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拾玖 江雨霏霏
这一日是星期天，黄有桑难得休息，早早去菜场买了菜回来先把骨头汤炖上、竹笋烧肉烧上这两个是周翰飞的最爱，之后开始洗青菜切姜剥蒜，回头下锅热炒就行。
江文秀要帮忙，黄有桑连说不用推母亲在门口的藤椅上歇下，泡了壶好茶洗了盘当季的枇杷和无花果，又递上本《读者》让她随意翻着解闷。江文秀极少看杂志、唯独喜欢这《读者》中间两页的小幽默，每月一拿到手先翻到中间把笑话看完、之后就扔在一边，其它的鸡汤并不爱喝。黄小咪踱过来乖巧地趴在主人脚边、毛绒绒地偎依着打盹。夏季清晨的过堂风悠悠拂过，高耸的香樟树绿叶沙沙、低矮的老梅横斜着枝桠细细吟和，母女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话，享受着宁静的幸福。最百聊不厌的当然是对有杨十二月要回来的期待，虽然问下来他假期很短没法呆到过年，可是近二十天的衣食住行也够讨论的了，怎么谈都谈不够。
东晓亮突然来了，扛着罐煤气。黄家的小煤炉几个月前被他换成了东家一样的煤气灶台，火大火小任意调节也罢了，黄有桑最喜欢的是有两个火头，象今天就可以一边炖汤一边烧菜再不用非得一个一个等。接下煤气罐，黄有桑招呼东晓亮坐在江文秀旁边又泡了杯茶，东晓亮却有些忸怩，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搭讪着周翰飞星期天还加班啊？得知是去新建成的国际机场了文不对题地感叹：“他真忙！”
江文秀看出来温言问是不是有什么事？黄有桑好奇地望着，不知道小伙伴这是怎么了。白鹭灯彩厂现在是小有名气的企业了，黄有桑虽然骂陈磊破坏文物、可是不得不承认石城公司的活儿是一流的：灯彩厂的更新改造做得极好，生产车间和食堂宿舍都焕然一新布局合理；门面房变成了巨大的展厅，四面全玻璃的推拉门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全部敞开，搭着精巧的亭台、各种灯笼错落有致或明或隐地展陈，就象过年时的上元灯会一角，还能按观众的需求时时更新永不落幕，成为仙鹤大街上一个新崛起的风景点，常有本地外地的百姓游客特意跑来参观游玩，那一片区域因这几间新式建筑变得气派摩登而且人气骤旺。黄有桑偶尔经过望见总忍不住地想，南宋护城河遗迹倒也没白白牺牲。
灯彩厂的业务自然更加红火，东晓亮接订单接到几年后，业务范围不仅是喜庆或过年的彩灯，大项目是灯展和背景装饰灯。象上次就是山西煤厂的照壁上装飞龙彩灯，老板自称山西老侉说不清要什么样，就是要“龙”；东晓亮想起八六年灯会棂星门上的双龙，费心为其设计了“双龙戏珠”、两条金龙活灵活现地捧着个火球一语双关，千里迢迢运到山西装上，煤老板看后直夸“好看”“气派”、“比北京的九龙壁还强！”要知道九龙壁是琉璃烧制的浮雕、东晓亮的灯是圆雕且有光源自内透射，看起来当然更立体形象，对于煤矿更合适相称。附近几家煤厂看到都说派头、一窝蜂地要做，不怕排队不怕贵，甚至宁可预付部分货款，所以“东厂长”现在不是一般的厂长、日子好过得很。这两年企业改制的很多，象明光厂这样的大型企业也改组成了明光集团，某某总的称号开始出现开始风行，所以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唤东晓亮“东总”，包括有时兴起的黄有桑。
东晓亮支支吾吾半天自口袋里取出张请柬，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黄有桑抢过递到母亲手里，江文秀展开便笑了：“晓亮你要结婚办事？老东和陈护士长这下可高兴了。”黄有桑伸头瞅了一眼忙说“恭喜”，抬脚虚踢了下东晓亮，这么大的喜事，不好意思呢、还是想瞒着啊？
“没，没想瞒着”。东晓亮脸都红了，就是，就是，就是，连说了几个“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颓然停下求助地望向江文秀。江文秀又看了眼请帖，状元楼酒店，不错啊！十二月二十六日号是好日子？你特意安排在这一天等有杨？晓亮你真有心，我这就写信告诉有杨，他一定高兴！新娘子叫王静、是你厂里的同事？我们都没见过面呢，怎么不带来玩玩？晓玫的婚礼上见过的？瞧我这记性！
“妈，不怪你的记性，晓亮当时根本没介绍！”黄有桑戏谑道，“人家现在是‘东总’了，鞍前马后都有人跟着侍候，女秘书好几个呢！我都分不清谁对谁，妈你一个老太太哪儿记得了？”
东晓亮脸红到脖子里，六月底的天气本来有些热，额头上的汗披披地淌下来，手上的茶杯转过来又转过去就是转不出话。“好了有桑，别开玩笑了，你看把晓亮急得。”江文秀笑着解围，“什么事啊？直接讲吧！”
“那个，这个，她，呃，她们家，都是有桑的忠实听众”，东晓亮艰难开口，低着头不敢看黄家母女。原来新娘子是黄有桑的死杆铁粉、说是中学时就开始听“有桑话南京”，知道东晓亮和黄有桑熟悉就想请偶像主持婚礼。这个条件不但新娘子悄悄向新郎官讲过，东家派媒人上门提亲送彩礼的时候女方家里又慎重谈起、说是远近亲戚计划来三百多人参加婚宴、都是黄记者的听众云云。
三百多女方亲戚？黄有桑笑了，晓亮你以后可有得忙了！三姑六婆八大姨的都要讨好，不然当心晚上回家跪搓衣板！见母亲皱眉忙停止了玩笑认真道：“我当然可以主持啊！晓亮你别乱客气，还怪不好意思的！咱们谁跟谁啊！”
黄有桑自己也发现，在东晓亮面前、向来文静沉稳的黄有桑确实异常轻松活泼，象另外一个人在体内生机勃勃地跳跃。不过不奇怪，不是有个词叫“发小”？东晓亮一直紧张地凝神屏气，听到这里憨憨地笑了、扬声道：“她答应了！你们出来吧！”黄有桑吓了一跳，桂花树后款款走出三人。陈玉芬领头，东晓玫在后面牵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中等个头敦实圆润、乌黑的长发编了两根辫子，典型的长干里姑娘，脸红红地低着头腼腆含羞，想来就是王静、那个家里有三百多亲戚的新娘子。江文秀连忙起身拉过，象对畏生的新学生一样谆谆安慰细细询问，陈玉芬作答，东晓玫在一旁帮腔打诨，黄有桑笑着招呼，东晓亮退到一旁有些紧张地望着五个女人。
聊下来王静原来是白鹭灯彩厂的职工、高中毕业顶父亲职进的厂，刚上班就碰到东晓亮承包、安排厂里生产**乡订的“开瓜结子灯”“麒麟送子灯”；老实巴交的王静不理其它工人的闲话埋头扎灯，得了最高的按件计酬工资，十来天拿了两百一十块，那可是九二年、简直一笔巨款啊！王静激动地连连谢“东厂长”，“东厂长”却感谢她为厂里工人做出了榜样，鼓励她继续努力。年青、肯学、不怕苦不怕累，周万福教个新品种每次都是她先扎出来而且又快又好，于是渐渐升班长升组长升主任，现在已经是管生产的副厂长，才二十四岁。
这些介绍基本上是陈玉芬和东晓玫在说，母女俩一边讲一边夸连比带划，江文秀含笑聆听不时问一两句，黄有桑斜靠在母亲藤椅边上笑嘻嘻地有时插个口开个玩笑，王静终于渐渐放松下来、望向黄有桑的目光自敬畏慢慢变成了亲热。
东晓亮静静坐在香樟树下的小凳上远远望着，目光无比温柔。一阵轻风吹过，顶上簌簌飘下几片绿叶，东晓亮不知怎么被迷了眼，使劲眨眨仰起了头。
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吧？
东家人前脚走了没几分钟周翰飞后脚就回来了，听说东晓亮十二月二十六日结婚忙拿起请帖看了看，诧异“怎么没有我的名字”黄有桑笑“你姓周请帖当然在周家啊！”两个人说笑了几句，江文秀问新开的机场怎么样。当然很好、极好！周翰飞兴奋起来，又宏伟阔大又干净整齐又井然有序！江文秀便期待，哪天要是有杨能从纽约直接飞回来就好了，这次回来要从北京转机十二月二十五号到家不知道几点呢，思绪总是在儿子回家这件大事上。黄有桑连忙安慰母亲还有几个月就看到有杨了啊，管他几点到家、反正我们等他！周翰飞也笑，这么大机场、将来世界各地的直航都会有，有杨以后一定能直接飞回来。
黄有桑察觉周翰飞今天一直在笑、颇不同往日，新机场那么好？按长干里话说那么“讨喜”？吃炒青菜笑，挟一块红烧肉笑，舀一碗骨头汤还在笑。江文秀也发现了不对劲，是东晓亮十二月结婚、周翰飞只是伴郎啊。母女二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筷子。
周翰飞正喝着汤，炖得浓浓的骨头汤肉香四溢，望见她俩的神情微一沉吟已经明白，自口袋里取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脸上还是忍不住的笑意。崭崭的银色钢钥匙新式的四棱保险头，每一种有两三把，好几种就变成沉甸甸的一串。周翰飞笑道：“我们以后的新家”。原来婚房分下来了，恰恰是实物分房的末班车按房改制度购买，周翰飞工作多年不烟不酒几万块的积蓄正好全部用完。
“什么是实物分房啊？单位给房子吗？又为什么说末班车？”李惠睁大了眼睛。韩云也道：“前面我就没听懂，设计院的时候就说单位分房什么的，有那么好的事啊？所有单位都有吗？”
东晓亮笑了笑向年轻人解释：“那是计划经济时期特有的物事，你们这一代人是不知道喽。国营单位那时分配住房，当然不是所有单位都有、各个单位不一样，有钱的单位分大房子、一般的分小房子、困难的单位就不分。同一个单位里什么人拿什么房子也有讲究，原则上是论资排辈，按级别工龄年龄家里人口等分配，可很难完全客观公平。”
“要是我啊，就赶紧给管分房的领导送礼！”韩云抢着道。李惠拍了他一下、狠狠点头表示赞成。
“都是你们这样的想法。也算人之常情，为了分到房子不惜送礼请客不惜走后门，所以实物分房滋生了各种**怪象，还有单位之间部门之间为了建房分房花样百出，强弱势造成的不公平一直恶性循环甚至权钱交易也很多，老百姓的不满日益严重；九七年开始住房制度改革，实物分房结束开始货币分房，到九八年之后基本就是你们熟悉的商品房了。”东晓亮摇头笑道：“所以陈磊正赶上了商品房市场刚开放的时代，石城公司迅速蓬勃壮大起来、远远超过他自己的期望，我们大家也都没想到。后来他那样的被称为‘92派’，成为改革进程中一个不可忽略的群体。”
黄有桑欢呼一声抢过钥匙捏在手里细看，江文秀叹口气嗔怪这个傻孩子钥匙能看出什么来？难怪翰飞不先告诉，饭都吃不安稳了。周翰飞还是笑，介绍房子是三室两卫，高层的十五楼有电梯，位置在玄武区的同泰山，香港开放商建的因此名字港味十足叫“维多利亚湾”寓意家是港湾，小区里有绿地有广场，附近商场菜场设施也都齐全，另外，呃，学区也好。学区也好？黄有桑愕然地望向未婚夫，这想得也太早了！一边瞪眼一边心里甜蜜蜜喜滋滋地，兴奋地嚷着立刻要去看房子。
“妈和我们一起去看吧？您的房间怎么装修怎么摆设，您拿个主意、我们执行。”周翰飞帮着黄有桑收拾碗筷，笑眯眯地道。
“我的房间？”江文秀皱眉道：“不需要吧？”
黄有桑也怔了怔，旋即笑着劝母亲这是翰飞的一片孝心，和我们住一起吧！高楼洋房，两个卫生间，多方便啊！我们也更放心。九七年的住宅，双卫是个相当稀罕的品种。尤其状元巷的居民，多年来只有破旧肮脏的公厕，马桶痰盂这些本该极私密的东西不得不曝露于邻居街坊眼前；洗澡冬天去明光厂工人浴室混、一堆人脱得光溜溜地坦诚相见，夏天在澡盆里蘸酱油似地将就……有一个自家的卫生间就是天堂了，何况两个？
有什么不放心？江文秀温言道：“我又没七老八十又没卧病在床。真到了不能动的时候，还能请保姆护士呢。你们小两口自己过，我就老宅子很好，有黄小咪陪着我。”说着不等二人回答自己回房间去了。肥胖的老猫一跃而起迅速跟上主人，百忙中扭头“喵”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黄有桑和周翰飞面面相觑几秒，到底仍旧沉浸在拿到新房的喜悦中，急急忙忙收拾好了出门看房去。自状元巷到玄武区要自南向北穿过大半个南都城，不过一路绿树成荫，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在头顶伸展开巨大的臂膀遮挡住刺目的阳光、喧嚣的杂音和飞舞的灰尘，象幼时母亲呵护的雨伞体贴入微，两人并肩骑行在树荫下边走边聊，不时侧头对望着笑一笑自有一种甜蜜喜悦，不知不觉骑了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周翰飞遥指远处的黄墙黑瓦笑着说那就是同泰寺了，传闻梁武帝曾在此四度舍身出家，历史上溯到南朝；更有一种说法认为前身应该是东吴时期的栖玄寺、那就更早要一千七八百年了。
“不太可能吧？南都古城历经战祸，隋灭陈后更是火焚建康城，梁武帝时的皇家梵刹早被烧毁怎么可能留下来？”黄有桑撇撇嘴笑道：“应该就是明初朱元璋敕建的吧？”
“不一定。当时拆除的旧庙叫普济禅寺，明太祖又特意迁移宝公大师法函瘗藏、造了五级佛塔称为普济塔。普济禅师就是济公和尚，历史上他在梁武帝时被纳为‘家僧’，现在寺里毗卢殿右侧祖堂里供着普济大师的金身塑像，将其供为祖师，所以这个同泰寺溯源梁武帝皇家寺庙是有凭有据的。”
黄有桑笑起来，指着前方寺外的大照壁上“南朝首刹普济道场”说其实寺庙来历和实际师承渊源并不需严格考证，主要还是文化和精神的传承认同吧？信众和百姓又不是李古！周翰飞不由得也笑了。状元之后的未婚妻博学多识、两个人又都熟悉古城典故，自小到大聊得投机，说起这些来可以没完没了。
规划院分的房子就在同泰寺的东北角，远远望去几栋高楼高踞山坡上。普济路自南向北的一段是个上坡道黄有桑骑得有些气喘，周翰飞伸出长臂按在她的背上推着助力，黄有桑回头嫣然一笑并不说谢，再回过头，猛地愣住了。
路尽头，极轩峻的一座门楼，左右是雪花白大理石砌成的石墙，墙头上高高的黑色镂空雕花铁栏杆与雪花白中间宽阔的同色同质铁门遥相呼应，铁门后隐隐可见绿茵茵的草地象地毯似铺开去，安琪儿的雕塑旁数株喷泉昂首喷射、水珠溅成的花朵在阳光下苒苒盛开、雾汽弥漫成七色的彩虹，十几幢欧式楼房散布在山坡上有高有矮，全都是最现代派的钢化外观，亮晃晃地闪耀着。
这一切衬在六月末蔚蓝的碧空下，如仙境如幻境如梦境。
黄有桑不知何时下了自行车站在路边仰望着，满心将信将疑的欢喜、恍恍惚惚的沉醉。门楼上金色簇新的“维多利亚湾”五个大字和每日所见古拙沧桑的“文魁”旧匾仿佛来自不同的时空。黄有桑不知道怎么进的大门、不知道怎么停的自行车上的电梯，直到在宽敞的三室两卫中被牵着走来走去才渐渐苏醒。
“这是主卧、带卫生间的套房，这是次卧也朝南，这一间面积稍小可以做书房以后改儿童房缺点就是朝北，这厨房怎么样、够大了吧？我想上上下下都打一体橱柜，碗碟啊锅啊刀具啊各自归位放，对了有煤气管道，以后不用换煤气罐！”
周翰飞絮絮叨叨说着，一句一句皆是对未来小家庭的憧憬。最后回到客厅，足有二十几平方米的一大间，高高的屋顶轩敞开阔，西北朝向、落地的玻璃窗外一个宽大的封闭阳台。见黄有桑目露神往，周翰飞打开推拉门牵着她上了阳台。黄有桑惊呼一声，跃入眼中的是完整的朱雀湖！因为高、因为拱形的顶、因为玻璃干净透明到象没有，阳台将远处的湖光山色延续到了眼前，辽阔的水面在夏日的午后波光粼粼。黄有桑才知道原来朱雀湖的形状是这样不规整的，象东厢房窗下没晒到太阳的无花果、别有韵味。湖中芳草覆盖的五洲小岛仿似一粒粒碧绿的翡翠，桥梁和道路就是串起的银链，湖堤弯弯曲曲如飘带，繁茂的绿树与水波一同随风荡漾，西面南面两边则城垣绵延、傍水而行。
周翰飞不知何时开了窗，饱含水汽的凉风徐徐吹拂进来，带着绿树的清香。“你看东北面就是尚书台，在我们眼皮下。”
“江雨菲菲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黄有桑俯瞰着尚书台上杨柳依依随风飘舞，脱口而出。韦庄的这首诗是南都人的最爱之一，老小皆会背诵，不过夏日炎炎阳光正烈，两人此时兴高采烈的神情心情更与诗意迥然相异。再往东望则是神烈山，被称为南都的屏障，山势逶迤、起伏的轮廓参差如画，山林广袤、阳光下苍翠葱郁绿涛荡漾，与眼前的尚书台交相错落掩映在浓荫深翠之中，仿佛历史的魂魄与青山相融，化作山顶萦绕的云彩或山间潺潺的溪流。
不过这个维多利亚湾小区的位置有问题吧？黄有桑望着脚下的这片住宅，有高层有多层、高高低低地占据着山上仅有的绿地，尚书台就在眼前同泰寺近在咫尺、钢化高楼高高在上地俯压着两大古迹，两大古迹之间的自然联系固然被拦腰切断，与四周的景观和民居建筑物更极不协调。尤其最西面的两幢高层突兀地耸立在城墙正中，比尚书台高、比同泰寺高、比药师佛塔都高！黄有桑心里默数着倒吸了一口气“十九层？”诧异地望向周翰飞。
城市规划中严格规定了南都主城建设高度控制的原则，即明城墙以内中间高四周低、北面高南面低；以外则是近墙低远墙高、景区低江边高，城墙保护规划和城墙保护管理办法中更是明确了城墙周边绿地的具体范围，还有文物法中也有建设工程中保护古建筑文物的相关规定，这一片住宅无视所有法规一口气自位置自高度自体量违反数条，同泰寺和尚书台都相形之下都变成了火柴盒。就象，黄有桑皱眉想了想：“就象北京新盖的东方广场把重心全部抢夺了！喧宾夺主啊！文物局那里报批了吗？还有你们规划局怎么会同意的，因为是机关住宅楼？”
“那倒不是。”周翰飞笑了笑：“开发商是香港公司，政策多少有些倾斜。大家认为不同意这个设计岂非影响改革开放的形象？”
“不对！”黄有桑严肃起来：“仅仅为了迁就港商就允许破坏同泰山整体风貌？允许违法开发？那才是损害形象呢！香港人与国际社会接轨得早，应该更知道历史文化名城的建设原则啊，这个设计别有用心！”
“是啊，盖得是有些问题。不过开发商开发商，在商言商嘛，最大的用心就是赚钱。”周翰飞好脾气地解释：“南都有问题的建筑不少，不同程度违章的、设计有缺憾的，很多都可说是败笔。但已经盖好了既成事实，神仙也没办法的。”周翰飞自幼就任学生干部接触社会不同阶层，虽然也常慷慨激昂但更多务实精神，做不到的事情不想操心。知道黄有桑是完全的理想主义，温言劝解着怜爱地在未婚妻额头轻轻一吻，“我们还是想想我们的小家怎么装修怎么摆设吧！下个月争取设计图出来，八月开工，争取十一月装修好，十二月有杨回来住在这里。”
你想得真周到。果然黄有桑听到有杨立刻就转了心思，感动地道：“这里的条件确实比状元巷好太多了，不过有杨离家十年，肯定想回家吧？这个倒要写信时问问他。要不两边轮换着住，晚上到这里洗澡？”
姐姐的心啊，恨不得把一切最好的给弟弟。
“有杨这次呆将近二十天对吧？我们向晓亮学习，乘有杨在把婚礼办了好吗？不和那个‘三百多女方亲戚’一起，我们定在元旦怎么样？大宴宾客也行、家里人小范围邀请也行，最重要的、让有杨把你交到我手上。”周翰飞棱角分明的轮廓被阳光照得半明半暗更是立体，“那样妈和你都好搬过来，妈正好退休了，你住过来上班近很多。”
黄有桑又怔了怔。是啊！现在都是西式婚礼，婚礼进行曲响起，一身白纱挽着弟弟款步走过红毯，那一头的尽处西装革履的周翰飞笑容满面目光中柔情无限……多么美好的画面啊！象童话的结尾，公主随白马王子进了城堡、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天哪，简直等不及十二月。”良久，黄有桑长吁一口气轻声叹道，亮晶晶的双眸中满是憧憬。
“不急。一件件来。反正我们这里近走‘太平’沾‘荣华’都方便。”周翰飞开着玩笑。太平道荣华山一直受南都人的追捧，婚礼时婚车队来行“太平”沾“荣华”彩头是南都迎亲的习俗。黄有桑当然知道这个传统，想到弟弟母亲都在一旁，悠然神往地又叹了口气担心元旦来不来得及。周翰飞伸臂搂过未婚妻，连说来得及！只要她现在决定，未来的家是什么风格？欧式？中式？浅色？深色？暖色光？冷色光？黄有桑头靠在他的肩上视线正好落在台城上，古拙沧桑厚重质朴。周翰飞宽阔的肩膀坚实的胸膛、稳稳跳动的心脏和温柔深情的话语，都象城墙一样让人自心底踏实，从此他和这个家就是自己的围城、可以安居其中无忧无虑。
“我这会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出。回家慢慢想。” 过了好一会儿，黄有桑恋恋不舍地抬起头道：“不过上班不一定近呢。我可能要换单位了。”
怎么会？周翰飞诧异：“你是台里的台柱子，呃，之一啊！”
黄有桑娇嗔地锤了一记故意调皮的未婚夫，原来省里在改组集团，猜猜是谁出山了？刘教授啊！刘伯前天约黄有桑喝咖啡电话里说是到太原路办事路过，因为上次碰面还是四月时回学校庆祝成立什么委员会的那一次，好几个月了，黄有桑就答应了。结果去了才知道刘伯被请出做集团的老总，总局领导三顾茅庐他才答应的，希望第一得意门生去负责集团的新闻部。正好丁主任已经退休、黄有桑没有什么特别过意不去要交待的领导，辞职不难下决心。
刘伯？周翰飞有些意外，就你一个吗？
别的人马肯定有，儿童节目的张玉华、影视频道的华宁……都是大腕！黄有桑目露神往，“所以我有些心动，去的话是个大平台、真能做些的。对了，许怡也在那里，她本来在省台直接改组留下。”仰头望周翰飞的神色补充道：“何粲星应该不会动，刘教授说没邀她。因为，呃，”
因为一山难容二虎。周翰飞笑了：“而且是两只母老虎。”
去你的！黄有桑挥起粉拳，两人笑闹做一团。好容易平静下来，周翰飞认真地取出房子的图纸，图上有每个房间的具体尺寸，又领着未婚妻重新一间一间熟悉布局。女人的空间感差，黄有桑刚才又是极度兴奋的懵懂状态，脑子这会恐怕真的是团浆糊。然而没有时间了，周翰飞细细盘算。
客厅和主卧的设计构思大致说完，黄有桑没完全肯定也没有否定，对着图纸好歹把方位距离搞清楚了，脸上的笑容又有些迷离恍惚只说“回家再想”，周翰飞心中暗暗焦急。走到次卧，周翰飞指着房顶说做个环形吊顶妈一定喜欢、暖色光源温暖温馨对老年人最好、墙壁刷成浅米色、配妈妈喜欢的中式家具或者就用她现在那一套花梨木老式家具正好……黄有桑一直笑眯眯地摸摸这里看看那里，随口回答不用这么费心吧？妈妈不会肯住过来的，她一直说状元府是黄家祖宅是黄家几百人的根、要自己守着呢，有时候二叔来信来电话，她就让二叔放心她在状元府就在。我们要不先简单布置着，偶尔邀请她来住住吧？等她“七老八十”了再看怎么办。
周翰飞没了声音。房间里没开窗有些闷热，额头又开始冒汗。下意识地随黄有桑走到厨房，这一间也是朝北，巨大的玻璃窗斜对着尚书台和朱雀湖，黄有桑手指抚摸着墙上雪白的瓷砖笑得欢欣喜悦。“妈妈其实在东厢房挺好的，她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那都是和爸爸在说话呢。腊梅开了，白兰花要剪枝了，石榴今年结得多啊……家里院子里的一点点琐事都和爸爸讲。清明冬至除夕新年都会点柱香怕爸爸找不到，刚才早上还念叨中秋节买月饼别忘了买五仁的、爸爸最爱吃。”
“别说了！“听到周翰飞的高喝黄有桑吓了一跳，转身望向未婚夫，只见他一向堂堂正正的面容此刻有些扭曲，大口喘着气。
“你说的我明白，妈放不下爸爸，不过你应该科学地对待，爸过世已经二十八年了！魂魄一说纯属无稽之谈糊弄无知妇孺的。你和妈都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不该迷信。”
黄有桑眉尖微蹙，不解地望着。周翰飞说着话已渐渐平静，避开她的目光温和但明确地说，“而且状元府老早已经私房改造，不是什么你们黄家的宅子！妈如果不喜欢和我们住在一起，可以另外换一套，高层、小高层、多层都有，我会按她的喜好设计好装潢好，做到她满意为止。”
房间里一片寂静，黄有桑又有些恍惚。真热啊，周翰飞的衬衣后背上老大一块汗渍。他为妈妈想得这么周到！
不过，为什么？
不是我们黄家的宅子，什么意思？
“红石矶状元巷一带作为棚户混杂区进入老城改造计划而且正好在地铁一号线的必经之路上，市里决定全面拆迁、建设现代住宅区和商业区。规划设计方案已经通过，快则今年晚则明春就要全面开工。”周翰飞毫不停顿地说下去，“拆迁办那里应该很快与各个住户商谈签订拆迁安置协议。你放心，有好几处安置用的新房子可选，按面积折算，状元府的应该都分得到满意的楼房。”
黄有桑半天没声音，目光呆呆地转向窗外，对着远处的朱雀湖和城墙。
原来是因为要拆迁。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为什么不问问自己？他不说是因为他明白状元府是自己和妈妈一心一意守护的祖宅？他是否阻挡过这个规划？他难道特意等到拿新房子之后？他算准了我会喜欢这个三室两卫！心思缜密、虑多周详、杀伐决断、不露声色……周翰飞自幼就成为学生干部并非偶然，原来这些都以为是他的优点一一欣赏，可是当用在自己身上，只觉得一阵阵寒意、透骨拔凉。耳边是他絮絮叨叨的解释，声音陌生得象从未听过。“新房子居住条件要好得多，水电气一应俱全。多层的那种可以要个一楼，屋前屋后都有一小片空地可以种花种草，或者顶楼也不错、楼顶的大天台可以做个空中花园，铺土垫草坪太麻烦且不安全，不如种在各种花盆里，整个空间又敞亮又爽气……”
怎么从来没发现，他其实很婆妈？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太阳躲到了厚厚的乌云后，刚才的万里晴空蓝天白云象是美梦一场。朱雀湖不再波光潋滟水面变得黑黢黢的、随风浮浮沉沉波涛暗涌，杨柳花草在乍起的狂风中摇晃瑟缩，药师佛塔上的风铃叮叮叮叮地响起来，只有北面的城墙毫无知觉地一动不动。
还有挽回的余地吗？以自己对他的了解是不可能。不过，自己了解他吗？黄有桑嘴角浮上一丝苦笑，决定做最后一次尝试。
黄状元府的名称，是因为先祖黄云昊在道光庚子年高中状元。任翰林院侍读学士数年后应两江总督李鸿章所请还乡助其筹南都制造局，1865年建了这座宅子居住，门额上“文魁”的匾额是当时同治皇帝御赐，先祖在制造局中兢兢业业到老到死。一百三十二年间南都多少天灾战火？自清末到辛亥革命建立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北伐、一九三七年沦陷、一九四六年抗日结束、一九四九年解放、五七年反右、五八年大跃进、甚至六六年文革……“黄状元府”都侥幸安然无恙。国民党没拆、日本鬼子没拆、“四人帮”也没拆！现在要拆？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在你周翰飞手上？
我不是为我为我母亲为我黄家一己之私利，自1865府邸建成迄今整整一百三十二年，你看看全国全世界、这样历史的老宅子有几个？先祖在不远处的江南贡院考的举人、然后进京中的状元，黄状元府与江南贡院遥相呼应，是科举这一历史制度的最好诠释。而科举制度，是“至公之制”、是谈中华历史避不开的中国古代第五大发明！你今天拆了，以后拿什么还给子孙后代？恨你的不仅我黄家不仅南都城的百姓、更是全中国的历史学家和知识分子！
当然，理论上状元府现在大部分不是黄家的私产，可黄状元府就是黄状元府，不管中间政局变幻制度变迁，对于全球各地的黄家人来说、就是祖宅就是家乡的根。你知道二叔组织了遍及亚非欧的一百一十多人的海外探亲团回来？曹书记正在想办法把老宅子腾出来几天给大家看，那也不是为了我黄家，那是大政治大智慧，对南都是件大好事！
黄有桑缓缓说着、定定地凝视着周翰飞，温柔的神情、恳求的目光。二十几年啊，自三岁到二十八岁这是她第一次求他：“想想办法，不拆，好不好？”
周翰飞一个“好”字冲到口边随时就要跃出来。为了她，有什么不能做？哪怕要自己的心肝！她从来没有这样求过自己、从来都理解体谅。设计员工作忙收入低经济上一直捉襟见肘，父母素质不高尤其王珍嘴碎爱唠叨，婚房一等多年硬生生等成大龄……她一直宽慰自己支持自己，竞争上岗是她提供信息、甚至陪自己复习笔试练习面试。她是青梅竹马的恋人、是祸福与共的未婚妻、更是身体灵魂的终身伴侣。
然而不拆黄状元府就无法改造那一片棚户区混杂区，那一带就永远肮脏落后百姓们就永远蜗居，和一百三十二年前一样！江文秀不介意在祖宅中继续艰苦，其他邻居呢？红石矶的街坊呢？更重要的，南都的地铁呢？象北京那样，现代化的地下交通体系，那对于整个城市是多大的飞跃！地铁啊！
“这是市里的决定，我恐怕改变不了。”貌似冷静的语句微微颤抖，周翰飞一狠心硬话出口。突然窗外“轰隆”一声响雷，耀眼的白光劈开了暗沉的天空，乌云翻翻滚滚争先恐后地象要涌进屋中。
黄有桑一动不动，目光中的恳求渐渐消失，温柔的神情渐渐凄苦、渐渐愤怒、渐渐失望、渐渐伤痛。
有桑，你难道不想我们的街坊邻居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你难道不希望我们的城市干净整洁现代化？你难道不觉得这个维多利亚湾新居更舒适宜居？你难道……
周翰飞还在挣扎着做工作，黄有桑猛地推开门直冲下楼，噔噔噔的脚步声响在黑暗的楼道里。“有桑！有桑！”周翰飞连忙要追上去，瞥眼那一串新钥匙在厨房案台上又急忙转身取过，就这几秒钟已经听不见脚步声，按电梯半天也不来、一个往上的红色箭头跳啊跳啊，周翰飞烦躁地连连按了几按终于颓然住手。
窗外哗啦哗啦下起了瓢泼大雨，狂风大作，周翰飞走到阳台上将窗户关上。远处的朱雀湖此时波涛起伏、堤岸上树枝摇摆，蜿蜒矗立的明城墙岿然不动默然无声。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年青的副局长眺望着城墙，喃喃自语。
江文秀要帮忙，黄有桑连说不用推母亲在门口的藤椅上歇下，泡了壶好茶洗了盘当季的枇杷和无花果，又递上本《读者》让她随意翻着解闷。江文秀极少看杂志、唯独喜欢这《读者》中间两页的小幽默，每月一拿到手先翻到中间把笑话看完、之后就扔在一边，其它的鸡汤并不爱喝。黄小咪踱过来乖巧地趴在主人脚边、毛绒绒地偎依着打盹。夏季清晨的过堂风悠悠拂过，高耸的香樟树绿叶沙沙、低矮的老梅横斜着枝桠细细吟和，母女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话，享受着宁静的幸福。最百聊不厌的当然是对有杨十二月要回来的期待，虽然问下来他假期很短没法呆到过年，可是近二十天的衣食住行也够讨论的了，怎么谈都谈不够。
东晓亮突然来了，扛着罐煤气。黄家的小煤炉几个月前被他换成了东家一样的煤气灶台，火大火小任意调节也罢了，黄有桑最喜欢的是有两个火头，象今天就可以一边炖汤一边烧菜再不用非得一个一个等。接下煤气罐，黄有桑招呼东晓亮坐在江文秀旁边又泡了杯茶，东晓亮却有些忸怩，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搭讪着周翰飞星期天还加班啊？得知是去新建成的国际机场了文不对题地感叹：“他真忙！”
江文秀看出来温言问是不是有什么事？黄有桑好奇地望着，不知道小伙伴这是怎么了。白鹭灯彩厂现在是小有名气的企业了，黄有桑虽然骂陈磊破坏文物、可是不得不承认石城公司的活儿是一流的：灯彩厂的更新改造做得极好，生产车间和食堂宿舍都焕然一新布局合理；门面房变成了巨大的展厅，四面全玻璃的推拉门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全部敞开，搭着精巧的亭台、各种灯笼错落有致或明或隐地展陈，就象过年时的上元灯会一角，还能按观众的需求时时更新永不落幕，成为仙鹤大街上一个新崛起的风景点，常有本地外地的百姓游客特意跑来参观游玩，那一片区域因这几间新式建筑变得气派摩登而且人气骤旺。黄有桑偶尔经过望见总忍不住地想，南宋护城河遗迹倒也没白白牺牲。
灯彩厂的业务自然更加红火，东晓亮接订单接到几年后，业务范围不仅是喜庆或过年的彩灯，大项目是灯展和背景装饰灯。象上次就是山西煤厂的照壁上装飞龙彩灯，老板自称山西老侉说不清要什么样，就是要“龙”；东晓亮想起八六年灯会棂星门上的双龙，费心为其设计了“双龙戏珠”、两条金龙活灵活现地捧着个火球一语双关，千里迢迢运到山西装上，煤老板看后直夸“好看”“气派”、“比北京的九龙壁还强！”要知道九龙壁是琉璃烧制的浮雕、东晓亮的灯是圆雕且有光源自内透射，看起来当然更立体形象，对于煤矿更合适相称。附近几家煤厂看到都说派头、一窝蜂地要做，不怕排队不怕贵，甚至宁可预付部分货款，所以“东厂长”现在不是一般的厂长、日子好过得很。这两年企业改制的很多，象明光厂这样的大型企业也改组成了明光集团，某某总的称号开始出现开始风行，所以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唤东晓亮“东总”，包括有时兴起的黄有桑。
东晓亮支支吾吾半天自口袋里取出张请柬，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黄有桑抢过递到母亲手里，江文秀展开便笑了：“晓亮你要结婚办事？老东和陈护士长这下可高兴了。”黄有桑伸头瞅了一眼忙说“恭喜”，抬脚虚踢了下东晓亮，这么大的喜事，不好意思呢、还是想瞒着啊？
“没，没想瞒着”。东晓亮脸都红了，就是，就是，就是，连说了几个“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颓然停下求助地望向江文秀。江文秀又看了眼请帖，状元楼酒店，不错啊！十二月二十六日号是好日子？你特意安排在这一天等有杨？晓亮你真有心，我这就写信告诉有杨，他一定高兴！新娘子叫王静、是你厂里的同事？我们都没见过面呢，怎么不带来玩玩？晓玫的婚礼上见过的？瞧我这记性！
“妈，不怪你的记性，晓亮当时根本没介绍！”黄有桑戏谑道，“人家现在是‘东总’了，鞍前马后都有人跟着侍候，女秘书好几个呢！我都分不清谁对谁，妈你一个老太太哪儿记得了？”
东晓亮脸红到脖子里，六月底的天气本来有些热，额头上的汗披披地淌下来，手上的茶杯转过来又转过去就是转不出话。“好了有桑，别开玩笑了，你看把晓亮急得。”江文秀笑着解围，“什么事啊？直接讲吧！”
“那个，这个，她，呃，她们家，都是有桑的忠实听众”，东晓亮艰难开口，低着头不敢看黄家母女。原来新娘子是黄有桑的死杆铁粉、说是中学时就开始听“有桑话南京”，知道东晓亮和黄有桑熟悉就想请偶像主持婚礼。这个条件不但新娘子悄悄向新郎官讲过，东家派媒人上门提亲送彩礼的时候女方家里又慎重谈起、说是远近亲戚计划来三百多人参加婚宴、都是黄记者的听众云云。
三百多女方亲戚？黄有桑笑了，晓亮你以后可有得忙了！三姑六婆八大姨的都要讨好，不然当心晚上回家跪搓衣板！见母亲皱眉忙停止了玩笑认真道：“我当然可以主持啊！晓亮你别乱客气，还怪不好意思的！咱们谁跟谁啊！”
黄有桑自己也发现，在东晓亮面前、向来文静沉稳的黄有桑确实异常轻松活泼，象另外一个人在体内生机勃勃地跳跃。不过不奇怪，不是有个词叫“发小”？东晓亮一直紧张地凝神屏气，听到这里憨憨地笑了、扬声道：“她答应了！你们出来吧！”黄有桑吓了一跳，桂花树后款款走出三人。陈玉芬领头，东晓玫在后面牵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中等个头敦实圆润、乌黑的长发编了两根辫子，典型的长干里姑娘，脸红红地低着头腼腆含羞，想来就是王静、那个家里有三百多亲戚的新娘子。江文秀连忙起身拉过，象对畏生的新学生一样谆谆安慰细细询问，陈玉芬作答，东晓玫在一旁帮腔打诨，黄有桑笑着招呼，东晓亮退到一旁有些紧张地望着五个女人。
聊下来王静原来是白鹭灯彩厂的职工、高中毕业顶父亲职进的厂，刚上班就碰到东晓亮承包、安排厂里生产**乡订的“开瓜结子灯”“麒麟送子灯”；老实巴交的王静不理其它工人的闲话埋头扎灯，得了最高的按件计酬工资，十来天拿了两百一十块，那可是九二年、简直一笔巨款啊！王静激动地连连谢“东厂长”，“东厂长”却感谢她为厂里工人做出了榜样，鼓励她继续努力。年青、肯学、不怕苦不怕累，周万福教个新品种每次都是她先扎出来而且又快又好，于是渐渐升班长升组长升主任，现在已经是管生产的副厂长，才二十四岁。
这些介绍基本上是陈玉芬和东晓玫在说，母女俩一边讲一边夸连比带划，江文秀含笑聆听不时问一两句，黄有桑斜靠在母亲藤椅边上笑嘻嘻地有时插个口开个玩笑，王静终于渐渐放松下来、望向黄有桑的目光自敬畏慢慢变成了亲热。
东晓亮静静坐在香樟树下的小凳上远远望着，目光无比温柔。一阵轻风吹过，顶上簌簌飘下几片绿叶，东晓亮不知怎么被迷了眼，使劲眨眨仰起了头。
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吧？
东家人前脚走了没几分钟周翰飞后脚就回来了，听说东晓亮十二月二十六日结婚忙拿起请帖看了看，诧异“怎么没有我的名字”黄有桑笑“你姓周请帖当然在周家啊！”两个人说笑了几句，江文秀问新开的机场怎么样。当然很好、极好！周翰飞兴奋起来，又宏伟阔大又干净整齐又井然有序！江文秀便期待，哪天要是有杨能从纽约直接飞回来就好了，这次回来要从北京转机十二月二十五号到家不知道几点呢，思绪总是在儿子回家这件大事上。黄有桑连忙安慰母亲还有几个月就看到有杨了啊，管他几点到家、反正我们等他！周翰飞也笑，这么大机场、将来世界各地的直航都会有，有杨以后一定能直接飞回来。
黄有桑察觉周翰飞今天一直在笑、颇不同往日，新机场那么好？按长干里话说那么“讨喜”？吃炒青菜笑，挟一块红烧肉笑，舀一碗骨头汤还在笑。江文秀也发现了不对劲，是东晓亮十二月结婚、周翰飞只是伴郎啊。母女二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筷子。
周翰飞正喝着汤，炖得浓浓的骨头汤肉香四溢，望见她俩的神情微一沉吟已经明白，自口袋里取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脸上还是忍不住的笑意。崭崭的银色钢钥匙新式的四棱保险头，每一种有两三把，好几种就变成沉甸甸的一串。周翰飞笑道：“我们以后的新家”。原来婚房分下来了，恰恰是实物分房的末班车按房改制度购买，周翰飞工作多年不烟不酒几万块的积蓄正好全部用完。
“什么是实物分房啊？单位给房子吗？又为什么说末班车？”李惠睁大了眼睛。韩云也道：“前面我就没听懂，设计院的时候就说单位分房什么的，有那么好的事啊？所有单位都有吗？”
东晓亮笑了笑向年轻人解释：“那是计划经济时期特有的物事，你们这一代人是不知道喽。国营单位那时分配住房，当然不是所有单位都有、各个单位不一样，有钱的单位分大房子、一般的分小房子、困难的单位就不分。同一个单位里什么人拿什么房子也有讲究，原则上是论资排辈，按级别工龄年龄家里人口等分配，可很难完全客观公平。”
“要是我啊，就赶紧给管分房的领导送礼！”韩云抢着道。李惠拍了他一下、狠狠点头表示赞成。
“都是你们这样的想法。也算人之常情，为了分到房子不惜送礼请客不惜走后门，所以实物分房滋生了各种**怪象，还有单位之间部门之间为了建房分房花样百出，强弱势造成的不公平一直恶性循环甚至权钱交易也很多，老百姓的不满日益严重；九七年开始住房制度改革，实物分房结束开始货币分房，到九八年之后基本就是你们熟悉的商品房了。”东晓亮摇头笑道：“所以陈磊正赶上了商品房市场刚开放的时代，石城公司迅速蓬勃壮大起来、远远超过他自己的期望，我们大家也都没想到。后来他那样的被称为‘92派’，成为改革进程中一个不可忽略的群体。”
黄有桑欢呼一声抢过钥匙捏在手里细看，江文秀叹口气嗔怪这个傻孩子钥匙能看出什么来？难怪翰飞不先告诉，饭都吃不安稳了。周翰飞还是笑，介绍房子是三室两卫，高层的十五楼有电梯，位置在玄武区的同泰山，香港开放商建的因此名字港味十足叫“维多利亚湾”寓意家是港湾，小区里有绿地有广场，附近商场菜场设施也都齐全，另外，呃，学区也好。学区也好？黄有桑愕然地望向未婚夫，这想得也太早了！一边瞪眼一边心里甜蜜蜜喜滋滋地，兴奋地嚷着立刻要去看房子。
“妈和我们一起去看吧？您的房间怎么装修怎么摆设，您拿个主意、我们执行。”周翰飞帮着黄有桑收拾碗筷，笑眯眯地道。
“我的房间？”江文秀皱眉道：“不需要吧？”
黄有桑也怔了怔，旋即笑着劝母亲这是翰飞的一片孝心，和我们住一起吧！高楼洋房，两个卫生间，多方便啊！我们也更放心。九七年的住宅，双卫是个相当稀罕的品种。尤其状元巷的居民，多年来只有破旧肮脏的公厕，马桶痰盂这些本该极私密的东西不得不曝露于邻居街坊眼前；洗澡冬天去明光厂工人浴室混、一堆人脱得光溜溜地坦诚相见，夏天在澡盆里蘸酱油似地将就……有一个自家的卫生间就是天堂了，何况两个？
有什么不放心？江文秀温言道：“我又没七老八十又没卧病在床。真到了不能动的时候，还能请保姆护士呢。你们小两口自己过，我就老宅子很好，有黄小咪陪着我。”说着不等二人回答自己回房间去了。肥胖的老猫一跃而起迅速跟上主人，百忙中扭头“喵”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黄有桑和周翰飞面面相觑几秒，到底仍旧沉浸在拿到新房的喜悦中，急急忙忙收拾好了出门看房去。自状元巷到玄武区要自南向北穿过大半个南都城，不过一路绿树成荫，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在头顶伸展开巨大的臂膀遮挡住刺目的阳光、喧嚣的杂音和飞舞的灰尘，象幼时母亲呵护的雨伞体贴入微，两人并肩骑行在树荫下边走边聊，不时侧头对望着笑一笑自有一种甜蜜喜悦，不知不觉骑了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周翰飞遥指远处的黄墙黑瓦笑着说那就是同泰寺了，传闻梁武帝曾在此四度舍身出家，历史上溯到南朝；更有一种说法认为前身应该是东吴时期的栖玄寺、那就更早要一千七八百年了。
“不太可能吧？南都古城历经战祸，隋灭陈后更是火焚建康城，梁武帝时的皇家梵刹早被烧毁怎么可能留下来？”黄有桑撇撇嘴笑道：“应该就是明初朱元璋敕建的吧？”
“不一定。当时拆除的旧庙叫普济禅寺，明太祖又特意迁移宝公大师法函瘗藏、造了五级佛塔称为普济塔。普济禅师就是济公和尚，历史上他在梁武帝时被纳为‘家僧’，现在寺里毗卢殿右侧祖堂里供着普济大师的金身塑像，将其供为祖师，所以这个同泰寺溯源梁武帝皇家寺庙是有凭有据的。”
黄有桑笑起来，指着前方寺外的大照壁上“南朝首刹普济道场”说其实寺庙来历和实际师承渊源并不需严格考证，主要还是文化和精神的传承认同吧？信众和百姓又不是李古！周翰飞不由得也笑了。状元之后的未婚妻博学多识、两个人又都熟悉古城典故，自小到大聊得投机，说起这些来可以没完没了。
规划院分的房子就在同泰寺的东北角，远远望去几栋高楼高踞山坡上。普济路自南向北的一段是个上坡道黄有桑骑得有些气喘，周翰飞伸出长臂按在她的背上推着助力，黄有桑回头嫣然一笑并不说谢，再回过头，猛地愣住了。
路尽头，极轩峻的一座门楼，左右是雪花白大理石砌成的石墙，墙头上高高的黑色镂空雕花铁栏杆与雪花白中间宽阔的同色同质铁门遥相呼应，铁门后隐隐可见绿茵茵的草地象地毯似铺开去，安琪儿的雕塑旁数株喷泉昂首喷射、水珠溅成的花朵在阳光下苒苒盛开、雾汽弥漫成七色的彩虹，十几幢欧式楼房散布在山坡上有高有矮，全都是最现代派的钢化外观，亮晃晃地闪耀着。
这一切衬在六月末蔚蓝的碧空下，如仙境如幻境如梦境。
黄有桑不知何时下了自行车站在路边仰望着，满心将信将疑的欢喜、恍恍惚惚的沉醉。门楼上金色簇新的“维多利亚湾”五个大字和每日所见古拙沧桑的“文魁”旧匾仿佛来自不同的时空。黄有桑不知道怎么进的大门、不知道怎么停的自行车上的电梯，直到在宽敞的三室两卫中被牵着走来走去才渐渐苏醒。
“这是主卧、带卫生间的套房，这是次卧也朝南，这一间面积稍小可以做书房以后改儿童房缺点就是朝北，这厨房怎么样、够大了吧？我想上上下下都打一体橱柜，碗碟啊锅啊刀具啊各自归位放，对了有煤气管道，以后不用换煤气罐！”
周翰飞絮絮叨叨说着，一句一句皆是对未来小家庭的憧憬。最后回到客厅，足有二十几平方米的一大间，高高的屋顶轩敞开阔，西北朝向、落地的玻璃窗外一个宽大的封闭阳台。见黄有桑目露神往，周翰飞打开推拉门牵着她上了阳台。黄有桑惊呼一声，跃入眼中的是完整的朱雀湖！因为高、因为拱形的顶、因为玻璃干净透明到象没有，阳台将远处的湖光山色延续到了眼前，辽阔的水面在夏日的午后波光粼粼。黄有桑才知道原来朱雀湖的形状是这样不规整的，象东厢房窗下没晒到太阳的无花果、别有韵味。湖中芳草覆盖的五洲小岛仿似一粒粒碧绿的翡翠，桥梁和道路就是串起的银链，湖堤弯弯曲曲如飘带，繁茂的绿树与水波一同随风荡漾，西面南面两边则城垣绵延、傍水而行。
周翰飞不知何时开了窗，饱含水汽的凉风徐徐吹拂进来，带着绿树的清香。“你看东北面就是尚书台，在我们眼皮下。”
“江雨菲菲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黄有桑俯瞰着尚书台上杨柳依依随风飘舞，脱口而出。韦庄的这首诗是南都人的最爱之一，老小皆会背诵，不过夏日炎炎阳光正烈，两人此时兴高采烈的神情心情更与诗意迥然相异。再往东望则是神烈山，被称为南都的屏障，山势逶迤、起伏的轮廓参差如画，山林广袤、阳光下苍翠葱郁绿涛荡漾，与眼前的尚书台交相错落掩映在浓荫深翠之中，仿佛历史的魂魄与青山相融，化作山顶萦绕的云彩或山间潺潺的溪流。
不过这个维多利亚湾小区的位置有问题吧？黄有桑望着脚下的这片住宅，有高层有多层、高高低低地占据着山上仅有的绿地，尚书台就在眼前同泰寺近在咫尺、钢化高楼高高在上地俯压着两大古迹，两大古迹之间的自然联系固然被拦腰切断，与四周的景观和民居建筑物更极不协调。尤其最西面的两幢高层突兀地耸立在城墙正中，比尚书台高、比同泰寺高、比药师佛塔都高！黄有桑心里默数着倒吸了一口气“十九层？”诧异地望向周翰飞。
城市规划中严格规定了南都主城建设高度控制的原则，即明城墙以内中间高四周低、北面高南面低；以外则是近墙低远墙高、景区低江边高，城墙保护规划和城墙保护管理办法中更是明确了城墙周边绿地的具体范围，还有文物法中也有建设工程中保护古建筑文物的相关规定，这一片住宅无视所有法规一口气自位置自高度自体量违反数条，同泰寺和尚书台都相形之下都变成了火柴盒。就象，黄有桑皱眉想了想：“就象北京新盖的东方广场把重心全部抢夺了！喧宾夺主啊！文物局那里报批了吗？还有你们规划局怎么会同意的，因为是机关住宅楼？”
“那倒不是。”周翰飞笑了笑：“开发商是香港公司，政策多少有些倾斜。大家认为不同意这个设计岂非影响改革开放的形象？”
“不对！”黄有桑严肃起来：“仅仅为了迁就港商就允许破坏同泰山整体风貌？允许违法开发？那才是损害形象呢！香港人与国际社会接轨得早，应该更知道历史文化名城的建设原则啊，这个设计别有用心！”
“是啊，盖得是有些问题。不过开发商开发商，在商言商嘛，最大的用心就是赚钱。”周翰飞好脾气地解释：“南都有问题的建筑不少，不同程度违章的、设计有缺憾的，很多都可说是败笔。但已经盖好了既成事实，神仙也没办法的。”周翰飞自幼就任学生干部接触社会不同阶层，虽然也常慷慨激昂但更多务实精神，做不到的事情不想操心。知道黄有桑是完全的理想主义，温言劝解着怜爱地在未婚妻额头轻轻一吻，“我们还是想想我们的小家怎么装修怎么摆设吧！下个月争取设计图出来，八月开工，争取十一月装修好，十二月有杨回来住在这里。”
你想得真周到。果然黄有桑听到有杨立刻就转了心思，感动地道：“这里的条件确实比状元巷好太多了，不过有杨离家十年，肯定想回家吧？这个倒要写信时问问他。要不两边轮换着住，晚上到这里洗澡？”
姐姐的心啊，恨不得把一切最好的给弟弟。
“有杨这次呆将近二十天对吧？我们向晓亮学习，乘有杨在把婚礼办了好吗？不和那个‘三百多女方亲戚’一起，我们定在元旦怎么样？大宴宾客也行、家里人小范围邀请也行，最重要的、让有杨把你交到我手上。”周翰飞棱角分明的轮廓被阳光照得半明半暗更是立体，“那样妈和你都好搬过来，妈正好退休了，你住过来上班近很多。”
黄有桑又怔了怔。是啊！现在都是西式婚礼，婚礼进行曲响起，一身白纱挽着弟弟款步走过红毯，那一头的尽处西装革履的周翰飞笑容满面目光中柔情无限……多么美好的画面啊！象童话的结尾，公主随白马王子进了城堡、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天哪，简直等不及十二月。”良久，黄有桑长吁一口气轻声叹道，亮晶晶的双眸中满是憧憬。
“不急。一件件来。反正我们这里近走‘太平’沾‘荣华’都方便。”周翰飞开着玩笑。太平道荣华山一直受南都人的追捧，婚礼时婚车队来行“太平”沾“荣华”彩头是南都迎亲的习俗。黄有桑当然知道这个传统，想到弟弟母亲都在一旁，悠然神往地又叹了口气担心元旦来不来得及。周翰飞伸臂搂过未婚妻，连说来得及！只要她现在决定，未来的家是什么风格？欧式？中式？浅色？深色？暖色光？冷色光？黄有桑头靠在他的肩上视线正好落在台城上，古拙沧桑厚重质朴。周翰飞宽阔的肩膀坚实的胸膛、稳稳跳动的心脏和温柔深情的话语，都象城墙一样让人自心底踏实，从此他和这个家就是自己的围城、可以安居其中无忧无虑。
“我这会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出。回家慢慢想。” 过了好一会儿，黄有桑恋恋不舍地抬起头道：“不过上班不一定近呢。我可能要换单位了。”
怎么会？周翰飞诧异：“你是台里的台柱子，呃，之一啊！”
黄有桑娇嗔地锤了一记故意调皮的未婚夫，原来省里在改组集团，猜猜是谁出山了？刘教授啊！刘伯前天约黄有桑喝咖啡电话里说是到太原路办事路过，因为上次碰面还是四月时回学校庆祝成立什么委员会的那一次，好几个月了，黄有桑就答应了。结果去了才知道刘伯被请出做集团的老总，总局领导三顾茅庐他才答应的，希望第一得意门生去负责集团的新闻部。正好丁主任已经退休、黄有桑没有什么特别过意不去要交待的领导，辞职不难下决心。
刘伯？周翰飞有些意外，就你一个吗？
别的人马肯定有，儿童节目的张玉华、影视频道的华宁……都是大腕！黄有桑目露神往，“所以我有些心动，去的话是个大平台、真能做些的。对了，许怡也在那里，她本来在省台直接改组留下。”仰头望周翰飞的神色补充道：“何粲星应该不会动，刘教授说没邀她。因为，呃，”
因为一山难容二虎。周翰飞笑了：“而且是两只母老虎。”
去你的！黄有桑挥起粉拳，两人笑闹做一团。好容易平静下来，周翰飞认真地取出房子的图纸，图上有每个房间的具体尺寸，又领着未婚妻重新一间一间熟悉布局。女人的空间感差，黄有桑刚才又是极度兴奋的懵懂状态，脑子这会恐怕真的是团浆糊。然而没有时间了，周翰飞细细盘算。
客厅和主卧的设计构思大致说完，黄有桑没完全肯定也没有否定，对着图纸好歹把方位距离搞清楚了，脸上的笑容又有些迷离恍惚只说“回家再想”，周翰飞心中暗暗焦急。走到次卧，周翰飞指着房顶说做个环形吊顶妈一定喜欢、暖色光源温暖温馨对老年人最好、墙壁刷成浅米色、配妈妈喜欢的中式家具或者就用她现在那一套花梨木老式家具正好……黄有桑一直笑眯眯地摸摸这里看看那里，随口回答不用这么费心吧？妈妈不会肯住过来的，她一直说状元府是黄家祖宅是黄家几百人的根、要自己守着呢，有时候二叔来信来电话，她就让二叔放心她在状元府就在。我们要不先简单布置着，偶尔邀请她来住住吧？等她“七老八十”了再看怎么办。
周翰飞没了声音。房间里没开窗有些闷热，额头又开始冒汗。下意识地随黄有桑走到厨房，这一间也是朝北，巨大的玻璃窗斜对着尚书台和朱雀湖，黄有桑手指抚摸着墙上雪白的瓷砖笑得欢欣喜悦。“妈妈其实在东厢房挺好的，她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那都是和爸爸在说话呢。腊梅开了，白兰花要剪枝了，石榴今年结得多啊……家里院子里的一点点琐事都和爸爸讲。清明冬至除夕新年都会点柱香怕爸爸找不到，刚才早上还念叨中秋节买月饼别忘了买五仁的、爸爸最爱吃。”
“别说了！“听到周翰飞的高喝黄有桑吓了一跳，转身望向未婚夫，只见他一向堂堂正正的面容此刻有些扭曲，大口喘着气。
“你说的我明白，妈放不下爸爸，不过你应该科学地对待，爸过世已经二十八年了！魂魄一说纯属无稽之谈糊弄无知妇孺的。你和妈都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不该迷信。”
黄有桑眉尖微蹙，不解地望着。周翰飞说着话已渐渐平静，避开她的目光温和但明确地说，“而且状元府老早已经私房改造，不是什么你们黄家的宅子！妈如果不喜欢和我们住在一起，可以另外换一套，高层、小高层、多层都有，我会按她的喜好设计好装潢好，做到她满意为止。”
房间里一片寂静，黄有桑又有些恍惚。真热啊，周翰飞的衬衣后背上老大一块汗渍。他为妈妈想得这么周到！
不过，为什么？
不是我们黄家的宅子，什么意思？
“红石矶状元巷一带作为棚户混杂区进入老城改造计划而且正好在地铁一号线的必经之路上，市里决定全面拆迁、建设现代住宅区和商业区。规划设计方案已经通过，快则今年晚则明春就要全面开工。”周翰飞毫不停顿地说下去，“拆迁办那里应该很快与各个住户商谈签订拆迁安置协议。你放心，有好几处安置用的新房子可选，按面积折算，状元府的应该都分得到满意的楼房。”
黄有桑半天没声音，目光呆呆地转向窗外，对着远处的朱雀湖和城墙。
原来是因为要拆迁。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为什么不问问自己？他不说是因为他明白状元府是自己和妈妈一心一意守护的祖宅？他是否阻挡过这个规划？他难道特意等到拿新房子之后？他算准了我会喜欢这个三室两卫！心思缜密、虑多周详、杀伐决断、不露声色……周翰飞自幼就成为学生干部并非偶然，原来这些都以为是他的优点一一欣赏，可是当用在自己身上，只觉得一阵阵寒意、透骨拔凉。耳边是他絮絮叨叨的解释，声音陌生得象从未听过。“新房子居住条件要好得多，水电气一应俱全。多层的那种可以要个一楼，屋前屋后都有一小片空地可以种花种草，或者顶楼也不错、楼顶的大天台可以做个空中花园，铺土垫草坪太麻烦且不安全，不如种在各种花盆里，整个空间又敞亮又爽气……”
怎么从来没发现，他其实很婆妈？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太阳躲到了厚厚的乌云后，刚才的万里晴空蓝天白云象是美梦一场。朱雀湖不再波光潋滟水面变得黑黢黢的、随风浮浮沉沉波涛暗涌，杨柳花草在乍起的狂风中摇晃瑟缩，药师佛塔上的风铃叮叮叮叮地响起来，只有北面的城墙毫无知觉地一动不动。
还有挽回的余地吗？以自己对他的了解是不可能。不过，自己了解他吗？黄有桑嘴角浮上一丝苦笑，决定做最后一次尝试。
黄状元府的名称，是因为先祖黄云昊在道光庚子年高中状元。任翰林院侍读学士数年后应两江总督李鸿章所请还乡助其筹南都制造局，1865年建了这座宅子居住，门额上“文魁”的匾额是当时同治皇帝御赐，先祖在制造局中兢兢业业到老到死。一百三十二年间南都多少天灾战火？自清末到辛亥革命建立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北伐、一九三七年沦陷、一九四六年抗日结束、一九四九年解放、五七年反右、五八年大跃进、甚至六六年文革……“黄状元府”都侥幸安然无恙。国民党没拆、日本鬼子没拆、“四人帮”也没拆！现在要拆？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在你周翰飞手上？
我不是为我为我母亲为我黄家一己之私利，自1865府邸建成迄今整整一百三十二年，你看看全国全世界、这样历史的老宅子有几个？先祖在不远处的江南贡院考的举人、然后进京中的状元，黄状元府与江南贡院遥相呼应，是科举这一历史制度的最好诠释。而科举制度，是“至公之制”、是谈中华历史避不开的中国古代第五大发明！你今天拆了，以后拿什么还给子孙后代？恨你的不仅我黄家不仅南都城的百姓、更是全中国的历史学家和知识分子！
当然，理论上状元府现在大部分不是黄家的私产，可黄状元府就是黄状元府，不管中间政局变幻制度变迁，对于全球各地的黄家人来说、就是祖宅就是家乡的根。你知道二叔组织了遍及亚非欧的一百一十多人的海外探亲团回来？曹书记正在想办法把老宅子腾出来几天给大家看，那也不是为了我黄家，那是大政治大智慧，对南都是件大好事！
黄有桑缓缓说着、定定地凝视着周翰飞，温柔的神情、恳求的目光。二十几年啊，自三岁到二十八岁这是她第一次求他：“想想办法，不拆，好不好？”
周翰飞一个“好”字冲到口边随时就要跃出来。为了她，有什么不能做？哪怕要自己的心肝！她从来没有这样求过自己、从来都理解体谅。设计员工作忙收入低经济上一直捉襟见肘，父母素质不高尤其王珍嘴碎爱唠叨，婚房一等多年硬生生等成大龄……她一直宽慰自己支持自己，竞争上岗是她提供信息、甚至陪自己复习笔试练习面试。她是青梅竹马的恋人、是祸福与共的未婚妻、更是身体灵魂的终身伴侣。
然而不拆黄状元府就无法改造那一片棚户区混杂区，那一带就永远肮脏落后百姓们就永远蜗居，和一百三十二年前一样！江文秀不介意在祖宅中继续艰苦，其他邻居呢？红石矶的街坊呢？更重要的，南都的地铁呢？象北京那样，现代化的地下交通体系，那对于整个城市是多大的飞跃！地铁啊！
“这是市里的决定，我恐怕改变不了。”貌似冷静的语句微微颤抖，周翰飞一狠心硬话出口。突然窗外“轰隆”一声响雷，耀眼的白光劈开了暗沉的天空，乌云翻翻滚滚争先恐后地象要涌进屋中。
黄有桑一动不动，目光中的恳求渐渐消失，温柔的神情渐渐凄苦、渐渐愤怒、渐渐失望、渐渐伤痛。
有桑，你难道不想我们的街坊邻居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你难道不希望我们的城市干净整洁现代化？你难道不觉得这个维多利亚湾新居更舒适宜居？你难道……
周翰飞还在挣扎着做工作，黄有桑猛地推开门直冲下楼，噔噔噔的脚步声响在黑暗的楼道里。“有桑！有桑！”周翰飞连忙要追上去，瞥眼那一串新钥匙在厨房案台上又急忙转身取过，就这几秒钟已经听不见脚步声，按电梯半天也不来、一个往上的红色箭头跳啊跳啊，周翰飞烦躁地连连按了几按终于颓然住手。
窗外哗啦哗啦下起了瓢泼大雨，狂风大作，周翰飞走到阳台上将窗户关上。远处的朱雀湖此时波涛起伏、堤岸上树枝摇摆，蜿蜒矗立的明城墙岿然不动默然无声。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年青的副局长眺望着城墙，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