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影小说

 

　　72互联网思维宇泰来站在会议中心门外，夕阳拖出长长的影子。

 

　　他成为投资人之后，早已从十几年的成功与挫折中跳出来，心中却存有深深的遗憾。在大学的时候，他看过一本乔布斯传记《硅谷之火》，他那时就有一个梦想，做一家世界一流的公司。从此二十年，他志存高远，脚踏实地向前走。这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他在孤山打造了一支拥有超凡的执行作战能力和行政组织能力的团队，成则举杯相庆，败则奔走相救。然而，孤山在香港联交所挂牌的时候，市值不过六亿多港元，远不及电猫国际和纳斯达克上市的奔狼。他从孤山辞职之后，扛着一麻袋现金找到移动互联网项目谈投资，市场份额第一的谈不成，就去找第二名谈。他坚信，只要在市场暴风的中心，只要投下去，见风就涨。然而，他心中的创业激情越燃越炙热，他生来应该是创业者，而非投资人。

 

　　这就是宇泰来的遗憾，他没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以亲情为中心，希望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看着爱人和子女足矣。有人有万丈雄心，获取权力，于是成为政治家。有人痴迷技术，成为卓越的产品经理。宇泰来的梦想是成为像乔布斯那样的人，通过技术改变世界。他这二十年踏踏实实地向前走，却远远达不到目标。

 

　　他马上四十了，打拼的时日无多。

 

　　忽然一个个子不高、身材矮胖的人从后面追上：“宇总，是我！”

 

　　这人正是向顽强，是宇泰来最信任的人。他会议结束追出来，看宇泰来背影萧索，大骂洪业：“那个浑蛋，别和他一般见识。”

 

　　宇泰来笑着摇头，说道：“我不生洪业的气，他就是那性格，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在反思自己，按理说，我也算狗屁成功人士了，作为首席执行官带领孤山成功上市；投资创建卓越网，用七千五百万美元出售给亚马逊，获利上亿，这辈子不缺钱。作为投资人，我投了几家企业，好像人模狗样挺成功。可是，孤山上市之后，我就迷失了，高兴不起来，早上起床不知道要干吗，背着包去徒步。”

 

　　向顽强回忆着这几年宇泰来的状态，他两年前回过一趟孤山。宇泰来带着自己去吃楼下的胖胖烧烤，言语间充满迷茫和困惑。宇泰来少年成名，清闲的日子在他一生中非常罕见，叹气一声：“哎，我才四十岁，我想不通，怎么就成了退休老干部。”

 

　　“四十岁才开始，怕什么!”向顽强为宇泰来鼓气。

 

　　宇泰来心中的苦，只有真正的朋友才能看到。他难得向向顽强吐露心声：“我们在孤山，就像在盐碱地里种庄稼，怎么努力都打不出粮食。我们为什么不在台风里放风筝？站在台风中心，猪都能飞上天。”

 

　　“我们不是没有往风口浪尖上赶，为什么就赶不上？”向顽强遇到老上司，要一吐为快。

 

　　“我要感谢洪业，他今天讲的三个心，让我有不少启发。我们的思维还是软件模式，我们研发和销售产品，可是洪业偏偏免费，我们怎么和人家打？我们说他是流氓和浑蛋，其实是我们的脑子有问题！”宇泰来指着脑壳说道，洪业的一番话深深刺激了宇泰来，好像在脑壳上打了一个洞。

 

　　当晚，宇泰来彻夜难眠。

 

　　凌晨四点，他大脑越来越兴奋，披衣而起，举着一杯红酒，抓起一本书，这本书记载着大清王朝的落日。他试图将杂念排除出去，但思绪还是翻腾不止。他一九九二年进入孤山的时候，还没有新浪和狐扑，更没有奔狼、企鹅技术和电猫国际。他做了各种产品，WPS、孤山剑侠、孤山毒霸，勉力维持。孤山上市之后，他辞去首席执行官职务，成为天使投资人，今天参加全国互联网论坛，听到洪业、郭鑫年和马幻城的演讲，茅塞顿开，如梦初醒。孤山这么多年踟蹰难进，根本原因只有一个，孤山还是一家传统的软件公司，不是一家互联网公司！互联网是大势，大势是无法抵挡的。我用过去的成功经验进入互联网时代，等于用长矛大刀时代的成功战法，来指导现代化的信息战。

 

　　长矛大刀，啊，八里桥之战！那是冷兵器时代的悲壮挽歌！

 

　　宇泰来兴奋得全身激动，抓起这本书，抓起车钥匙，出门下车库钻进汽车，脚踩油门向东边疾驰。凌晨时分，柏油马路空荡荡的。他穿过半个北京来到东边，驶过四惠、高碑店、传媒大学，八里桥就在眼前。还能找到当年古战场的遗址吗？到了，他把车停在路边，打开书籍，按图索骥找到当年的战场，迎着阳光跑上八里桥。就是这里！第二次鸦片战争，一八六○年八月二十一日，英法联军攻克天津大沽，僧格林沁撤防至此，驻守京杭大运河上的一座单孔桥，这是守卫京师的最后一道防线，即八里桥。

 

　　在八里桥，僧格林沁统率三万清军，其中蒙古骑兵一万人，准备与英法联军决一死战。

 

　　一八六○年八月二十一日凌晨四时，英法联军八千余人，推进到八里桥附近，大战一触即发！僧格林沁发现了法军和英军之间的空隙，发出攻击指令。蒙古骑兵奋不顾身，大呼杀敌，手持长矛和弓箭，凭着一腔热血勇猛冲击，企图冲乱和割裂英法联军的战斗队形。他们冲到敌军战线四五十米外，英法联军据壕作战，火力密集，榴弹横飞，战马受惊而横冲直撞，不能成军。英军兵分两路，一部分与清军对抗，一部分抄袭清军后路。僧格林沁腹背受敌，策马奔驰，挥舞战旗挑战。八里桥之战从早上七点打到中午，蒙古骑兵冒着密集炮火，异常勇敢地反复冲击敌军阵营。法国远征军中尉保罗·德拉格朗热后来描述：炮弹和子弹无法消灭他们，骑兵们从灰烬中重生。他们如此顽强，冲到距离大炮只有三十米的地方。大炮反复地排射，炮弹在他们左右飞驰，勇士们在炮火中倒下。

 

　　然而，在这场冷兵器与西方枪炮的决战中，清军数万人的重大伤亡，只换来英法联军的十二人战死！

 

　　宇泰来想象着，在运河两岸遍布的清军，深夜潜伏在草丛中，侦查敌军路线。天刚放亮，蒙古精骑排成密集队形，勇敢无畏地冲锋，枪炮骤起，他们一个个倒在地上，血流成河。宇泰来扶着桥墩，激动的心情难以自抑。我率领的孤山就是这样，凭借血肉之躯，用传统的战术与互联网企业肉搏，落得遍地尸骨。宇泰来癫狂地跑下桥头，从后备厢取出一瓶红酒，洒在八里桥上，轻轻念道：“光荣属于你们，你们无所畏惧，毫无怨言，慷慨地洒下鲜血。你们的牺牲精神如此伟大、尊贵和杰出，八里桥之役，你们迎头痛击联军，呼喊前进，勇猛和反复地冲杀，虽然遭到惨败，然而你们选择勇敢面对，全体战死，也一步不退！”

 

　　这段话是法国军官吉拉尔在《法兰西和中国》中的记述，宇泰来一字不差地可以背诵下来。

 

　　僧格林沁的蒙古骑兵败了，他们的蒙古祖先成吉思汗横扫欧亚的战术，在枪炮面前落得截然相反的下场。时代也变了，世界进入了互联网时代，我必须采用互联网思维，否则必重蹈僧格林沁的覆辙！宇泰来直立桥头，双手举杯，迎着太阳向大运河嘶吼，这是勇敢却与时代脱节的清军的葬身之地！

 

　　我要告别过去的思维模式，涅槃重生，再次踏上创业的伟大历程！

 

　　71我们只是蚂蚁，转眼之间都会被踩成粉末林佳玲和苏菂为郭鑫年举办了一个小小的聚会，庆祝他们搬离车库咖啡。随着高摩投资的引入，魔盒团队不断壮大，车库咖啡难以容纳，明天正式搬迁。晚上九点，灯光忽暗，郭鑫年、杨洋阳、卢卡、林佳玲和苏菂五个人聚集在一起。一片漆黑之中，火苗跃起，林佳玲点燃蜡烛，桌面火光显示出一个圆圈，火焰向上向右，构成一个阿拉伯数字的5。火光的温暖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林佳玲轻轻说道：“猜猜，为什么是五？”

 

　　“我们五个人？”杨洋阳猜对了第一条。

 

　　“还有？”林佳玲双手捧着一只蜡烛，火光跃动，让她的面孔更加美丽。

 

　　“五一假期，郭鑫年从拉萨回来有了想法，把我们召集过来，就在那个靠近窗口的位置，我们争论要不要继续创业。”杨洋阳又猜中一条。

 

　　“对，你就在那个位置。”卢卡也回忆着那时的情形，这是非同寻常的五月，开始于那天的争论。

 

　　“你攻入了我们的网络，查到了购买记录。”想起那天的事情，被查到内衣的尺码，让林佳玲脸红。

 

　　“这是非同寻常的五个月，我们一起战斗，热血沸腾，充满激情，那是难以获得的快乐。在大公司，工作只是财务报表上的数字游戏，我渐渐厌倦，退出了。”林佳玲回忆着，充满感慨，声音轻轻颤抖：“创业才有意义，我们的想法改变世界。我很幸运，遇到你们，你们看似一无所有，其实有伟大的想法和创业精神，为梦想奋斗，你们不惧失败。我被你们点燃，经历了一段完全不同的体验，这是人生的一份巨大的财富，谢谢你们！”

 

　　五个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郭鑫年得到高摩投资，连番参加社会活动，变得自信也更有魅力，说话越来越高明：“能够遇到你，也是我们的幸运，我就不唠叨那时有多惨，总之一塌糊涂，创业连番失败，弹尽粮绝。幸运的是，我们在这里遇到你和苏大哥。我们就像刘关张桃园结义，就像宇文泰遇到独孤信。你们相信我们，接纳我们，给我们车库咖啡，成为我们的天使投资人，我们的精神与这里紧密相连。”

 

　　卢卡对历史并不是那么熟悉，挠挠头说道：“独孤信和独孤求败什么关系？”

 

　　杨洋阳在他耳边详细解释，宇文泰是南北朝末期西魏的大丞相，北周的实际奠基人，独孤信是北周八柱国之一，两人一起打江山。独孤信共有七个女儿，其中三个分别嫁给了北周明帝、隋文帝杨坚和唐国公李昞。李昞生了李渊，李渊生了李世民，因此西魏、北周和隋唐四个朝代都是他们的后人。卢卡听得吐出舌头，举起酒杯说道：“这个大牛人，我都不知道。干一杯，郭鑫年遇到你，就像韦小宝遇到康熙。”

 

　　郭鑫年由衷地对林佳玲说道：“你是我们的精神导师，我学到了要管理时间，生活才不会被沙子填满。”

 

　　杨洋阳等他说完，说出第二条：“石块也有两种，燃烧的和沉睡的。我们总是在应付燃烧的石块，四处救火，疲于奔命，其实应该渐渐把时间转移到沉睡的石块。”

 

　　“我们要找到一根绳子，这就是目标和计划，让一切井然有序。”郭鑫年继续说道。他学会做减法，才能在短暂的时间窗口内开发出魔盒。

 

　　少言寡语的卢卡完全放开，语言流畅：“做减法才能化烦琐为至简，人生重要的事情和人并不多。”

 

　　林佳玲很享受这个过程，这是成功之后的复盘。她笑着说道：“其实，当初我也有犹豫，记得那次去高摩吗？郭鑫年无端推迟会议，迟到之后把我推到第一线，送温迪减肥茶，各种乱说话，他除了一个好的想法似乎一无所有。后来，我渐渐明白，也从他身上学到很多，总而言之一句话，创业精神。”

 

　　苏菂很有兴趣，问道：“什么是创业精神？”

 

　　林佳玲侧头思索，归纳道：“创业是一个曲折的过程，唯有百折不挠，才能成功，这是第一点。”

 

　　在这一点上，杨洋阳和卢卡都远不如郭鑫年。他死活拖着大家，才能沿着创业的道路走下去。林佳玲又说出第二条：“同甘共苦，创业需要团队，胜则举杯相庆，败则出手相救。需要创业者有伟大的胸怀，而不是汲汲于利。很多伟大的公司失去了这样的灵魂，老板们坐着头等舱，拿着高薪，成为高高在上的官僚，已经不能冲在一线，挽起袖子干活儿了。”

 

　　这是林佳玲离开IBM的原因，很多公司发展起来之后，失去当初的创业精神，变成官僚机器，充满腐朽的味道，争权夺利，尔虞我诈。林佳玲在帮助郭鑫年创业的过程中，总结出来很多道理：“还有第三点，改变世界的梦想。有些人创业是为了改变自己的际遇，出人头地，出名得利。真正的创业者不是这样，他们乐在其中，他们能够寻找到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交点，产生一个小小的想法，当作改变世界的支点，从这里起步。”

 

　　郭鑫年的历程就是这样。他是极客，喜欢赛车，产生了对讲机的想法，无论乔布斯、比尔·盖茨还是李无觅都是这样。林佳玲每说一段，他们就举杯痛饮。这是一个完美的夜晚，缅怀创业的艰辛和成就，分享心得，毫无芥蒂。人生的大多数夜晚都用来睡觉和失眠，这么精彩和美好的夜晚并不常常发生。终于，夜深人静，林佳玲小心翼翼地说道：“然而，今天只是开始而非结束。郭鑫年在全国互联网论坛上的发言很精彩，魔盒的下载量骤升，和媒体的推波助澜不无关系，但是吸引来众多竞争对手，千万不能大意。”

 

　　杨洋阳从她的叮嘱中听出了分别的味道：“有你在，我们不担心。”

 

　　林佳玲举起酒杯轻轻喝一口，神色严肃：“这是一段难得的经历，我恋恋不舍。可是，还有其他朋友需要我，我想离开一段时间。”

 

　　当年，林佳玲、周锐和方威在商场上结成铁三角，击败强大的竞争对手。周锐赢了生意输了恋人，心灰意冷，退出江湖。方威失去心爱的女友，辞职之后到处攀登雪山，途中结识思思。思思父亲经营着一家叫作鸿鹄设计的民营企业，面临跨国公司的进攻，内部矛盾重重，心力交瘁。方威无意中介入，越卷越深，情感也面临选择。他在最困难的时候向林佳玲求援，她答应全力协助鸿鹄设计渡过难关。

 

　　“车库咖啡怎么办？”卢卡担心地问道。

 

　　“他不是一直都把这里打理得很好吗？”林佳玲看着苏菂，又叮嘱郭鑫年：“移动互联网发展速度极快，我们先人一步寻到突破口，互联网巨头很快就会涌进来，将这条缝踩成一条大路。与他们相比，我们真的是蚂蚁，转眼之间就会被踩成粉末，不能懈怠，唯有加速。”

 

　　“是啊，你的演讲很精彩，媒体连番报道，魔盒下载数量暴涨，也惊醒了我们的对手。”杨洋阳十分矛盾，既为郭鑫年在全国互联网论坛上的表现叫好，也担心激起对手的企图。

 

　　“魔盒成功，无数公司都会一窝蜂涌来。”卢卡本就是技术背景，十分了解他们的速度。

 

　　“云沧海和马幻城都有触动，李无觅不动声色。一旦三大巨头出手，魔盒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苏菂说道。

 

　　“魔盒触动了三大运营商的核心利益，语音和短信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一旦把火力对准魔盒，谁能受得了？大愚，你捅了大娄子了。”杨洋阳优雅地撩起头发帘，向嘴里灌啤酒，样子又可爱又好看。的确，郭鑫年在全国互联网论坛上不仅得罪了三大巨头，还死磕三大运营商。这也不完全是郭鑫年狂妄，魔盒的商业模式就是这样。小小的产品，生来就是要挑战巨头！

 

　　“债多不愁，来，喝酒。”郭鑫年不担心，反正魔盒上线，已经没有秘密。不管怎么样，今天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魔盒成功上线带来了巨大的荣耀，成为互联网界冉冉升起的明星，谁也拦不住竞争对手，这必然引来无数觊觎的目光。

 

　　然而，谁都没想到，那些庞然大物的速度竟然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