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之城十五
十五
苗彻说话时,目光投向桌边那张照片,上次同学聚会时的大合照。他与赵辉站在一起,苏见仁与薛致远一东一西,隔得老远。赵辉照例是笑得温和儒雅。他自己则是反叉着手,头微微仰起,似笑非笑的傻模样。
大年初二,陶无忌的父亲带着外孙来到上海。陶无忌做了块牌子,拿毛笔写了“欢迎陶爱东先生一行”,在接站口举得老高。陶父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儿子,原地站住,行李往地上一放,一手仍牵着外孙,另一手举过头顶,有力地挥了两挥。再兴奋,动作依然沉稳。“爸!”陶无忌抢上前,拿了行李。陶父眯着眼,朝儿子端详,瞥见他冻得通红的脸颊和手,呵出的白气在半空中蜿蜒:“——等了很久?”陶无忌摇头:“刚到。”陶父把外孙小顺往他面前一推:“叫人。”小家伙比半年前高了不少,竟有些腼腆,朝外公身后躲去,嘴上道“舅舅”。陶无忌笑了笑,一手抱起他,一手拿行李:“走,车在那边。”
“你还开了车?”陶父问。
“跟朋友借的。”
苗晓慧等在车里,远远看见陶无忌带着人过来,忙下车:“伯父。”陶父有些吃惊,哎了一声,朝儿子看。陶无忌说:“这是晓慧。”陶父顿时慌了,两只手不自然地朝身后伸去,在裤袋上擦了擦,继而拿出来,半空中虚晃一下,像是要握手,竟又差了几寸,方向偏了。“这个……真是的,”陶父埋怨地朝儿子瞪一眼,因为局促,便格外地生气,“怎么好让人家姑娘跑一趟?怎么好……”苗晓慧说:“伯父,不用客气,应该的。”招呼他上车。陶父让了让,拉着外孙坐在后排。一路上也顾不得看风景,只是瞥着儿子与准儿媳的后脑勺。儿子问些闲话,家里情况如何,两个姐姐怎样,姐夫怎样,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听苗晓慧问儿子几时去学车,儿子说“有你在,我要学什么车”,女孩嘿的一声:“在上海不学车,就等于少一条腿。”陶无忌回过头,对父亲笑笑,又摸摸小顺的脸。陶父嗫嚅着,直到临下车那刻才把话说出来:
“那个,你爸几时有空,一起吃个饭?”眼角挤出几条沟壑,咧开嘴,露出泛黄的牙齿,朝苗晓慧堆了个笑脸。
程家元离开审计部那天,刚好陶无忌从新加坡回来,带了些土特产给同事们。程家元默默整理东西。陶无忌递了一包肉脯过去:“尝尝。”做好被他一把打掉的准备。程家元果然不接,朝他看:“滚开!”同事们目光都有些暧昧,也不多话。陶无忌嘴巴一动,想再说些什么,瞥见苗彻从一旁走过来,只得停住。苗彻径直走到两人边上,问程家元:“差不多了?”程家元嗯的一声。苗彻点头,伸手与他一握:“保重。”
陶无忌挑了几样零食,去敲苗彻的门。“苗处,吃吃白相相。”故意做出没心没肺的样子,送上门讨骂。程家元的事是一桩,去新加坡又是一桩。任人宰割的架势,看苗彻对他到底厌恶到什么程度。陶无忌宁可被骂一通,也不愿这么不死不活地耗着。这阵子竟连他眼里的火星也瞧不见了,除了公事上交代,其余不多说一个字,进进出出只当陶无忌是空气,完全陌生人似的。陶无忌想来想去,还是要找苗彻好好谈一次,把话说清楚。有些事情,对别人可以瞒着,唯独对苗彻,要和盘托出,一字不落地说给他听。
“那事跟你没关系,我知道。”苗彻直截了当,“赵总怕我误会你,老早解释过了,说孩子也不容易,不能让他吃哑巴亏,还特意关照我,不能给你穿小鞋。”
陶无忌一怔,倒有些意外了:“哦。”
“所以你不用紧张,也不用觉得委屈。现在这样多好,姥姥疼舅舅爱,面子里子都不缺了。还站着干吗?”苗彻低头看文件,“我不吃零食,拿走吧。”
陶无忌只得退出来,猜想赵辉说那话,苗彻未必会全信。上班才半年,却已有些了解职场里那些关窍。一步是一步,前后相连,几步便是一个回合,高下立见。他陶无忌靠谁进的业务部,再是审计部,还有海外考察,新人少有的优遇。无数双眼睛盯着,电脑芯片那样计算、汇总、归纳,得出结果,他自然被看成是赵辉的人。苏见仁父子那层,他说也好,不说也好,都不会改变什么,旁人自会想象,按惯常的逻辑,把没见到的事情编圆。陶无忌竟真是连委屈也不能。这当口儿再叫屈,是要被人骂的,连解释也找不到由头,境况竟是更糟了,尴尬得要命。苗彻的眼神,其实是有些不讲道理的。不给他辩解的机会,让他心里憋屈,却又完全说不出来。
“你爸故意制造出一种假象,搞得好像我是一个小人。”他对苗晓慧道。
“没人会这么认为。我不会,你不会,我爸心里也不会。”苗晓慧说得飞快,“没必要为这种事烦恼,我爸就那种脾气。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会为现在的固执后悔。早晚都是一家人,留点儿余地,他日好相见,这个道理他就是不懂。”
苗晓慧说她怀孕了。陶无忌以为她在说笑,及至她把两条杠的验孕棒拿出来,他才真的吓傻了,半天说不出话。“看你的模样,好像不准备负责?”她开玩笑,但这丝毫没有缓解作用。陶无忌背上都冒冷汗了。几乎可以想见苗彻能杀死人的目光:“你小子果然卑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至少这当口儿不行。但也不能劝苗晓慧把孩子打掉。那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了。陶无忌问她:“你告诉胡悦了没有?”她嘿的一声:“告不告诉都一样,别指望她会说服我。”陶无忌只好闭嘴。除非想得很清楚,否则不宜再往下谈,容易惹事。
“老天爷在给你机会。”蒋芮撺掇他,“女方家长最怕这个,十试九灵。”
“你以为是旧社会?”陶无忌没好气,“老天爷是在给她爸爸机会,让我又多一条罪名。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所有人,这小子是个浑球儿,人品相当差,他不是棒打鸳鸯,而是为民除害。”
蒋芮笑起来,脸上的青春痘跟着兴奋,一颗颗饱满透亮,像被雨水浇灌,越发茁壮了。这家伙最近心情不错,手里几只股票,翻了两个跟头都不止。上次他问陶无忌借的八千块,连本带息还了一万五千。“都赶上高利贷了——”他得意扬扬。陶无忌没跟他客气。早晓得那钱是派了别的用场,没戳穿他罢了。他也是胆大,东拼西凑借了五万块,竟全都扑了上去。“亏得赚了,否则只有跳黄浦江。”陶无忌说他。他笑:“怎么可能亏?”陶无忌隐隐猜到几分,劝他:“别太野豁豁,你看网上,分分钟都有人栽进去。”是说老鼠仓。证券经纪人得到内部消息,某只股票要涨,便先下手,集合竞价时填跌停板价格,趁庄家盘中把价格打压下去,一秒钟的工夫预埋成交,然后迅速拉阳线,涨停,散户根本来不及跟。这样一来一去就是百分之二十。陶无忌猜想蒋芮必然是这样。老鼠仓说到底还是“飞苍蝇”,风险更大些,黑白两道都讨嫌。
陶无忌问他:“一共投了多少?”
“我将来讨老婆,还有我妈养老,全靠它了。”答非所问。
陶无忌暗自叹了口气,晓得劝他也没用。这种情况下还能稳得牢,就不是蒋芮了。这人大学里基本没好好上过课,心思活得要命,研究各种赚钱的门道,推销保险、做黄牛、开微店,甚至还打游戏卖装备。他人极聪明,也肯花功夫,有一阵在淘宝注册了个小店,靠朋友介绍,还有在论坛上吆喝,找他买装备和账号的人不少,运气好一个月就能赚万把块。当然不长久。太费时,也伤眼睛。他说他从初中起就开始打工了,倒不像现在时髦的说法,锻炼独立生活的能力,培养经济意识那种,真正是因为缺钱。“我爸那个人,从来没有爽爽气气给零花钱的时候,连我妈的生活费都是讨了又讨,打发叫花子似的。”他涎着脸,“把钱看得重,这点我随我爸。”他劝陶无忌也买些股票,“不赚白不赚”。陶无忌不肯。他道:“我晓得你是股神,可现在股市哪有技术面啊?都是炒消息。早点儿把荷包赚满,老丈人才会放心把女儿交给你。”陶无忌忍不住好笑:“你倒是替我操心?”他叹口气:“我怎么能不操心?我的人生理想就是——自己好,妈妈好,还有朋友好。”陶无忌道:“三好学生。”他点头:“那是。”
陶父催了几次。陶无忌推三阻四,到底躲不过,佯装去饭店订了位子,想着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反正元宵节前父亲就要返程,摒摒也就过去了。这几日带他逛了个遍,上海滩吃的玩的,哪里都不落空,一半是尽孝,一半也是希望转移注意力。偏偏老人家不依不饶,满脑子想的就是与亲家碰头。“我来一趟不容易,不把正事办了,心里不踏实。”陶父坚持,“儿女的事,还是要长辈出场才像样。这点走到哪里都一样,错不了。”陶无忌知道父亲是为自己好。其实也是担心,好或不好,都要讨一句准话。儿子平常说得含含糊糊,陶父心里早猜到了八九分。也是意料中的事。放在县城里,哪家经济条件好些,女孩相貌出众些,求亲的人都踏破门槛。何况还是上海女孩,家境又那样。陶父听说儿子跟苗彻在一个办公室,很惊讶:“他待你好不好?”陶无忌道:“有什么好不好的?我的工资也不是他发的。”陶父听出这话里的牢骚:“他待你不好?”陶无忌便笑:“爸,绕口令吗?”陶父瞥见儿子的神情,更料定是这样没错,便愈加催促,吃饭、碰头,力图在形式上做得更郑重些:“挑贵的饭店,越贵越好——”
苗彻竟也来了。大年初六,长假的最后一天。陶无忌事先问苗晓慧:“你怎么跟你爸说的?”苗晓慧道:“我说,他要是不来,我就从三楼跳下去,一尸两命。”
“他这人脾气特别怪,有可能会砸场子。”陶无忌给父亲打预防针。
“我们诚意到了,就算人家要砸场子,也只有随他。”
订在人民广场附近的一家小南国。陶无忌与父亲早到,先点菜。一会儿,苗晓慧也到了,说她爸爸在停车。很快,苗彻推门进来:“我没迟到吧?”陶无忌忙道:“没有,刚好六点整。”苗彻脱了大衣,与陶父握手:“幸会。”陶父双手握住晃了几下,身体微弓:“您好您好。”招呼一旁的小顺,“快叫人。”小顺扭扭捏捏地叫了声“爷爷”。
陶无忌把酒单给苗彻:“苗处,喝点儿什么?”
“喝茶就行。”苗彻扬了扬手里的茶杯。
“那怎么行?大过年的,又是初次见面,听无忌说你爱喝茅台——”陶父把酒单抢过去,叫服务员,“来瓶茅台。”苗彻微笑阻止:“不必不必。我这个人总体来说比较随和,但一喝酒就难讲了,容易激动,说些不中听的话。我女儿关照过了,今天无论如何不许喝酒,否则就打110,让警察过来一起喝。120也叫上,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早做准备。”
陶无忌心里嘿的一声。比预料中更快切入正题。
陶父赔笑:“总想着要跟您见上一面,一直没机会。好不容易这趟来了,我知道您也难得有个假期,又是过年,家里事情肯定多,让您跑这一趟,特别不好意思。”苗彻笑笑:“客气了。”陶父说下去:“这个,也不为别的,就是见见面,聊聊天,顺便也商量一下孩子们的事。苗处,我们小地方人,不会说话,您别见怪。”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您看,两个孩子也谈了好几年了,许多人大学里谈恋爱,一毕业就马上吹,他俩能好到现在,也是缘分。无忌一直跟我说,晓慧是好姑娘,长相好心眼儿更好,能遇见晓慧,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我觉得也是这样,晓慧多好啊,讨人喜欢,又懂事。我对无忌说:‘你要是敢欺负这么好的姑娘,我俩大嘴巴扇死你——’这个,上海结婚晚,放在我们那里,无忌这年纪差不多都可以当爹了。我倒不是说让他们马上结婚,就算我答应,您也舍不得啊,是不是?女儿是爸爸的宝,含在嘴里怕烊,捧在手里怕摔。我两个女儿出嫁的时候,我也舍不得,看谁都不顺眼,可再舍不得,也得定个人不是?……”
陶无忌瞥见苗彻的神情,便晓得他有点儿不耐烦。父亲这番话,应该是当账房先生时听来的,男婚女嫁的套路,三姑六婆的口吻,道理没错,但太琐碎,男人说不合适,尤其听众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不太对路的男人。陶无忌起身给苗彻续了杯茶。苗彻轻叩桌面,做了个“谢谢”的手势。服务员陆续上菜。都是价格不菲的菜式,下血本了。陶父这次来上海,带了两万块,在城隍庙买了个金镯子给苗晓慧,算是见面礼,再给儿子五千块,剩下的钱,打算都用在这顿饭上。陶无忌死活不要那五千块:“该我给您才对——”陶父说:“你一个人在上海,我能贴就贴点儿,别嫌少。”陶无忌便道:“那这顿饭我来埋单。”陶父不肯:“这几天你花得够多了。这事该我付钱,小孩子别掺和。”
没喝酒果然是对的。席间气氛始终保持在三十六度七,温和、平静,基本只有陶父一个人在说,苗彻不反驳,也不附和,喝茶,吃菜。其实是有些别扭的。两条平行线,你说你的,我吃我的,搭不到一块儿。陶父眼里的失望都快藏不住了。通常这种情况下,老人家容易犯倔脾气。没有女人,独自拉扯三个孩子,这使得他在某种程度上比女人还要执拗,充满韧劲。就像《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讨个说法”——这话他一直挂在嘴边。陶无忌初二时,有人介绍他去做家教,对方是个才上小学的男孩。起初挺顺利,可没上几次突然被人家弹回来,也不说原因。介绍人禁不起陶父再三逼问,支支吾吾漏了些:“女主人这阵总发现皮夹子里少钱——”陶父看着很内向,性子却极为刚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猜忌?带着儿子冲过去,没头没脑的,只是要“讨个说法”。那家人也不示弱:“真要报警,大家面子上都难看。”陶父道:“报警就报警。你不给个说法,我自己报警。”后来还是这家的小学生坦白了,说是买游戏卡,偷了妈妈的钱。那时陶无忌才十三四岁,生得很瘦,到底年纪小,有些受打击。父子俩一路走回去。那天正赶上下雨,偏又没带伞,虽说路不远,也是城东到城西,衣服湿个透。陶父是秃顶,平常都把两边头发往中间梳,被雨这么一淋,头发一根根耷拉下来,头顶现了原形,十分狼狈。
小孩子只是单纯委屈,陶父却想得更多。想没有女人的、落拓得有些可笑的家。一家四口抱团取暖,却还是窘迫。两个女儿都不是读书的料,也亏得是这样,否则以他左支右绌的精力,又如何能兼顾三个孩子?倒耽误了。重男轻女也是个缘故。在儿子身上,到底倾注得更多些。几乎是恶狠狠地,望子成龙,把全部的希冀都寄托在陶无忌身上。陶父是农民出身,祖上三代也是头顶黄土背朝天,也不知怎的,他天生竟有些读书人的气质,喜欢看书写字,也愿意上学。初中毕业时家人劝他读个技校,他死活不肯,硬是考了高中,一门心思想上大学。但成绩实在是勉强,比高考分数线差了一截,再复读一年,依然是不行,到头来还是只读了个中专。心灰意冷了半辈子,儿子让他眼前一亮,真正是个好材料。陶父欣慰之余,觉得这是老天爷安排好的,自己未竟的读书梦,儿子替他圆了。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瞬,儿子还没怎样,他竟激动得热泪盈眶,整个人都站不稳了。泪眼蒙眬中看去,儿子身体仿佛闪着光,双肩那里延展开来,竟是一对金黄的翅膀,弯弯袅袅,在风中做出挺拔的姿态,傲然飘摇。陶父想,没错,儿子可不就是凤凰吗?
苗彻忽然说起“凤凰男”。他问陶父:“知道什么是‘凤凰男’吗?”陶父猜想必然不是好话,只是笑笑。苗彻说下去:“在上海,凡是生女儿的家长,最怕遇到‘凤凰男’。”苗晓慧叫了声“爸”。他摇手:“我是实话实说。陶先生,您也是有女儿的人,又是一个人带大孩子,这方面我们应该有共同语言。”陶父含糊应了声。
“谁家的孩子谁不疼?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作为一个父亲,您要让我欢天喜地接受我不喜欢的女婿,那也挺难。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由,我最多也就唠叨两句,最后还是孩子自己拿主意,否则闹到法院,判我输不算,网上还会有铺天盖地的人跳出来骂我,说我是专制父亲,死脑筋,老古板。与其那样,我倒不如现在闭嘴,随便他们怎么弄。”苗彻说完,转向女儿,“饭我吃了,意思也表达了,可以走了吗?”
这样的结果,不算理想,但至少面儿上还过得去。以苗彻的脾气,做到这地步已经是相当克制了。陶父叫服务员埋单,拿的是现金,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张张地数,数得很慢,不停朝手指头吐唾沫,每一张都捻半天,仿佛一张能捻出两张来。服务员应该是还有事,见陶父这样,脸上便不大好看,斜倚着桌子,腿不停抖动,在地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陶无忌有些后悔,该自己拿卡埋单才是。陶父还是一张张地捻,越到后面,捻得越是用劲,都听到钞票间的摩擦声了,咝啦咝啦——眼皮抬也不抬,完全不受外界的影响,服务员的脸色再差,周围气氛再微妙,节奏也是不变,手指间隐隐透着一丝坚毅,还有倔强,仿佛在跟自己较劲。好不容易数完了,服务员拿起钞票,潇洒地从左手换到右手,拍了一下,啪!陶父迸出一句:“不用找了!”服务员怔了怔,神情古怪地笑笑,出去了。陶父把茶壶里剩下的茶全倒进自己杯子,一饮而尽。“苗处,”他道,“我还有话说。”
“您一定看过《林海雪原》,知道‘百鸡宴’吧?那您有没有吃过‘百鸡宴’呢?——我吃过。无忌考上大学那次,我摆酒,请亲戚朋友还有邻居来吃饭。您也知道,我们乡下人,一有喜事就要摆酒,而且一摆就是三天。我也不会做菜,说是请客,其实大都是客人们自己带菜。我们那里不比上海,说来说去也就是杀个鸡什么的,结果每家都带了鸡,红烧鸡、白切鸡、清蒸鸡、咖喱鸡,还有鸡汤……不折不扣就是个‘百鸡宴’。前后加起来总有七八十桌吧,方圆几里的人都来了,说我家出了个状元,一定要来捧场。别说熟人,就是平常只打个照面的,也都抢着来,说,哪怕讨杯酒喝沾点儿仙气,也是好的。苗处,我们小地方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论排场论派头,不能跟你们比,可我们也知道尊重知识、尊重读书人。我家里的情况您也晓得,条件不大好,可因为有无忌在,从来没人敢小看我们。就算到小卖部忘记带钱,只要提‘陶无忌’三个字,人家二话不说就把东西塞过来。我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苗处,也许在您心目中,无忌只是个傻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对我来说,他就是个宝贝,最最珍贵的宝贝,哪怕把全世界的好东西统统摆到我面前,我也不换。”
陶父说到“宝贝”这个词时,鼻子酸了一下,几乎要落下泪来,语气放得很慢,舌尖用力,每个字都很清晰,像账房先生写在红纸上的名字,一笔一画,都是经得起挑剔的。胸口被什么充盈着,气球似的,越来越大,看似结结实实,却又空无一物,倒是生疼。陶父被这情绪折磨得很不是滋味,眼圈红了几次,强自按捺着,说到后头嘴唇都有些发抖了。瞥见几人沉默的样子,想,怕人家砸场子,到头来竟是毁在自己手里。
次日上班,陶无忌跑去找苗彻,径直告诉他:“晓慧没怀孕。”苗彻问:“怎么回事?”陶无忌道:“验孕棒是别人的。昨天她来例假,被我发现了。”苗彻朝他看:“干吗告诉我?白白浪费一副好牌。”陶无忌道:“我没欺骗长辈的习惯,再说我也从没打算绕过您私订终身,否则‘奉子成婚’这种把戏,八百年前就用了。您该知道,上海有那么多家银行,我也不是找不到工作,干吗非到S行?您可以不喜欢我,但请不要看轻我。我没那么卑鄙。”他眼睛始终朝着地上,把话说得飞快。苗彻看了他一会儿,整个人往后靠去,嘿的一声:“就知道这丫头在骗我。”
陶无忌把红包还给苗彻。苗彻昨天临走时硬塞在小顺口袋里,说是压岁钱。回去一看,整整三千块。“太多了,请您收回去。”陶无忌知道他的意思,其实是出饭钱,不让这边破费。好心是好心,却也令人难堪。昨晚陶父回到家,一言不发便上床睡觉了,直到半夜还醒着。陶无忌睡他旁边,看他侧着身,肩膀摆出一个僵硬的弧度。这姿势应该挺累。呼吸声中夹着鼻音,拖泥带水的,难受。陶无忌便也装睡。有时候伤口不去理会,任它结疤自愈,说不定倒更好。陶无忌一宵没睡,满脑子想的是,让父亲伤心了。
“收下吧。”苗彻停顿一下,“否则我过意不去。”
“不用可怜我们。一顿饭还请得起。”陶无忌道。
苗彻朝他看:“你这口气,像是准备跟晓慧分手?”
“不是。抱歉让您失望了。”
“那是准备好偷户口本私奔了?”
“我说了,我不会绕开长辈。”
“那就是改变策略了,”苗彻笑笑,“难道是准备动手?来硬的?打到我服软?”
“是投毒,”陶无忌一字一顿地道,“毒下在红包上,你的手碰过,今天之内毒性就会扩散,最后七窍流血而死。”
“挺有幽默感啊。”苗彻低下头准备工作,“出去带上门。”
陶无忌不动,心里骂了句脏话,原地站着,看苗彻头顶那块青灰,嘴里转了几圈,没憋住:“苗处,说实话我很不喜欢您这种态度。您,有点儿欺人太甚了。”
“为什么?就因为我不把女儿嫁给你?”苗彻头也不抬,径直说下去,“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还真是看你越来越不顺眼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可以预见,你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人。别以为虚晃一枪,把晓慧假怀孕的事告诉我,我就会觉得你很诚实。这种把戏在我面前一点儿也没有用。陶无忌同学,我非常不喜欢你的为人,心计重,急功近利,无所不用其极。也许你将来会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但我一点儿也不希望女儿嫁给你这种人。你可能觉得昨天吃饭时我让你父亲挺尴尬,所以今天气势汹汹跑过来,一副要讨还公道的架势。但事实上,让你父亲受辱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苗彻说话时,目光投向桌边那张照片,上次同学聚会时的大合照。他与赵辉站在一起,苏见仁与薛致远一东一西,隔得老远。赵辉照例是笑得温和儒雅。他自己则是反叉着手,头微微仰起,似笑非笑的傻模样。苏见仁和薛致远那天刚打过架,神情都有些别扭。当时是叫的一个服务员拍照,服务员大约平时用手机拍惯了,不怎么会用单反,光线、角度都没弄好,把这群老家伙拍得七翘八裂,一个个牛鬼蛇神似的狰狞,倒有些可笑了。照片拿到手,大家都说,是老了,不服老不行。苗彻嘴上说难看,次日竟拿相框装了,放在案头。办公桌放老同学的照片,早看晚看,照镜子似的,三分嫌弃七分依恋。岁数上去了,有些情绪不请自来。苗彻那样说陶无忌,一半是教训年轻人,一半也是发泄,为这阵子挥散不去的坏心情。说完了,畅快许多。像阴雨天湿寒入骨的关节,贴一剂辣椒膏药,烫得涕泪齐流,倒也爽了。
陶无忌站着不动。
苗彻不看他,把文件一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