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一部 1988(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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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运辉知道梁思申现在恶补中文,最喜说话带四个字成语,今天这么一大段难得没说坏,有时说得就不三不四了。想到她一出手就是一万美元,真够大方。“难怪,看来还是孙女好,你看我就是生女儿。你别担心,国家对股份制国营企业不会放任不管,你的股票不一定会变废纸。不过你别太大手大脚,还有MBA学费等着你。”
 
  “老宋,你不能学我妈的婆婆妈妈,你知道我在炒汇,在跟你做生意,我在积极地挣钱不很积极地花钱,进多岀少,我不就有剩余了吗?”
 
  宋运辉沉吟一下,道:“我半年后可能转行,不做出口。虽然总厂肯定还是希望与我移交下去的外商做生意的,不过你得开始有思想准备,万一你以后拿不到那么优惠的价格了呢?”
 
  梁思申想了想,道:“老宋,我明白了,你叫我有备无患呢。爸爸也是这么跟我说。不过我还是深信我买下爷爷的股票是一举两得。因为首先可以救奶奶的命;其次,股票虽然是风险,但是你们既然都说了国家不会不管,为什么又担心股票变为废纸呢?万一股票可以交易了,我手中的这几张票子不就升值了吗?当然,它们也可能变成废纸;最后呢,我手中的钱需要分散投资,而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只篮子里,掉了一起碎。我把一万美元投资到中国的股票市场,其他投资到别处,我总有一处赚得欢欣鼓舞,把损失的部分全赚回来,对吧?我这叫分散风险。”
 
  宋运辉听了差点闷掉。他这儿每天还在愁工资不够用,如何维持温饱生计,又不能要来他这儿住的父母帮岀饭菜钱,人家梁思申却拿着大把钞票考虑如何投资分散手中一大把钱的持有风险,他只能老实承认:“以我们国内现在的温饱环境,果然是没法对你那儿的金钱运作感同身受。不过,我看出你很有想法,你肯定能做得很好,我真为你的出色高兴。”
 
  “对,对,老宋,你什么时候跟我爸妈说说,我爸爸自以为金融专家,其实一窍不通,我被他俩聒噪得发疯。他们为什么只看住自己眼前一米,不能看看世界通例呢?还是老宋最好,跟你说什么你都能理解。
 
  “不能说一窍不通,没规没矩,你爸爸懂的你就不懂。我请人带到美国给你寄的东西,你不在没关系吧?”
 
  “没关系。我也有东西带来给老宋,不过行色匆匆,没好好准备。爸爸说等有人出差去你那儿捎上。他会安排,跟我保证春节前一定送到。老宋,家里好多好吃的,我真不想回美国,我现在每天都要吃一团烤红薯,我把酱-肉-塞-烤红薯里,味道怪里怪气的香,还有香瓜子,小核桃,蜜饯,吃都吃不过来。可是呢,我做梦还是想披萨想色拉了,最想的是亮堂的洗手间。还有还有……”
 
  宋运辉听着直笑,这个小家伙,每天过的都是美国物资丰富的好日子,还怎么能适应中国家中的环境呢?虽说,她家的环境,那还是在国内算好的。有时他出国回来,也得有一两天不能适应家里环境呢,幸好现在有点权,家里给通了暖气片,否则可能更受不了,尤其是沐浴,那个卫生间里的一切。他估计,梁思申是不会回来中国定居了,她在美国混得如鱼得水,与本地人没什么不同,回来,干什么?做外商办事处工作人员吗?不过,这些考虑,对于才读大学的梁思申来说,还早呢。
 
  宋运辉笑眯眯地放下电话,却见程开颜怪怪地盯着他,满脸生气。不由惊道:“怎么了?小引……”
 
  “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开心,也不怕吵醒小引。”程开颜一摔手转回房间。
 
  宋母过来轻轻对儿子道:“开颜好像对你的电话不高兴。”
 
  宋运辉看看房间门,心说程开颜生了小孩后怎么这么怪,凡是别人打来非工作电话,他说得高兴点,时间说长点的她都要生气,都不知有什么可生气的,大多数还是男的来电呢。他看看手中其他没打的电话,放下,先去房间看妻女。程开颜看见他就转过身去不理,宋运辉怕吵醒女儿,不敢说话,张开手臂把坐着的小猫-抱-进怀-里,一声不响-抱-了会儿,才感觉程开颜原本充满抵制的硬骨头变软。他又-抱-了会儿,才贴着妻子耳朵轻声道:“还有好几个分机电话,估计都是工作,我去处理一下?”
 
  程开颜翘着嘴,好久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她也知道丈夫忙,可丈夫知道她多想他说说话吗?每天忙得连人影都不见,她高兴了委屈了累了想他了,这些都跟谁说?当然可以跟爸爸妈妈公公婆婆说,可她更想跟丈夫说啊。她看着宋运辉走出去的背影,忍不住眼圈一红掉下眼泪。他能花那么多时间跟别人说电话,怎么就不能跟她多说会儿话呢?总是轻视她。
 
  程开颜郁闷的是,她的烦心事跟自己妈妈说,还被妈妈批评,说她不能体谅做丈夫的辛苦,又说她不知足,要换个没上进心的嫁了,她出门哪有这么风光,住的房子哪有现在这么大。妈还说,女-人就该做贤内助,妈要她知足,小辉那样的好丈夫全总厂女-人都喜欢,都很不得踢掉她程开颜趁虚而入帮小辉做饭洗衣养孩子。被妈妈一说,程开颜也一直觉得自己埋怨丈夫早出晚归没道理,她也自我批评没做好宋运辉的好妻子,可她就是难受啊,她要求不高,只要有人疼她跟她说说话就行呢。
 
  可是,她拉不住丈夫,这不,丈夫才走到卧室门口,外面客厅的电话又响了。这只电话,比爸爸家的还忙。她听丈夫在电话里大声小声的吩咐工作,说个没完,她流了会儿眼泪,看女儿醒来,只好收回心思对付女儿。没想到小小女儿会聪明地拿手抹她的脸,女儿是在给她擦眼泪吧。程开颜又心酸了,对着女儿,心里发誓一定要对女儿非常非常好。她这一刻觉得,其他都不重要了,就女儿最重要。难怪幼儿园时候看到那些母亲对儿女像对命根子一样,她自己做了妈妈,也走上这条路。
 
  宋运辉打完全部自己辖下的电话,才打给似乎是厂招待所的一只分机。接通,那边就说哎呀宋处我们等了你半天,你家电话都打不通。那边说有兄弟厂家厂长率队过来取经,取的就是一分厂技改的经,闵厂长正在招待所接待,要宋运辉立刻过去见面说话。
 
  宋运辉听着晕菜,又来了。自从金州总厂开始旧设备大规模改造后,因为改造思路之独特,他在系统杂志上发表的方案文章获得很大反响,兄弟单位接二连三地派人过来考察,连部里都有人下来,他最先还亲自接待一下,后来忙不过来,就让手下出面。可这回人家是厂长过来,闵厂长都出面,他又怎能不去。无奈,与父母说一声可能晚上不回来吃饭。进去房间跟程开颜说,却见妻子红了的眼圈,可他又要出门了。他只能很-抱-歉地连说对不起,却只能忍心地套上大衣出去。程开颜没措施,只觉得宋运辉跟着老外学谢谢对不起说得越来越顺溜,可越来越没诚意。
 
  宋运辉到厂招待所会见室一看,来宾个个看上去比闵厂长年长,他进去简直是雪里红,雪白头发堆里的一个年轻红颜。双方一介绍,宋运辉才知道,对方厂名中原,来的有厂长总工分厂长以及各级技术人员。对方只有一套一分厂的设备,生产规模还比一分厂的小,再加一个机修分厂,成员倒是比金州简单。相对金州是小厂,相对其他企业,那也是巨无霸。看着那些都有五六十岁的技术员,宋运辉心说,那些人能管事吗,即使跟刘总工一样能接受技改思路,可也不会自我发挥,找出具体技改步骤。比如他现在手下用得好的都是年轻人,年纪大的人,接受起国外资料来,简直是要他们的命。
 
  但宋运辉还是一视同仁地向来客侃侃介绍金州的技改思路。一分厂的设备几乎是全国大同,与来客的工厂设备具体而微,宋运辉说起设备不足来,来客都是深有体会,或者一点就通。但来客都是时不时爆出这样也行吗的疑问。宋运辉可以理解,他主导的技改组成员也经常向他如此发问,他鼓励类似的发问,而且鼓励他们自己通过计算和小规模试验获取答案。他的知识,又何尝不是看着新车间设备,和此后更多对外界接触,对照一车间设备之后的思索?来客的问题,他有问必答。
 
  那个白发苍苍的厂长对宋运辉异常欣赏,坐在旁边总是一下一下地拍宋运辉的肩膀,一句“年轻有为”不知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闵厂长一直微笑着没离开,一直旁听,宋运辉心想闵不知是什么心情,可他也没招,他没法把客人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到闵那儿,他说了多少遍这技改方案是闵推动主持都没用。都是内行人,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话大家都会说,又都能识破其本质,宋运辉相比这些官场打滚几十年的老油子,资格着实还嫩了点。
 
  宋运辉本来是想今天休息一天陪陪家人,没想被叫来陪中原来的客人吃完饭,又被中原的厂长叫住说了好一会儿话,结果比上班时候还晚回家,回家时候只有爸还等着他,其他人都睡了。他到自己房间,见程开颜倚在床背上外衣都没脱就睡着了,估计想等他,可没等到,自己先忍不住睡着。他帮程开颜躺下,她都没醒。他不由笑着摇头,还孩子妈了呢,她自己都还是大孩子。
 
  可是,他还不能睡,他还需联络远在美国的水书记。他找到帆布工具袋,妈来后,这个工具袋给洗得非常干净。找出笔记本根据水书记行程推断他在哪个方位,他才打电话出去。
 
  等好久,才等到水书记被找到,又打电话过来。水书记显然兴致勃勃,哑着疲累的嗓子,大声开心地问:“小宋,有什么要紧事这么急着找我?”
 
  宋运辉道:“中原总厂厂长率队过来取经技改……”
 
  “你和闵副厂长接待一下,还有呢?”
 
  宋运辉用尽量平稳的口吻道:“小虞虞山卿让我千万转告水书记,刘总工等一批老干部明天准备去北京,行踪可疑。小虞请水书记尽可能快与他联系。”
 
  水书记那边好一阵沉默,好久才道:“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了。其他人都好。”
 
  但是水书记没说再见,而是沉吟好一会儿才道:“给我闵副厂长电话。”
 
  宋运辉立刻找出来念给水书记。放下电话后,他不知道水书记将如何处理这件事。后面的电话,水书记会先打给虞山卿呢,还是闵?宋运辉不得而知。
 
  他第二天上班就给内贸科一个电话,告诉虞山卿他昨晚已通知水书记。虞山卿道谢,但听上去情绪有些低落。宋运辉忍不住问他水书记去电没有,虞山卿说了个一言难尽,说找时间详谈,就结束通话。宋运辉有些好奇,可好奇终于被忙碌冲。从水书记直接找闵说话,宋运辉就感觉到水书记可能有办法处理此事。既然如此,他还操心个啥。
 
  但是,总厂的一切依旧有条不紊,不知有几个人知道桌面下的暗涌已经上演。
 
  宋运辉如今中午都不回家吃饭,有爸妈在家料理,他不需分心照顾家中杂事。接近下午下班时候回办公室,却见虞山卿坐他位置上等他。运销处现在已经部分搬到厂区大门外,而宋运辉的技改组在原先总厂办公楼的运销处占了几个办公室,虞山卿如今出现在总厂办公楼,肯定是专门来等他。
 
  宋运辉进去看看其他两个同事,知道那两个一时半会儿没法下班,只得过去自己桌子,跟虞山卿道:“你等等,我收拾一下一起走。忙吗?”
 
  虞山卿起身让开,呵呵一笑:“当然忙,不过不会有你那么忙。不好意思,让你早退。”
 
  宋运辉笑笑,将东西收拾进工具袋,这时下班铃响,大伙儿一窝蜂冲岀门去,宋运辉与虞山卿都是有意识地延后几分钟,等大部队浩浩荡荡开走,才慢慢下去。骑车到空旷处,虞山卿就迫不及待地道:“小宋,水书记今早刚给我电话,说机票没法改签,没法提早回来。你有没有办法让你美国客户帮忙一下?”
 
  宋运辉昨晚早想过这点,据说最近因为美国假期,飞机航班都满得很,再加每周来往中美的飞机又不多。“我问问,不过基本上没希望。水书记起码得两周后回来吧。”
 
  虞山卿叹息:“你知道两周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水书记不能亲自出面到部里说明,而是需要有强有力的人代表他出面。你说水书记会找谁?然后水书记需要许诺释放什么条件给那人,让那人给他出力?”
 
  “闵!”宋运辉想都不要想,谁还比闵更有资格?闵或许还能规劝刘总工们半路折返,之前许以好处,答应他们告状的诉求。那么,刘总工们希望看到事情得到怎么样的处理?闵又希望从水书记那儿捞得什么样的好处?前者,可能虞山卿会成为替死鬼,代替水书记牺牲。后者,他宋运辉的前途会不会被水书记当作筹码换取闵的行动?谁知道他们的暗箱里面怎么操作呢?
 
  虞山卿毫不客气地道:“对,只有他有资格。我是刘总工他们这帮失去权力满心失落的人欲除之而后快的,而你,你掌控着出口科,手中权力也不小,你虽然看上去两袖清风,可谁能相信你一尘不染?你也在名单之内。然后,全总厂都知道你是闵-屁-股底下最活跃的一座火山,闵即使不提出他的条件,水书记又怎会不知道你是一个重镑砝码?你我目前都水深火热,但你只有比我更深陷一层。你别侥幸,有办法的话,你还是想点办法出来吧。”
 
  宋运辉心说虞山卿与他想的一样,两人现在还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虽然他的出口科绝对没事,但他绝对是闵的眼中钉。他想了半天,才道:“我没办法,他们两个人的交易如果是把我拿去做砝码,我岳父出面都没用。但小虞,刀子会先砍向你,你绝无幸免之理。我吗,等技改结束,也是决定我去留的日期。”
 
  “你为什么认为我一定会被砍?说说你的理由。”
 
  “小虞,你就别侥幸向我求证了,你自己还会不知道?体面一些,你自己走,帮水书记一个忙,不体面一些,你鱼死网破。以你的-性-格,你只有这两条路。”
 
  虞山卿焦燥地拼命按铃,把那只转铃按得异常刺耳,可好久都不说话。到那片科长楼区,他才忽然问一句:“你的意思是,让我走?”
 
  宋运辉沉静地道:“外面海阔天空,金州对于你又不是什么宝地。你何苦死心眼。”
 
  虞山卿跳下车,拦着宋运辉也跳下,又不敢大声,压低了的声音却有些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走?你完全可以凭技改工程要挟。你现在如果说走,技改还不得前功尽弃?”
 
  宋运辉当然是知道虞山卿巴不得拉住他一起以走相威胁,因为虞山卿手头的砝码最多只能威胁一个水书记,而他手头的砝码却是可以威胁金州总厂。两者如果相加,当然,宋运辉知道,他可以凭此提出要挟了。可是,他大好一个人,怎能与虞山卿同流合污。他有他的清高。他定定看住虞山卿,冷静地道:“我热爱我手头的工作,反而是他们可以拿不许我技改来要挟我。而且我起码还有一段缓刑期,小虞,你还是尽快拿出选择吧。”
 
  虞山卿听了瞠目结舌,定定看住宋运辉好久,才极其憋闷地道:“你……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傻瓜,你这是给人买了还替人数钱。”
 
  宋运辉一声讪笑,“可不,人各有命门。小虞,好合好散,留几分情面,以后如果跟金州的人见面,还能继续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