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3(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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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运辉闭上眼睛艰难地想了会儿,才道:“有,陶医生,三十来岁。谢谢她。爸妈,你们吃早餐,我看着,快坐下。”
 
  宋季山夫妇这才开始吃喝。梁思申看着宋运辉笑道:“宋老师,馋吧?”
 
  宋运辉虚弱地微笑,“别招我。”
 
  梁思申笑道:“我在浓香的生煎包子面前徘徊好久,最终决定不刺激你,改买小笼包,嘻嘻。当然,等宋老师健康时候,我还是会把刺激宋老师当作鸿图大业来完成的,难度越高越刺激。”
 
  宋运辉只能又笑,连刚进来测脉搏量血压的护士听着也笑。梁思申看着血压计上面的汞柱,又看护士的记录,笑道:“宋老师,你真需要我刺激呢,你看你现在血压这么低。”
 
  宋运辉笑道:“别调皮,说说你这几天做了些什么。”
 
  梁思申端把凳子轻轻放到床头,开始跟宋运辉讲这几天的事。“杨巡看下的两家厂不错,二轻局愿意给不小的优惠,也不要求我们一定要维持原有的营业。我想拿下这两家厂,先储存起来备用。因为我看中萧总的商业中心地块,他一意孤行要配合日方增资计划,其实我感觉那计划很可能是恶意,可是萧总却相信日方什么支援中国建设提高核心技术之类的话,资本在其运作时候有慈善一面吗?不可能。但我决定就此罢手,不劝他了,没人能替一个成年人拿主意。他准备出让商业中心的地块以筹资,我今天跟他谈价。这种他急需用钱的时候我当然要趁火打劫……”
 
  “先弄清那块地的产权,要杨巡去弄清楚,这种人拿出来的东西很多拖泥带水。”
 
  “噢,明白,我拿来资料让杨巡去查。还有一位来自既非国营又非个体的企业,叫集体企业的,那位管理者叫申宝田,那位申厂长异常热情地希望我这个外商与他合资,或者帮他介绍外商来跟他合资,可是怪了,我看他企业做得挺好的,一半产品出口,报表显示利润不错,杨巡说这家企业前景也不错,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合资要让我受惠。关键是,他开给我的价优惠得让我得误会他是不是我爸的什么老相识。为什么?因此我怀疑他另有企图,我不答应他。杨巡说由他去接触,套出申厂长的企图来再议。”
 
  宋运辉失血过多的脑袋一下听得有些晕晕的,也就没发表意见,只微笑道:“看来你跟杨巡配合得不错。”
 
  “是,杨巡太宝了,好像没什么他办不成的事。我看着医生多严肃啊,他却没几分钟就攀上给宋老师动手术的医生两名……呃,陶医生来了。”
 
  陶医生其实已经来了会儿,但见里面两人说话,以为是公事,就没打扰,在外面等了会儿。但看里面那相对,又敏锐地感觉似是有一条亲密的线柔柔牵着中间,男的全心全意地宽容,女的全心全意地信赖。陶医生不能不联想到宋运辉离婚的原因。
 
  陶医生微笑进门,坐在梁思申让出的位置上,又微笑询问一下宋运辉的身\_体感受,正要打开血压计,梁思申就在旁边站着道:“护士小姐已经来测量过,58-85。”
 
  陶医生已经从刚才的对话中听出这个女孩子是外商,她冲梁思申微笑一下,将听诊器放到宋运辉胸口听了一遍,道:“恢复得挺好,果然是老大主刀,看来不会有问题,只等着后面日子渐渐好转了,别担心。不过我看记录,你的身\_体有点象过度使用的机器设备,需要长时间休养调理。”
 
  “他工作起来不要命。”宋母道,“医生,他能吃时候,吃什么东西最好呢?”
 
  陶医生想想道:“我去拟个菜谱儿,回头交给你们,不过也不能做准,宋厂长年轻底子好,最要紧还是爱吃多吃少操心。”她又熟练地翻翻宋运辉眼皮,几下检查后起身道:“出血多点,没太要紧的脏器损伤,不幸中万幸。手术又成功,以后只要慢慢将养就行,千万别急。这是持久战,伯父伯母也得养好身\_体准备好吃的调理宋厂长。我走了,早班前还得看一圈我的病房。再见。”
 
  梁思申送陶医生出去,到了外面,才轻声问:“陶医生,真没事吗?请问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要点?”
 
  陶医生看看眼前这个长相和衣着都美丽的女孩,轻声道:“没大事,后面保养要紧。千万别让宋厂长过早操心。”
 
  梁思申忙道:“我明白了,我的小事也不跟宋老师说了。我第四天打算离开回美国,那时候宋老师能恢复多少?”
 
  “放心,宋厂长年轻,恢复会比较快。”
 
  梁思申这才放心,看着陶医生离开后才回来病房,见宋运辉看着她,眼睛里有问询的意思,她忙笑道:“我私下又问陶医生,陶医生还是说没事。可见是真没事。不过刚才我看陶医生走的时候,刚好两个护士也一前一后地走开,我很无聊地看着她们轻盈地飘一样地走,很坏心眼地想到一句唐诗,嘻嘻,真对不起陶医生。”
 
  宋运辉朝门口斜一眼,笑道:“别卖关子,说吧,现在没别人。”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一行白鹭向青天。”
 
  宋运辉想笑又不敢笑,怕撕痛肚子,忍得异常辛苦。倒是宋季山夫妇终于展开锁了一夜的愁眉。杨巡和秘书进来,见刚出去时候相对泪眼的四个人这会儿都笑眯眯的,都是好生奇怪。
 
  宋运辉看到杨巡等两人进来,便知道他今天的快乐时间到头了。他虚弱地问一句:“现在几点?”
 
  秘书立刻很职业地快速回答:“七点四十三分。”
 
  宋运辉闭上眼睛想了会儿,才道:“爸妈,你们回去吧,八点后属于非私人时间,唉。小杨送回去,小梁也去办事吧。”
 
  宋母闷声道:“我不回,我照看儿子还分八点不八点?现在都什么时候,还工作个啥。”可宋母积弱惯了,倒底还是没敢大声理直气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杨巡在一边忙道:“对了,宋厂长提醒我。等下一上班还不是很多人来探望慰问。有些领导来了宋厂长能闭上眼睛躲过,可你们两位老人家就得成慰问对象了,宋厂长担心领导们握着你们的手你们没法应对,还累得宋厂长挂心。大伯、伯母,你们累了一晚上,不如回去睡一觉吧,八小时以外再回来。”
 
  杨巡说着,一手揽起稍一惊讶的宋季山就往外推,另给梁思申一个眼色,梁思申连忙也跟着挽起宋母朝外走,弄得两个老人身不由己。而杨巡还在一路宽慰劝说着,都是入情入理的大道理。可怜宋家父母这两个逆来顺受至根深蒂固的人,反抗都没太大动作。梁思申虽然把宋母往外送,可也忍不住觉得自己狠心,不由回头想看一眼宋运辉的反应,直想着要是宋老师也不舍得父母离开,她就罢手。可她没想到,蓦然回头,看到宋老师的眼睛有些怪异地看的是她。她几乎是本能地止步想作确认,却发现宋运辉的眼睛早转开了。快得令梁思申都以为自己眼花。
 
  梁思申疑神疑鬼地走出去。而宋季山夫妇坐上车后,也是双眼带着疑问看着梁思申,他们多了解儿子,他们能看不出儿子在这个女孩面前的异样?但是他们都选择不问。他们决定把疑问留到儿子康复后再说。
 
  杨巡也是一肚子的狐疑,他现在开始回忆宋运辉家发生矛盾究竟在哪个确切时间,会不会宋运辉的离婚真的与梁思申有关。
 
  一车子的人各怀鬼胎,是梁思申开车送他们回杨巡家。但半路之上杨巡接到寻建祥电话,说是程开颜哭哭啼啼找上他家问他要宋引,被他拒绝。杨巡想来想去,觉得这种时候当妈的要求带女儿是无可非议的,可是也能顺理成章地推测宋运辉肯定是不肯把女儿交出去受程开颜灌输什么的。他当即指使寻建祥辛苦几天,无论如何都要隔绝那母女俩,不惜一切代价。宋季山夫妇手足无措地看着前座杨巡对他们宋家事的自作主张,轻轻讨论后,不得不做出决定,以后两人轮流去探视儿子,以便有人可以留在家里照料孙女。
 
  杨巡一直感觉梁思申开着车有些心不在焉,但见她车子开得四平八稳,也就不说了。一直等一行到了他家楼下,等宋家父母离开,他才折回来问还在车里发呆的梁思申想什么。梁思申心说杨巡倒会看眼色,她犹豫了下,将车窗咬到底,将心中的疑问抛给杨巡:“你守了一夜,看到宋老师……有没有什么不同?”
 
  杨巡没想到梁思申敢问,他犹豫了下,道:“他是他,你是你,别当心理负担。”
 
  梁思申默然,这话听出,她看到的不是幻觉。杨巡见此道:“别想太多,你很快回美国的。路上专心开车,去市一机有段路自行车乱窜。”
 
  梁思申拿眼睛看了杨巡会儿,看得杨巡差点昏倒之前,才启齿:“杨巡,你才大我一岁吧,你做事真成熟。”
 
  杨巡晕忽忽地看着梁思申开车离开,心里一阵一阵的激动。又用疲惫的脑子很快想到,梁思申临走那句话,当然表示对他的肯定。那就意味着她不会想太多。他也不愿梁思申想太多。
 
  梁思申开出小区,忍不住在路边停了会儿,愣愣地想了会儿,决定听杨巡的,不想。且不说还不知宋老师究竟想什么,就如杨巡说的,他是他,你是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她明天就要走的。就算真有那么回事,她也不信以前的大多数时间里宋老师对她就是那么回事,既然如此,她以前怎么待宋老师,现在依然如故。看得出,宋老师也并不愿让她知道。
 
  她长吸一口气,将事情抛到脑后。思之无益,思之作甚。她早就清楚人的感情不是理智能控制的,何必自己也钻进去掺上一脚,让宋老师愈加烦恼呢。至于宋老师的离婚,不,她不以为与她有关。她刚才有些多虑。但她知道,她得收敛点行止了,她是健康人,她此时需要承担责任,不管是不是自己的。
 
  与萧某的谈话异常顺利。两人都是从小生活优裕,有些手头散漫的人,而萧某急等用钱,知道梁思申背后有财神,又不敢放手欺负了梁思申,梁思申则是找到自己心理价位,拉锯几下,都觉得满意,便很快拍板。若换作杨巡,即便心中有心理价位,他也会在谈判中伺机更下一层楼,软磨硬泡地将价格打压到最低。
 
  梁思申会谈后,由萧某助手陪同,去现场旁边的一幢大楼俯瞰。果然这是好地段,即便是她这样的外地人都看得出这块区域的热闹成熟。若不是萧某身后被日方紧紧追逼,萧某怎么舍得放出这么一块宝地。她得此地,只能说机缘巧合。萧某助手说,原本萧总准备在此建造大型商场,图纸也已做出,更不用说拆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助手还谈了一下商场的规划布局。梁思申看看远近稀稀落落的商业楼群,心说这么宏大的计划,有配套的巨大消费客流支撑吗?国人工资有那么高?她当初与杨巡谈楼下商场楼上宾馆时候,都没那么大规模。
 
  当然,她知道,规划必须超前,至于怎么超前,她有的是在欧美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逛街积累下来的经验和眼光。但她难以把握,如何选择一个合适的度。不能超前太多,又不能同流合污。怎样才能做出符合大环境的合适风格?
 
  她想到欧洲中等城市的那些别具风情的购物街。但又不知道那样的风情适不适合这儿人们的购物审美。当然,她必须与她的合作者,当地商业奇葩杨巡商量。她此时可真想冲去将杨巡拎出被窝开始讨论。
 
  好在杨巡也没让她久等,就在她回到宾馆对着规划图描描画画时,杨巡睡了半天找来。两人就建筑成本,未来的管理成本,和客流消费额度等问题讨论再三,杨巡更是满城飞地找商业系统的人了解市区一百二百之类的年销售额,他因着两家市场,已经基本成为商业系统的事实编外,因此数据容易取得,虽然不知道数据的真实-性-几何。
 
  两人即使去宋运辉那儿探望时候,也忍不住窃窃私语,讨论一番。令宋运辉顿生局外人之感觉,而且他还敏锐地觉察出,梁思申对他似有回避。但宋运辉只能无奈地看着,杨巡在场,他-插-嘴都不愿意。
 
  杨巡对于梁思申欧洲风情街的提议非常热衷,他还希望能不能搞个欧洲多国风情荟萃街,让全市没出过国的人开开洋荤,最好一条街就把什么英国王宫美国白宫法国爱丽舍宫都缩微了一网打尽。倒是把梁思申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这样的杂烩建出来是什么鬼模样,一定是四不象。她只得把规划图复印件与初步思路带回美国,请相熟朋友帮忙大致策划。
 
  而购买二轻局两家工厂的事情也在梁思申回国前获得定论。在与有关领导频繁会面,一次次重复回答一些诸如最爱哪种国内美食还会不会读写汉字以后有什么打算等等的低级问题,而不是就梁思申几年以来对中国经济的调查展开讨论之后,对方领导似乎都很满意。于是签署初步意向,其余交给杨巡跟踪落实。但梁思申不知道对方领导满意在哪儿。
 
  梁思申休假结束,不得不回去美国。两宗收购一起进行,令新办合资公司资金吃紧,她在卖大学区房子和如今所住房子还是抵押房子之间犹豫良久,决定抵押。她将所得汇给杨巡,提议增资。杨巡不得不勒紧腰带加大贷款,按比例跟上增资。不过杨巡心里清楚,他的被迫增资与萧某的被迫增资应是不一样的概念,他和梁思申的增资目标明确,思想统一,都是为了合资公司的实力和前程。
 
  两人的合资公司虽然出师大捷,顺利超过预期。但是一开始就背负的巨大债务压力,令两人的行止大受影响。尤其是杨巡,年前他还为了心目中的四星级宾馆项目豪情满怀地考虑过借个两千万三千万的,可真有一千多万的债务上身,却又是不一样的感受了。虽说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可虱子多了会吸干人血,债务多了可压垮一个人,千万级的债真不是百万级的债能比。再想到隔山隔海的梁思申也背着一-屁-股的债,杨巡倍感压力。
 
  因此,杨巡更加精细地计算收入支出。能拖着付的就赖着,非付不可的就协商分期付款,实在逃不过的,如萧某那儿的钱,也是拖一天是一天,硬是在银行里挣得几天利息,拖过一个周末,才在星期一把钱打到萧某账上。但是对于二轻局旗下两家厂的收购,他谈下的是分期付款、年付。而遣散原有职工所需买断工龄的钱,也是分期、年付。当时有个二轻局的与杨巡混得很熟的领导打趣,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合资公司做事如此抠门。
 
  不过杨巡做这些琐碎的省钱事情都没怎么跟梁思申一一报上,他在梁思申面前与跟寻常合作人面前不一样。若是对于寻常合作人,那他杨巡是非把自己的劳苦功高一分不差地传达的,让合作人知道他杨巡不计得失,为大家的事奔走,这个人情那是非要合作人铭记在心的。但是对于梁思申,他却觉得,男人嘛,总得有点男人的担当,事无巨细地将功劳传递过去,不成了碎嘴小男人邀功吗,不说。最多就是在事情完成后,向梁思申说一声。好在上回梁思申回来见识过办事有多辛苦,对他工作的迅捷进展都是表扬有加。这让杨巡忙得心里愉快。
 
  杨巡为此忙得脚不点地,几乎回家只有睡觉一事。而这个时候,宋运辉的受伤好歹加速了离婚步伐,一纸离婚书出来,宋运辉手下也顺手附上程开颜的调令一份。老程早知回天乏术,带妻子女儿乘宋运辉安排的车子回金州。他也清楚,要不是他最后撂下的几句话压着宋运辉,这专车送回的待遇,是别想得到的。谁家离婚不是老死不再相见的?宋运辉的例外,无非是再绕也绕不过他老程抛出的“情、理”二字。
 
  在杨巡依然忙得不见踪影的时候,宋运辉终于可以将父母和女儿搬到原先程开颜居住的别墅,他出院也住了过去,从此一家都住到市区。生活是方便了许多,可宋季山却想念县城那老房子的静谧,想念几年种起来的一花一草。还是杨巡支使弟弟杨速找几个老乡把老房子里的植物都移栽了过去,这反而令宋季山内疚不已,觉得自己的一念私心给别人添不少麻烦。
 
  宋运辉受伤时候,自然不会有人通知遥远的雷东宝。等宋运辉活泛起来,他也不会脆弱地一个电话打给雷东宝要才刚回小雷家重展宏图的雷东宝特意过来看他。只待离婚的事情尘埃落定,才打电话给雷东宝,告知一声他离婚了,依然没说受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