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一部 198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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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开颜的声音与她的长相一样,珠润玉圆,如果用指头戳一下,触感甜腻柔软。宋运辉听了不好意思不回答,但也是硬着头皮才肯搭话,“我没啥了不起,那些毕业十来年还能考上的老三届们才了不起。”
 
  “可是你没读高中呀?”
 
  “自学呀。”宋运辉忽然发觉不对劲,他怎么也“呀”上了。
 
  “难怪呢,你进厂没人教你,技术也能学得那么好。都说现在一车间的机修工有问题还打电话问你呢,是吧?”
 
  “人们都还说什么?”宋运辉都有些不想回答这些白痴问题,想拿这话刹住程开颜的提问。
 
  没想到程开颜不领会精神,继续道:“人们还说你够朋友,讲义气,放到解放前,就是辣椒水老虎凳都拿你没办法。”
 
  宋运辉没想到人们对他挺寻建祥的普遍评价是这样,还以为大家都认为他与小流氓做朋友同流合污呢。不由道:“你也这么想?我没那么崇高。”
 
  “要崇高干什么呀,弄得像老头子们那样每天板着个脸假崇高,多没劲呀。”
 
  宋运辉又忍不住笑,问道:“你电大学什么专业?”
 
  “肯定不是你们化工专业,每天耳朵里都听这个,烦都烦死了。我学会计呢。”
 
  “噢,会计。”怎么又是会计,都学会计。宋运辉想到姐姐,很是黯然。
 
  “不好吗?哎,你说话呀。”
 
  “挺好,很不错。”
 
  “可是你好像不喜欢。”
 
  “我当然不喜欢,我喜欢工程类的。”宋运辉随口应着,跟这小姑娘说话不费劲。他长长吸了口气,空气很凉,凉到心底,郁闷消减许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路聊天回到厂区,宋运辉好人做到底,一直送程开颜到她家楼下,好像是处长楼区域。程开颜跳下车,站宋运辉面前,鼓起勇气道:“你的手帕刚才帮我擦后座脏了,我替你洗洗再还给你好不好?否则真过意不去呢。”
 
  宋运辉吓得忙说“不用不用”,又说了“再见”,忙跳上车溜了。洗手帕?这不跟小姐书生一样了吗?恐怖啊。回头再看程开颜,却见她还站路上,只得又转回去,对一脸欣喜的程开颜道:“现在虽然严打,可治安还是不太好,你先上去吧,我下面看着,你进屋后跟我招个手。快上去。”
 
  程开颜笑眯眯地又磨蹭会儿,才上楼。一会儿就从二楼一个房间伸出头来,在上面大声说:“谢谢你,你早点回去吧。晚安。”程开颜的话还没说完,那窗户一下伸出另外两只头,宋运辉落荒而逃。
 
  可宋运辉流年不利,逃得飞快,却无意追上另一个骑车的,被那人叫住,原来是虞山卿。凛冽的寒风中,虞山卿的笑容跨越季节,先一步来到春天。宋运辉只得将自行车慢下来,两人并骑。虞山卿忽然问一句:“小宋,你老家在农村?从小在农村长大?”
 
  宋运辉不清楚那话是什么意思,奇道:“你在学算命?全中。”
 
  虞山卿笑道:“不是我,是启明,启明说你肯定是农村来的,所以做什么事都异常刻苦、用力,姿势非常……非常那个,哈哈,强势。”
 
  宋运辉心说,能有什么好话,大学一个养尊处优的女同学就曾说起过他和其他从农村来的同学,说他们这些人太求上进了,姿势一点不优雅从容,不像伏击在草丛的狮子,倒像是血红着眼睛时刻准备抢食的狼。刘家虽然也曾在运动中起落,可刘启明毕竟也是养尊处优。宋运辉心中异常气愤,比听那女同学说起这事还受刺激。他佯笑着道:“你刚从刘总家出来?看样子准备结婚了吧?”
 
  “早呢,早呢,呵呵,不急。你来这儿,也是从哪家姑娘家刚出来?”
 
  宋运辉笑道:“只有当苦力的命,门没进茶没喝。哎,你说起农村,我倒想起去年夏天我小朋友来的事,哈哈哈。”
 
  想到那次刘启明被梁思申气哭气跑的事,虞山卿有些讪讪的,再说,那次梁思申还用英语骂了他一句色狼,还是他回家拿字典一查才查出来的俚语,他一时没法再太得意,立刻转了话头,继续抢占高地,“下礼拜,我们得集体去上海量体裁衣定做西装,如果最终谈下来的设备在美国,正好我可以帮你带东西给你那个小朋友。”
 
  宋运辉心头刺痛,刘启明那儿倒也罢了,已成过去,但是去北京谈判,以及甚至出国都轮不到,却是他自认最大的失败。他淡淡地道:“小虞,你努力终于有结果。”
 
  虞山卿“嗤”地一笑,笑得异常讽刺。他当然知道宋运辉话里有话,但是绵里藏针有什么用?反正,机会已经属于他了,谈判,甚至出国,多少天,他可以紧密接触最高领导,到时有什么不可手到擒来?所以,在宋运辉面前,他连含蓄都不必了。虞山卿得意地想,所有的,都是他亲手努力得到,而且姿势又是非常漂亮。
 
  宋运辉回到寝室,辗转不能入睡,浑身火热。即便是如此寒冷天气,他两手伸出被子-抱-头沉思,还一点不觉寒冷。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从小听多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老话,究竟算不算过时背晦?
 
  而且,他还想到刘总工,如果不是因为刘总工,虞山卿哪里有这样的机会。这时候,唯一能站出来说话的只有刘总工,可他没说。他如何待刘总工,虞山卿如何待刘启明,刘总工心里怎么掂量?总之,宋运辉对刘总工这个老知识分子异常失望。刘总工快退休了,不赤luoluo地捞取好处,更待何时。
 
  到第二天上班,大家还热议这事,也有人指出虞山卿如果不是打压下宋运辉,机会原本属于宋运辉。宋运辉听着头大,巴望着他们不说。可同事们怎么可能不说,多少年了,工厂终于迎来这么一件大事情,大家又闲得慌,好不容易有这么件大事嚼舌根。这一天,宋运辉度日如年,还是逃到图书馆阅览室躲清静。经过刘启明的时候,他神色如常,还是看了刘启明一眼。
 
  晚上,不出所料,宋运辉吃完饭串了几个门,正半躺床-上看书,程开颜上门。宋运辉好像是冥冥之中有感应,或者说是他正在等待程开颜的到来。他客气但并不是很热情地接待了程开颜,将杯子用开水烫了,才给小姑娘冲一杯开水。同室的方平正上着三班倒的中班,冬天寝室门没畅着,屋里只有两个人。
 
  所以程开颜有点坐立不安,有勇气上门了,却没勇气抬头。她拿来的一只铝饭盒放她面前。还是宋运辉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问同学的呀。一问就知道。”今晚不用迎着寒风,程开颜就说话细声细气的。
 
  “哦,对了,你们同学都是厂子弟。刘启明你认识吗?刘总工的女儿。”
 
  “当然认识,跟我哥是同学呢。”程开颜忍不住警惕瞥宋运辉一眼,“你也认识她?”
 
  “当然,我常去图书馆,常遇见。很娴静美丽的一个女孩。”
 
  “可她现在跟生技处的虞山卿是一对儿,就是那个踩你的虞山卿。你不知道吗?她太可恶了,伙同虞山卿和她爸一起踩你,我爸说本来机会肯定属于你的。你别理她。”
 
  宋运辉本来今晚有所设计,这会儿被程开颜赤luoluo的偏袒有所打动,不由笑道:“我怎么可能理她,她跟虞山卿同进同岀,我们全寝室楼都知道。前一阵她爸不是失势吗?那时候刘启明上虞山卿寝室找他,虞山卿到处躲着避刘启明,一直到刘总恢复位置,两人才又好上。这些我们也都知道,都看着。”
 
  “真的吗?”话说开了,程开颜不再拘束,又被宋运辉说出的话惊住,两只眼睛更是瞪得桂圆核似的圆。
 
  “别说出去,刘启明挺秀气一个女孩,我们旁观的都替她打-抱-不平,不忍心看这样一个人伤心。啊,对,你今天不用上课吗?”
 
  程开颜不语,严肃地注视着宋运辉,心里非常排斥宋运辉对刘启明的怜惜之情,好久,才勉强打起笑容道:“今天不用上课,明天呢。谢谢你昨晚送我,我妈妈说你真是个有口皆碑有责任心的人,送我到家还看着我上楼才走。她本来还想自己过来道谢的呢,我不让她来,可别吓着你。我……”程开颜将铝盒推给宋运辉,“我做的-肉-饼蒸蛋,妈妈说食堂吃得不好……嗯,你一定得收下,我这是谢谢你的。”
 
  宋运辉没推辞,打开饭盒一看,就是在饭盒里蒸的,上面还黄黄地卧了两只鸡蛋,很香。他笑道:“谢谢你妈,不好意思,顺路人情,还要你为我做个菜送我。很好吃的样子,你会做菜?”
 
  程开颜老实地伸出一根指头:“我只会做一个菜,可-肉-沫还是哥哥帮我剁的呢。”
 
  宋运辉看着程开颜嫩生生的窘态,今天第一次真正地笑出来,“我很会做菜,可在这儿没用武之地。”他心情大好,起身去拿架子上放的筷子,回来尝一口-肉-饼蒸蛋,味道还真是不错,“一条枝上如果只开一朵花,那朵花肯定开得非常好。你的-肉-饼蒸蛋也做得好,术业有专攻啊。”
 
  “可是我怎么感觉你是在讽刺我呢?”程开颜一脸的不信。
 
  宋运辉忍不住又笑,程开颜怀疑得很有理,可见很有自知之明,这人好玩。“你虽然只会做一只菜,可做得很好。就像我技术做得好,做人很失败一样。这盒子我不倒出来了,破坏两只完整的蛋很可惜,等我吃完再还给你。你在哪里工作?我到时送到你班上去。”
 
  程开颜惊讶地反问:“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那个虞山卿可是一开始就把我调查得清清楚楚,我烦着他呢。你不知道我是谁,昨晚还送我回家?”
 
  宋运辉立刻想到虞山卿一上来就追求机修分厂程厂长的女儿不果,想到机修分厂厂长就是姓程,又想到处长楼,不由惊住,脱口而出:“是你?”
 
  “还以为你早知道呢,你真是特殊生物,大家都还以为你眼高手低看不起全厂女职工呢,原来你是压根儿没看上一眼呀。你每天是不是净盯着书本了?”
 
  “是,所以比谁都熟悉刘启明。”-肉-饼蒸蛋实在做得好,宋运辉忍不住又吃一口。看着宋运辉爱吃,程开颜笑逐颜开。宋运辉吃下才又道:“你好样的,刘启明就比较傻,刘总没两年就退休了吧,她爸一退休,还不知道虞山卿怎么变脸,她得早点结婚,甚至得早点生孩子拴住虞山卿。否则危险。”
 
  虽然被表扬,可程开颜并不欢喜,女孩的直觉告诉她,有问题,“你是不是很喜欢刘启明?怎么总提她呢?”
 
  “我们这帮光棍都在提,怎么了?”
 
  程开颜有些黯然地道:“没什么,问问呢。我走了,八点前得回家。”
 
  宋运辉看看手表,八点差一刻。他起身道:“我送你,今天骑车来了吗?”
 
  程开颜立刻满脸高兴,脸色变得飞快,“真的?你送我?我骑车来了,可我一到晚上就骑不好……”
 
  “慢慢走回去。走吧,不留你。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在哪儿上班,我没好意思到处去打听程厂长女儿哪儿上班。”
 
  “我在运销处做统计。宋……你真会找我去吗?”程开颜站起来,满脸绯红。她来时就念着阿弥陀佛,最盼望宋运辉别立刻把饭盒还给她,而是另外找时间还她饭盒,这样就又有见面机会,她真巴不得宋运辉能将饭盒送去她家,不过送去她工作的地方也好,一样,一样。
 
  宋运辉没回答,但以笑肯定。送程开颜下楼时,遇见几个人,都看看两人,然后眼神了然。宋运辉不用推测,简直已经可以下肯定,等他一路走着送程开颜回家,明天大家都得传说两人好上了,他一路看看程开颜,看看天,心里只觉得好笑。他昨天就已经看出程开颜的心思,早推测程开颜会找机会继续接近他,所以他设计激发程开颜的嫉妒,让她散布对虞山卿不利的话语。他们这种厂子弟,有个固定而活跃的小道消息交流圈,被激怒的程开颜很容易对着小姐妹们诋毁刘启明与虞山卿的关系,而刘启明与虞山卿的这种关系又很能满足别人的幸灾乐祸欲望,这种小道消息,流传得最快。何愁刘总工听不到。
 
  唯有程开颜高兴得轻飘飘的,只想回家的路走不到尽头。只有在想到刘启明的时候,才针刺一样难受一下。她巴不得刘启明赶紧结婚,免得被宋运辉惦记,她直接就找刘启明的要好同学传达危险信号,让消息赶紧传到刘启明耳朵里,也传到刘总工妻子耳朵里,很快,这消息简直星火燎原的感觉。
 
  对于一个在运动中尝够人-性-反复的老人而言,虞山卿那样的人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心里清楚,只是女儿坚持,他们只好掩耳盗铃。可面对大伙儿几乎异口同声的忠告,他们不得不叹一声气面对。女儿的幸福太要紧,找对人比什么都重要。
 
  去上海量身定做西服的前一天,刘总工招来厂办审核组成员,以及生技处总工办的相关人员,坐会议室一起考核宋、虞二人。很简单,就是拿出一份英文资料,让两人现场口译。刘总工解释说,虽然总厂有专职翻译,中技进出口公司也有翻译,可谈判团更需要的是专业类翻译。
 
  当然,宋运辉成竹在胸,他几乎可以如读中文似地口译,虞山卿手头没有字典,急岀一头大汗。所以,刘总工大义凛然地总结,论技术,虞山卿不如宋运辉扎实得多,论翻译,大家已经看到,这样的翻译水平能上场吗?怎能在外商面前丢中国人的脸面。刘总工甚至非常严厉地说,虞山卿不配去,他的英语既然派不上用场,总厂随便找个资深工程师就比虞山卿有用,虞山卿凭什么资格去。刘总工还警告众人,不能因为他而重用虞山卿,他不喜欢因私废公,作为一个领导人,更应严格约束周围的亲友,严格要求周围的亲友,而不能擅用职权,以公肥私。刘总工最后还发誓,他要带这个好头,只要他在位一天,他对周围亲友就严格到底。一席话,说得虞山卿灰头土脸。最后大家决定还是让宋运辉去。
 
  宋运辉一脸激动地听着,心底却是冷笑。演戏,刘总工无非是被他逼上梁山,演出这么一出大义灭亲的好戏给刘总工他自己长脸,同时彻底断绝虞山卿的出路,令虞山卿知难而退,自己脱离刘启明。这个当父亲的当然看得出,要女儿主动脱离虞山卿是不可能的,只有从虞山卿一方痛下毒手。
 
  宋运辉知道他这么做是阴谋,是拿不上台面的阴谋。可蛇有蛇路,蟹有蟹路,做成事情总得走别样的路,阴谋就阴谋吧。除了背叛。背叛就是背叛,到哪儿都是背叛,背叛朋友的事儿他依然不干。但他另有办法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