杨巡在如实记录的会议记录要上签下字,便抽身离开。走到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他回头看商场,知道自己可能永远失去商场。今天这个会议才是开始,接着,等商场启动,他们还会在财务账上入手,有的是办法做亏,他杨巡将占着那没发言权的份额,永远分不到红利。这太容易了,凡是人都会想到做,只要没人牵制着。他如今唯一的指望是,起码他的股份不会稀释到零,未来除非李力梁凡他们打算上面再造办公楼,也再少有稀释他股份的机会,他等着这地块升值吧,他起码还占着地皮的一份子。而地皮的升值,从目前的势头来看,是迅速的。
但地皮升值的预期,无论如何都不能掩盖杨巡失去商场控制权的失落,那最多只是自我安慰、自我麻痹而已。杨巡木然地又叫一辆三轮车回家,走进家门,他摔在床-上,再无力气。原以为萧然会-插-手,他在病床-上躺着的时候已经想好要求申宝田出面,给萧然一笔钱消灾,可现在看来,李力和梁凡两个都不是纨绔子弟,做事亲力亲为,又兼速战速决、心狠手辣。完了。商场完了,他指望最大的商场完了,他原本准备拿它当作事业转折的商场完了。他也没了嚎叫的力气,他的嘴角溢出的是抽搐的声音。
杨速回家,看到大哥跟死人一样灰败的面孔,吓死了,几乎是扑着上去,大叫:“大哥,大哥,你说话,你眨眼也好。大哥……”摇了几下,见杨巡没有答应,他忙一把扶起大哥,想再去医院。
杨巡这才道:“老二,放下,做饭去。”
杨速见大哥说话,才稍微放心,将杨巡放下,看来看去,终于道:“大哥,我们不担心,我们以前比现在还穷,什么都没有,可我们不是走过来了?大哥,不管商场怎么样,我们还有别的很多。你千万别放弃,你有我们兄妹,我们都支持你。你坚持,大哥,你坚持,你是我们兄妹四个的主心骨,你千万要坚持住。”
杨巡将头转开,避开杨速,心里恹恹地想,他坚持,谁来支撑他?他真累。
杨速见坚强的大哥眼下如此软弱,也不由得跟着掉下眼泪,半跪在床边道:“大哥,别灰心,你有我们,我们永远跟你在一起的。大哥,大哥,大哥,我还是背你去医院吧,大哥,医生说你要好好休养。”
杨巡被杨速烦死,无力地道:“车子找回来没?”
杨速连忙道:“找回来了,大哥,昨天就找回来了,大寻开的。”
“哦,给我安眠药,我吃了睡觉。你今天就找人拆木器厂,越快越好。走吧。”
“大哥,缓一天吧,我得守着你,我不放心你,大哥。妈如果在,妈不会放心你今天一个人。”
“快走。”杨巡拼力大吼一声,可声音根本拔不上去,却拉得昨晚嘶吼伤了的喉咙好一阵子的咳嗽。
杨速不敢久留,伺候着杨巡吃下安眠药,只能悄悄出去。但走到外面,打BB机叫来财务,一个中年妇女,请她帮忙悄悄照看着杨巡,时时观察熟睡的杨巡的脸色,半个小时汇报一次。杨巡不知杨速这一安排,他躺下后依然是脑袋空空,可又似乎千头万绪,烦闷了会儿,终是抵不住第一次吃安眠药,很快便进入梦乡,可那梦既不甜也不美,他的脸色看在赶来照看他的财务眼里,财务直觉老板在做噩梦。
杨速忐忑地去找寻建祥商量,两人都不知道杨巡开的那个会议说了些什么,但都估计不是好事。两人几乎不用太深入,就猜到杨巡让立刻拆木器厂,是想尽快东边不亮西边亮。不错,木器厂现在已经办妥手续,换手到杨巡手上,可厂里的工人都还没给一个交代,就这么进去拆厂子,会不会遇到什么抵抗?可是两人想到,速拆可能让情绪低落到极点的杨巡稍微高兴,而且木器厂现在也正停工着,暂时不会遭到抵抗,两人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先拆起来再说。
两人分头出击,找人的找人,找工具的找工具,甚至抽调人手卡住各道路口,阻挡一切闲杂人等进入,避免任何干扰。寻建祥还亲自驾车将拆厂小工载来,只为争分夺秒。饶是如此赶时间,还是忙碌到下午四点多才开始动手。而此时早已日头西斜,天将黄昏。杨速让人立刻接上电灯,连夜开工,说什么都得把几间小平房先平了。一群人真是拆到半夜,注意人身安全的寻建祥担心小工们疲劳操作出安全问题,大家这才回家睡觉。好歹,拆掉了两间用作仓库的平房。
杨巡几乎大睡一天一夜醒来,浑身就跟给碾过似的,四肢不属于自己。因肌-肉-的酸痛,他才从混沌回到现实,不由自主地叹出一声气。却发觉有鼾声从窗边,地上传来,他侧脸看去,见杨速竟然睡在他房间的地上。他稍微想了一下,便清楚杨速这是不放心他。恍惚中,他记得杨速好像对着他喊过兄妹们永远跟他在一起的话,是啊,每次他跌倒的时候,只有妈妈和弟妹们不离不弃。
杨巡看了弟弟一会儿,见没醒来的样子,就悄悄支撑着起身,不敢穿鞋子,偷偷-摸--摸-地出去房间,忍着浑身酸疼,开始做早餐。杨速到底是警醒,略微听到响动便迷迷糊糊醒来,一看床-上大哥已经不在,立刻惊得跳起来,追出房门去看,却见大哥抿紧一张嘴,有些神思游离地在厨房忙碌。他忙走过去,有些怕吓到大哥似的,喊了声“大哥”。杨巡听见,扭头笑笑,似是很平常地扔出三个字“洗脸去”,便又专心做饭做菜。杨速小心辨认,大致看清楚大哥脸色还行,精神也还行,才去盥洗。
杨巡心里依然是烦闷,但不再多说,此时他的理智已经能够克制自己,他甚至有些加倍地沉默,似是要把前面日子里多说多动的言行找补回来。他知道,他没资格随心所欲,家要养,弟妹要供,身后一-屁-股几千万的银行贷款倒也罢了,他下面还有那么多被他叫来的老乡等着跟他找饭吃,他就是累死也得找个地方靠着,帮他们撑住一片天。
一会儿杨速出来,小心地跟杨巡道:“大哥,昨天拆迁木器厂的小工已经进场,我们先把两间仓库拆了,车间暂时没拆,来不及,而且还得等着你决定里面的一些破设备怎么处理。我跟大寻商量了一下,围墙暂时别拆,算是当作与现在市场的隔离墙。你看呢,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