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拾柒 真理长存
周翰飞早就请过假，上班前去鼓楼医院体检，检查完在路边草草吃了碗馄饨再乘公交车到单位已经快十点了，自大门口就觉得不对劲。
往常门卫大爷也打招呼，但是绝不像这么满脸堆笑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周先生”；进了楼里各个办公室似乎都在议论什么看到自己又都住了口，人人笑着点头示意；再到设计一室王勇居然起身迎上来笑道“早上好！吃过了没？”往日清晨最多说个“早”、头也不抬地。
周翰飞诧异着不动声色地照常坐下，收拾办公桌上的传真，端了茶杯去泡茶。锅炉房里郑涛吴红正在等开水见到周翰飞都急忙笑了笑，郑涛甚至将自己的杯子挪出来笑着让他先来。吴红鼻子里哼了一声旋即又掩饰着笑问了几句医院人阿多啊报告要几天啊，为先倒了水万分过意不去的样子韶半天摇摇晃晃地走了。“组织部来人了！一大早就到了，在院长办公室呢。”郑涛见只剩了两人、四下望望小声告诉周翰飞，赵宁当时就被叫去了还没回来。周翰飞怔了怔，这应该就是民主测评和组织考察吧？没想到这么快！
“以后还要你多关照啊！”郑涛主动将周翰飞的茶杯倒上水，周翰飞正在走神竟未及阻挡，只好笑了笑说还没定呢。
“考察据说很严格、不过你一定没问题！你们这届工大毕业的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郑涛话多起来：“我前天在土地局碰到陈磊，简直不认得了！西装笔挺地拎着公文包拿着手机，诺基亚！见到我递张名片，一堆头衔！什么总经理什么全国优秀设计师什么杰出工作室……说不了两句就急着走，说有司机在外面等！”郑涛摇头叹道：“我们都是骑自行车去的。司机也有，公交车的！”端起茶杯吹了一口茶沫还在叹：“人才啊，工大出人才！”
周翰飞被老同事说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只好笑笑不语。楼梯口碰到一群人下楼，沈院长亲自一马当先贾振华赵宁等跟在后面簇拥着三名干部，见到周翰飞寒暄几句众人送着上车了。贾振华百忙中侧过头拍拍周翰飞的肩膀“翰飞！”亲热亲密的称呼叫得周翰飞寒了一下，不卑不亢地笑了笑“贾总工。”
“，不要见外嘛！我们是老同事老战友老伙伴啊！” 贾振华的样子象是恨不得要拉起周翰飞的手，周翰飞不露痕迹地一边点头一边侧了侧身。“翰飞你放心！民主测评嘛，我这就每个科室都要求一遍，周翰飞的成绩有目共睹，德能勤绩廉样样优秀嘛！不许别有用心的人乱放幺蛾子！考察也没问题，我们把你这几年的表现认真向市委领导们反应了，优秀人才啊！”
沈院长转身望了望贾振华似乎责备他客人的车还没走就开始聊天，贾振华丝毫不以为意，继续拉着周翰飞絮叨：“小赵说你手上在做住宅小区的项目、叫什么‘聚宝家园’？时间紧张吧？我给你做助手！到时我们联名，你在前我在后！” 沈院长咳嗽一声贾振华终于住了口，周翰飞心底苦笑，盼了好几年，自己设计的图纸上堂堂正正填上自己的名字，终于实现了！接下来沈院长说什么就有些没听清，大致好像也是配合组织考察已极力推荐等等，待得清醒过来已经回到了设计一室，赵宁坐在案前正在仔细看自己的“聚宝家园”设计方案，不时点头意示赞赏。
之后的几个月周翰飞一直有些恍恍惚惚不甚真切，工作多年的设计院变得无比地利人和，工作轻松顺畅领导们亲切同事们亲密，迎面常是“翰飞”的亲热称呼、还有不少喊“周工”“周先生”“周领导”的。而方案图纸上“设计”一栏终于可以签自己的名字，当工工整整地写下“周翰飞”三个字，脑海里甚至冒出个念头：就一直这样也不错啊！
可是终于公示终于任职书下来，周翰飞被任命为规划局的副局长，在多数人意料之中。一时祝贺的恭喜的络绎不绝，上上下下提议了无数送别宴会，甚至赵宁除了科里的聚餐也悄悄约他“吃个便饭”。周翰飞一一婉言谢绝，只去了科里老同事们的聚餐，大家本来起哄、反正这次院里报销、最上档次的应天饭店如何？到底赵宁老实厚道，和周翰飞商量下来就在旁边荣华酒楼吃自助餐，十几位老同事开玩笑说必须“扶墙进扶墙出”、放松大吃一顿也醉倒了几个。中间有个插曲是贾振华突然出现，满面通红醉醺醺的不知在那个饭局下来的、拉着周翰飞称兄道弟忆苦思甜，弄得周翰飞哭笑不得：在院里六年话没说过几句，恐怕贾总工才知道自己的全名吧？后来还是赵宁劝解，喊驾驶员上来把他扶走了。
1997年的元旦刚过，三十岁的周翰飞走马上任，成为全南都最年轻的正局级干部之一。
规划局是个正厅级事业单位负责统筹全市城乡规划，位置离设计院不远，周翰飞以前也常来。然而一个申请批文的无名小卒、和今日正式任命的堂堂副局长，当然感觉完全不同。
有专用的办公室，一大间，办公桌后一排书架除了几本工具书都还空着。屋中面对面摆放着真皮沙发、实木茶几上茶杯茶具整整齐齐，桌上有电话有电脑而且是奔腾2的cpu、233赫兹主频、32m内存！周翰飞有些怅惘，自己怕是不会再画图设计了吧？这么好的电脑可惜了。摸着灵活自如的鼠标不由感叹人心不足：突然之间什么都有了，出门有小车虽然不是专车，还有秘书和助理，连传真都不用自己去拿、开水不用自己打，这时候倒开始怀念画图了！
刚上班先熟悉工作。案上一摞资料有规划法规条例有旧案卷宗，说起来都是以前知道的、但如今高度不同角度不同，拿起来变得沉甸甸的。周翰飞一本本看过去，视线凝固在《城市总体规划》上。这本规划钟山设计院也发了、每个科室一本，忙得还没来得及看想来不过是旧规划的更新换代，果然看下来基本还是原来熟悉的内容。不过今日身为规划局副局长、读来另有一番格局意味，再不会为了单独的一个项目对比条文甚至在条条框框中找缝隙，从此站在整个城市的高度、用全面的视野看这本规划。周翰飞嘴角弯弯浮上了笑意，思绪忽然飞回了十多年前元宵节的中华门城楼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后就真要向着理想迈开大步了啊。
对南都城市的性质明确为“著名古都，长江下游重要的中心城市”；对城市的规模设想2000年主城人口在二百万左右；吸引人的是都市圈的构想，跳出主城的范畴、合理择址新增功能区、将主城与外围城镇作为一个整体共同发展……周翰飞看到精彩处不由得击节赞叹，按此设想发展的话，南都将拥有一片广阔的新天地。
然而规划的第六节多了一个新内容《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是1984年的改进版。最主要的是深化“著名古都”的意识，在原名城风貌、古都格局、文物古迹、建筑风格的保护基础上增加历史文化的再现和创新，要从五个方面保护规划，要充分展示山水城林交融的城市风貌，建立完整的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体系等等。
周翰飞皱了皱眉，耐心地看下去。
文中明确列出了以明都城为界“内六外七”共十三片风貌保护区、以及十二片重要历史文物保护地段，并提出具体保护目标和要求：要具体划定市级以上文物保护单位的保护范围和建设控制地带。在保护范围内禁止新建任何与文物古迹无关的项目，不得改变和破坏历史上形成的格局和面貌；建设控制地带范围内的建设应与文物建筑的风格环境相协调，禁止任何有碍观瞻和破坏环境的建设活动。
“应与文物建筑相协调，怎么判断？”周翰飞哼了一声，两道浓眉皱在了一处。有碍观瞻，什么又叫有碍观瞻？谁说了算？
“逛南都象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你可以摩挲，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朱自清对南都的描述、准确而深情。自公元前楚国设棠邑再到吴王夫差筑冶城，南都这座古城建城已经约二千五百年，被称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容纳了中国历史上太多重要的瞬间，自然古董多文物多。周翰飞记得长干里七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就有一百三十余个文保单位，全市范围呢、市级以上的近三百处！这么多文保单位的由来，是1982年被列为首批历史文化名城时即开展联动普查，之后1984年第一次全国文物普查中确定的。当时并出台了第一版的名城保护规划，详解古城的山水格局历史格局和其中的历史文化资源，确定了保护名录、划出了保护范围。做设计的人人都知道都耳熟能详，共识是：实际建设中怎么可能做得到？
周翰飞是这人人中的一员。如果说刚毕业的时候还有宏伟的规划构想，之后在设计院多年辛劳于具体建设项目的设计，每天伏案十几个小时盘算的就是怎么建好新房子，在不触犯法规顺利拿到批文的前提下争取项目的最优化。与同事们一样，一直最头疼的就是这个保护名录保护范围。
“纸上谈兵！”周翰飞随手翻阅，不以为然地摇头。“要妥善处理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与现代化建设的关系。城市现代化建设及主城用地的调整改造，要与历史文化名城的保护相协调”。按这样保护下去，南都的城建干脆停工算了！到处都是文物，到处都不能动不能拆，那怎么建、怎么实现现代化？又怎么改观市容市貌、怎么改善老百姓生活？
周翰飞自己承认，之所以一直住铁管巷的宿舍不回状元巷，上班近是一方面、与父母不和是一方面，条件也差太多啊。有卫生间有抽水马桶不用跑公厕、脏得无法下脚的公厕，想洗澡直接在里面冲哪怕是冷水，不需去明光厂的澡堂与一堆人赤身相对还要抢着往龙头下挤。现在搬到规划局的宿舍分了个单间，更是连热水器都有玉环牌，扭开水龙头就是热水，一圈雪白的墙壁通透的玻璃窗，干净啊！舒适啊！才住了一个星期周翰飞就将状元府家里的东西都搬了过来，当然和父母只说是忙。
三十一号那天回家的，父亲正抿着老酒怡然自得地听收音机，看到自己难得地笑笑招呼“放假了？歇会儿吧。”这时母亲突然提前下班回来了、在门口就语无伦次地嚷嚷，“小飞你做局长了？哎呀这下真扬眉吐气了！吴医生说的、一直讲这个儿子你养着了可不是讲对了？高三的时候就能做翻译，现在果然当局长！吓了我一跳、看她说得那么认真不象开玩笑啊，后来碰到郑虹也恭喜我、这下好了！一路上的同事好多我都不认识的、人人羡慕我哇！局长啊！比什么‘厂长’什么‘总’强太多了！哎、哎、你怎么又吃酒、你那肝不能吃酒！哎呀，老周家出大人物了！这下房子就有了吧？赶紧结婚办事，哎呀，祖上积德啊！”周万福始终没吭声，笑意一点点自脸上消散、渐渐变得僵硬变得茫然。是知道儿子这下绝对不会再回头扎灯的绝望？是从此彻底断了念头的空洞？还是笑话自己这几年讲那些怪话希望儿子改主意结果枉费心机的伤感？这一刻王珍得意洋洋的笑声正式宣告了周家的祖传手艺到底要传给别家！东晓亮什么都好、可惜姓东不姓周，周家的祖宗不知怎么怪我！
直到那时周翰飞才依稀明白了父亲的痛楚，然而能如何劝慰？坐在阔朗的局长办公室里，周翰飞丝毫没有愧疚由衷地只觉庆幸。
又翻了几页，十二片重要历史文物保护地段范围真不小，配合着各种保护规定，文物古迹、历史街区、及其环境和自然景观。周翰飞越看越是皱眉，一处处的文物标志象是地雷，相互之间串起无形的绳索、缚住建设的手脚。历史的就都是好的？古代的就要留着？做这个规划的有没有看到南都的落后现状？有没有看过老百姓的困窘生活？有没上过公厕、去过公共澡堂？
窗口望出去是新街口的应天饭店，南都的第一高楼、南都的骄傲、全国人民来南都时的必游景点，上到顶层旋宫鸟瞰全城是多少人的梦想啊。周翰飞记得自己是大一时系里组织同学们一起去的，那时候黄有杨还不知道会去留学，一路嘻嘻哈哈话最多，与同样活泼跳脱的陈磊配上把子、简直把大家烦死。上了旋宫两人更加指指戳戳，对所谓的“南都全景”大加贬斥：古城太破旧了，诚然神烈山郁郁葱葱长江银白如练，可是满眼俱皆低矮的老房子和歪斜的棚户区，就是个破旧衰败的老城旧城，哪里有新时代的新气象、哪里有即将挺胸迈入二十一世纪的气势？两人一边说一边问周翰飞对吧、北京不是这样吧？自从周翰飞参加了北京夏令营在一中做了报告他就成了北京的代表，周翰飞于是再次描述起北京的现代化城市风貌、阔朗轩昂摩登的大都市景派头，附和着二人的感叹：南都城里要都是应天饭店一样的建筑就好了，到处高楼大厦，多气派、多洋气、老百姓住进去该多高兴！
这样想的显然不只这三个青年，当时南都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明确提出城市的建设目标就是要发展成为国际化大都市，主城建设一百幢高层建筑、形成具有时代特征的现代化城市风貌。怎么建？主城就那么大地方，要建新的就要拆旧的，怎么能不踩到这些地雷？
周翰飞摇摇头把这本规划放到了一边。管它呢，官样文章！难怪人说：规划规划，纸上画画、墙上挂挂，全是鬼话！不过其中对明城墙保护带规定的“全面保护、整治环境、逐步修复、开发利用”的保护措施倒是说的不错，与当年自己与陈磊做的方案理念类似。
正要再继续看看别的桌上电话响了，周翰飞有些诧异，今天才上班这个号码没几个人知道啊。接起来居然是陈磊,那就毫不奇怪，他是规划局的熟客。
陈磊完全没有寒暄，气急败坏地嚷：“周翰飞！大局长！出事了！”
“怎么了？”
“我在白鹭灯彩厂这里施工，手续齐全的！都有批文的！结果今天挖到了啥文物！说是南宋古迹！不让挖了、让我停工！我怎么办？工程怎么办？灯彩厂又怎么办？晓亮还不得急死？”
“你慢慢说。在哪儿挖到的，怎么判断的，谁让你停工？”周翰飞相当沉得住气，陈磊在他的镇定自若下慢慢平静。
白鹭灯彩厂的更新改造经过几个月的设计出图报价协商，最终交给了石城公司，一百多万的预算、当时算大工程。东晓亮固然野心勃勃要把厂子弄好，陈磊同样意气风发地要做成样板工程，两个人等不及开春在年底大冬天的就动工了，十几天进展很顺利。今天是开挖东侧地基做食堂公厕等的改造，规划里还有一排平房，东晓亮准备建成宿舍。没想到挖土机几铲子下去水开始渗出来，越挖水越多，象条小河、两边还有砌得好好的护岸石头，工头不敢再挖急忙找来陈磊，陈磊看了心一沉，恐怕挖到了文物！看这样子，象古代的护城河！南朝的？隋唐的？还是明朝的？陈磊粗通历史只能猜个大概，看了会儿正想不管它继续施工，偏偏文物局的工作人员闻讯赶到了，一个什么李科长，陈磊一边暗骂工人怎么会让文物局的知道一边笑着迎接李科长，跟在后面勘察了两个多小时，李科长越来越是兴奋越看越是激动，要求工人又挖开一片左端详右琢磨，判断应该是南宋古迹，当年右丞相李纲奏请以南都为东都、建造太庙城池宫殿，此事载于史书但一直没有真凭实据，没想到今天挖到了！在白鹭灯彩厂下面！看这护城河宽达三四米足可想象宫殿建筑的宏伟气势，看旁边的石刻石雕那都是典型的南宋皇家风格，文物、绝对是宝贵文物！李科长啧啧赞叹激动着，准备找相关史料来核对接着申请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让陈磊立刻停工。
周翰飞沉吟不语。
文物局的，当然是站在文物保护的角度。南宋是中华历史上重要的一段，但是一般人想到南宋就想到杭州，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嘛。其实南都在整个南宋期间政治地位很高：宋高宗将江宁府改为建康，李纲请以南都为东都，岳飞在牛首山大败金兵后护着赵构长住南都，很多史学家认为从建炎三年到绍兴八年，南都是南宋朝廷事实上的首都，之后一百多年间，激进的北伐派包括陆游辛弃疾等一直要求定都南都。这段历史之所以鲜为人知，就是因为缺少相关实物。而今天居然在主城区内发现了这段南宋护城河，无疑是这段历史的最佳证物，文物局当然是想好好保留。
可是白鹭灯彩厂乃至那一条大仙鹤街怎么办？工程是有规划有图纸的，一处处精确到厘米，都是设计好了作用的，突然圈出这么一百多平方米不让动，整个工程就瘫痪了！制定改造方案的时候周翰飞帮东晓亮出建议拿主意核预算、看过最后的设计定稿，整个厂焕然一新，连带着古旧的大仙鹤街改头换面，毫无疑问将带动整个一块片区的发展。陈磊自信地嚷嚷，晓亮！这个工程做完了保你拿一堆奖状！那个什么建设上元有功单位啥的！别说，后来区里张副区长来看过、赞不绝口地夸奖白鹭灯彩厂这几年的良好态势、期待这个改造再上新台阶等等，说不定真的会颁发个有功单位奖。陈磊本来聪明下海几年更是炼成了精、这些问题看得极透极准。又扯远了，总之现在如果停工、损失的不止是灯彩厂和设计公司，那一块城南片区甚至南都整个城都受影响，谁还敢来开发？谁还敢搞工程？古城哪里挖挖都保不准有“文物”，上千年的毫不稀奇！难道次次都因为文物局来个人就停工、就自认倒霉？
“这样，不要和文物局的正面冲突。”周翰飞“喂”了一声，缓缓向陈磊说了一番话。陈磊“啊、啊”连连点头迅速放下了电话。
傍晚下班天已经黑了，周翰飞特意多走一截在韩复兴门口排了半小时队买了一座盐水鸭几对鸭翅膀都是黄有桑爱吃的，盘算着再炒一盘青菜、加个西红柿蛋汤就很好。系上围裙洗菜切菜想着就要看到未婚妻，不由得哼起了小曲，锅铲变成了指挥棒，电饭锅的蒸气噗噗噗冒着象是伴奏。
黄有桑被台里派去北京学习一个多月，大冬天的开始担心她一个江南人不适应北方的寒冷，结果电话里说是比南方好过，到处都有暖气，屋里穿个衬衣出门的时候套上棉袄、一点儿不冷。两人现在都有手机了还都是公家的，所以联系很方便，每晚睡前必说声晚安早上睁眼必先看手机，以“早上好”三个字的短信开启一天快乐的心情。相处愈久感情愈浓，醇厚得化不开挥不散，难怪古人说月老牵红线，周翰飞真的觉得有一道、不、也许是好多道粗粗的红绳缚在脚上拴在心间，令他朝思暮想令他念念不忘。
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差不多，周翰飞洗干净手在镜子前整整衣冠准备出门。大衣是她去北京前给自己买的，在新百里转了又转逼自己试了又试，千挑万选定了这件，是很合体很潇洒，深到近似黑的藏青含蓄大方穿上了简直玉树临风，可是七百块啊！如果不是她怎么也不会买的，看都不会看一眼。想到以后一生都有她相伴有她关心自己的衣食住行，周翰飞心中甜蜜而满足，那一日在新百试衣自己嫌贵不想试，她跺着脚嗔怪的模样思之令人神魂皆醉。她说本来攒了钱是想给有杨买机票，结果曹书记得知后做工作让统战部解决、特意打电话给江文秀让黄家母女不要担心，而二叔黄报章后来知道了坚决不同意，双方争论推让最后到底还是黄报章付了对于纽约黄家本来微不足道。听孙勇说，这个小插曲成为当年统战工作的一段佳话。更重要的是曹书记力邀黄家人都回来看看，听二叔那个口气当了真、不光纽约、遍布世界的很多黄家人要来，说不定象荣氏家族那样组个大团呢！“那时候啊，我要问问所有黄家人，琴谱里的那首旧词到底是谁写的？”黄有桑满目神往。
下楼横穿逸仙路到了公交车站四周空无一人，七点钟已经过了晚高峰，驶过来的汽车里也都空荡荡，偶尔跳下一两个乘客在寒风中瑟缩着疾步回家。周翰飞拉紧大衣竖起衣领两只手搓了搓望向来路，她不让自己去火车站接要求给个地址“我能找到！在南都还能丢了？”自信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娇蛮。周翰飞想到她这时的模样远在电话的这一头也觉得砰然心动，最后说好了在2路公交车朝阳门站等。
六点四十火车到站，过来大约四十分钟？周翰飞抬碗看了看表也是黄有桑给买的南都名品东山表才七点十分，不禁笑自己心急：来得太早了。
侧首往东望去，昏黄的灯光下朝阳门巍然而立，南北城墙如张开的臂膀坚实宏伟，对萧瑟的寒风象是应付调皮的孩子，含笑静观。这座城门因为朝东、明初城墙建成的时候取名朝阳门、是十三座内城门之一，二八年国民政府迎接从北平南下的孙中山灵柩时，原有的瓮城被拆除成了现在的三孔拱形砖门。去年南沪高速公路开通，朝阳门成为自高速进入南都城的入口，黄有桑在现场报道回来喜滋滋地告诉未婚夫：城门上原来汪精卫的题字换成了王羲之的集字！早该换了！汪精卫是汉奸、不折不扣的卖国贼！那幅大快人心的表情极率真而且幼稚。不解的则是、高速就是这样直通通进城的吗？九十年代啊，都不懂，现代化高速就是这样啊！周翰飞漫不经心地回答，一心向往现代化的脑海中觉得为了高速公路有什么不可以？
这时远远地看上去，王羲之的字沉郁端方与厚重的城墙浑然一体、城门下宽阔平整的高速车道泛着沥青的深色光泽，黄有桑诗意地形容为“历史神韵与现代气息的并行不悖”，与周翰飞一起赞赏不绝。去年城墙保护管理办法出台，城墙保护管理工作那之后有了具体法规的指引，大规模抢修性维修一直在进行，新中门至朱雀门段的城墙修缮、汉西门复城、好几段城墙的修缮都陆陆续续在做，有不少已经完工。当年与陈磊提出的保护城墙必须整治周边环境的观点得到共鸣，而那份奋战半年的规划方案因署名问题成就了陈磊的下海和飞速发展的石城公司、也成为自己马前卒的记忆。想贾振华那时的前倨和如今的后恭，周翰飞不禁好笑，知识分子也分很多种呢。江文秀在女婿升了局长之后反而冷淡，黄有桑做了不少工作插科打诨好容易东厢房的气氛才勉强恢复到从前。
身后商场大喇叭里正放着流行歌曲，“如飘于风中的花香，虚虚缈缈淡然逝去。然而让我见着你，不想多次去躲避。风风雨雨我都不畏惧，但求共醉……”周翰飞听到熟悉的旋律不禁微笑。风风雨雨我都不畏惧，但求共醉。
七点半了，过去好几辆2路车都不见黄有桑。周翰飞几次取出手机又都放下，她在公交车上接手机不大方便吧？
突然“吱”地一声一辆轿车停在面前，黑色的奥迪，罕见的高档车。周翰飞怔了怔黄有桑已经推门下车，一边笑着冲车内挥手“再见！”司机将后备箱的拉杆行李箱递过来，周翰飞再望一眼，看见后座上倜傥倨傲的人影竟然是刘伯，目光撇过自己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小车径自开走了。
“和刘教授一起回来的，他有车接顺便带了我们一截，何粲星在鼓楼宿舍那里下车又搬行李，所以晚了一会儿。你等急了吧？”黄有桑毫不掩饰小别重逢的喜悦、夜色中笑意盈盈地凝望未婚夫，晶亮的双眼在灯光下粲然生辉，温软的手掌悄悄伸过握住了他的手。
周翰飞瞬间只觉得热血上涌，强自遏制住激情简短说道：“没事，不急。”俯身快速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黄有桑红了脸，抽出小手将握着的一本书匆匆塞进行李箱侧面口袋。周翰飞情不自禁后也有些不好意思，只好问她看的什么书？“《梁思成和林徽因》，写这对了不起的知识分子的。刘教授在火车上看完借给我了。翻了几页写得不错，最主要这两个主角太令人敬佩，你知道我最崇拜林徽因。”黄有桑走在他的身侧小心地过马路。
“那是。梁思成和林徽因是我们所有学建筑的人的偶像。呃，刘教授怎么会和你，呃，和你们一起回来？”
“刘教授给我们上课啊！最后一周上了六七节呢！”一阵寒风凛冽黄有桑缩了缩头：“南都真比北京冷！大家都这么说！我的手在北京安然无恙，这下惨了，回来又要长冻疮了！”
周翰飞笑，伸臂抓过她的手掌紧紧握住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黄有桑挣了两下挣不动，只好由他捏在口袋里暖洋洋地，可终究觉得害羞，避开他的目光口中随意找着话题有些语无伦次：“这次北京学习本来当是官样文章没想到收获极大，参观了很多地方古迹名胜和现代化建筑都有，不得不说比南都发展得好多了！你那年做的夏令营报告、原来竟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第一次做地铁的时候啊、激动地抓不住吊环，后来做梦都想南都什么时候能有地铁就好了！容量大，又快又干净。”周翰飞目露神往：“不过北京是首都，南都不好比的。”
“是啊首都。不过南都是著名古都，历史文化方面并不弱，可以做出自己的特色。比如城墙，北京就没有了。”黄有桑说得很认真：“明代的都城城墙、全段长达三十四公里而且三分之二以上保持着原真性，世界唯一啊。前年我报道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总代表来南都考察明城墙，认可城墙说是‘人类文化遗产’，你想想，这不仅是南都人的宝贝更是全人类的宝贝了。真要好好保护。”
“突出明城垣依山就水不规则的特征，整体保护，划定城墙的保护范围，明确城外以护城河对岸15米绿带为界，城内以城墙所依附的山体外围坡脚为界，无山无水及无自然与人文景观地段的城墙，则向内外墙各外延15米为保护范围，并再外延50米为建设控制地带。”周翰飞背书一样背出来，笑着解释是下午看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才看到的，应该说城市规划中对明城墙足够重视了，其实，讲到这里话到口边咽了回去。其实市民中也有不少反对声音，并不是人人喜欢城墙，象周万福这样觉得城墙又挡光又招蚊虫蛇蚂蚁下雨还担心塌方的很多。不过这时候讲反对意见、未免煞风景。
“整体保护、划定范围、15米……”黄有桑轻声重复着凝神思索：“教科文组织当时主要对城墙周边环境不满意。要是能这样将城墙与城市用地剥离、而与其依附的山水风景紧密相连，以城墙为轴将山林水体联合，形成具有一定宽度的环城绿色生态圈，那就象，象，”
“项链？”
“对啊！中间灰色城墙加绿色镶边、就象掐丝珐琅的项链！挂在古城上！”黄有桑兴奋起来：“那可多美！”
周翰飞难得见到黄有桑如此活泼激动，受她的感染兴致勃勃地思索，议论起城墙保护环境保护以及景观视野保护等等，越说越是投机，两个人牵着手缓缓并肩而行，朝阳门渐渐落在身后，长长的影子送别着一对爱侣。“好，我明天就把这个规划构思报上去。”
黄有桑拍手叫好，感叹这才几年功夫，对明城墙的价值认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记得大一的时候还与何粲星争论北京的城墙该不该拆呢！”
“北京当年拆城墙的情况不一样啊，城市飞速发展，又要建地铁。”周翰飞脱口而出，忽然想起那一个的细雨天，天使一样的少女轻盈欢快的脚步、湿漉漉的乌发下干脆利落地说“我认为拆得没错”，雪白的餐桌前肉酱意面的香味袅袅弥漫。
“怎么不一样？”黄有桑愕然止步，侧身望着未婚夫：“那你的意思，南都要是哪天修地铁，也要拆城墙？荒谬嘛！”
周翰飞楞住，心底后悔刚才这句话有些随意，避开了黄有桑灼灼的目光斟词酌句地缓缓说道：“南都明城墙曾有的几次拆城之争，拆城目的是防止坍塌、或者‘庸俗’的取城砖，而且城市发展缓慢、交通问题目前仍可以用开通道的方法解决，所以保城派终于赢了。然而如果是不得不为之的拆卸呢？北京拆城，吴晗和其上的主政者难道不知道古建筑的价值？难道不明白遗迹的不可复制不想保护留存？谁愿意成为毁坏历史文物的罪魁祸首？现实条件的制约常常不得不做出选择而已。”
“不，任何时候、任何理由，都不应该拆！南都也不是简单的‘保城派终于赢了’，中间经过多少艰辛和血泪！你忘了朱伯商先生吗？面对狂热的大拆风潮勇敢地挺身而出呼吁奔走！还有我爸爸，因为一句话就被打成了反革命！所谓时穷节乃见，越是艰难困苦越是能显出人的品格风骨，他们为了城墙不惜付出生命！”黄有桑的声音渐渐高起来：“朱伯商先生的遗书‘我没有罪。你们这样迫害我，将来历史会证明你们是错误的’，不知他写下时是何种心情？真是浩然正气！亘古长存！”
周翰飞不语。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是什么？
“南都要是哪天修地铁，也要拆城墙？”不会，按照目前的城市规划，城墙是一定会保护的。那么是什么？
她自幼就是这样，书香门第的清高、一边倒的理想化，将文物保护高高置于城市建设和民生改善之上，在知道父亲冤死的真相后更加义无反顾、无形中接过了父亲守护城墙保卫文物的旗帜，恐怕比她的偶像林徽因还要极端。不对头啊！她状元之后不食人间烟火，可老百姓要吃要喝要生活、城市要建设要发展要现代化啊！
黄有桑说得斩钉截铁：“所以 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北京城墙不该拆！不存在什么现实条件的制约！都是借口！梁思成林徽因、朱伯商、还有爸爸，是有识之士、更是是非分明的大丈夫！”周翰飞心中的不安如水波搬漾开去弥漫在胸膛，然而望望未婚妻认真严肃的小脸务实地笑笑不再多说，抬手指着面前的高楼：“到了，六楼”。
两日后的中午周翰飞去江北开会，司机开着收音机，一路上随意听着本地的电台。“这里是‘有桑话古都’时间，黄有桑在这里为您报道南京城的大事小事。”电波中的声音清脆悦耳又文雅知性，周翰飞不由得嘴角噙上了笑意，让司机声音开大些。
“前天，在南都发生了一件事，很大的事！但是相关单位毫无意识，至今不觉得有错！”周翰飞的笑意更浓，她义正言辞的时候真是吓人地正气凛然呢！这次不知是何方神圣倒霉？
“我们南都人都知道，南都被称为‘十朝古都’，就是说我们古城做过十个朝代的都城，但一直有史学家建议改为“十一朝古都’，为什么？”周翰飞听到这里、放下手中的文件坐直了身体。
“因为还有一个重要的朝代，南宋！史学界考证，大量史料证明南都在宋高宗赵构年间做过事实上的首都，按丞相李纲的提议称为‘东都’，比杭州‘行在’的地位要高！”黄有桑的语音渐渐高亢，周翰飞的心渐渐拎紧。“前天，令人惊喜地发现了南宋皇宫的护城河！八百七十多年前的遗迹就在我们脚下，多么令人激动啊，只要保存下来，就可以向全国人民展示南宋时我们南都的真实历史地位，坐实‘十一朝古都’的名称！”周翰飞清楚地看到驾驶员小李的眼睛一亮、显然被这番话鼓舞了。
“可惜！文物局的同志当场赶到，再三要求、恳求施工单位停工，以便申请这个遗迹为文物保护单位，谁知道施工单位阳奉阴违当面满口答应、等天黑了连夜挖！继续打桩！”黄有桑的声音又是愤怒又是痛心：“更恶劣的是连夜将护城河两岸的护石拆下，第二天文物局的同志到的时候装作无辜‘哎呀，理解错了，你们不是要这个石头做文物吗？石头我们留在这里啊。’这是**裸的欺骗和犯罪，对全南都人民的犯罪！”
车子转弯，周翰飞晃了晃没有去拉车顶的扶手，被离心力甩到了车壁上。小李诧异地在后视镜中看了一眼，年轻的局长面色发青。
“这么胆大妄为的施工单位是哪一家？大家记住了，名字是‘石城设计建筑公司’、负责人叫陈磊，”黄有桑毫不留情地点名道姓：“耳东陈，三个石头的磊！”周翰飞皱紧眉头望向窗外，如雕刻般一动不动。
“亏你的公司叫‘石城’！石头城怎么保留到今天的？南都人都知道是当年朱伯商先生用命换来的！拆城风潮中朱伯商先生以他病弱书生之躯力挽狂澜、不惜用生命挽救了古城墙包括中华门包括石头城，让这座古城得以保全悠久历史的文物，正如他的好友刘海粟先生的挽联所说‘真理长存，铁骨丹心昭百世；是非定论，经济文章照千秋’！陈磊，你想想朱伯商先生，不觉得惭愧不觉得可耻吗？你的公司哪里配叫‘石城’？”黄有桑冷面疾呼：“陈磊，你是南都的罪人！”
窗外寒风凛冽，阴沉的天空低低地堆着厚厚的乌云，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周翰飞喃喃重复了一句“是非定论，经济文章照千秋”，不由得苦笑。
是非分明。
然而孰是孰非？
往常门卫大爷也打招呼，但是绝不像这么满脸堆笑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周先生”；进了楼里各个办公室似乎都在议论什么看到自己又都住了口，人人笑着点头示意；再到设计一室王勇居然起身迎上来笑道“早上好！吃过了没？”往日清晨最多说个“早”、头也不抬地。
周翰飞诧异着不动声色地照常坐下，收拾办公桌上的传真，端了茶杯去泡茶。锅炉房里郑涛吴红正在等开水见到周翰飞都急忙笑了笑，郑涛甚至将自己的杯子挪出来笑着让他先来。吴红鼻子里哼了一声旋即又掩饰着笑问了几句医院人阿多啊报告要几天啊，为先倒了水万分过意不去的样子韶半天摇摇晃晃地走了。“组织部来人了！一大早就到了，在院长办公室呢。”郑涛见只剩了两人、四下望望小声告诉周翰飞，赵宁当时就被叫去了还没回来。周翰飞怔了怔，这应该就是民主测评和组织考察吧？没想到这么快！
“以后还要你多关照啊！”郑涛主动将周翰飞的茶杯倒上水，周翰飞正在走神竟未及阻挡，只好笑了笑说还没定呢。
“考察据说很严格、不过你一定没问题！你们这届工大毕业的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郑涛话多起来：“我前天在土地局碰到陈磊，简直不认得了！西装笔挺地拎着公文包拿着手机，诺基亚！见到我递张名片，一堆头衔！什么总经理什么全国优秀设计师什么杰出工作室……说不了两句就急着走，说有司机在外面等！”郑涛摇头叹道：“我们都是骑自行车去的。司机也有，公交车的！”端起茶杯吹了一口茶沫还在叹：“人才啊，工大出人才！”
周翰飞被老同事说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只好笑笑不语。楼梯口碰到一群人下楼，沈院长亲自一马当先贾振华赵宁等跟在后面簇拥着三名干部，见到周翰飞寒暄几句众人送着上车了。贾振华百忙中侧过头拍拍周翰飞的肩膀“翰飞！”亲热亲密的称呼叫得周翰飞寒了一下，不卑不亢地笑了笑“贾总工。”
“，不要见外嘛！我们是老同事老战友老伙伴啊！” 贾振华的样子象是恨不得要拉起周翰飞的手，周翰飞不露痕迹地一边点头一边侧了侧身。“翰飞你放心！民主测评嘛，我这就每个科室都要求一遍，周翰飞的成绩有目共睹，德能勤绩廉样样优秀嘛！不许别有用心的人乱放幺蛾子！考察也没问题，我们把你这几年的表现认真向市委领导们反应了，优秀人才啊！”
沈院长转身望了望贾振华似乎责备他客人的车还没走就开始聊天，贾振华丝毫不以为意，继续拉着周翰飞絮叨：“小赵说你手上在做住宅小区的项目、叫什么‘聚宝家园’？时间紧张吧？我给你做助手！到时我们联名，你在前我在后！” 沈院长咳嗽一声贾振华终于住了口，周翰飞心底苦笑，盼了好几年，自己设计的图纸上堂堂正正填上自己的名字，终于实现了！接下来沈院长说什么就有些没听清，大致好像也是配合组织考察已极力推荐等等，待得清醒过来已经回到了设计一室，赵宁坐在案前正在仔细看自己的“聚宝家园”设计方案，不时点头意示赞赏。
之后的几个月周翰飞一直有些恍恍惚惚不甚真切，工作多年的设计院变得无比地利人和，工作轻松顺畅领导们亲切同事们亲密，迎面常是“翰飞”的亲热称呼、还有不少喊“周工”“周先生”“周领导”的。而方案图纸上“设计”一栏终于可以签自己的名字，当工工整整地写下“周翰飞”三个字，脑海里甚至冒出个念头：就一直这样也不错啊！
可是终于公示终于任职书下来，周翰飞被任命为规划局的副局长，在多数人意料之中。一时祝贺的恭喜的络绎不绝，上上下下提议了无数送别宴会，甚至赵宁除了科里的聚餐也悄悄约他“吃个便饭”。周翰飞一一婉言谢绝，只去了科里老同事们的聚餐，大家本来起哄、反正这次院里报销、最上档次的应天饭店如何？到底赵宁老实厚道，和周翰飞商量下来就在旁边荣华酒楼吃自助餐，十几位老同事开玩笑说必须“扶墙进扶墙出”、放松大吃一顿也醉倒了几个。中间有个插曲是贾振华突然出现，满面通红醉醺醺的不知在那个饭局下来的、拉着周翰飞称兄道弟忆苦思甜，弄得周翰飞哭笑不得：在院里六年话没说过几句，恐怕贾总工才知道自己的全名吧？后来还是赵宁劝解，喊驾驶员上来把他扶走了。
1997年的元旦刚过，三十岁的周翰飞走马上任，成为全南都最年轻的正局级干部之一。
规划局是个正厅级事业单位负责统筹全市城乡规划，位置离设计院不远，周翰飞以前也常来。然而一个申请批文的无名小卒、和今日正式任命的堂堂副局长，当然感觉完全不同。
有专用的办公室，一大间，办公桌后一排书架除了几本工具书都还空着。屋中面对面摆放着真皮沙发、实木茶几上茶杯茶具整整齐齐，桌上有电话有电脑而且是奔腾2的cpu、233赫兹主频、32m内存！周翰飞有些怅惘，自己怕是不会再画图设计了吧？这么好的电脑可惜了。摸着灵活自如的鼠标不由感叹人心不足：突然之间什么都有了，出门有小车虽然不是专车，还有秘书和助理，连传真都不用自己去拿、开水不用自己打，这时候倒开始怀念画图了！
刚上班先熟悉工作。案上一摞资料有规划法规条例有旧案卷宗，说起来都是以前知道的、但如今高度不同角度不同，拿起来变得沉甸甸的。周翰飞一本本看过去，视线凝固在《城市总体规划》上。这本规划钟山设计院也发了、每个科室一本，忙得还没来得及看想来不过是旧规划的更新换代，果然看下来基本还是原来熟悉的内容。不过今日身为规划局副局长、读来另有一番格局意味，再不会为了单独的一个项目对比条文甚至在条条框框中找缝隙，从此站在整个城市的高度、用全面的视野看这本规划。周翰飞嘴角弯弯浮上了笑意，思绪忽然飞回了十多年前元宵节的中华门城楼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后就真要向着理想迈开大步了啊。
对南都城市的性质明确为“著名古都，长江下游重要的中心城市”；对城市的规模设想2000年主城人口在二百万左右；吸引人的是都市圈的构想，跳出主城的范畴、合理择址新增功能区、将主城与外围城镇作为一个整体共同发展……周翰飞看到精彩处不由得击节赞叹，按此设想发展的话，南都将拥有一片广阔的新天地。
然而规划的第六节多了一个新内容《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是1984年的改进版。最主要的是深化“著名古都”的意识，在原名城风貌、古都格局、文物古迹、建筑风格的保护基础上增加历史文化的再现和创新，要从五个方面保护规划，要充分展示山水城林交融的城市风貌，建立完整的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体系等等。
周翰飞皱了皱眉，耐心地看下去。
文中明确列出了以明都城为界“内六外七”共十三片风貌保护区、以及十二片重要历史文物保护地段，并提出具体保护目标和要求：要具体划定市级以上文物保护单位的保护范围和建设控制地带。在保护范围内禁止新建任何与文物古迹无关的项目，不得改变和破坏历史上形成的格局和面貌；建设控制地带范围内的建设应与文物建筑的风格环境相协调，禁止任何有碍观瞻和破坏环境的建设活动。
“应与文物建筑相协调，怎么判断？”周翰飞哼了一声，两道浓眉皱在了一处。有碍观瞻，什么又叫有碍观瞻？谁说了算？
“逛南都象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你可以摩挲，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朱自清对南都的描述、准确而深情。自公元前楚国设棠邑再到吴王夫差筑冶城，南都这座古城建城已经约二千五百年，被称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容纳了中国历史上太多重要的瞬间，自然古董多文物多。周翰飞记得长干里七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就有一百三十余个文保单位，全市范围呢、市级以上的近三百处！这么多文保单位的由来，是1982年被列为首批历史文化名城时即开展联动普查，之后1984年第一次全国文物普查中确定的。当时并出台了第一版的名城保护规划，详解古城的山水格局历史格局和其中的历史文化资源，确定了保护名录、划出了保护范围。做设计的人人都知道都耳熟能详，共识是：实际建设中怎么可能做得到？
周翰飞是这人人中的一员。如果说刚毕业的时候还有宏伟的规划构想，之后在设计院多年辛劳于具体建设项目的设计，每天伏案十几个小时盘算的就是怎么建好新房子，在不触犯法规顺利拿到批文的前提下争取项目的最优化。与同事们一样，一直最头疼的就是这个保护名录保护范围。
“纸上谈兵！”周翰飞随手翻阅，不以为然地摇头。“要妥善处理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与现代化建设的关系。城市现代化建设及主城用地的调整改造，要与历史文化名城的保护相协调”。按这样保护下去，南都的城建干脆停工算了！到处都是文物，到处都不能动不能拆，那怎么建、怎么实现现代化？又怎么改观市容市貌、怎么改善老百姓生活？
周翰飞自己承认，之所以一直住铁管巷的宿舍不回状元巷，上班近是一方面、与父母不和是一方面，条件也差太多啊。有卫生间有抽水马桶不用跑公厕、脏得无法下脚的公厕，想洗澡直接在里面冲哪怕是冷水，不需去明光厂的澡堂与一堆人赤身相对还要抢着往龙头下挤。现在搬到规划局的宿舍分了个单间，更是连热水器都有玉环牌，扭开水龙头就是热水，一圈雪白的墙壁通透的玻璃窗，干净啊！舒适啊！才住了一个星期周翰飞就将状元府家里的东西都搬了过来，当然和父母只说是忙。
三十一号那天回家的，父亲正抿着老酒怡然自得地听收音机，看到自己难得地笑笑招呼“放假了？歇会儿吧。”这时母亲突然提前下班回来了、在门口就语无伦次地嚷嚷，“小飞你做局长了？哎呀这下真扬眉吐气了！吴医生说的、一直讲这个儿子你养着了可不是讲对了？高三的时候就能做翻译，现在果然当局长！吓了我一跳、看她说得那么认真不象开玩笑啊，后来碰到郑虹也恭喜我、这下好了！一路上的同事好多我都不认识的、人人羡慕我哇！局长啊！比什么‘厂长’什么‘总’强太多了！哎、哎、你怎么又吃酒、你那肝不能吃酒！哎呀，老周家出大人物了！这下房子就有了吧？赶紧结婚办事，哎呀，祖上积德啊！”周万福始终没吭声，笑意一点点自脸上消散、渐渐变得僵硬变得茫然。是知道儿子这下绝对不会再回头扎灯的绝望？是从此彻底断了念头的空洞？还是笑话自己这几年讲那些怪话希望儿子改主意结果枉费心机的伤感？这一刻王珍得意洋洋的笑声正式宣告了周家的祖传手艺到底要传给别家！东晓亮什么都好、可惜姓东不姓周，周家的祖宗不知怎么怪我！
直到那时周翰飞才依稀明白了父亲的痛楚，然而能如何劝慰？坐在阔朗的局长办公室里，周翰飞丝毫没有愧疚由衷地只觉庆幸。
又翻了几页，十二片重要历史文物保护地段范围真不小，配合着各种保护规定，文物古迹、历史街区、及其环境和自然景观。周翰飞越看越是皱眉，一处处的文物标志象是地雷，相互之间串起无形的绳索、缚住建设的手脚。历史的就都是好的？古代的就要留着？做这个规划的有没有看到南都的落后现状？有没有看过老百姓的困窘生活？有没上过公厕、去过公共澡堂？
窗口望出去是新街口的应天饭店，南都的第一高楼、南都的骄傲、全国人民来南都时的必游景点，上到顶层旋宫鸟瞰全城是多少人的梦想啊。周翰飞记得自己是大一时系里组织同学们一起去的，那时候黄有杨还不知道会去留学，一路嘻嘻哈哈话最多，与同样活泼跳脱的陈磊配上把子、简直把大家烦死。上了旋宫两人更加指指戳戳，对所谓的“南都全景”大加贬斥：古城太破旧了，诚然神烈山郁郁葱葱长江银白如练，可是满眼俱皆低矮的老房子和歪斜的棚户区，就是个破旧衰败的老城旧城，哪里有新时代的新气象、哪里有即将挺胸迈入二十一世纪的气势？两人一边说一边问周翰飞对吧、北京不是这样吧？自从周翰飞参加了北京夏令营在一中做了报告他就成了北京的代表，周翰飞于是再次描述起北京的现代化城市风貌、阔朗轩昂摩登的大都市景派头，附和着二人的感叹：南都城里要都是应天饭店一样的建筑就好了，到处高楼大厦，多气派、多洋气、老百姓住进去该多高兴！
这样想的显然不只这三个青年，当时南都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明确提出城市的建设目标就是要发展成为国际化大都市，主城建设一百幢高层建筑、形成具有时代特征的现代化城市风貌。怎么建？主城就那么大地方，要建新的就要拆旧的，怎么能不踩到这些地雷？
周翰飞摇摇头把这本规划放到了一边。管它呢，官样文章！难怪人说：规划规划，纸上画画、墙上挂挂，全是鬼话！不过其中对明城墙保护带规定的“全面保护、整治环境、逐步修复、开发利用”的保护措施倒是说的不错，与当年自己与陈磊做的方案理念类似。
正要再继续看看别的桌上电话响了，周翰飞有些诧异，今天才上班这个号码没几个人知道啊。接起来居然是陈磊,那就毫不奇怪，他是规划局的熟客。
陈磊完全没有寒暄，气急败坏地嚷：“周翰飞！大局长！出事了！”
“怎么了？”
“我在白鹭灯彩厂这里施工，手续齐全的！都有批文的！结果今天挖到了啥文物！说是南宋古迹！不让挖了、让我停工！我怎么办？工程怎么办？灯彩厂又怎么办？晓亮还不得急死？”
“你慢慢说。在哪儿挖到的，怎么判断的，谁让你停工？”周翰飞相当沉得住气，陈磊在他的镇定自若下慢慢平静。
白鹭灯彩厂的更新改造经过几个月的设计出图报价协商，最终交给了石城公司，一百多万的预算、当时算大工程。东晓亮固然野心勃勃要把厂子弄好，陈磊同样意气风发地要做成样板工程，两个人等不及开春在年底大冬天的就动工了，十几天进展很顺利。今天是开挖东侧地基做食堂公厕等的改造，规划里还有一排平房，东晓亮准备建成宿舍。没想到挖土机几铲子下去水开始渗出来，越挖水越多，象条小河、两边还有砌得好好的护岸石头，工头不敢再挖急忙找来陈磊，陈磊看了心一沉，恐怕挖到了文物！看这样子，象古代的护城河！南朝的？隋唐的？还是明朝的？陈磊粗通历史只能猜个大概，看了会儿正想不管它继续施工，偏偏文物局的工作人员闻讯赶到了，一个什么李科长，陈磊一边暗骂工人怎么会让文物局的知道一边笑着迎接李科长，跟在后面勘察了两个多小时，李科长越来越是兴奋越看越是激动，要求工人又挖开一片左端详右琢磨，判断应该是南宋古迹，当年右丞相李纲奏请以南都为东都、建造太庙城池宫殿，此事载于史书但一直没有真凭实据，没想到今天挖到了！在白鹭灯彩厂下面！看这护城河宽达三四米足可想象宫殿建筑的宏伟气势，看旁边的石刻石雕那都是典型的南宋皇家风格，文物、绝对是宝贵文物！李科长啧啧赞叹激动着，准备找相关史料来核对接着申请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让陈磊立刻停工。
周翰飞沉吟不语。
文物局的，当然是站在文物保护的角度。南宋是中华历史上重要的一段，但是一般人想到南宋就想到杭州，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嘛。其实南都在整个南宋期间政治地位很高：宋高宗将江宁府改为建康，李纲请以南都为东都，岳飞在牛首山大败金兵后护着赵构长住南都，很多史学家认为从建炎三年到绍兴八年，南都是南宋朝廷事实上的首都，之后一百多年间，激进的北伐派包括陆游辛弃疾等一直要求定都南都。这段历史之所以鲜为人知，就是因为缺少相关实物。而今天居然在主城区内发现了这段南宋护城河，无疑是这段历史的最佳证物，文物局当然是想好好保留。
可是白鹭灯彩厂乃至那一条大仙鹤街怎么办？工程是有规划有图纸的，一处处精确到厘米，都是设计好了作用的，突然圈出这么一百多平方米不让动，整个工程就瘫痪了！制定改造方案的时候周翰飞帮东晓亮出建议拿主意核预算、看过最后的设计定稿，整个厂焕然一新，连带着古旧的大仙鹤街改头换面，毫无疑问将带动整个一块片区的发展。陈磊自信地嚷嚷，晓亮！这个工程做完了保你拿一堆奖状！那个什么建设上元有功单位啥的！别说，后来区里张副区长来看过、赞不绝口地夸奖白鹭灯彩厂这几年的良好态势、期待这个改造再上新台阶等等，说不定真的会颁发个有功单位奖。陈磊本来聪明下海几年更是炼成了精、这些问题看得极透极准。又扯远了，总之现在如果停工、损失的不止是灯彩厂和设计公司，那一块城南片区甚至南都整个城都受影响，谁还敢来开发？谁还敢搞工程？古城哪里挖挖都保不准有“文物”，上千年的毫不稀奇！难道次次都因为文物局来个人就停工、就自认倒霉？
“这样，不要和文物局的正面冲突。”周翰飞“喂”了一声，缓缓向陈磊说了一番话。陈磊“啊、啊”连连点头迅速放下了电话。
傍晚下班天已经黑了，周翰飞特意多走一截在韩复兴门口排了半小时队买了一座盐水鸭几对鸭翅膀都是黄有桑爱吃的，盘算着再炒一盘青菜、加个西红柿蛋汤就很好。系上围裙洗菜切菜想着就要看到未婚妻，不由得哼起了小曲，锅铲变成了指挥棒，电饭锅的蒸气噗噗噗冒着象是伴奏。
黄有桑被台里派去北京学习一个多月，大冬天的开始担心她一个江南人不适应北方的寒冷，结果电话里说是比南方好过，到处都有暖气，屋里穿个衬衣出门的时候套上棉袄、一点儿不冷。两人现在都有手机了还都是公家的，所以联系很方便，每晚睡前必说声晚安早上睁眼必先看手机，以“早上好”三个字的短信开启一天快乐的心情。相处愈久感情愈浓，醇厚得化不开挥不散，难怪古人说月老牵红线，周翰飞真的觉得有一道、不、也许是好多道粗粗的红绳缚在脚上拴在心间，令他朝思暮想令他念念不忘。
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差不多，周翰飞洗干净手在镜子前整整衣冠准备出门。大衣是她去北京前给自己买的，在新百里转了又转逼自己试了又试，千挑万选定了这件，是很合体很潇洒，深到近似黑的藏青含蓄大方穿上了简直玉树临风，可是七百块啊！如果不是她怎么也不会买的，看都不会看一眼。想到以后一生都有她相伴有她关心自己的衣食住行，周翰飞心中甜蜜而满足，那一日在新百试衣自己嫌贵不想试，她跺着脚嗔怪的模样思之令人神魂皆醉。她说本来攒了钱是想给有杨买机票，结果曹书记得知后做工作让统战部解决、特意打电话给江文秀让黄家母女不要担心，而二叔黄报章后来知道了坚决不同意，双方争论推让最后到底还是黄报章付了对于纽约黄家本来微不足道。听孙勇说，这个小插曲成为当年统战工作的一段佳话。更重要的是曹书记力邀黄家人都回来看看，听二叔那个口气当了真、不光纽约、遍布世界的很多黄家人要来，说不定象荣氏家族那样组个大团呢！“那时候啊，我要问问所有黄家人，琴谱里的那首旧词到底是谁写的？”黄有桑满目神往。
下楼横穿逸仙路到了公交车站四周空无一人，七点钟已经过了晚高峰，驶过来的汽车里也都空荡荡，偶尔跳下一两个乘客在寒风中瑟缩着疾步回家。周翰飞拉紧大衣竖起衣领两只手搓了搓望向来路，她不让自己去火车站接要求给个地址“我能找到！在南都还能丢了？”自信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娇蛮。周翰飞想到她这时的模样远在电话的这一头也觉得砰然心动，最后说好了在2路公交车朝阳门站等。
六点四十火车到站，过来大约四十分钟？周翰飞抬碗看了看表也是黄有桑给买的南都名品东山表才七点十分，不禁笑自己心急：来得太早了。
侧首往东望去，昏黄的灯光下朝阳门巍然而立，南北城墙如张开的臂膀坚实宏伟，对萧瑟的寒风象是应付调皮的孩子，含笑静观。这座城门因为朝东、明初城墙建成的时候取名朝阳门、是十三座内城门之一，二八年国民政府迎接从北平南下的孙中山灵柩时，原有的瓮城被拆除成了现在的三孔拱形砖门。去年南沪高速公路开通，朝阳门成为自高速进入南都城的入口，黄有桑在现场报道回来喜滋滋地告诉未婚夫：城门上原来汪精卫的题字换成了王羲之的集字！早该换了！汪精卫是汉奸、不折不扣的卖国贼！那幅大快人心的表情极率真而且幼稚。不解的则是、高速就是这样直通通进城的吗？九十年代啊，都不懂，现代化高速就是这样啊！周翰飞漫不经心地回答，一心向往现代化的脑海中觉得为了高速公路有什么不可以？
这时远远地看上去，王羲之的字沉郁端方与厚重的城墙浑然一体、城门下宽阔平整的高速车道泛着沥青的深色光泽，黄有桑诗意地形容为“历史神韵与现代气息的并行不悖”，与周翰飞一起赞赏不绝。去年城墙保护管理办法出台，城墙保护管理工作那之后有了具体法规的指引，大规模抢修性维修一直在进行，新中门至朱雀门段的城墙修缮、汉西门复城、好几段城墙的修缮都陆陆续续在做，有不少已经完工。当年与陈磊提出的保护城墙必须整治周边环境的观点得到共鸣，而那份奋战半年的规划方案因署名问题成就了陈磊的下海和飞速发展的石城公司、也成为自己马前卒的记忆。想贾振华那时的前倨和如今的后恭，周翰飞不禁好笑，知识分子也分很多种呢。江文秀在女婿升了局长之后反而冷淡，黄有桑做了不少工作插科打诨好容易东厢房的气氛才勉强恢复到从前。
身后商场大喇叭里正放着流行歌曲，“如飘于风中的花香，虚虚缈缈淡然逝去。然而让我见着你，不想多次去躲避。风风雨雨我都不畏惧，但求共醉……”周翰飞听到熟悉的旋律不禁微笑。风风雨雨我都不畏惧，但求共醉。
七点半了，过去好几辆2路车都不见黄有桑。周翰飞几次取出手机又都放下，她在公交车上接手机不大方便吧？
突然“吱”地一声一辆轿车停在面前，黑色的奥迪，罕见的高档车。周翰飞怔了怔黄有桑已经推门下车，一边笑着冲车内挥手“再见！”司机将后备箱的拉杆行李箱递过来，周翰飞再望一眼，看见后座上倜傥倨傲的人影竟然是刘伯，目光撇过自己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小车径自开走了。
“和刘教授一起回来的，他有车接顺便带了我们一截，何粲星在鼓楼宿舍那里下车又搬行李，所以晚了一会儿。你等急了吧？”黄有桑毫不掩饰小别重逢的喜悦、夜色中笑意盈盈地凝望未婚夫，晶亮的双眼在灯光下粲然生辉，温软的手掌悄悄伸过握住了他的手。
周翰飞瞬间只觉得热血上涌，强自遏制住激情简短说道：“没事，不急。”俯身快速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黄有桑红了脸，抽出小手将握着的一本书匆匆塞进行李箱侧面口袋。周翰飞情不自禁后也有些不好意思，只好问她看的什么书？“《梁思成和林徽因》，写这对了不起的知识分子的。刘教授在火车上看完借给我了。翻了几页写得不错，最主要这两个主角太令人敬佩，你知道我最崇拜林徽因。”黄有桑走在他的身侧小心地过马路。
“那是。梁思成和林徽因是我们所有学建筑的人的偶像。呃，刘教授怎么会和你，呃，和你们一起回来？”
“刘教授给我们上课啊！最后一周上了六七节呢！”一阵寒风凛冽黄有桑缩了缩头：“南都真比北京冷！大家都这么说！我的手在北京安然无恙，这下惨了，回来又要长冻疮了！”
周翰飞笑，伸臂抓过她的手掌紧紧握住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黄有桑挣了两下挣不动，只好由他捏在口袋里暖洋洋地，可终究觉得害羞，避开他的目光口中随意找着话题有些语无伦次：“这次北京学习本来当是官样文章没想到收获极大，参观了很多地方古迹名胜和现代化建筑都有，不得不说比南都发展得好多了！你那年做的夏令营报告、原来竟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第一次做地铁的时候啊、激动地抓不住吊环，后来做梦都想南都什么时候能有地铁就好了！容量大，又快又干净。”周翰飞目露神往：“不过北京是首都，南都不好比的。”
“是啊首都。不过南都是著名古都，历史文化方面并不弱，可以做出自己的特色。比如城墙，北京就没有了。”黄有桑说得很认真：“明代的都城城墙、全段长达三十四公里而且三分之二以上保持着原真性，世界唯一啊。前年我报道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总代表来南都考察明城墙，认可城墙说是‘人类文化遗产’，你想想，这不仅是南都人的宝贝更是全人类的宝贝了。真要好好保护。”
“突出明城垣依山就水不规则的特征，整体保护，划定城墙的保护范围，明确城外以护城河对岸15米绿带为界，城内以城墙所依附的山体外围坡脚为界，无山无水及无自然与人文景观地段的城墙，则向内外墙各外延15米为保护范围，并再外延50米为建设控制地带。”周翰飞背书一样背出来，笑着解释是下午看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才看到的，应该说城市规划中对明城墙足够重视了，其实，讲到这里话到口边咽了回去。其实市民中也有不少反对声音，并不是人人喜欢城墙，象周万福这样觉得城墙又挡光又招蚊虫蛇蚂蚁下雨还担心塌方的很多。不过这时候讲反对意见、未免煞风景。
“整体保护、划定范围、15米……”黄有桑轻声重复着凝神思索：“教科文组织当时主要对城墙周边环境不满意。要是能这样将城墙与城市用地剥离、而与其依附的山水风景紧密相连，以城墙为轴将山林水体联合，形成具有一定宽度的环城绿色生态圈，那就象，象，”
“项链？”
“对啊！中间灰色城墙加绿色镶边、就象掐丝珐琅的项链！挂在古城上！”黄有桑兴奋起来：“那可多美！”
周翰飞难得见到黄有桑如此活泼激动，受她的感染兴致勃勃地思索，议论起城墙保护环境保护以及景观视野保护等等，越说越是投机，两个人牵着手缓缓并肩而行，朝阳门渐渐落在身后，长长的影子送别着一对爱侣。“好，我明天就把这个规划构思报上去。”
黄有桑拍手叫好，感叹这才几年功夫，对明城墙的价值认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记得大一的时候还与何粲星争论北京的城墙该不该拆呢！”
“北京当年拆城墙的情况不一样啊，城市飞速发展，又要建地铁。”周翰飞脱口而出，忽然想起那一个的细雨天，天使一样的少女轻盈欢快的脚步、湿漉漉的乌发下干脆利落地说“我认为拆得没错”，雪白的餐桌前肉酱意面的香味袅袅弥漫。
“怎么不一样？”黄有桑愕然止步，侧身望着未婚夫：“那你的意思，南都要是哪天修地铁，也要拆城墙？荒谬嘛！”
周翰飞楞住，心底后悔刚才这句话有些随意，避开了黄有桑灼灼的目光斟词酌句地缓缓说道：“南都明城墙曾有的几次拆城之争，拆城目的是防止坍塌、或者‘庸俗’的取城砖，而且城市发展缓慢、交通问题目前仍可以用开通道的方法解决，所以保城派终于赢了。然而如果是不得不为之的拆卸呢？北京拆城，吴晗和其上的主政者难道不知道古建筑的价值？难道不明白遗迹的不可复制不想保护留存？谁愿意成为毁坏历史文物的罪魁祸首？现实条件的制约常常不得不做出选择而已。”
“不，任何时候、任何理由，都不应该拆！南都也不是简单的‘保城派终于赢了’，中间经过多少艰辛和血泪！你忘了朱伯商先生吗？面对狂热的大拆风潮勇敢地挺身而出呼吁奔走！还有我爸爸，因为一句话就被打成了反革命！所谓时穷节乃见，越是艰难困苦越是能显出人的品格风骨，他们为了城墙不惜付出生命！”黄有桑的声音渐渐高起来：“朱伯商先生的遗书‘我没有罪。你们这样迫害我，将来历史会证明你们是错误的’，不知他写下时是何种心情？真是浩然正气！亘古长存！”
周翰飞不语。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是什么？
“南都要是哪天修地铁，也要拆城墙？”不会，按照目前的城市规划，城墙是一定会保护的。那么是什么？
她自幼就是这样，书香门第的清高、一边倒的理想化，将文物保护高高置于城市建设和民生改善之上，在知道父亲冤死的真相后更加义无反顾、无形中接过了父亲守护城墙保卫文物的旗帜，恐怕比她的偶像林徽因还要极端。不对头啊！她状元之后不食人间烟火，可老百姓要吃要喝要生活、城市要建设要发展要现代化啊！
黄有桑说得斩钉截铁：“所以 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北京城墙不该拆！不存在什么现实条件的制约！都是借口！梁思成林徽因、朱伯商、还有爸爸，是有识之士、更是是非分明的大丈夫！”周翰飞心中的不安如水波搬漾开去弥漫在胸膛，然而望望未婚妻认真严肃的小脸务实地笑笑不再多说，抬手指着面前的高楼：“到了，六楼”。
两日后的中午周翰飞去江北开会，司机开着收音机，一路上随意听着本地的电台。“这里是‘有桑话古都’时间，黄有桑在这里为您报道南京城的大事小事。”电波中的声音清脆悦耳又文雅知性，周翰飞不由得嘴角噙上了笑意，让司机声音开大些。
“前天，在南都发生了一件事，很大的事！但是相关单位毫无意识，至今不觉得有错！”周翰飞的笑意更浓，她义正言辞的时候真是吓人地正气凛然呢！这次不知是何方神圣倒霉？
“我们南都人都知道，南都被称为‘十朝古都’，就是说我们古城做过十个朝代的都城，但一直有史学家建议改为“十一朝古都’，为什么？”周翰飞听到这里、放下手中的文件坐直了身体。
“因为还有一个重要的朝代，南宋！史学界考证，大量史料证明南都在宋高宗赵构年间做过事实上的首都，按丞相李纲的提议称为‘东都’，比杭州‘行在’的地位要高！”黄有桑的语音渐渐高亢，周翰飞的心渐渐拎紧。“前天，令人惊喜地发现了南宋皇宫的护城河！八百七十多年前的遗迹就在我们脚下，多么令人激动啊，只要保存下来，就可以向全国人民展示南宋时我们南都的真实历史地位，坐实‘十一朝古都’的名称！”周翰飞清楚地看到驾驶员小李的眼睛一亮、显然被这番话鼓舞了。
“可惜！文物局的同志当场赶到，再三要求、恳求施工单位停工，以便申请这个遗迹为文物保护单位，谁知道施工单位阳奉阴违当面满口答应、等天黑了连夜挖！继续打桩！”黄有桑的声音又是愤怒又是痛心：“更恶劣的是连夜将护城河两岸的护石拆下，第二天文物局的同志到的时候装作无辜‘哎呀，理解错了，你们不是要这个石头做文物吗？石头我们留在这里啊。’这是**裸的欺骗和犯罪，对全南都人民的犯罪！”
车子转弯，周翰飞晃了晃没有去拉车顶的扶手，被离心力甩到了车壁上。小李诧异地在后视镜中看了一眼，年轻的局长面色发青。
“这么胆大妄为的施工单位是哪一家？大家记住了，名字是‘石城设计建筑公司’、负责人叫陈磊，”黄有桑毫不留情地点名道姓：“耳东陈，三个石头的磊！”周翰飞皱紧眉头望向窗外，如雕刻般一动不动。
“亏你的公司叫‘石城’！石头城怎么保留到今天的？南都人都知道是当年朱伯商先生用命换来的！拆城风潮中朱伯商先生以他病弱书生之躯力挽狂澜、不惜用生命挽救了古城墙包括中华门包括石头城，让这座古城得以保全悠久历史的文物，正如他的好友刘海粟先生的挽联所说‘真理长存，铁骨丹心昭百世；是非定论，经济文章照千秋’！陈磊，你想想朱伯商先生，不觉得惭愧不觉得可耻吗？你的公司哪里配叫‘石城’？”黄有桑冷面疾呼：“陈磊，你是南都的罪人！”
窗外寒风凛冽，阴沉的天空低低地堆着厚厚的乌云，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周翰飞喃喃重复了一句“是非定论，经济文章照千秋”，不由得苦笑。
是非分明。
然而孰是孰非？