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2(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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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那时候我还是县委书记,小雷家带头人雷东宝的冲劲很让我感动。他们是真正从一穷二白过来,这方面小宋比我更清楚。小宋,你给两位前辈领导说说。”
 
  宋运辉明白,这是老徐给他的机会,于是根据年代,一一清楚回忆过来。不回避错误,不夸大优点,因此听上去客观公正。杨巡的事他暂时不提了,相信只要雷东宝的事情得到正确处理,杨巡也跟着没事。
 
  两位领导听得很专心,不时提出原则-性-的问题。好在宋运辉一向了解政策,对于小雷家发展路上与政策的冲突,或者对政策的超前,他并不回避,但他更多是解释那些冲突和超前产生的内在推力,包括市场的要求,和人心的思变,他不愿表现出一厢情愿的样子,只是给予他们客观,再客观的现实。他相信,眼前两个都是沉浮官场多年的老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想蒙他们,他还不是那块料。
 
  省长听到小雷家集资办雷霆公司的反复思考,不由对老徐道:“雷东宝这个人有时候太自说自话。”
 
  老徐道:“-性-格决定。当年他要不是自说自话,不会泼胆领先周边乡村一步,带领小雷家走出贫困。可现在也是因为自说自话,对于原则-性-的公私问题认识不清。估计走到现在,他心里存在混淆,他就是小雷家的公,小雷家的公事就是他的私事。”
 
  省厅领导点头道:“对,有因有果。再说,我们的改革一直是-摸-着石头过河,经常是有一部分人因为某些机遇,率先冲到前面。当时看到时候会以为他们违背法规,可后来制度的跟上,几乎可说是为他们除罪。这一方面鼓励他们更加敢闯敢做,可另一方面不免也在诸如雷东宝同志这些人的心中留下一个不好的误读,以为政府默许他们一再挑战政策。”
 
  宋运辉承认:“知识的局限,认识的局限,令他们中间有些人跟不上形势。走到一定台阶之后,没法进一步学习提高。比如雷东宝,老徐和我都算是苦口婆心为他解说政策,可最后打消他借公谋私念头的,还是亲情。我有次问大哥,你们怎么了解政策。他说平时去镇里学习文件,不过他经常懒得去,平时大多通过电视看新闻。我问他看电视能有看报纸一样激发思考吗?他说他跟我不是一类的人。可见厅长说得有理,他们因为理论只是没法跟上,才会导致对政策的误读。”
 
  省长也道:“对的,背上那么多资产,积累那么多经验后,还是盲目,这不应该,看来我们要对这部分同志加强政策时事的学习和引导。小宋,你继续说雷东宝同志怎么犯事。”
 
  宋运辉继续一一讲来。但等宋运辉说完,老徐却对省长道:“要不让小宋回避一下,先回去宾馆?”
 
  省长笑道:“那怎么行嘛,小宋饭才吃到一半,怎么可以赶他走。小宋,吃菜,我看你光顾着说,没动过几筷。”
 
  宋运辉连忙对省长夹的一筷子菜表示感激,但还是谦逊地道:“我担心会不会因为我跟雷东宝大哥的关系,影响我的表述。要不我还是回避一下,免得干扰讨论。”
 
  省长笑嘻嘻地道:“坐下,还有问题要问你,别想临阵脱逃。”
 
  但其实他们后面并没就雷东宝的问题做太多议论,宋运辉也知道,作为一个领导人,不便根据一面之辞做出判断,没那么不负责任。倒是他们与老徐交流其几项省里发展计划的审批。宋运辉这才明白,老徐是凭什么把这两位父母官请来,心中感激不已。
 
  等送走两位领导,老徐关上门就道:“小宋,今天谈话的结果,我并不很乐观。你跟我说说你准备见市长的计划。”
 
  “老徐,怎么谢你。”
 
  老徐摆摆手,“这是我跟东宝的事,不用你谢我。你赶紧说说,不早。”
 
  宋运辉道:“我已经通过大哥过去的手下史红伟收集到过去日报对小雷家的所有报道,我已经根据这些报道写了一份材料,很简单,可也才写到一半。”他从包里掏岀材料交给。
 
  老徐看看,道:“你现在哪有时间,能写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你不容易,跟东宝的这份情谊能维持那么多年。”
 
  “我这是应该,可我真没想到你能这么大力帮忙。今天还为这事特意请我们的父母官到府上吃饭,不知给你添加多少麻烦。”
 
  老徐笑道:“东宝这人,有他的可爱,也有他的可恨。不过不失为一个真心好汉子,也不失为一个有魅力有-性-格的人。他这人啊,有天生的向心力。可有时候真是可恨,无知得可恨。你今天说得不错,把他的正反两面都摆到桌面上,不会引起反感。可是去市长那里也准备那么说?”
 
  宋运会意:“我有数了,我倾向一些,再提些要求。不过书面材料还是折中,回头我可不可以给省长一份?”
 
  “好。市长那里我会先去个电话,以前同僚。小宋,以后必须找出时间,常回老家转转,那也是工作。”
 
  “是。”
 
  老徐看看宋运辉,道:“看来你刚才也听出来了,别愁眉苦脸,东宝行贿的罪责不可能逃脱,你早应该知道。”
 
  宋运辉点头,“我……唉,担心大哥,他这样一个人,关上个几年,出来-性-格都挫平了。”
 
  老徐却道:“东宝应该接受一些实质-性-的教训,这对他有好处。他需要思考,需要挫平后的圆滑,不能再一意孤行,为所欲为。”
 
  宋运辉低头承认,他也感觉雷东宝现在有些无法无天,可雷东宝真受挫折,他还是不忍心。“我仿佛能看到胖得像球一样的大哥眨着无辜的眼睛,憋牢里委屈。”
 
  老徐忍俊不禁,“小宋,你也有那么感-性-的时候。”但老徐随即脸色一紧,“东宝有功要奖,有罪要罚,你不能过额要求。”
 
  宋运辉这才不得不调整思维。虽然他和老徐一起帮雷东宝的忙,但他差点弄混了身份。老徐的态度却已经传递给他,公是公,私是私,他别想暗渡陈仓。毕竟,老徐与雷东宝的关系才是朋友。
 
  但等宋运辉回到宾馆,却有同事告知,秘书来电,说厂长的好友大寻紧急寻找厂长。宋运辉心下一凛,本能地感觉到,杨巡出事了。果然,电话打去,那边寻建祥说,才刚饭后发生的事,杨巡连话都没留下一句。还是留守的门卫是杨巡老家带岀来的人,尽职地找到他家把事情告知。宋运辉只会摇头。若说雷东宝的麻烦还有一些自身因素的话,杨巡简直是六月飞雪般的冤。不由想起以前梁思申大声为杨巡这样的个体户鸣不平的话语,可怜的杨巡,怎么会投胎做了个体户。
 
  事已至此,宋运辉对杨巡的事暂时无能为力,不得不静等雷东宝的处理结果。只要被认定雷东宝只有行贿一罪,那么也就说明挂靠成立,杨巡也就没事。不然,他宋运辉还能干涉司法?而杨巡的市场就是市场,市场搬不走吃不掉,就算是有萧然这样的人妄图染指,但只要事实证明市场是杨巡的,难道萧然还能强抢不成?
 
  可是,宋运辉也知道,事不宜迟。雷东宝的事,必须在开庭前有个着落,而杨巡的事,也是夜长梦多。这么多事经历下来,宋运辉已经知道,节外生枝的事层出不穷,以后还会有。
 
  可他如今这么忙,这么忙,恨不能把一个身-子撕成两个使。一半放到小雷家去,一半留在东海厂。对了,他还要放一半在家里,宋引都说她天天见不到爸爸的面。
 
  是不是能者多劳?宋运辉感觉,以前他是找着事情做,而现在则是事情扑面而来,非得逼着开始学会他抓大放小,责权下放。可纵然如此,雷东宝的事,他还是无法下放,杨巡的事,则是不忍下放,这两件是,他必须揽在身上。
 
  但担忧过,行动过,下一刻,宋运辉便收拾心情,平静地召集这回一起来北京的成员开会讨论白天与设计院的对话,斟酌明天需要强调的事宜。一码事归一码事,宋运辉现在虽然不能做到完全控制情绪,可也已经能做到不把情绪带到下一件事情上去。
 
  宋运辉终于取得老家市长约见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后。这几天,几乎是他和寻建祥一起软硬兼施地抵制住当地工商部门对市场的查封,但也造成挺不好的影响,当地人开始传说杨巡的两家市场雇佣了来自新疆青海的劳改犯看场子,很有流氓嫌疑。
 
  那是因为宋运辉还没出差回来时,区工商很不正规地过来要求市场停业整顿,厘清投资人资格后再开业。当时就被看守的寻建祥顶掉,寻建祥说杨巡还没被判刑,谁知道是不是给错抓,怎么可以据此把市场查封。区工商说寻建祥不懂政策,寻建祥说他法律方面自学成才,又是一声大吼,要所有他带来的去新疆青海自学法律的人工进来给区工商检阅。区工商看到一屋子传说中的重刑犯,顿时吓得口齿不清,不敢停留,钻过人缝逃离。
 
  这消息自然传到幕后指使人的耳朵里。萧然不由联想到他爱车的恐怖遭遇,做事时候不免患得患失。宋运辉回来了解情况,也没客气,要寻建祥找两个面目不善的去萧然公司敲敲门看两眼巡几遭。宋运辉发现恶人还须恶人磨,对付有些无赖,只有祭岀流氓手段,杨巡此前已经用过一次,他现在再用,依然灵验。但他还是去市工商打了招呼,起码,有行动的话,让先通知一声。
 
  回到家里,听到女儿说幼儿园哪个小朋友因为打人被老师批评,宋运辉感觉人怎么长大了以后,人生观全颠倒了呢。
 
  宋运辉终于见到市长,他没想到,市长见到他很客气和热情,一开始就说,本来应该早点见面,可因为前一阵出去学习,一直没法安排专门时间见面。前几天则是去省里被省长找去谈话了,谈话的内容之一,就是小雷家的问题。省委省政府对农村改革中出现的新问题非常重视,以小雷家为典型,专门召开一个专题会议,邀请相关县市领导出席,讨论小雷家出现这种变化的深层次原因。
 
  市长没有隐瞒,将会议就雷东宝问题做出的决议告诉了宋运辉。会议结论,雷东宝的问题必须一分为二,雷东宝所犯的违法问题,必究;但是对于雷东宝在改革-摸-索过程中所走的歧路,党和政府必须肯定他的积极-性-,但对他的错误采取教育引导的措施,而不能因为一个错误而否认他过去的-摸-索成就,一棍子打死。
 
  市长说,他也一直关注着雷东宝的案子,考虑在南巡讲话春风下如何正确客观对待农村改革前沿分子的问题。农村改革因其前沿分子的起点低,觉悟参差不一等因素,改革道路行走到现在,出现不少需要面对的现实问题,雷东宝的例子就是一个典型。下一步市里将根据专题会议精神,就此问题广泛开展基层教育,提高干部群众对改革的认识。
 
  同市长的会谈非常友好尽兴,这位市长也是工厂出身,对于宋运辉的东海厂很有兴趣,两人有相通话题。说到未来进一步改革开放的方向,宋运辉把自己了解的吸引外资种种方式与市长进行探讨,市长也提出如何引进外资解决现有国营企业机制僵化、技术老化、资金不足等方面的想法。两人为此延长会见时间,一直谈到中午饭桌上,握手再见时候充满惺惺相惜。
 
  为此,市长又特意安排宋运辉与小雷家顶头上司的县委书记会谈,让宋运辉帮雷东宝跟主事的县委书记沟通交流。有市长铺路,会谈自然比较顺利。宋运辉为了雷东宝,拍了一下这位现任县委书记的马屁,又把他接触过的从老徐开始的三位书记回顾了一下,也把他与老徐因小雷家开始至今的友谊渲染一下。那县委书记原也跟雷东宝没有太大的怨气,再说已经从省里开会回来了解了上面领导锐意改革的态度,他自然顺水推舟了一下,做了个顺水人情。
 
  宋运辉没法有时间等到层层办完手续,接杨巡出来;再说也是有意要把好消息跟韦春红通一下气,他走出县委,便找到韦春红的饭店去,却见韦春红正叉着腰,披头散发地指挥工人拆卸搬运东西。他进去时候,正好听见韦春红尖着嗓门骂人,骂一个拆错螺丝,差点摔坏吊灯的工人。那些工人哪知道这吊灯是韦春红的宝贝。
 
  宋运辉旁观会儿,等韦春红骂完一段,才上去拿两枚手指轻轻拍拍韦春红的肩,没想到韦春红一会头,扫来刀子一样眼光。等到韦春红看清是宋运辉,才转颜为笑,道:“你怎么会过来?哎呀,我这儿正拆着,没法请你喝茶。”
 
  “我简单说两句,得连夜赶着回去……”
 
  “自己带车子来的?”韦春红往外一看,“一看就是好车子,大领导就是不一样。东宝怎么样?你肯定是为东宝的事儿来。”
 
  宋运辉道:“我们遇到好领导,大哥有福气。不过行贿的罪名不能免,刑责逃不过,一段时间内大哥人身自由还是问题。不过其他集资公司等的事,省市县都已经有定-性-,回头也会通过镇工作组到村里宣传,恢复大哥名誉。杨巡的事也不再受牵连,明天有关手续完成,他可以出来。我实在等不住今天得回去,想托你去接他一下。”
 
  韦春红一听,念一声“阿弥陀佛”,总算放下心来。“小杨有大弟在这儿,你看我明天肯定也离不开新店子,我会让他大弟去接。那东宝会轻判吧?听说好多行贿的都没判就给放出来了。”
 
  “大哥行贿数额巨大,又涉及太广,估计没那么轻易放出来。你还是相信政府公正处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