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一部 1989(五)
雷东宝索-性-放下饭碗,道:“我看第一个问题我们不用考虑,以前兔毛不也是统购的?我们说不给就不给,愣是抢收购站生意,他们能怎么样。我看你做两手准备,废铜也收,粗铜也买,哪种便宜用哪种。你尽管放手搞,出事情有我顶着。”
“行。我明天就开始打听着,挖几个收废铜烂铁的过来,要他们开始做起来。”
“正明,你这就小家子气了。我们要做,就光明正大地做。这几天你就把那几个小电解铜叫来,给他们开会,通知他们准备改行,以后由我们来做电解铜。他们还想发财,以后改做收购废铜的。放心,他们有路数,他们都是以前做收废铜的。”
正明喃喃道:“他们还不跟我们打起来。”
“怕他,小雷家上千个人都吃干饭的啊,一人一拳头都能砸死他们。我们提前通知他们,那是我们道义,让他们知道以后没处卖他们的铜,他们还不自动改行。以后我们量大起来,他们收购来转手就给我们,他们更赚,还少费力气。”
正明心里斥“霸道霸道”,可又承认这法子可能还真直接管用,唯独不知道到时那些小电解铜作坊会怎么跟他造反,可又不能不听雷东宝的。
雷东宝不等正明讪笑着开口,就抢着道:“你立即去了解设备要多少钱,具体写个报告上来,我这几天趁春节正好跟他们领导们提提。另外我们现在小雷家人钱多,大家自己掏钱,村里给他们比银行贷款利息还高一点,比存款利息高不少的利息,正好肥水……肥水那个落在自己口袋里。你去办吧。不过跟你有言在先,借村民借银行的钱,别想让红伟忠富他们帮你还,都得你登峰自己还。”
“那是,那肯定是。”正明想到自己的梦想就可以实现,真是满心欢喜。“书记,我已经问了,有些锅炉,电解槽之类的设备都要定做,因为要用到行车,厂房也需要请特别设计,我们一定得抓紧,否则今年底可能都没法安装。”
“这回的房子要求这么高?不能只用一只屋顶几根柱子?”
“不行,电解液纯度一定得保证,否则做出来的铜又不纯了。”
“行,正明你这主意想得好,你只要主意好,我一定支持你。你这两年跟着大学读书真没白读,很有出息了。”
正明被表扬得飞飞的,“那也得书记肯放手让我做啊。”
“忠富也没白学,他现在比你先下手一步,走的步子也比你稳,而且现在已经岀成绩。你那电器厂基本上不是什么大气候,关键就看你的电解铜厂了。你年轻,你要赶上,你给我没日没夜地干。”
“是,书记,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答应了,钱帮我准备了,我只有比你还急。”正明到底是年轻,高兴得眉飞色舞,坐立不稳。“还有一件事,书记。我爱人说我们村这么富,可大伙儿晚上除了坐桥头聊天或者回家看电视,都没别的事做。要不也学着城里建个文化宫,年轻人学唱歌跳舞,年纪大的学太极拳气功。以后有什么活动,我们村拉出去都是一把好手。”
“你爱人市里长大的人,花头就是多。”
“其实不需要多少钱的,我们就让村团委搞起来?还有趁天还冷着,我们再多种一些花树,把我们村子弄得跟公园似的?”
“你们年轻的凑一起想个办法出来,不能今天想这个明天想那个,都是些白日做梦的,要想就要想能做的。钱不愁,村里有钱。”
正明得令而去,雷东宝一点不肯闲着,也后脚跟岀,转去旁边的士根家。他自己最清楚,他前面大刀阔斧,可后面需要士根运筹帷幄,细敲算盘摆平方方面面。士根是他的诸葛亮。
士根中午正因为传言的事与雷东宝说得不舒服,感觉雷东宝有些太盛气凌人,回家心里正堵着。这会儿见雷东宝上门没事人一般抓住他商议村里最隐秘的事,而且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谈,什么看法什么设想都直言,一如既往,都是在细节上不很讲究,依然都是让他士根来做决断,在别人看来就是他士根一手掌握小雷家的财政大权,士根心下顿时又归顺了。心说自己肯定是太敏感了,雷东宝倒一直是个赤诚的爽快人。其实他早就知道的,又何必被别人风言风语搞得自己不舒服。
士根不好意思之下,就把自己的内疚跟雷东宝说了。雷东宝没劝慰也没开解士根,只是说,他把士根放在最要紧位置,也是最信任位置。如果士根都不能信,都要反他,他没别的,一刀子捅了士根,也捅了自己,大家啥都别干了,最要紧的两个都内斗了,大家还干个啥。雷东宝没说士根这个人这个位置有多重要,他又是多么信任士根,他觉得说那么多干吗,口说无凭,干出来才是实货。但士根领会了,-羞-愧于自己的多疑。
春节又来了,小雷家发起吃的用的东西来,用别个村的话来说,那是要用手拉车往家里拉的。
尼罗罗非鱼和福寿螺都上市了,批量才很少,意思意思地往市面上投放了一些。人家都当鲫鱼认,贪新鲜买几条回家,一会儿就没了。买福寿螺的人反而少,到了春节还剩下不少。因为吃过的人都口口相传说福寿螺不很好吃。令忠富一边儿是喜一边儿是愁,不知拿那么会长的福寿螺怎么办才好。
老徐倒是说一不二,说帮忙,元旦后第三天就一个电话叫宋运辉过去他的办公室,跟宋运辉定下新的方案。老徐是个内行人,内行人看到寻常项目激动不起来。他据此揣摩更高领导层的意思,让宋运辉把计划上升一个阶梯,使更先进,更独到,更不可替代。他让宋运辉提出自行研制QDI系列计划,将QDI计划附在原有计划之后,以原计划的实施,专门有效地扶植自行研制QDI计划的实现。
他跟宋运辉关上门研究一周,简直是从每一个细节里抠字眼,务使拿出去的新方案既给人耳目一新,又真抓实干的感觉,不会令人听了之后回过味来,意识到QDI是个空炮。
老徐是刚从国外学习回来的,宋运辉幸好一直在看国外的书,又因出口工作接触外部思想很多,两人的想法很能合拍,合作愉快。期间,宋运辉慢慢从进出老徐办公室过程中感知,老徐返回北京后仕途并不顺利,升迁不快,没达到下去基层获得实战资历回来,曲线救国的实际好处。老徐也坦率相告,他需要想法设法争取他支持的某些工程计划尽快上马。宋运辉明白,这是要岀成绩的意思,有成绩才能在新地方站稳脚跟。
宋运辉只知道以前水书记告诉他,老徐是高干子弟,他不便打听老徐家有多高干,但从现状来看,似乎老老徐并不能帮上老徐的忙。反而是他与老徐互惠互利,合作出击。老徐还直言,这是他宋运辉接触高层的难得机会,千万想方设法,争取冒头出面获取印象分。老徐也帮着他露脸,老徐懂得上面办事的方式方法,宋运辉得益匪浅。
由此,宋运辉设法绕过了老马。有时,是老徐带着他上门拜访,有时是老徐指点他找部里的谁出面一起拜访,有时则是要宋运辉自己递介绍信上去等候召见。老徐的安排密集紧凑,又卓有成效,两人研究得出的附加QDI计划获得高层一致兴趣。眼看着春节一日日地临近,宋运辉一日日地拖延回家时间,可他也眼看着项目获得批准的可能-性-一日日加大。
直到阴历十二月二十九那天,他才打包回家。他先回金州。到达金州,已经是大年初一。是程开颜的哥哥陪着妹妹到火车站接的宋运辉,小夫妻相见,两人紧-紧--抱-着对方手臂不肯松开,程开颜自看见宋运辉那一刻起已经哭了,一直哭回家里。没想到宋引还认识爸爸,见面就呼啸着扑过来喊着要爸爸-抱-,宋运辉激动得不知怎么才好,后来坐下吃饭都不舍得放开女儿,他原先一直忧心着女儿可能不认识他这个爸呢,可别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引得程开颜妈说这父女俩就是有缘分。
从岳父嘴里,宋运辉了解到,金州的麻烦事起码在表面上告一段落。水书记虽然临近退休,可已经问上面拿了个顾问的位置,这个顾问的位置权限不小,够他发挥,够他退而不休。闵的绯闻因此由水书记在党员干部会议上亲口否认,水书记并严斥有人造谣中伤的不良行径,誓言如经查实有人造谣,严惩不怠。程书记说,等春节过后,水书记会先退让岀厂长职位,让闵代理厂长。交易就这么基本算完成了。
宋运辉不能不用在武侠书上看到的一个名词来形容水书记:大内高手。这一段时间与老徐相处下来,感觉老徐也是大内高手,不过,老徐本人风雅,因此拿出来的手法,相比水书记,那是漂亮不少。虽然宋运辉清楚,那都是权谋,本质并无不同。但他不很喜欢水书记的作为,他更愿意甚至希望向老徐学得一二散手。
夜晚,宋引睡后,才是小夫妻单独相处的时间。程开颜一定要张开手臂转了个圈,要宋运辉看她身上穿的淡紫色套装美不美。宋运辉看到套装里面一件雪白兔毛圆领毛衣,下面是一步裙和-肉-色厚长袜,果然看上去清爽宜人。宋运辉感觉这等装扮在哪儿见过,一拍脑袋才想起,不正是风靡一时的香港连续剧里面演员穿的吗?程开颜见到丈夫的着装眼光居然能跟上时代,大喜,把自己打算就穿着这套衣服跟宋运辉回宋家的打算说了出来,宋运辉说那行吗,还不冻死,老家又没暖气。程开颜得意地笑,取出她去年买的健美裤,外面套上长袜穿正好。原来人定胜天,健美裤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初二时候,宋运辉拜访了水书记,闵厂长,以及其他金州总厂负责领导。大家都对他很客气。宋运辉意识到,他也跟那条健美裤一样,河东河西了。他觉得自己的心态也此一时彼一时,这一次上门拜访,脸部肌-肉-自然了许多。本来,这些拜访计划这就是他回家时间表上的一项。
初三才携妻带子地回去父母家,两个城市,火车汽车的,整整一天,那还是雷东宝借一辆汽车从火车站把两人接到。回到久违的家里,已经是傍晚。程开颜虽然是健美裤外面套长袜,依然是冻得瑟瑟的,一到家就换上毛裤呢裤。大约是自岀娘胎起就由奶奶抚养,宋引虽然不适应了一会儿,可很快就与爷爷奶奶混熟。不过,谁都争不过宋引的爸爸,宋运辉对女儿爱不释手。
宋季山夫妇对这个儿子不知道多得意,这儿子不知道多让他们在家乡扬眉吐气,现在谁都知道他们儿子越升越高,那些过去消失得不知上哪儿去了的亲戚,一个个又都搭讪了过来。而雷东宝则是他们的倚仗,都在一个县里,雷东宝的名字说出去,谁都知道。再没人欺负他们,只有人恭维他们。宋运辉-抱-着女儿不肯放,宋季山夫妇跟着儿子汇报家里情况,倒无形中把程开颜冷落了。好在程开颜对此不很在意,她也追着丈夫不放。
初四时候,宋运辉自己骑车去小雷家,给雷母拜年,也给士根他们几个拜年。雷东宝这才抓住宋运辉,拿出正明写的计划,让宋运辉看他们正计划上的电解铜厂。士根心里大致猜到雷东宝肯定会拿这事与宋运辉商量,眼瞅着宋运辉串门后又进雷东宝家,他也笑嘻嘻跟了进来。宋运辉见怪不怪,一向的,雷东宝家跟公共场所没啥区别,再说农村人习俗,进出不爱敲门。
宋运辉看正明写的没啥规范可言的计划书,不过也是看懂了七七八八。雷东宝见他看完,就抢着问:“要不要叫正明来问问?”士根竟也抢着问:“小宋,你做的项目更大,你看看我们靠自己能行吗?”
宋运辉笑笑,又翻到第二页,那页列出的是主辅设备明细。光是主要设备,就有近二十来条,而且横跨机械、动力、化工等操作项目,与过去单纯的电线电缆已有很大不同。他谨慎地道:“我不懂电解设备,不过就这篇计划的其他几项辅助设备明细来看,正明所作的准备并不充分。大哥,这个项目由正明挂帅的话,最好再配个专门电解铜厂的工程师做助手。”
“那还用说,不请师傅,谁开得了那些个设备。”雷东宝见宋运辉看了半天才提出一条建议,一颗心放了下来,那说明上电解铜没什么问题。
士根对宋运辉道:“小宋,这个项目是我们村至今投资最多的项目,你看我们是不是该谨慎着点,先请来合适的工程技术人员,才开始启动项目呢?”
雷东宝笑道:“士根哥你改不了的脾气,不管这个项目是不是投资最多,你反正是只要投资就反对,没一次赞同的。你放心,我已经让正明想办法挖人。哎,小辉,有没有人挖你?”
宋运辉笑道:“怎么会没有。不过我们行业,如果没有大投资,根本没什么意思,即便是合资企业,目前的规模也赶不上我们国营的。我就只跟来挖我的说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都这么挖社会主义墙角,还了得。”
士根一听就明白宋运辉的意思,感觉宋运辉表面谦和,骨子里骄得很,但他没说什么,人家有资格骄,他在宋运辉那个年纪的时候,还裹着破棉袄愁媳妇找不到呢。雷东宝自然不懂那句脍炙人口的诗,他满不在乎地道:“不从你们国营企业挖人,我们怎么办?可挖人是那么好挖的吗?户粮关系不给落实,人家不敢来啊,多给十倍工资都没用。国营就省心,你看看,才给你多少工资,你还死心塌地的。我现在给你现在工资的二十倍,你来不来?”
宋运辉微笑,冲士根道:“大哥跟我撒气。好吧,我不多嘴。士根哥,你得把关,一定得等拿出包括厂房设计图等全套图纸之后才能放手给钱。”
士根答应,这才对,相信有宋运辉这个挡箭牌,他以后可以拿今天的话来否决雷东宝的大手大脚。雷东宝却不以为然,他们的电线设备,第一条上去的时候,根本是一穷二白什么都不懂,可那时也不开启起来了?宋运辉瞧瞧雷东宝的神色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冲士根做个眼色,拉起雷东宝道:“我好几年没回家,上回假借甲肝之名,一直闷家里也没出去,你带我左近看看。”
雷东宝不知是计,带宋运辉出去。宋运辉坐在摩托车后面大声规劝,“大哥,你现在不比以前,现在你们待上项目技术含量越来越高,你不能靠过去一味苦干解决问题了。你有时还是应该听听士根哥的意见,利用他的小心谨慎,适当控制项目进度,千万不能冒进。我担心正明太年轻,血气方刚,虽然要肯定他的冲劲,但你不妨用士根哥的谨慎来制衡,既不伤正明积极-性-,也可以更稳妥办事。”
雷东宝听着奇道:“小辉,何必这样,小雷家从来就是我一句话说了算,又不是你们国营企业,还得平衡来平衡去的。我下命令要正明干什么,正明敢不听?你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怕。”
“跟你说了,你们现在技术含量越来越高,不能盲目冒进了。我看正明的计划还很不完善……”
“那肯定是还不完善的,用哪家厂的设备都还没敲定,怎么完善?我们得边做边想,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拿的是国家的钱,拖再长时间也没事。我们拿的是银行的钱,拖一天是一天利息,我们哪拖得起。”
宋运辉一时无语,雷东宝说的也有道理,但他还是叮嘱,“一定要找到懂行的人才能上马。”
雷东宝答应,带着宋运辉参观整个市周边的发展,尤其是他们所在的县,那些大大小小的变化,雷东宝如数家珍。眼看中午吃饭时间,两人经过县里的大街,宋运辉看着严严实实紧闭的店门,忽然指向一家饭店,笑道:“大哥,那家饭店竟然春节还开门,过去吃一顿。”
雷东宝一看,正好是韦春红的饭店,一时头发发胀。但他又不愿花言巧语骗了宋运辉离开,心中嘀咕着谁怕谁,带宋运辉进去饭店。宋运辉不疑有他,看了门口告示板还笑跟雷东宝道:“大哥,真巧,这家还用着你们的鱼和螺,我本来还想要你开个后门,我就不要你们的牛蛙了,我捉条鱼试试。”
雷东宝一眼看到韦春红似笑非笑地在柜台里瞅着他们,却没迎岀来,心里不快,对宋运辉道:“你想自己烧,找老板娘。”
宋运辉一笑没答应,进去店堂,脱下外面的大衣坐下。韦春红指使下面服务员过去,她自己一直冷眼旁观。她开的是饭店,迎的是八方来客,见多识广,一看宋运辉穿的西装,就知道是没见过的。再看宋运辉的人,那气质,令她想到传说中的一个人,那就是雷东宝去世妻子的弟弟。看着那样的弟弟,再看雷东宝对宋运辉的态度,韦春红的心凉了。以前还想着雷东宝的前妻不过也是个乡村女-子,甚至可能还不如她这么个县城出来的,可看看宋运辉,人家姐弟能相差到哪儿去。见过那样妻子的雷东宝,怎么还可能看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