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一部 1987(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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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开颜午睡后找她妈聊天要假条,晚上顺便赖娘家吃饭,她妈还巴不得,立刻打电话给宋运辉让晚上过来。但程厂长很晚了才结束会议回来,见女儿女婿在,还以为宋运辉急着打探会议消息,脱下大衣就道:“今天讨论倒是有不少涉及你的工作。奇怪,闵这回有耐心,没大动作。”
 
  “反常才麻烦。爸,给开颜请了一个月病假,等产假后再请几天,准备一直休到暑假结束,正跟妈商量呢。”
 
  程厂长忙道:“好,这样好,最好你们还是搬来这里住,多点照应。她妈也退休了,正好两人作伴。”
 
  宋运辉回头问妻子:“好不好?”
 
  “不好,等我不能自理了才过来。”程开颜大力反对,因为在妈妈家里她就不能总粘着丈夫。
 
  程妈妈立马从厨房持着锅铲跑出来扔下一句话:“你一个人呆家里我不放心,明天就搬过来。小辉,这任务交给你。”说完又立刻冲回去。
 
  宋运辉看着程开颜笑道:“听妈的,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妈退休了也闷,你正好陪妈说说话。”
 
  程开颜做了好多鬼脸才答应。程厂长才放心,又有点气闷女儿嫁出去了不肯再听他的,只听她丈夫。他喝了口宋运辉递来的水,道:“今天闵提出来,说运销处在编人员越来越多,尤其是你们出口科和内贸科,每个科室才一个二十平房的办公室,里面一塞-就是十几个人,人均占用面积比坐牢的还不如,他提出未来运销处的对外联络工作越来越多,总是让外来人员进出总厂大门对我们这种企业的安全不利,不如运销处搬出总厂大门,另外造一幢新的。”
 
  宋运辉有些惊奇:“太客气了吧,尤其是对我来说。”
 
  程厂长摇头道:“不见得,我认为他是打一个拉一个。”说到这儿,程开颜早听得不耐烦,跑去小厅看电视剧去了,程开颜的哥哥也赶紧溜走,不爱听这个。程厂长以往从来在家无用武之地,总算现在女婿可以商量。“闵说到闲杂人员进进出出时候,特别提出你们两个科,他还说虞山卿带了个坏头,从没见虞山卿穿工作服,倒是表扬你坚守厂规,进出都穿工作服来着。你做人比较内敛,他一上来不便抓你,虞山卿正好撞他枪口上。”
 
  “他那不是让水书记难堪吗?”
 
  “虞山卿一个小卒子而已,搬迁运销处,随后扩大出口科和内贸科,才是重中之重。”
 
  难怪虞山卿这几天一直焦燥,看来他早有预料。宋运辉心说,虞山卿社会经验还是比他足了不少,谁知道闵和水究竟合演哪一岀呢,或者是水想借闵的手撤下虞山卿都难说。“他们不怕虞山卿造反?”
 
  程厂长哼了一声,“虞山卿反得起来吗。再说,扩充内贸,他也是有好处的,让批评一句着装又怎么了。虞山卿没你那么骄,你挨不得批评。”
 
  宋运辉这才又想到,人只有自嘲才是最大的幽默,因为不会伤害别人。而在一个权力关系复杂的环境下,大约只有批评自己人才可以确保无患。他一时也搞不清了,闵和水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虞山卿的焦燥却是那么的真实。
 
  程厂长总结似的道:“走着瞧吧,不过从年龄看,这金州的天下总有一天会是闵的。小辉,你以前得罪过闵,以后还是收敛着点。我也是很快就要退休的。”
 
  宋运辉有些无奈地道:“我还是先照顾眼前,别的什么都管不着,等开颜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心里却说,他看来得主动做些什么了。
 
  闵厂长果然上台抓生产,抓技改,动作幅度很大。闵厂长年轻,有技术之外又有精力,一分厂和二分厂的两处技改一起上,一时论证会议开得轰轰烈烈。宋运辉时常参与一分厂的技改会议,倒是深刻感受到闵厂长带来的全新蓬勃活力,这是他喜欢的活力。他当然是喜欢这种活力,他就事论事,不肯旁观,从自己的许多想法中筛选岀两条也递交上去,一条是有关新车间的工控系统改造,一条是一分厂产品流程改造。他其实有很多有关一车间的技改想法,但以前可以提,现在他作为新车间主任却不能提了,那是捞过界不给人家一车间主任面子。这就跟以前闵厂长是一分厂厂长时候并不见他雷厉风行,直到升上总厂,才大力出手一样,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位置不同了。
 
  宋运辉也是忙,把程开颜放在她娘家,他放心不少,出差就多了点。出差,也是为了拿多点的补贴,他得千方百计地挣钱。一趟东南亚两国回来金州,原想已经接近下班,就不去厂里了,给一个电话到出口科打声招呼。没想到出口科同事传话,让他只要一回来就到闵厂长那儿报到。宋运辉不知道闵厂长找他做什么,小心起见,先打电话问问岳父,知道没岀什么大事,才打电话给闵厂长。闵厂长建议他索-性-一起吃晚饭。
 
  总厂厂长级别的没几个人,闵厂长家就在程厂长家一个楼。宋运辉直接就穿着毛衣带上两包算是国外货色的芒果-干-过去敲门。闵厂长爱人出来开门,闵厂长则是在厨房忙碌。宋运辉不由心里好笑,看来厂子弟的不会做家务是一脉相承,闵厂长的爱人也是不烧菜。
 
  闵厂长爱人一见宋运辉,就爽朗大笑道:“终于让我看到你,呵呵。小宋,里面请。穿这么少不冷吗?”
 
  “从丈人家过来,很近。一些芒果干,刚出差带来的小特产。”宋运辉把东西交给闵厂长爱人,对走出厨房的闵厂长道:“闵厂长,不好意思,让你辛苦。”
 
  “有急事,不能让你休息,不过你是水书记御封的累不死,我可以少点内疚。你的整改报告怎么只有两项?”
 
  “目前新车间需要做的是改进工艺,完善产品系列,设备改造方面暂时还不需要。只有工控方面国外发展太快,我们的设备虽然才上马两年,却已经稍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了。”
 
  “哦,你一直在跟进国外的技术发展?”
 
  “我出口与技术一起管,跟外商接触时候就经常会向他们了解一下。有些人懂行,说起来头头是道。”
 
  “哦。这样,我们把新车间的问题先搁搁,看来还不是最要紧。听说你对一车间的改造很有想法,我以前也是一车间出来,你跟我详细说说。”
 
  宋运辉有些惊讶,他飞速回想一下,他有关一车间设备改造的思路只与刘总工说起,闵厂长怎么会知道?
 
  难道是闵与刘深有接触?他有点保守地道:“从八四年开始做新设备,后来没回一车间,对一车间的情况已经生疏。估计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闵厂长搬出最后一盘菜,“来,请坐,喝酒吗?”
 
  “不喝,一喝酒就倒下。”
 
  闵厂长爱人笑道:“全厂好像都知道小宋不喝酒不吸烟家务活什么都做,是个五好丈夫。”
 
  宋运辉笑笑,坐到饭桌边。闵厂长倒是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客气地笑道:“我每天晚上喝一杯,你不喝就不勉强你了。我儿子在市一中住宿,平时只有我们夫妻两个吃饭。希望我儿子以后也能跟你一样考上大学,不过要像你一样初中就考大学是不可能了。”
 
  “我虽然考进大学,不过大学不如虞山卿。”
 
  “大学好当然要紧,但脑袋好最要紧,脑袋好之外还得有恒心有毅力。你一进金州,一年多点时间就把一车间所有资料全部整理出来,应知应会和岗位责任制也是你一手下来,对一车间的了解,这个总厂没几个人可以赶上你。所以,别人说对一车间情况已经生疏,我信,你说,我不信。
 
  宋运辉微笑,“总体还是记得的,但是没法像以前那样传感器在哪儿阀门是什么型号都一清二楚。可我记得当时对一车间的那些改造设想都不是很宏观……”
 
  “小宋,不要跟我打马虎眼,有什么想法,你肯定都有记录。你是怕一车间上下不满吧,不用想那么多,你尽管跟我说。除了新车间,一车间是总厂的重中之重。我对一车间整改的要求你出差前已经了解了吧?”
 
  “我现在很难说出个子丑寅卯,脑袋里比较没有头绪,回头我整理一份资料给闵厂长吧。其实新车间工控设备的改造也很有必要,对提高产品质量和控制废品率非常有效。我把新车间与发达国家的同类设备废品率比较了一下,我们处在中下游,很有提高余地。”
 
  “新车间我们放一放,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一车间,一车间的产品现在在国内都叫不响,我们必须做出改进了。我们已经讨论岀一些方案,但是据说你有更全面系统的。你尽管做,不要有顾虑,一车间主任亲口推荐你。”
 
  闵厂长如此紧催,宋运辉也只能答应,“我尽快拿出我的建议吧,不过我的建议只是零敲碎打,需要总厂生技处统筹。”
 
  “你不用谦虚,你看得多,不仅在国内看,还看出国,又有新车间的一手资料。技改工作很需要你来统筹。你推三阻四,不会是对我个人有想法吧?我知道你这人是很坚持自己意见的人,你既然有好的想法,不拿出来你自己心里乐意?还是你现在锋芒磨钝了?”
 
  宋运辉被闵厂长咄咄逼人的问题问得都不好回答,只得道:“感谢闵厂长赏识,我会尽力而为。”
 
  “这就好嘛。以前我们因为工作有过冲突,但个人生活方面没有过结,我们就事论事,大家都不要有太多思想包袱,一起把金州的产品质量和生产效益提上去。现在社会物资极大丰富,可物价也跟着涨个不停,我们做领导干部的不能不看到职工手里的钱慢慢缩水,我们得从技改中要效益,从效益中提取奖金,你说对不对?”
 
  宋运辉没想到闵厂长说出这么实在话,这又是与水书记不同的风格。他闻言点头。
 
  “比如说你新车间,目前你那里的出口占了几乎所有新车间产量,你知道你们的利润在总厂全部利润中占多大比例吗?”见宋运辉点头表示知道,闵厂长才继续说下去,“这就是技术的力量。现在的市场不再是两年前,货好货坏一个价,你说的是鸡蛋当土豆卖。当时你大力抵制降低品质的决定,还跟我闹不愉快。你当时说什么?人不能如此堕落。对了,堂堂一车间也不能如此堕落,现在的产品在全国排末尾。我们都是从一车间出来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你说是不是。”
 
  宋运辉有点不清楚闵厂长究竟是什么态度,“对一车间的改造,是我早已有之的愿望。我也希望能为一车间的整体提升岀一臂之力。”
 
  “不能只是一臂之力,必须是全力。我希望你来做这个技改小组负责人,水书记也同意由你挂帅。”
 
  宋运辉惊异,但一力推辞,“如果是新车间的改造,我当仁不让,不会有人比我更熟悉新车间。但是一车间又不同,我最多只能提出一些浮在表面的问题,我接触一车间的时间毕竟不长,很多设备都没爬进去看一下,我没资格作为技改小组负责。”
 
  闵厂长倒是爽快,“我不勉强你,但我要给你时间表,你不能说个尽力,就给我拖上一个月,一车间不同其他,不能拖。”
 
  “其实刘总工心里的一本帐最清楚。如果刘总工出马,我拎包都不够。”
 
  “我会与水书记商量。你吃饭,别光顾着说话。”闵厂长自己倒是把一杯酒喝完了,他爱人给他盛来一碗饭,“一车间的产品如果做出口,可以卖多少价?”
 
  “基本上卖不出去,没法说出确切价格。”
 
  “哦……总有个大概吧。”
 
  “没比计划收购价高多少。”宋运辉立刻想到虞山卿,又想到闵对效益的追求,显然,虞山卿现在的所作所为与闵的追求效益相违。
 
  闵厂长显然不是很相信,但也没追问到底。“外贸难度大不大?”
 
  “外贸难度其实就在于我们能不能随时跟进世界范围的技术潮流,随时调整产品系列。如果墨守成规的话,恐怕产品会越来越难外销。”宋运辉沉吟一下,终于道歉:“闵厂长,我以前年轻气盛,说话做事有些少年得志,请你别放在心上。”
 
  “你现在多少年纪?”
 
  “26。”
 
  “什么?”闵厂长与爱人一起吃惊,“这么年轻,让我们这些老的怎么活。你就是现在年轻气盛少年得志都没人说你,何况以前。呃,我们二十四五的时候在做什么?”
 
  “我们那时候唱样板戏开批斗会,也忙着呢,哈哈。”
 
  闵厂长道:“过去的问题解决就解决了,谁还记着那些,都是对事不对人。小宋,以后你也别放心上,你这是记-性-太好,这种垃圾信息也记。我炒的菜怎么样?都说一流。”
 
  闵厂长爱人笑道:“难得下厨呢,说是你小宋来,要好好招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