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3(二十六)
梁思申费劲地听着,听完回味了好半天,才道:“我大概意思有些知道了。就是买断工龄……”
“我们不要买断工龄,我们生是工厂的人,死是工厂的鬼。一年工龄才三百块,谁爱卖啊。”
梁思申听着心惊,一年才三百?她问:“意思是一年三百,如果工作十年,就是三千?如果是将退休的工人,那是多少呢?”
“我说那杨畜生肯定是瞒着外国老板做坏事,看看,真不知道吧。退休的也一样,买断了以后就没退休工资了。年纪轻的买断还好,拿笔钱正好出去别的地方干活,他们年纪大的身\_体有病的可怎么办啊,这不是要人-性-命吗。梁小姐,你好心,你一定不要让杨畜生骗了,你得开除他,别让他把你名声败坏了……”
梁思申开口说话,但是哪儿压得过这些女工的大嗓门,只得伸手虚压,等大家静下来才道:“我再问个问题,现在是杨巡先付买断款的五分之一是不是?以后花几年再把剩下的五分之四付给?国家政策是什么?该付多少,怎么付?”
女工们又七嘴八舌,但见到梁思申侧耳费劲倾听,才有人组织了一下,让那个普通话虽不标准但还能听清的说。梁思申听下来这才清楚,原来杨巡做的都符合政策,只是政策有松有紧,杨巡却往苛刻里执行。她当然不会当众责问或者否定杨巡,只是诚恳地道:“谢谢你们这么生气还善待我,我听明白了。我这就与杨巡商量,尽快给你们答复。请相信我。”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对于外国老板这么客气的表示有些接收障碍,却真的表现出好说话的样子,那个代表与大家嘀咕商量后,道:“我们看着你是个好人的样子,梁小姐你可别辜负我们这些大妈大叔啊,我们都等着钱看病过日子呢,没钱我们怎么活啊,现在物价又高,开销又大,哪儿都要花钱,梁小姐,我们都指望你啦。你把厂子再开下去吧,让我们都有个依靠,你钱多,听说你宾馆住一夜都要三四百块,都够我们一年工龄啦,梁小姐,你一定别让杨畜生骗了,他不是个好人啊。他肯定昧你的钱,你查他,到派出所告他。”
杨巡一言不发地站一边,对于别人怎么骂他都是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梁思申一叠声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立刻开会。谢谢你们善待,回头很快答复,谢谢,谢谢。”
众人将信将疑地让开一条道,让两人离开,看两人上车,却是看到那个外国老板开车。众人顿时心头起疑,难道外国老板反而是让杨畜生管的?也有可能,看外国老板一脸嫩样,而杨畜生却是两只眼睛深不可测的阴沉样,可别什么商量开会下来,外国老板又被杨畜生控制。但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经悔之晚矣,车子早已绝尘而去。
车上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梁思申需要时间消化刚才那些工人们的突然袭击,杨巡则是需要消化刚才那些工人当着梁思申的面骂他杨畜生憋出来的情绪。
两人到了饭店,停在停车线上,梁思申才道:“谢谢你的沉默。”杨巡几乎是同一时间说一句:“你应对得挺好。”
两人不由在车内对视,杨巡抢着道:“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受得住。”
梁思申看看杨巡没刮胡子乱糟糟的脸,和满是血丝的眼睛,哪里好意思说,只是道:“刚才看到你两只眼睛跟狩猎的豹子似的,担心死,好在你真能克制。”
“你看到我?我还以为你看那些工人都看不过来。”
梁思申认真地看着杨巡道:“杨巡,在我心目中,我们首先是合伙人,对内,我们有问题可以争吵,对外,我们站在同一阵线里。在现场的时候我当然先要顾及你的态度,但是现在,我们下车,边吃饭边商量这件事,我有异议。”
“我知道你有异议,但我有理由。下去吧。”
两人进去饭店,才刚坐下,萧然却从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带有一些酒意坐到两人这一桌。杨巡虽然视萧然如寇仇,可在实力不允许时候他才不会表现出来,只指着萧然对梁思申道:“你问问萧总,他们市一机的工人现在组织起来罢工怠工,市政府派人下去谈话都没用,那些工人尽想着当家做主人。不得不说,买断工龄是必须的,有些人不能用就不必用。”
梁思申道:“你不用借题发挥。对于买断工龄,我也赞成。看过那些人的工作态度,我不以为值得继续用他们……”
萧然却-插-话:“你们可以不用,我不行,我得用,我一时上哪儿找那么多技术工人去。梁小姐,你们那儿老板怎么用工人?也是计件?得一天八小时猛干才做得足计件?迟到早退得重罚?上班时间看报喝茶上厕所聊天都要罚?我们工人反了,说又不是管牲口,宁可不干内退,拿几块钱值得那么辛苦吗。都骂资本主义呢。”
梁思申听了奇道:“这是很正常的职业要求啊,是不是工人懒惯了,不肯辛苦?你们工资跟上没有?要是辛苦一倍,工资没增加一倍,他们当然不干。”
萧然道:“问题是辛苦一倍,工资也翻倍……不,是奖金,计件奖金,可人家不要那增加,宁可要清闲,没办法讲理。你们那边怎么处理这事?我这边日方管理人员没招了,只会说想不到想不到。”
梁思申又没管过工厂,只得道:“建议你请教宋厂长,我在国内看了那么些个办公场所,唯独他那儿没看到闲人。”
“不一样,他那儿是新企业,从头开始,谁都是新的,容易管。我那儿是老企业,技术最好的人也是最油的,水火不侵,带头抵抗。唉,反而是刚开始扩建的新厂容易管。”
杨巡心说,杀心重点,开掉几个,看谁还敢闹。难不成少一个工人机器还真转不起来?但这个乖,他自然是不肯教给萧然的。
萧然也是急病乱投医,才会找到梁思申,见梁思申这儿问不出什么,又问另一个话题,“我们那些来协助安装管理的日本人,都是男的,可都要一人一个房间,你说这是干嘛,浪费不,好好的标准间让一张床空着,这钱还都是我们合资公司出。外办还说这是日本人的习惯,有那习惯吗?他们也不过是日本的工人而已。”
梁思申道:“这是习惯,需要确保每个人的隐私。我们出差也都是这样。有说,宁可异-性-住一屋,也不可以同-性-住一屋,会被人另眼相待。萧总还有事吗?我今天三点的火车就走,只有这么一些时间与杨巡谈点公事。对不起。”
“哦,你忙。”萧然倒也爽快,但起身时候,忽然又好奇地问一句:“日本人怕别人当他们同-性-恋?”
“你想歪了。”梁思申说得一本正经,令萧然本来笑着的脸有些尴尬,他明显看到梁思申眼睛里流露出的嘲讽,似乎是在嘲笑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萧然心中愤懑。
杨巡看萧然离开,才道:“那么浮躁的人也想管工厂?他也就欺负欺负我们这些要靠着政府机关办事的人,底层工人才不理他是什么高干子弟。好吧,我们统一第一个思想,我们解雇所有人,花钱买断工龄是对的。然后呢?”
“杨巡,别那么严肃。你看你。”梁思申-摸-出随身的镜盒,对准杨巡,“你两只眼睛血红,像要吃人的狼。笑一笑,就成小白兔了,多好。”
杨巡哭笑不得,“别看我眼睛全是血丝,我这是在翻白眼。吃点什么?油爆虾?”
“要吃蔬菜,小兔子。”梁思申收回镜子,看杨巡点菜,自己心中把语言组织一下。她还是第一次发现杨巡严肃起来非常凶,两只眼睛像是会杀人似的,令她看着害怕。但她不知怎的,对待杨巡有的是一张一弛的手段。
杨巡本来因为被人在梁思申面前骂畜生,满心是火,又是看见仇人萧,更火上浇油,不知不觉口气压抑不住有些不对,可被梁思申俏笑几下,早投降缴械,拿梁思申没办法。心说梁思申可真会调戏人,可偏偏他吃这一套。他点了两个菜一个汤,知道梁思申洋人脾气不喜欢浪费。
梁思申等服务员走开,就道:“我不了解这儿的政策,对于解雇工人,给予工人适当补偿,我觉得是应该,照这儿的办法是买断工龄。但是我不认可你一笔钱分几年给。听听他们今天的声音,这笔钱对于我们,是影响进度,但是对于他们,影响的是他们的生存。即使对于我们来说,进度意味着一切,可是你不能不承认,你不能无视他人的生存……”
“你错了,他们没生存问题。我现在已经给他们的钱多于他们的年收入,他们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不会受影响。以后他们有没有收入,怎么过,那不是我考虑的事,该由他们自己考虑。他们的问题是,以前国家-抱-着他们,他们靠着国家过一辈子。现在国家不-抱-了,他们想通过闹事粘在你我身上靠一辈子。你听出来没有?包括萧总的工厂也是一样,一方面是他的管理水平差,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工人靠着国家靠惯了,懒惯了,一下让外国人管起来的时候,吃不消了,宁可懒着,拿少一点的钱。你在国外,没见过这些事,以为他们闹,是因为他们有多大委屈,不是。”
梁思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带我见识过他们的工作,我并不认为我有义务-抱-他们一辈子。但是我们必需公平合理地对待他们以前的付出,关注他们的生存。我们按照政策一次-性-地把买断工龄的钱付了,他们可以合理投资,或许是新的生活的起点。最不济,也可以存起来,有笔钱傍身,做人心里有底。可是一次一次地付就没这效果。另一方面,我们一年付一次,肯定没考虑付给他们滞后付款的利息,我们这是利用强权强扣他们赖以生存的钱来发展我们的事业,吞没这笔钱产生的利息,这种做法非常恶劣。我不认为我们可以这么做。再有,我是从企业形象来考虑。我们准备做的第一个项目是商场,商场需要给人亲和的形象,才能吸引顾客前来消费,要是传出去我们是恃强凌弱的人,是不讲理的人,以后谁还敢来我们的地方花钱?刚才包围我们的工人,以后就是我们的顾客,他们的言论会影响他们周围一大帮人,以致最后影响我们的形象。最后是我的个人感受。我看今天包围我的人年纪都不小,他们未来的就业很成问题。我为我必须解雇他们,断了他们的依靠而内疚。他们很可怜,而我们应该还没难到付不起这些钱的地步。我愿意付出利息,专项资金支付这笔买断工龄的费用。”
杨巡几乎是从听第一句始就想驳斥,但是忍着,并不是因为梁思申说得有理,而是因为他不想让梁思申难堪。但他心里还是左一个“理想主义”,右一个“不切实际”,几乎全盘否认梁思申的话,只有最后一条,他承认这才是梁思申的理由,大小姐可怜穷人,大小姐的钱来得太容易,也愿意花得容易。他不。他从小只有比今天这些人更穷,他靠谁去?亲戚都不让靠呢,没钱时候就饿着呗,饿不住就挖空心思赚钱,靠自己才是办法,妄图靠别人的都是懒汉。他初中开始就卖馒头挣钱,他还放弃高中一力养家,他那时候还不到法定工作年龄呢,可见只要想赚钱,总有办法,那些四五十岁的女-人男人哪会没处就业。没法就业,那也不是他的原因,是那些人自己的原因。他根本不接受梁思申那一套。
杨巡耐心等梁思申说完,才非常干脆地道:“第一,贷款不容易;第二,我拿不出这笔钱。你已经看过帐目,我们资金紧张,我请的施工队是带资进场,等工程结束我才付钱给它,也没利息这回事;第三,分期付买断工龄费符合政策规定,不是我有意苛刻;第四,我有基建经验,我手里的每一分钱全有规划。我们的项目这才是开始,我必须在每一个用钱的口子都死死卡住,不留一点余地,否则,今天可以为买断工龄费开一道口子,明天就有其他理由让我开别的口子,那就没个完了,我们的预算肯定超支到不知哪儿去,影响的是我们项目的生存。以上是理由。最后说我个人的意见。我们的分工很明确,以前早已说定。既然我管着这边的实务,你得放手给我,不要干涉。只要我不犯法,你不要-插-手。另一方面,我人都可以给你,我当然会对你负责,不要相信他们说的,我不会骗你。”
梁思申无言以对。如果说她可以反驳杨巡的一二三四,可是她无法反驳杨巡最后的个人意见。对,这是他们的分工,只要不违法,她没有理由干涉。可是她无法漠视那些人可怜的样子,而那些人本来可以悠悠闲闲过他们吃不饱饿不死的日子,因为她的收购,那些人失去工作,她总应该做些什么,有所补偿。总不能克克扣扣那些不多的补偿款。可是杨巡有杨巡的理由,杨巡作为工程的负责,对资金的用度有杨巡的计划,她不能干涉,除非她全盘接手。
杨巡知道梁思申口齿伶俐,但见梁思申不再说话,一脸郁闷,心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人太讲理。不像他,为了目的,歪理都在所不惜。他忽然有些反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太硬,不让梁思申有半丝回旋余地。但他硬是守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说出有余地的话。他将蘑菇菜心往梁思申面前推推,方便她夹到,心里记下,看来蘑菇菜心也是梁思申爱吃的一道菜。
梁思申考虑了好久,问:“买断工龄费用一共需要多少?哦,对,我这儿有,我最先还搞不清这笔账。”她拿出记录疑问的纸,重看一下确切数据后,想了会儿,道:“这笔钱我来解决。但我要说明,钱到账上,你不能挪作他用。”
杨巡奇道:“你还有钱?”
梁思申点头,“我误打误撞买的一些原始股,现在应该翻了很多。”
“不行,现在卖股票不是时候,二月份狂跌后还没恢复过来,现在卖太亏,割-肉-。”
“我知道,我就是做这行的。可是……咳,股票还在我爸爸手里,你借电话给我。”
杨巡立刻放心,没人愿意这个时候割-肉-抛这些股票,梁思申的爸爸肯定不会答应。他将电话交给梁思申,果然,他虽然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可是从梁思申的每一句话里,他听得出,梁父拒绝得非常干脆。他心疼地看着梁思申愤怒地结束通话,但不准备放弃他的坚持。他开始有意岔开话题。
“你说帐目里有些问题不明白,我们抓紧弄明白吧,不耽误你回上海时间。”
梁思申挺沮丧,白了杨巡一眼,默默吃菜吃饭。爸爸拒绝了她,爸爸也是与杨巡一样的意思,政策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节外生枝。爸爸还说,口子不能开,一开没法收,谁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这样那样的理由问她要钱。爸爸支持杨巡。
正好隔壁桌一个北方人大声地说“我就这样,你咬我啊,你咬我啊”,杨巡见梁思申生闷气,笑着道:“我大方,让你咬一口吧,别生气了。”
梁思申又白他一眼,“今天吃素,不吃猪-肉-。”
“好好好,我是猪,反正今天一会儿狼一会儿兔子的,再做一回猪也没什么。对了,那位申宝田你还记得吗?我们这回问银行贷款,多亏他同意担保,否则我们还真难找到能让银行满意又肯担保的实力企业。像宋厂长那样的企业管理严格,不可能给我们提供担保。”
梁思申不好总给杨巡脸色,杨巡又不是她什么人。只得有气没力地答一句:“知道他,我哪有资金跟他合资。”
杨巡道:“你有没有资金不是问题,关键是你有外商身份就行。他这事也挺难说出口,总算跟我关系很好了才肯跟我说,也因为我跟他说了,跟我说就是跟你说,一样。他那企业原本只有几十个人,他脑子活,有干劲,几乎是靠着他一个人,把只有几十个老弱病残的亏损小厂盘成现在规模。可那是集体企业,他出再多力,拿的也只是有限几个工资钱,拿多了上面主管部门要批评,下面工人要反对。他心里气不顺,我也替他不顺。他最先单纯是一股热血要搞活一家厂,现在厂活了,流水的钱从他手里过,他却没份,当然要开始有想法……”
“我不帮这个忙,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但是这个忙不合法。”
“不合法,可合情合理。在我看来,这个厂几乎等于他自己开的,做到今天,他理应获得该得的一份。你知道宋厂长的姐夫吗?雷书记几乎是亲手把小雷家村的经济搞上来,可是最后他想把村集体股份制了,他只占好像10%的股份吧,这也差点成为他的罪名,是宋厂长跑关系帮他摆平。雷书记最后还是为了村集体的事坐牢,当时他后面一个妻子为了避祸把饭店搬走,可没钱扩张,因为别看小雷家村集体资产千万,可雷书记本人只有那些收入,没法支援他妻子。我理解雷书记和申宝田这样的人,以前都是不计报酬有些理想主义地只想把企业搞好,可人到底是有私心的,不可能一辈子大公无私,你说是不是?帮他们个忙吧。申宝田会支付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