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2(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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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韦春红也没多哭,擦掉眼泪出来,先浓浓煮了一碗生姜汤喝了,立刻打电话给小雷家村里她最熟悉的忠富。忠富接到电话也呆了,一连串的“什么,什么”。但忠富也清楚雷东宝肯定有什么,从今天上面派人查封财务室,到以前铜厂炸了后雷东宝想尽办法筹款,这其中有的是辫子可抓。他只是意外,再意外,从心底来讲,他认为,雷东宝这人其实比清白还清白,可有时候,有些事情怎么说呢?
 
  “嫂子,别急,我们都会想办法。你那儿有没有路子?”
 
  “再有路数,也都只是些县里的熟人。这回陈书记都进去了,我还能找谁去?这县里的人避讳都来不及呢。忠富哥,东宝以前那个小舅子,你认识吗?找他行吗?总是自己人。”
 
  忠富想了想,道:“嫂子,书记这件事,我们村里会出力保他,你先放一个心,我这就找人商量去,我可能是村里第一个知道书记进去。宋厂长那儿……有些玄,他们以前走得很近,这两年……你也知道的。这么大的事,他不会不管,不过也……”
 
  韦春红道:“我明白你意思,你们跟小宋说,我一直敬重他姐姐,只要他出声,我愿意退岀,只要他能救东宝。忠富,还有村里这边你帮我盯着点,你们千万组织上去跟县里说清楚啊,东宝这人其实最傻的,他没捞钱,他只是威风个外场面。”韦春红太知道人情冷暖,嘴里苦苦相求,心里着实没底。
 
  忠富道:“我们都知道,我们每天看着最清楚,嫂子你放心,别人我不敢说,我一定尽力。我这就跟红伟他们商量去,士根哥给留在财务室配合查封,暂时没办法。等下给你答复。”
 
  但打完忠富的电话,韦春红一点不敢放心,因为她听出忠富显然也是没主意了的样子。她稍微思考了一下,便把店子交给手下暂管,她跨上摩托车直奔小雷家。
 
  果然忠富已经与红伟在一起商议,正明不在村里,暂时找不到人。韦春红进门,忠富和红伟都是默默地看着她,没好意思开口说。韦春红失望地道:“你们不管吗?”
 
  红伟内疚地道:“我们不是不管,我们也刚被通知不许离开,等候调查。工作组已经进村,副镇长带头。我们已经把意见反应上去,可看起来没用。不骗你。你如果有其他路子,赶紧着手。”
 
  韦春红听了呆住半晌,才凄然道:“我还指望着你们组织出面,总有点力道。看来都指望不上,人走茶凉啊。”
 
  忠富道:“嫂子放心,书记与别人不一样,人走茶不会凉。等这边可以让我们自由,我立刻去找宋厂长,当面与他说,他不好拒绝。我们见过好几次面,这点面子他会卖的。”
 
  韦春红又是发呆,看来组织能指望,可组织帮不上忙。“你们什么时候能自由?”
 
  “不知道。要不,我们先打个电话,我跟宋厂长更熟一点,以前他大学时候还在我手下实习过。”
 
  红伟说着就要绕去忠富办公桌,韦春红一愣,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按住电话,不让他打。电话里说话,那翻脸太容易了,一点不用面子。红伟一想也是领悟,一时无计可施,不由扭头问忠富:“我们这电话会不会被监听?”
 
  忠富想了会儿,颓然道:“我们……应该吧。算起来我们是同伙,看刚才通知我们时候口气那个严厉。”
 
  红伟翻出笔记本,找到宋运辉电话,交给韦春红,“嫂子,我这边电话要给监听的话,你那儿估计也逃不掉。可好歹你自由的。你出去给宋厂长打个电话,起码让他知道这事儿,外面电话你可以说得详细点。”
 
  韦春红无话可说,可不,小雷家这五个人向来一起决策,逃不过雷东宝,基本也逃不过这几个,刚才忠富红伟的话也算是说到足了。她收下宋运辉的地址走出去,外面风大太阳亮,她给照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定下心来骑上摩托车,她忽然咬牙决定,干脆直接上东海厂找宋运辉去。人总得有几分香火情,说啥雷东宝以前做过他几年姐夫,宋运辉要真出言拒绝,她滚钉板给他瞧。
 
  韦春红取了钱,又冷静将店子交待了,就赶去火车站,直奔去找宋运辉。
 
  当门卫报给秘书说厂长嫂子韦春红找,秘书一下“嘁”了回去,厂长哪来哥哥,表哥堂哥都没说起过,哪来韦春红韦春绿。韦春红被门卫反驳,这才想到自己急疯了,又兼一夜没睡糊涂了,忙又说,是厂长大哥雷东宝的妻子,十万火急事找。秘书知道雷东宝,这才要门卫先好生招呼,他找宋运辉汇报了。宋运辉对于竟然是韦春红来找,异常吃惊,为什么雷东宝不来?他隐隐皱起眉头,心中感觉这十万火急有异常。
 
  一会儿,秘书带韦春红进来。他一看到披头散发的韦春红一改当年柜台后面齐整精明模样,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要秘书带上门出去,有什么事都半小时后再说。
 
  韦春红看着宋运辉这儿一道一道严格的门子,看到宋运辉办公室机关似的布局,看到东海厂一望看不到边的规模,心里立刻把宋运辉当成救命稻草。等秘书掩门出去,她“扑通”一下,跪在宋运辉面前。宋运辉正给韦春红倒茶,见此大惊,热水瓶中滚烫水冲出来,烫到他左手,手中杯子都甩了出去。
 
  “你……你起来,大哥怎么了?”
 
  “东宝给牵连进去,宋厂长,只有你能救他了。”韦春红被宋运辉托起,也没坚持,坐到旁边沙发上,“嗳,宋厂长,你的手……”
 
  “你别管,大哥怎么回事,你说得越具体越好。”宋运辉将手浸入旁边洗手盆,“还有雷士根他们有没有出事?”
 
  韦春红见问,心里明白,她把宋运辉想岔了,看来宋运辉肯管,否则不会问那么详细,否则只有堵住她的嘴,让她说不出话,再冷冷打发了。她连忙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宋运辉的手一直浸在水里,拧眉听着,等听完才发觉自己站了半天,被烫红的手别说是已经浸凉,都已经泡发。他还是站着,在韦春红焦虑的目光紧盯之下考虑好久,才坐回办公椅,沉吟着问:“大哥进去应该是与前县委书记有关。大哥前面一天跟你说的看来并不确切,你其实也不知道核心内容。”
 
  “是,我只知道他和陈书记很要好,但他们有没有……”韦春红三枚手指做出数钱举动,“我真不清楚,数目就更不知道了。士根他们应该清楚,可他们的电话现在据说不能打。我当时怎么就忘了问他们具体多少钱了呢?”
 
  宋运辉看着韦春红江湖气的举止,可这回他来不及感慨,他现在满脑子忙着找办法先了解情况。别说雷东宝有行贿嫌疑,他怀疑雷东宝村里搞什么集资公司,这种挖集体墙角的举动算起来罪名也不小,都不知道去年雷东宝到他这儿商量之后怎么在做,要真已经有了侵吞村集体资产举动的话,雷东宝真是罪上加罪了。村财务一查封,有什么猫腻查不出来?只要有心。但他确实是不便打电话去小雷家问,问了,估计要么雷士根不知情,要么不敢说。
 
  韦春红一直盯着救命稻草,见救命稻草一直转着铅笔发呆,终于忍不住问一句:“宋厂长,你老家还认识人吗?你打个电话去,人家一定卖你面子。”
 
  “叫我小宋。”宋运辉放下手头铅笔,不用翻电话号码本,熟门熟路地拨出一个电话。他跟老家基本上是恩断义绝,老家往事不堪回首,他一向无心经营老家的人脉,以前,反正有事找一下雷东宝就是。现在雷东宝出事,他能找谁?当然,通过关系绕来绕去总是能找到人的,但这样找到的人有没有用,却是一个大问题。
 
  他找的是老徐,几年前老徐是雷东宝那儿的县委书记,又是雷东宝的好友,找老徐,最起码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捷径。但是,在接通电话报上名号的瞬间,宋运辉忽然想到不妥。现在雷东宝犯的事正是行贿老徐身后的陈平原,如此敏感时候,一向行事谨慎的老徐敢贸然出面吗?别引火烧身,让调查组把怀疑的目光聚焦到老徐身上才好。既然雷东宝能行贿陈平原,又何尝不会行贿老徐?否则平白无故两人何以如此交好?连他都不会相信,别人又会怎样怀疑?可是,这时候挂电话已经晚了,老徐的声音已经在那端响起。
 
  “小宋,小宋,心太急了吧,才离开北京,又来电话催我。赶紧的出国考察去,我让你缠烦了。”
 
  “老徐,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讲,雷东宝,我大哥,出事了。昨天给带走,估计是‘两规’,他还有个市人大头衔。昨天同时查抄小雷家村财务,副镇长领导的工作组也已经进驻。从我几年旁观,大哥有事。他现在的爱人在我办公室,可惜她知道不多。”
 
  韦春红不知道这个“老徐”是何许人也,仅仅是听宋运辉说电话,就感觉老徐的官职可能比宋运辉大,而且,她又从宋运辉嘴里,听到新的一层信息,难道人大头衔可以保护雷东宝?看来做官的人想的就是不一样。只是,她看着宋运辉觉得他太镇定了点,要是急点就好。
 
  老徐那边则是好久的沉默。过好久,老徐才道:“小宋,我了解一下,再跟你通气。”
 
  宋运辉只好放下电话,老徐那边连雷东宝岀什么事都没问,他心中很怀疑,老徐不想--湿--手抓面粉,惹这一摊子麻烦事。他放下电话,韦春红也失望,这么短的电话,鬼都听得出没意思。
 
  宋运辉不知道老徐什么时候会来电话,不知道老徐会不会来电话,只好无奈地把电话拨给最顺手的杨巡。
 
  “小杨,你认不认识老家县里的官员?雷东宝雷大哥进去了,你有没有办法帮我打听一下?”
 
  “雷书记?”杨巡惊住,“宋厂长,大概是什么事?”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你有没有空过去帮我了解一下。你常进出小雷家,你方便。不要打电话。”宋运辉把韦春红跟他说的那些情况择要跟杨巡说了。
 
  杨巡听得好一阵子发呆,“好,我立刻过去。我公司还挂靠在小雷家,我……我得回去看看。宋厂长你有没有什么要带去?”
 
  “没……哦,这儿有个人,你过来一起带上。”放下电话,宋运辉看着韦春红,道:“我不留你,你在县里关系也广,赶紧回去也好作为。有情况随时联络。等下你跟小杨一起回,他会照顾你,他也很会办事。其他关系,等我一个个找过去。你留个你常用的电话给我。对了,三天后我得出国,你就直接找小杨商量。”
 
  韦春红前面听着有理,但听到最后,不禁急了,“宋厂长,如果东宝还是你亲姐夫,你三天后会出国吗?我们真没人能找了,只能指望你了。”
 
  宋运辉被说得一阵尴尬,只能耐心解释:“就是我亲姐姐被抓,我也只能出国去。我们这回出国不是去玩,也不是开会,而是需要考察和谈判,需要现场决定很多重大事情。我是厂长,天下刀子我都得去。大哥的事情……我跟大哥相识十年,不需要你对我着急。”
 
  “那你倒是急给我看啊。”韦春红看宋运辉那么平静,平静得跟没事人一样,急得肝火旺了,也不管谁是谁了,更不管宋运辉最后一句话对她的暗示。
 
  宋运辉看着韦春红,一言不发,随她闹去。他依然转着铅笔想他的路子,想了会儿,打电话找市里的朋友询问,这样的一个身份,这样的一件事情,会是如何的处理程序,又如何可以探知消息,最要紧的是,量刑如何。
 
  听得这些,韦春红气得发抖的人才平静下来,探到宋运辉桌边旁听。这会儿,她倒反而从宋运辉的平静神情里,看到力量。她是聪明人,从宋运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重复的话里,听到不少头绪。她看宋运辉又打了几个电话,又是进一步明确之后,才见宋运辉放下电话,呆呆盯着墙壁发愣。这会儿,她不催宋运辉了。
 
  这时候杨巡敲门进来。宋运辉示意杨巡关门,便严肃地道:“你们去,记得要做这些事,记牢……”他不写在纸上,只是边想边说,说一件,问清两人理解不理解之后,才说第二件,一直到口述完毕,再问一句:“你们都记住了吗?”
 
  杨巡点头,韦春红虽然心力交瘁,可也尽力记住了。杨巡却忽然问一句:“宋厂长,镇上会不会接手小雷家的那些企业?”
 
  宋运辉摇头:“我至今还不知道这事情-性-质有多严重,除了跟你说的这些,不清楚是不是还有其他。可我估计还有其他的事。如果真是不幸,很可能连锅端了,士根他们也一个都跑不掉。这种情况是最差打算,可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小雷家所有会被镇上接手。你怎么会问这些?”
 
  杨巡皱眉:“我还挂在小雷家名下,要是小雷家整套班子换了,我可能得麻烦。最近有些跟我一样的红帽子企业出事,挂靠企业换班子后,不认前任制定的挂靠协议,打官司告状地要讨回我们这些戴红帽子的财产。”
 
  宋运辉一惊,看着杨巡愁得墨黑的脸,道:“这是个问题。你现在的资产不少,任谁见了都会起意。估计小雷家只要换掉大哥和士根两个,你的事情就麻烦了。现在看来,大哥基本上是逃不过,即使……处分还是会有,村支书是不能当了。大哥与士根两个,逃不过大哥,基本上也逃不过士根,五个人全部端掉的可能-性-稍小,但两个人端掉的可能-性-很大。你得有心理准备。”
 
  杨巡一张脸更黑,“雷书记一向不沾手钱,钱的事都通过士根村长。要岀事情,肯定两个人一起岀。我……唉,即使为了我自己,我也得豁出去救雷书记。”想到老家几乎没有的人脉,杨巡眼睛都直了。回去,他得靠以前一起做生意的老乡引见,一五一十地从最初做起。他弟弟杨速,才跑腿的一个,哪儿排得上号。“宋厂长,你老家认识人吗?同学,邻居?”
 
  宋运辉摇头,将韦春红介绍给杨巡:“大哥的爱人,开着县里最好的饭店,交游一定有,你们多交流。小杨,我相信你无孔不入。我这边会再找人。”
 
  杨巡直着眼睛看了韦春红半天,心里满是怨气,硬是吞进肚子里不说。小雷家那样,却害他可能倒八辈子霉,毫无疑问他这回回去得放血,放血后还不知道他的红帽子如何。宋运辉理解杨巡的心情,不得不出言安抚杨巡。
 
  “小杨,你放心去办事。即使是最坏结局,只要在本市打官司,有我。”
 
  杨巡听了这话,虽说心下稍微一宽,可他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有些事哪是一句话那么容易了。他欲哭无泪,欲言无声,只会连连摇着头,冲宋运辉-抱--抱-拳算是作别,垂头丧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