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第八夜 5.白夜失眠
进入夜晚的时间,都要安眠,沉眠者找不到方向,失眠者找不到天堂。
1
王国关上抽屉,准备下班去接女儿。所长冲进来,挥着手喊:“有多少人?全部去湖北路希望小区!”王国一惊,这不是自己家吗?
大家拉着警笛赶到目的地,王国旁边的小李嘟囔着说:“靠,网上传得到处都是,现在消息比我们出警还快。”王国跟他打听,才知道小区门口摆水饺摊的老头出事了,跟城管打架,突然倒地死亡。
小区附近,已经人山人海乌压压一片。
天色开始落黑。所长看见王国,眉头一皱说:“你不是要接女儿吗?我们所的人够了,你该干吗干吗去。”
王国走的时候,听见小李又嘟囔一句:“麻烦大了,这怎么看起来像暴动。”
王国心急如焚,跟班主任说好六点去接,这迟到快一个钟头了。打车到了小学,王国连声跟班主任道谢。
吴老师摘下眼镜,摸摸他女儿的头说:“没事,我这每天也得改作业,正好陪着敏敏。”
回去路上,敏敏问:“爸爸,我们今天晚饭还吃水饺吗?”
王国一愣,心里想起摆水饺摊的父女,说:“不啦,我们买烤鸭回家吃。”
敏敏没有兴奋,仰头对王国说:“爸爸,要是我们不买水饺,大爷就没有钱给姐姐买新衣服了。”
王国脑海里浮现出那对父女,自己三天两头在他们的小摊上吃水饺。老头姓邓,给女儿起的名字不错,叫邓眠。
两人做生意挺有趣,父女经常吵架,嘴巴利索,但手里的活从来不停。
有次老头训斥正在擀皮的邓眠,一天就卖两百个饺子,卖足两万个再去买衣服。
想不到这句话被自己女儿记着了。
2
之后一周,王国有意无意在报纸上找新闻,就是找不到。还是八卦的小李跟播报员一样宣传,什么严禁采访水饺妹,好几个记者都被打了,据说政府给了八十九万赔偿,让她赶紧将老头下葬。
王国有次忍不住问:“那水饺妹去哪儿了?”
小李摸摸下巴,说:“谁知道。”
王国一看五点多,关上抽屉,派出所到广场走路过去二十分钟,就当锻炼。走过中央车站,站前广场的人群爆出尖叫,四处逃窜。
王国被撞了几下,广场差不多都空了。
广场空了,才能看见满地的瓜皮果屑,正中心站着孤零零的姑娘。这里每天经过千千万万的人,一半回家一半去远方,现在只有她一人。
王国仔细看,是水饺妹,她正在喊:“都走开,我要炸死自己!”
王国不敢走太近,喊:“邓眠,别这样,别动!”
水饺妹哭喊:“你们都逼我,我炸死你们!”
王国说:“那你告诉我,谁在逼你?”
水饺妹呆呆看着他不说话。王国不清楚她拿的什么炸药,大喊:“邓眠,这儿是市中心,出事儿怎么办?你就是犯罪!你就是杀人犯!你不是最恨杀人犯吗?你把东西丢下来,我会帮你!”
水饺妹垂下手,号啕大哭:“你会帮我?他们要逼死我全家,我受不了了……”
王国说:“是,你受不了。但你是好人,不要做坏人。你看大家过得都有麻烦,都受不了,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去犯罪。有些人控制不住自己,就去盗窃、抢劫、杀人,这跟受不受得了没关系,这只能说明他们就是人渣!畜生!邓眠,你是好姑娘……”
天开始落黑,水饺妹的影子匍匐在水泥地上,逐渐散开,投身夜晚。
水饺妹绝望地尖叫:“走开!我不要做好人!”
王国一惊,连忙转身就跑。没几步,身后传来巨大的声响。但他几乎没感觉到冲击的空气,只是被巨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缓缓转过身,一团浓烟冲天而起,隐约能看见水饺妹躺在地上。
这是一场无效的火光,来自于地狱,只灼伤了孤零零的姑娘。她委身于自己的影子,那片阴暗曾经被千千万万人踩过去,如今拥抱住自己的身躯。
围观人群在四周离得很远,也能听见他们哗然的议论声。
等救护车、警车一一抵达现场,已经快到七点。王国突然暗叫不好,手机又摸不到,估计趁乱被偷了。
他一路小跑到学校,吴老师的办公室关着。
王国心急火燎,跑到教导处,主任还在。
“吴老师昨夜心脏病发作没来学校。所以谁都不知道敏敏在哪里。”王国近乎咆哮:“小孩走丢了怎么办?”
主任抬抬眼镜,冷冷地说:“我最恨这些不准时来接孩子的家长,就知道工作。对,事业比家庭重要,那家庭有问题也别怪别人啊。大家都五点半来接小孩儿,凭什么你搞特殊?小孩儿在学校好端端的,过了五点半那不是你们家长负责的时间吗?”
王国说:“我他妈的在救人啊!”
主任摘下眼镜,冷冷地说:“那救下来没有?以后救人的时候,先救救自己小孩儿。谁都有迟到的理由,不准时的只有你一个。”
王国狠狠盯着他,说:“手机给我。”
主任说:“你不去找小孩儿,还要什么手机。”
王国一把掀掉他桌上的书,咆哮:“我他妈的得先报警!”
3
七天后,王国盯着全家合影,手边是早上泡的面,到中午也没动。
手机几天没开,铺天盖地的记者都在找他。电脑屏幕弹出新闻,标题写着“奸杀幼女案疑犯自首”。
王国站起来,盯着所长。
所长叹口气,说:“国啊,都自首了,要不你撤诉吧,告错人换程序……”
王国全身绷得发抖,一声不吭地盯着所长。
所长说:“我们认识多少年?我会不帮你?咱们所里全部气坏了,人人都在憋着劲儿找证据。但你不能全信网络上的东西,小李说了,视频可以剪辑,图片可以PS,这些不一定可信。”
王国说:“那你们就信这个自首的是疑犯?”
他一边喊,一边把资料丢得一地,说:“这些全他妈的假的?这些全他妈是瞎子说屁话?省里有关系就能杀人?我他妈连告都不能告?”
王国把资料扔在所长脸上,喊:“你他妈还是不是所长?”
所长没动,缓缓说:“我是所长,我还真是他妈的所长,我上面有他妈的局长,局长上面有他妈的厅长,再往上他妈的一群长!长到你都算不清楚有多长!”
王国拎起所长带来的皮箱,走出家门。所长在他家抽了一包烟。
黄昏,网络上飞速传播着一段视频。
一个中年人在省委某领导家小区前,点燃了一堆人民币。有小道消息散播,共计百万,化为灰烬。
视频起源于一个微博,名字叫“敏敏的父亲”,附了几句话:我是敏敏的父亲。这里住着真正的杀人犯,他们给我一百万赔偿,就说明他们才是真正的杀人犯。
视频在一小时后被删除。这个微博也随即再次发送了几句话:对不起网友,我只是开玩笑,那些全是打印的假钞。公安局领导教育了我,我深刻认识到了错误。希望大家不要学我,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必须遵纪守法。
家里电话在响,王国接通,是小李。
“王哥,我顶不住,账号密码已经被领导要走了。你多保重。”
4
之后一个月,所有媒体陷入乱战。
再过一个月,风头转向对王国的质疑。
有专家提出:王国有精神病人明显迹象,女儿遭遇奸杀的刺激令他有被迫害妄想症。明明杀人犯伏法,他还幻想出另外一个凶手。将子虚乌有的另一个凶手指向高层,无法对抗的假想符合他对命运的无力感,这样会让他心理平衡,同时还能获得经济上的利益。
凶手自首落案,经查证据确凿,人们等待着一审判决。可受害者的父亲毫不关心,依旧在奔波。
王国无法上诉。没有地方受理。
尝试一切方法的王国甚至去上了电视节目,坐在他对面的是个专家。
他木然地叙述着,将两个月得来的蛛丝马迹一一挖出来告诉大家。可是没有人关心,导播喝着拿铁咖啡,摄影师被电线绊倒,站起来狠狠斥骂场工。
主持人打断王国,问专家:“您看呢?”
镜头变成专家上半身,他严肃地说:“要提防身边潜在罪犯,如车站爆炸案的邓敏,如燃烧假钞的王国。他们共同特征就是容易产生幻想,把自己变成被迫害者,因而具备攻击性。希望有关机构尽快介入,能够立法隔离这些危险人群。”
灯光炙热,刺得王国一阵恍惚,他困了。
又过了一个月,再也没人理会王国。
5
在老家村里的母亲零星听到消息,她常年卧床,硬让弟弟打电话,口齿不清地在里头说了一句:“告他们,老太婆走不了路,你去,老太婆自己养老。”
慢慢的,王国分不清楚找他麻烦的人是黑是白。电动车刹车被剪了,红灯停不住横穿出去,差点儿被公交车撞飞。
他丢下电动车,不管一片骂声,直接回家,翻出来一把军用匕首,插进皮带,毫不停歇地去了曾经烧钱的小区。小区门口保安严密,他怕被发现,等在马路对面。
王国从超市买了几瓶矿泉水,几个面包,似乎自己还是民警,埋伏在火车站埋伏在市中心,等待那些游走的小偷。他记得车牌号,做好打算等下去。
他刚喝了几口水,突然被几个人按倒。
这世界上,总有比民警抓小偷更专业的特殊人群存在。
搜出来匕首,王国被判蓄意伤人入狱三年。
这三年里,母亲去世。说是村里收了他家的田,县里抓了他搞运输的弟弟,无法下床的老太太没人伺候,瞪大眼睛死在床上。
去告他们,老太婆走不了路,你去,老太婆自己养老。
6
听说那家人去了国外。
王国抱着炸药,守在机场。五点准时来,十二点去机场边的工地睡一会儿。
过了半年,他虚弱地走不动路,几百米的距离,走去机场越来越缓慢艰难。
这是最后一次了。王国喘着气想。
夜幕再次降临。
王国站在机场大厅。排队的人群拉成长条,有对母女正蹲在角落吃泡面。他一直站着,而那个角落也不停换人,从吃泡面的母女,换成疲惫的背包客,换成戴着耳机的学生,换成嚼着口香糖的黑人。
王国怀抱炸药,一路狂奔,漫无目的地奔跑,用尽最后的力气。
他拼命奔跑,如同全世界都在追赶他。
他拼命奔跑,如同敏敏和母亲在前边等他。
跑进人不多的过道,迎面走来一对说说笑笑的情侣。
王国冲他们喊:“走开,我要炸死自己,走开,他们要逼死我!”
情侣惊慌失措,转身就跑。
王国面无表情,疯狂地喊:“我不是炸死的,我是被你们逼死的!我操你们大爷,等着吧,下辈子再来杀你们全家!”
应该是在一年前吧,站在一个以卖水饺为生的姑娘面前,自己对她说:“你看大家过得都有麻烦,都受不了,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去犯罪。有些人控制不住自己,就去盗窃、抢劫、杀人,这跟受不受得了没关系,这只能说明他们就是人渣!畜生不如的人渣!邓眠,你是好姑娘……”
王国站在过道,墙壁扭曲,吞掉灯光,从四面八方压迫他的胸膛。
不,我也受不了,我是人渣。王国疯狂地笑起来。
然后用自己的生命化作一声巨响。
大概在很远的地方,敏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正在等他。
一家人背对阳光,浩大的夜色从地平线蔓延过来,如同战舰掠过天空。没有人抬头看一眼,因为我们习惯了,这是世界的惯例,现在进入夜晚。
进入夜晚的时间,都要安眠,沉眠者找不到方向,失眠者找不到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